周玉容
(新疆大學人文學院,烏魯木齊 830046)
永遠的狂人,獨立的自己
——魯迅小說《狂人日記》和《頭發(fā)的故事》比較研究
周玉容
(新疆大學人文學院,烏魯木齊 830046)
1920年魯迅小說《頭發(fā)的故事》發(fā)表,《頭發(fā)的故事》和早期的《狂人日記》在敘事層面存在驚人的相似性:除去不同的隱指讀者,兩者的敘事層次、人物功能和干預評論等均一脈相承。小說形式的“同”與“異”最終透露了作家的思想觀念在不同時期的一致性和嬗變性,這對于理清現(xiàn)代文學史上紛繁復雜的魯迅思想脈絡具有重要作用。
《狂人日記》;《頭發(fā)的故事》;敘事分層;反諷式評論;隱指讀者
1920年下半年,魯迅受許欽文之妹因剪發(fā)而被高等女子師范學校校長百般刁難事件的觸動,感慨系之,遂“隨口呻吟了一篇《頭發(fā)的故事》”[1]。該文自問世以來,就一直受到評論者的詬病,譬如成仿吾、李長之、蘇雪林等人,均認為這篇作品從文體上講屬于雜感、隨筆之類,而不應歸入小說之列。事實上,《頭發(fā)的故事》和《吶喊》開篇的經(jīng)典篇目《狂人日記》在形式上存在驚人的相似性,除去不同的隱指讀者,兩者的敘事層次、人物功能和干預評論等均一脈相承、遙相呼應,而小說形式的“同”與“異”最終傳達出作家的思想觀念在不同時期的一致性和嬗變性,這對于理清現(xiàn)代文學史上紛繁復雜的魯迅思想具有重要作用。
《頭發(fā)的故事》的情節(jié)極為簡單,起因是雙十節(jié)的當天“我”翻開日歷,繼而引出了前來拜訪的N先生,小說的主體便是N先生篇幅浩大的牢騷話實錄?!犊袢巳沼洝返那楣?jié)則復雜許多,作為魯迅文壇打頭陣的篇目,它的確是一起筆就達到了高峰。然而剝離掉小說一件件精心雕琢的外衣,它的情節(jié)和《頭發(fā)的故事》幾乎如出一轍:首先是一則小序,由“余”交代出同鄉(xiāng)之弟“狂人”,小說的主體便是“狂人”的日記。顯而易見,兩篇小說的開頭都出現(xiàn)了一個功能性人物:“我”或“余”;兩篇小說的主體則是主要人物N先生或“狂人”的不同形式的獨白:牢騷或日記。
當然,《頭發(fā)的故事》由于行文自身的簡單性,本可將全文看作一個唯一的敘述層,在這個敘述層中,“我”是第一人稱敘述者,N先生是主要人物,而“我”的主要功能則在于記錄“我”和N先生之間關于“頭發(fā)”的對話。但有意思的是,“我”作為同故事中的一個人物,和主要人物N先生身處同一時空,面對N先生的連續(xù)追問,在沒有任何第三者在場的情況下,卻沒有給予N先生任何的回應,從而活生生地將“兩個人的對話”擠壓為“一個人的獨白(牢騷)”。如果不是文本開頭和結尾的一些背景性介入,這個第一人稱的敘述者完全已經(jīng)隱形,加之“獨白”作為一種特殊的文學形式本身所擁有的強大的發(fā)聲欲望,N先生儼然已從敘述中突圍出來,成為主敘述層的敘述者,“我”則順理成章地被邊緣化為超敘述層的敘述者,而“我”的功能也僅限于引出主要人物兼主敘述層的敘述者:N先生。
與之相比,《狂人日記》的敘述層和人物分工則更為明確,異故事的設置是整部小說的點睛之筆?!坝唷弊鳛楫惞适轮械娜宋?,本身就與主要人物“狂人”身處不同的時空,“余”通過道聽途說了解到“狂人”的故事之后,搜集并實錄了“狂人”的日記手稿,所以在這篇小說中,“狂人”是主敘述層的敘述者,而“余”則是超敘述層的敘述者,“余”的功能同樣僅限于對主要人物“狂人”的引介。
因此,從整體上看,《頭發(fā)的故事》和《狂人日記》在敘述層次和人物設置上呈現(xiàn)出一種明顯的對應關系:二者的超、主敘述層,功能性人物兼超敘述層敘述者“我”和“余”,主要人物兼主敘述層敘述者“N先生”和“狂人”均由于巨大的相似性而一一對應。
雖然在兩篇小說中,超敘述層的敘述者“我”和“余”自始至終都沒有參與主要人物的故事,卻都無一例外對他們作出了非常明確的道德評價。譬如《頭發(fā)的故事》一開始,敘述者“我”就迫不及待地點明了N先生偏離日常社會規(guī)范的道德品質(zhì):“這位N先生本來脾氣有點乖張,時常生些無謂的氣,說些不通事故的話。”[2]《狂人日記》大同小異,超敘述層的敘述者在提供下一層次的敘述者兼主要人物時將其命名為“狂人”,足以證明他的否定性態(tài)度。之后,在評價“狂人”的日記時“余”又指出:“語頗錯雜無倫次,又多荒唐之言?!保?]所以,在這兩篇小說中,敘述者與主要人物之間存在巨大的價值觀差異,以至于敘述接受者想要真正了解隱指作者的意圖,就必須撥開敘述者通過敘述設下的重重迷障。但與此同時,敘述者與人物之間出現(xiàn)的差異激發(fā)了敘述接受者的閱讀興趣,也喚起了接受者的警覺,使接受者更有可能去理性審視:敘述者和主要人物之間究竟是誰的道德發(fā)生了偏差?抑或是二者究竟誰的敘述可靠?
最終,接受者通過通讀全文從整體上把握到隱指作者的觀點時,就會發(fā)現(xiàn)上述敘述者對主要人物作出的否定性道德評價,實際上構成了一種反諷式敘述。所謂反諷,根據(jù)美國文論家克林思·布魯克斯的定義,就是“語境對于一個陳述語的明顯的歪曲”[4],表現(xiàn)為“‘所言非所指’,即我們平時說的‘言不由衷’、‘話中有話’、‘陰陽怪氣’、‘繞圈子說話’等”[5]。從這個意義上講,《頭發(fā)的故事》和《狂人日記》中敘述者“所言非所指”的評價的確是一種反諷。
事實上,在一般情況下,敘述者對人物進行評論往往是為了使讀者接受他所作的價值判斷,并按照他的指引去理解和詮釋作品本身的意義。但不得不說,魯迅一開始提筆做新小說就采取第一人稱反諷式敘述,是經(jīng)過了深思熟慮的。截止到20世紀20年代,中國社會雖然經(jīng)過了辛亥革命,推翻了封建王權,但民眾的思想并未發(fā)生本質(zhì)的變化,思想啟蒙尚在進行中,所以不唯保守派人士、一般社會民眾,乃至參差不齊的啟蒙者內(nèi)部,魯迅式的狂人言論一旦開口就極有可能被視為異端,貼上“乖張”和“瘋話”的標簽,誠如魯迅所說“當我沉默著的時候,我覺得充實;我將開口,同時感到空虛”[6],因為一開口,即是滿口“瘋話”?!翱袢恕焙蚇先生面臨的正是這種處境,這種“瘋話”如果讓“狂人”和N先生直接以第一人稱敘述出來,勢必會被讀者武斷地視為真正的瘋言瘋語,但經(jīng)過了“我”和“余”的第一人稱敘述視角的關照和過濾,就拉開了敘述者和人物之間的距離,同時也拉長了敘述接受者與人物之間的心理距離,為敘述接受者接受“狂人”和N先生的“胡言亂語”創(chuàng)造了可能性。
除了上文提到的形式層的明顯對應,“N先生”和“狂人”在身份上也極為雷同,即二者都是真正意義上的狂人。魯迅的小說向來不乏諷刺辛辣的言論,但言辭激烈、振聾發(fā)聵可稱狂人者顯然只有“狂人”和N先生兩位。不過,同是作為五四時期的新小說,《狂人日記》和《頭發(fā)的故事》的批判角度略有差異:前者慷慨激昂直指吃人的封建社會,目標非常明確,即反封建;后者雖然借N先生之口描畫了革命之后民眾依然不覺醒的狀態(tài),筆下延續(xù)了反封建和改造國民性的思想,但這種筆調(diào)已不復從前的高亢激越,反而隱約傳達出了難以消弭的憂慮:健忘的民眾是否真有改造的可能性?革命是否真有光明的前途?黃金時代的許諾最終能否兌現(xiàn)?……
自1908年開始的十年沉寂中,魯迅完整地經(jīng)歷了從革命之初的欣喜到革命失敗的失望之間的極速轉(zhuǎn)換,一批為革命慷慨就義的真英雄已歸于塵土,受益于革命的未亡人執(zhí)掌了政權卻忘卻了同志。這種背景之下,魯迅對于革命產(chǎn)生的擔憂和懷疑無疑是合乎情理的。所以,如果說打頭陣的《狂人日記》旗幟鮮明地將矛頭指向了封建禮教,它所期待的讀者是社會的保守派和頑固派,以便“揭出病苦,引起療救的注意”[7],那么之后的《頭發(fā)的故事》所指向的讀者就更加復雜,它鎖定的讀者群體絕不僅僅是善于忘卻的普通民眾,更多的是革命者同盟中慷慨激昂、高歌猛進的革命者和啟蒙者。在這篇小說里,隱指作者拋出的難題是對于革命的質(zhì)疑和重新思考,而這種質(zhì)疑剛好契合了魯迅不斷警醒世人的一貫精神。
當然,本文無意考證《狂人日記》中的“狂人”究竟是“迫害狂”患者劉四還是魯迅本人,《頭發(fā)的故事》中的N先生究竟是夏穗卿、章太炎還是Natur的擬人。只是任何一部敘事作品問世之后,我們都不能把隱指作者傳達的思想、觀念、規(guī)范和情感等與作者本人完全剝離開,形成隱指作者人格的價值集合是由作者提供的,除去故作姿態(tài)和弄虛作假的成分,隱指作者實際上是作者人格的一部分??疾祠斞副救说纳胶蛣?chuàng)作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狂人日記》和《頭發(fā)的故事》中隱指作者偏愛的“狂人”和N先生,正是作家不同時期人生體驗和思想意識的反映。1918年8月,魯迅在致許壽裳的信中指出“偶閱《通鑒》,乃悟中國人尚是食人民族”[8],由此作出《狂人日記》一篇;1925年在《燈下漫筆》中,魯迅同樣言辭犀利地嘲諷“所謂中國的文明者,其實不過是安排給闊人享用的人肉的筵宴。所謂中國者,其實不過是安排這人肉的筵宴的廚房”[9]。所以,從《狂人日記》誕生到20世紀20年代,魯迅反對封建禮教“吃人”的思想從來未曾改變過,標記著反封建烙印的“狂人”正是他真實思想的一部分。至于《頭發(fā)的故事》,周作人曾指出,它“是自敘體的,不過著者不是直接自敘,乃是借了別一個人的嘴說這整篇故事罷了”[10]。魯迅在多篇小說中反復提及的各種斷發(fā)經(jīng)歷,也大多都是魯迅自1903年2月剪發(fā)之后親身體驗的轉(zhuǎn)借。
從《狂人日記》和《頭發(fā)的故事》敘事層次的暗合造成的兩篇小說敘述者及主要人物的對應,到敘述者對主要人物惡意評論的殊途同歸,最終我們發(fā)現(xiàn):從1918到1920年,從魯迅剛剛進入新文化陣營到變身為新文化陣營的主將,兩個不同時期寓居于魯迅精神世界的“狂人”在尋求著不同群體的精神呼應。1918年4月,《狂人日記》問世,在《新青年》上打響了第一炮,用獨特的敘述方式尋求著反封建的突破口;兩年后,一篇形式如出一轍的《頭發(fā)的故事》問世,有過之而無不及的第二代“狂人”與同樣言不由衷的反諷敘述者合謀,試圖在啟蒙者的陣營中尋求呼應。
不過,也很有可能魯迅這種狂人式的“吶喊”從來都不是為了尋求簡單的呼應,他想標舉的恰恰是某種獨立性。在20世紀初新舊交鋒、國門大開的中國,徘徊在千差萬別的社會勢力、價值觀念和學術思想潮流當中的中國知識分子,每天都可能面臨不同的價值選擇,而魯迅作為他們當中的一員,從來都不是隨波逐流的庸眾。所以從加入新文化陣營之初,他就一直深陷自我追問當中——做自己還是做新文學要求的主將?“抉心自食,預知本味”,奈何“創(chuàng)痛酷烈,本味何能知”[11]。或許,在理性包裹的意識層面,魯迅本人也不清楚自己內(nèi)心深處真正的聲音,但從《狂人日記》到《頭發(fā)的故事》相似又不盡相同的形式層提供的信息看,魯迅的答案其實早已昭然若揭,即做警世的“狂人”和獨立的自己。
[1]魯迅.從胡須說到牙齒[M]∥魯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245.
[2]魯迅.頭發(fā)的故事[M]∥魯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461.
[3]魯迅.狂人日記[M]∥魯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422.
[4]克林思·布魯克斯.反諷:一種結構原則[C].袁可嘉,譯∥趙毅衡.“新批評”文集.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8:335.
[5]趙毅衡.當說者被說的時候:比較敘述學導論[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8:46.
[6]魯迅.《野草》題辭[M]∥魯迅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159.
[7]魯迅.我怎么做起小說來?[M]∥魯迅全集:南腔北調(diào)集.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526.
[8]魯迅.180820致許壽裳[M]∥魯迅全集:第11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353.
[9]魯迅.燈下漫筆[M]∥魯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216.
[10]周作人.夏穗卿[M]∥關于魯迅:魯迅小說里的人物.烏魯木齊:新疆人民出版社,1997:215.
[11]魯迅.墓碣文[M]∥魯迅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202.
責任編輯:柳克
Consistent M adman and Independent Author—Comparative Analysis on the novels Diary of a Madman and The Story of Hair by Lu Xun
ZHOU Yu-rong
(Department of Humanities,Xinjiang University,Urumqi830046,China)
The Story of Hair by Lu Xun,published in 1920,which shares a striking resemblance with the early Diary of a Madman in narrative perspective:with an exception of different implied readers,the narrative levels,character function and intervention comments of both are traditionally similar.And the“resemblance”and“difference”of novel forms reveal the consistency and transmutation of the writer's ideas in different periods,which plays an important role for understanding Lu Xun's complicated thoughts inmodern literature history.
Diary of a Madam;The Story of Hair;narrative levels;ironic comment;implied reader
I210.6
A
1009-3907(2014)01-0077-03
2013-09-26
周玉容(1988-),女,湖北枝江人,碩士研究生,主要從事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