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志武
(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北京,100875)
臺灣學者黃克武先生在《一個被放棄的選擇:梁啟超調適思想之研究》(北京:新星出版社,2006年)中,曾就辛亥革命前后知識分子面對現(xiàn)代化與文化傳統(tǒng)所采取的不同態(tài)度,援用美國學者墨子刻(ThomasA.Metzger)的“轉化—調適”分析架構,將其概括為兩種截然不同的思想傾向:一是強調漸進變革的“調適”(accommodativeapproach),二是強調激烈變革的“轉化”(transformativeapproch)。在黃看來,梁啟超的思想即屬于調適思想的典范。這里且不論梁氏思想是否能用“調適”所能概括,也無意對梁氏思想所發(fā)生的前后轉變做具體評說,但從梁本人在《清代學術概論》(1920年)中所作的自我評價來看,“啟超之在思想界,其破壞力確不小,而建設則未有聞”[1],即可看出梁對自己早年在中國思想文化界所發(fā)生的“破壞”作用有著自覺的供認。黃克武認為梁啟超是“調適主義者”,自然有他的依據(jù),但就歷史的實際情形來看,梁之所以成為“輿論界之驕子”,產生“舉國趨之,如飲狂泉”的巨大效應,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他早年鼓吹“革命”和大力提倡“破壞主義”。
1934年,郭湛波完成《近三十年中國思想史》初稿①,隨即請胡適等前輩對此指導。據(jù)郭“再版自序”的說明,該著初稿論及梁任公時,只寫了梁晚年的思想(由此可見郭、胡兩代人對于梁的影響有著不同的認識——筆者注)。胡適對此提出修改意見,認為梁的影響主要在其創(chuàng)辦《新民叢報》時代之“新民”學說,倡公德、國家思想、進取冒險、自由等思想,在當時影響甚大。[2]胡適提給郭的此番意見十分富有深意,它不僅決定了梁在郭著“思想史”上的地位,同時也可看出胡適在時隔30多年后依然對梁的激進思想念念不忘。這或許正是梁啟超影響“五四”精神的一個最佳注腳。而胡適直接論及梁啟超的內容,在《五十年來之文學》(1922)、《四十自述》(1933)中都有明確體現(xiàn),茲不贅述。需特別指出的是,梁啟超所發(fā)生的這些歷史回響,都可歸結到梁在《清議報》和《新民叢報》時期所大力提倡的“破壞主義”。
那么再回過頭來看,梁究竟是不是“調適主義者”實際上已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他的“破壞主義”和“新民”學說深刻地影響了他的時代,并直接為“五四”新文化運動的知識分子提供了“激烈變革”的思想資源。而僅以“調適”一詞來概括梁氏思想,顯然仍值得商榷。誠然,梁啟超的思想經(jīng)歷了復雜的迂回流變,梁也自認“不知變化流轉幾許次”。這說明,梁氏思想不能一概而論,而應按照其實際情形來作出合乎事實與邏輯的描述。
梁啟超的“破壞”思想可謂是清末民初最具蠱惑力和沖擊力的時代話語,然而吊詭的是,1948至1978年間,國內學界對梁的研究主要集中于對梁后期的改良與保皇思想作政治性批判,認為梁是政治上落后和思想上反動的典型。1978年后的研究雖充分肯定梁在政治上學術上的歷史價值,并對此作了全方位展開,但都極少對梁的“破壞”思想作深入研究,目前相關研究僅見蔡開松《梁啟超“破壞主義”思想透視》(《求索》1988年第6期)一文。由此觀之,對梁啟超“破壞主義”思想的研究,仍有較大的開掘空間。對“破壞主義”進行研究,對于理解梁啟超的整體思想及其歷史影響,有著重要的指示意義。
梁啟超正式提出“破壞主義”口號是1899年,這是他遭遇戊戌政變后流亡海外的第二年。此時梁借道日文開始接觸到大量西方資產階級著作,這些“疇昔所未見之籍”使得梁氏“思想為之一變”。他一改維新變法時期溫和漸進的改良主張(即黃克武所謂的“調適”),大力倡導“破壞主義”,在《自由書》中即明確表示要“務摧倒數(shù)千年之舊物,行急激之手段”[3]52。并且認為,只有“破壞主義”才是拯時救弊的重要方略,才能使中國走向進步之途。透過梁的具體論述,不難看出梁氏“破壞”思想的形成受到日本明治文化的直接刺激,同時也與西方資產階級自由學說密切相關。梁啟超的思想博雜無定,一如他自評的“務廣而荒”、“太無成見”,[1]然而不論何時何地,梁氏始終都堅持對于國家前途命運的關注與探索。他的所有言論和行動,無不是圍繞著“憂國”與“愛國”而發(fā)。對此,梁亦有著情真意切的陳述:“今天下之可憂者,莫中國若;天下之可愛者,亦莫中國若。吾愈益憂之,則愈益愛之;愈益愛之,則愈益憂之。既欲哭之,又欲歌之。吾哭矣,誰歟踴者?吾歌矣,誰歟和者?”[3]87正是因為對國家深沉的憂與愛,所以在面對糟糕的社會現(xiàn)實時,梁才覺得如此緊迫和急切,以至于忙不迭地鼓吹“破壞主義”、宣揚革命。
1900年,遭遇“庚子勤王”的失敗后,中國又發(fā)生義和團運動、滿清向列強宣戰(zhàn)、八國聯(lián)軍占領紫禁城等系列事件。這些事件刺痛著有志之士的愛國神經(jīng),同時加深了梁啟超對于晚清政府與愚陋民眾的認識,在梁看來,“今日之中國,又積數(shù)百年之沉疴,合四百兆之痼疾,盤距膏肓,命在旦夕者也。非去其病,則一切調攝滋補榮衛(wèi)之術,皆無所用,故破壞之藥,遂成為今日第一要件,遂成為今日第一美德?!盵4]50梁認為,中國積痼太深,已非“補苴罅漏、彌縫蟻穴”所可以維持,必須從根柢處“掀而翻之,廓清而辭辟之”,進行一場徹底的大變革方可救國救種、保國保種。于此而言,“破壞主義”可謂當時挽救時局獨一無二之法門。那么,破壞什么?現(xiàn)存的舊制度和舊文化都是梁要進行政治革新和民眾啟蒙的最大阻礙。
首先是政治革新。政治革新所針對的是一個“數(shù)千年橫暴混濁之政體”。在梁啟超看來,中國社會之所以積弱患貧,受盡外族欺壓凌辱,其根源即在于延續(xù)二千余年的君主專政制度,因此需要“破碎而齏粉之”[5],建立一個“政體之最良”的“君主立憲制”[4]1。早在1896年,他對此就作了深刻揭露:“自秦迄明,垂二千年,法禁則日密,政教則日夷,君權則日尊,國威則日損,上自庶官,下自億姓,游于文網(wǎng)之中,習焉安焉,馴焉擾焉,靜而不能動,愚而不能智,歷代民賊,自謂得計,變本而加厲之?!盵6]正是由于一種起于自私的“防弊之心”,以國家為一姓之私產,所以罪大惡極的如秦始皇、元太祖、明太祖等“民賊”們嘔心瀝血,遍布羅網(wǎng),精心搭建起一整套精而且密的防弊之法,“挫其氣,窒其智,消其力,散其群,制其動”[4]28,這種愚民、柔民、渙民政策使得民眾斫喪元氣,變得愚陋怯懦并自居為奴隸,甘心受治于專制之下。故人人自主之權歸諸一人,天下之利歸諸一姓。梁因此說:“我國蚩蚩四億之眾,數(shù)千年受制于民賊政體之下,如盲魚生長黑壑,出諸海而猶不能視,婦人纏足十載,解其縛而猶不能行,故步自封,少見多怪,曾不知天地間有所謂民權二字?!盵7]76梁于此可謂對中國的積弱根源做了一個系統(tǒng)梳理,即是中國積弱全在于專制獨裁的君權政體。“專制政體者,實數(shù)千年來破家亡國之總根原也”[8]90,“天下壞倫常毀天性滅人道破秩序之毒物,未有甚于專制政體”[8]98。獨夫專制使得中國失去了文明進化之資格,使得廣大國民不知有民權,使得西太后黨之政府守舊自大,使得中國任人宰割利權盡喪,使得外國之逼迫日益加重。既如此,梁明確標示出他的破壞主張,“今欲舉秦漢以來積敝,摧陷而廓清之,以舉自強維新之政,則必自恢復民權始。”[9]民權之議是梁氏對抗君權專制的一把利刃,同時也是革除清廷諸多舊弊的法寶。
其次是民眾啟蒙。民眾啟蒙所要指向的是“數(shù)千年腐敗柔媚之學說”。梁啟超曾指出,人才乏絕、百舉俱廢,是中國所以講求新法三十年而一無所成的根本原因。那么有著四萬萬之眾的中國何以人才如此匱乏?這就必然要觸及到傳統(tǒng)思想文化的改造問題。戊戌變法時期,梁啟超發(fā)表了大量政論文章,認為要想國家自強,必須廢科舉、立學堂、譯西書、開報館等,并且認為這些都是開民智的前提條件。與此同時,他還提出要破夷夏之防,合中外之教。然而這些開明主張,在當時的“蒙翳固陋窒閉之中國”,遭到了頑固守舊派的奮力抵抗。他們以維護孔學圣教為旗號,指責梁氏推崇異學、乖悖倫常、背戾圣教等,是“乘外患入侵之日,倡言亂政,以啟戎心”[10]之舉。這使得梁對孔教的看法略有改觀,他在《新民說》中說:“夫孔教之良,固也。雖然,必強一國人之思想使出于一途,其害于進化也莫大?!⑵ぱ蛸|,霸者假之以為護符,社鼠城狐,賤儒緣之以謀口腹,變本加厲,而全國之思想界銷沉極矣?!岵桓以箍捉蹋坏貌粣和唇^夫緣飾孔教、利用孔教、誣罔孔教者之自賊而賊國民也?!盵11]59-60正因為孔教屢屢被人作為抗拒維新變法和束縛國民思想的憑藉,所以梁干脆一改維護孔教之義,認為孔教不必保,也不可保,因為保教會妨礙思想自由,[8]55而思想不自由,開民智就成了空談。之后梁在寫給康有為的信中為自己申辯道:“孔學之不適于新世界者多矣,而更提倡保之,是北行南轅也?!枷氩蛔杂?,民智更無進步之望矣?!盵12]278梁最后表示,欲以抉破羅網(wǎng)、造出新思想自任。但是,透過梁啟超的言論看,他對于傳統(tǒng)思想文化的“破壞”,并沒有如對待君主專制那般干脆利斷,相反,還一直表現(xiàn)出對于傳統(tǒng)文化的深深眷戀。這就決定了梁氏所謂的“新思想”,并非完全地舍棄舊學,而是建立在對傳統(tǒng)文化進行改造和革新、對西方文化進行采補和汲取的基礎上,是一種中西文化會通的理想。正如他在《論中國學術思想變遷之大勢》(1902)中所說的,中華文明“迎娶”歐美文明,“彼西方美人,必能為我家育寧馨兒,以亢我宗也?!盵13]此“寧馨兒”既是梁對傳統(tǒng)思想文化進行“破壞”后以期達到的結果,同時也是他對民眾進行啟蒙所欲實現(xiàn)的目標。
1899至1903年間,梁啟超在他的相關著論中不止一次地盛贊過“破壞主義”,認為這是醫(yī)治“積數(shù)千年之沉疴”中國的最佳策略,同時也認為這是療救四百兆身患痼疾的民眾的靈丹妙藥。在梁看來,惟有打破傳統(tǒng)限制民權的獨夫專制,惟有粉碎原來窒息民智的腐敗學說,才能使國民成為“新民”,才能使國家走上進步之途。由此可知,梁氏的“破壞主義”,破壞的正是禁錮人的制度和文化,是要打破死氣沉沉的思想局面。梁氏從民眾角度來對國家實行改造的策略,有著深刻的民本思想,同時又昭示了其深在的“新民”底色。就此而言,梁氏直接給“五四”時期的那批“新青年”們提供了從“改造國民性”出發(fā)的救國范式。
梁啟超的“破壞”言論,無不是應于時勢,發(fā)其胸中所欲言。不論是前期的大力提倡,還是之后的全然放棄,都反映出他對于時局的清醒認識,其出發(fā)點都在愛國。但國乃積民而成,所以應該從國民素質上下功夫。“未有其民愚陋怯弱、渙散混濁,而國猶能立者”[11]1?!靶旅瘛币簿统蔀榱捍藭r“破壞”思想的應有之義,這也被認為是“第一急務”,救亡圖存之根本。何謂“新民”?梁啟超在《新民說》中曾專設一節(jié)做了詳盡闡述:“新民云者,非欲吾民盡棄其舊以從人也。新之義有二:一曰淬厲其所本有而新之,二曰采補其所本無而新之。”[11]5這句話中,實際上已經(jīng)潛藏有一種固已存在的“舊民”現(xiàn)象,一個從“舊民”到“新民”的破“舊”立“新”的轉變過程,并涉及到了一個“新民”所應具備的品格素養(yǎng)問題。
首先來說一說“舊民”現(xiàn)象。梁啟超應該是他那個年代最了解中國社會的知識分子,他對民族深沉的愛,不僅表現(xiàn)為濃烈的愛國情懷,同時也體現(xiàn)在對國民劣根性的無情批判上。在《中國積弱溯源論》(1901)一文中,梁從六方面揭露了“舊民”身上所存在的諸種缺陷:一曰奴性。他認為國民秉奴隸性者最多,從居上流的高官權勢者到鄉(xiāng)曲小民,“無一人不被人視為奴隸者,亦無一人不自居奴隸者”。吾民無自治之力,亦無獨立之心,甘居奴隸,且以此為榮。二曰愚昧。梁氏認為,國民之智慧關乎國腦,是國家富強的根本。然堂堂中國,“能知政學之本源,考人群之條理,而求所以富強吾國、進化吾種之道者,殆不滿百數(shù)十人也?!鼻胰珖倮襞c民庶皆愚昧之人,“未有通常之智慧”。三曰為我。愛己利己是人之本然,但毫無利群之心則一己之利也將不保。中國群力薄弱是因為“為我”之心太深,以致國家難以自存于競爭世界。四曰好偽。梁指出,今日之中國人,無論何人,無論何事,無論何地,無論何時,皆以偽之一字行之。民無信不立,舉國之人持一偽字以相往來,定難立于天地間。五曰怯懦。中國民俗向來柔弱,然處今日生存競爭最劇最烈百虎眈視萬鬼環(huán)瞰之世界,“無勇”之害不僅損及民權,國權也將消亡。梁因此說,為國民者不可以無勇,并提倡“尚武之精神”和“中國魂”,此乃“民力”之體現(xiàn)。六曰無動。針對國人如木偶、如枯骨的“無動”現(xiàn)狀,梁提出要打破這一死氣沉沉的局面,“動者萬有之根原”,人應該富于冒險進取精神,而不是安于現(xiàn)狀,以不動為至善。[4]18-28
其次,如何破“舊”立新,實現(xiàn)從“舊民”到“新民”的的轉變呢?毫無疑問,上述梁啟超所分析的六種國民缺陷都是要破除的,這不僅是“新民”的重要內容,更是“破壞主義”的出發(fā)點和最終歸宿。戊戌變法時期,新起的維新派就注意到國民愚弱的社會現(xiàn)實,于是大力提倡要從國民入手,實現(xiàn)救亡目標。其中最具代表性、且對梁啟超影響最大的,是嚴復的《原強》(1895)一文。具體到“新民”內容,嚴復就有“鼓民力、開民智、新民德”的主張,梁的“新民”思想,幾乎都是圍繞著嚴氏此義所做的發(fā)揮和推進。具體而言:“鼓民力”方面,梁強調要從生理上對中國人種進行改造,如強健體魄、講究衛(wèi)生、禁食鴉片、禁戒纏足、禁止早婚等,更為重要的是,他提倡以一種尚武精神來塑造“中國魂”,這種“中國魂”即以愛國心和自愛心和合而成的“兵魂”。為進一步激發(fā)民力,梁還創(chuàng)作了《中國之武士道》(1904)一書,認為吾族乃“三千年前最武之民族”,以此激勵同胞發(fā)揚國人之武士道精神,滌蕩文弱之風?!伴_民智”方面,梁將開民智視作國家自強的第一要務,是興民權和立國權的前提。他認為開智的根本在于教育,并提出了廢科舉、立學堂、興學會、立師范、立女學、立幼學、譯西書、開報館等一系列主張。另外,梁提出開民智要與開紳智、開官智并啟,尤其應以開官智為起點,因為“官貪則不能望之以愛民,官愚則不能望之以治事”[7]45?!靶旅竦隆狈矫妫簶O力提倡用西方資產階級的道德觀念來對傳統(tǒng)封建倫理進行有針對性的改造,大力輸入國家思想、權利思想、義務思想、群治思想、公德、私德、自由、自治、自尊、進取冒險精神等等,以重塑國民道德。這些新的道德觀念也即要將原來的鄉(xiāng)民、臣民、部民改造為近代意義上的國民。
最后是“新民”所應具備的品格素養(yǎng)問題。如果說從“舊民”到“新民”過程所體現(xiàn)的是“破壞主義”的“破”的內涵,那么這里則關乎到“破壞主義”的“立”的意義。很顯然,梁啟超在《新民說》中針對國民道德所存在的缺憾樹立了諸多新的道德觀念,可以歸結為“公德”與“私德”兩方面。梁氏說,道德無外乎公私二者:“道德之本體一而已,但其發(fā)表于外,則公私之名立焉。人人獨善其身者謂之私德,人人相善其群者謂之公德,二者皆人生所不可缺之具也?!盵11]12從這個意義上說,梁在《新民說》中立專節(jié)論述的,包括國家思想、進取冒險、權利義務、自由自治、競爭進步、自尊合群、生利分利等思想在內,無不屬于公德范疇。而且事實上,已有論者將上述內容歸結到“公德”條目下做了具體分析。②不難發(fā)現(xiàn),梁在前期所論列的這些公德條目,無不以利群固群善群為旨歸,服務于他的“群治”理想,而這也恰恰是中國傳統(tǒng)道德觀念中所最缺的,“吾中國道德之發(fā)達,不可謂不早,雖然,偏于私德,而公德殆闕如?!盵11]12因此才有必要“采補其所本無”來進行革新。梁認為,只有發(fā)明了“諸德之源”的公德,新道德才會出現(xiàn),“新民”也才會到來。需指出的是,梁提倡公德從來就沒想過要把它與私德對立起來,為防止此種現(xiàn)象,梁在1905年又專門論述私德的意義。他開篇即說:“私德與公德,非對待之名詞,而相屬之名詞也?!盵11]118并且申明:“是故欲鑄國民,必以培養(yǎng)個人之私德為第一義;欲從事于鑄國民者,必以自培養(yǎng)其個人之私德為第一義。”[11]119梁認為,私德是傳統(tǒng)文化中最為偏重的道德,那么如何“淬厲”這種本有之道德,他提出了三個進德修身的要領,即正本、慎獨、謹小。梁這種處理傳統(tǒng)“舊”道德的方式,恰恰又印證了他最初所提出的“新民云者,非欲吾民盡棄其舊以從人也”。由此,梁氏“新民”所具備的“新道德”,即可說是西方道德與傳統(tǒng)道德的相互補充,也即公德和私德的融合。這個客觀事實說明,梁氏的“新民”思想自始至終都完整地落實了他“破壞主義”的策略:隨破壞隨建設。
梁啟超一生思想,表現(xiàn)出如其師康有為所責難的“流質易變”的特征。梁的“破壞”主張從萌芽到明確提出,再到自美洲游歷歸來后(1903年)的完全放棄,同樣也經(jīng)歷了一個流變過程。這種流變本身包孕著梁對時局時刻保持的警惕。早在1896年,梁通過《變法通議》極力批評秕政,要求從民眾的素質出發(fā)(“興人才”),對現(xiàn)有社會制度(“變官制”)進行改造。這是梁氏思想的最初出發(fā)點,它直接預示了后來“破壞主義”主張的根本旨趣:“興人才”意味著新民,“變官制”意味著打破君主專制。梁的這一觀念在1897年湖南時務學堂時期,以及后來流亡海外的《清議報》時期,都得到了深入貫徹。
顯而易見,梁提出破壞主張所針對的就是頑固守舊派,他們是當時社會前進的最大阻礙。對于流亡時期的梁啟超來說,再沒有什么比摧倒舊物(包括舊制度和舊文化)的“破壞主義”更能契合他的心境與處境了。然而,隨著革命的不斷發(fā)展,新黨的棼亂和腐敗日益暴露,民眾的無知與怯懦也愈加明顯。梁深感破壞后可能造成“流弊無窮”的后果,旋即決定放棄“破壞主義”,“乃益不復敢倡革義矣”[12]214。從這個意義上說,梁啟超破壞思想之流變,既使得他不同于康有為的改良思想,同時又與后來孫中山的革命主張區(qū)分了開來。康有為“太有成見”,終其一生都奉行?;实母牧贾髁x,要求以和平手段推行君主立憲;而孫中山等革命派則要求以激烈手段推翻滿清君主專制,實行民主共和。梁啟超則時常徘徊于二者之間。這種矛盾心態(tài),一方面反映出當時社會思潮對于人心的深刻影響,同時又體現(xiàn)出梁對于國家現(xiàn)狀與前途命運的獨立思考。梁最后選擇放棄“破壞主義”,并與革命派發(fā)生激烈論戰(zhàn),說明了他對待破壞主義的審慎態(tài)度。但與此同時,他對于時代的影響力也漸漸被激進的革命派所遮蔽,并最終成為了革命派的主要批判對象。
總之,梁啟超的“破壞”思想始終都浸透著他本人對于中國傳統(tǒng)社會和文化思想的深沉思考,同時又包孕著一種對于舊制度和舊文化的改造方略,以及對未來新時代新景象的期許。從這個意義上說,梁啟超的“破壞主義”是那個狂飆突進的年代里最富于鼓動性和穿透力的政治口號,甚至影響到中國后來漫長的革命歲月。
注釋:
①該書初版于1935年,由北平大北書局出版。受胡適、馮友蘭等人的意見影響,郭湛波不僅豐富了對于近代諸思想家的具體論述,而且在1936年再版時將書名更為《近五十年來中國思想史》。
②詳見張灝《梁啟超與中國思想的過渡(1890-1907)》(江蘇人民出版社,1995)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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