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 演反現代化—全球化，原因，資本主義，文化獨特性，現實訴求

中圖分類號 G63 文獻標識碼 B 文章編號 0457-6241（2014）03-0003-04

反現代化—全球化思潮產生的原因，有一些我們比較熟悉。如封建統(tǒng)治階級為了維護既有利益或重新取得曾經有過的利益而對新的生產力和社會力量持排斥態(tài)度，再如現代化—全球化過程對人類生存環(huán)境造成嚴重破壞，引起人們激烈抗議等，對這些我們都比較熟悉，不再展開。這里著重分析以下幾點。

資本主義在意識形態(tài)上的特點是：一方面強調自由、民主、個性的充分發(fā)展；另一方面，它加深不平等，造成一種新型的人奴役人的制度。這一矛盾當然不是有意造成，也不能說它主張的自由等等完全是虛偽的，因為資本的擴張確實需要某種自由和個性的實現，但這種實現與兩極分化、拜金主義、物欲橫流同時進行，體現了這種生產方式的深刻矛盾。人文主義者對此進行批判，生存受到威脅的勞動人民對此進行抵抗，都是最簡單不過的事情。人文主義者或人道主義者既激烈批判各種非人性的現象，如拜金欲、金錢關系、異化等，也反對日益膨脹的理性主義和唯科學主義。在西方，從莫爾的《烏托邦》的想象到19世紀中卡萊爾發(fā)出“人類丟失了自己的靈魂”的驚嘆，①從19世紀后期非理性思潮的崛起，到它在20世紀籠罩整個西方文學藝術的演變，包括像卓別林表演的《摩登時代》對生產流水線的批判，這一思潮總的說來并不否定資本主義發(fā)展和現代科學技術成果，而是否定其非人性和過分推崇科學理性的方面，并指出科學對人性壓抑的一面。其具體表現是：

1.勞動者破產，成為雇用勞動者，受資本的剝削、奴役或失業(yè)；又由于講求效率，專業(yè)化和機器生產發(fā)展起來，工作變得越來越單調，千百次的重復，損害了人的能力的多方面發(fā)展。

2.舊的社會規(guī)范潰崩了，物欲橫流，各種人際關系都日益轉化為簡單的金錢關系。這里，個人從家長制的、專制的或等級的社會關系中解放出來是一個進步，但是群體的、社區(qū)的乃至家庭的固有聯系消失得很厲害，這些關系中本來含有的道德義務感也在消失，越來越依靠經濟關系維護著。如19世紀初，詩人雪萊曾抗議說：“我們的種種籌畫已超過我們的概念；我們已經吃下了多于我們所能消化的食物?？茖W已經擴大了人們統(tǒng)轄外在世界的范圍……人既已使用自然力做奴隸，但是人自身反而依然是一個奴隸?！雹谕锌司S爾也指出現代資本主義社會中開始顯現并逐漸深化的痼疾：“民主主義不但使每個人忘記了祖先，而且使每個人不顧后代，并與同時代人疏遠。它使每個人遇事總是只想到自己，而最后完全陷入內心的孤寂?！薄凹偃缬腥酥灰宰非笪镔|財富為目的，則我們可以相信：他將逐漸喪失生產物質財富的才能，最后總有一天跟獸類一樣，對物質財富既無鑒別能力又不會使物質財富的生產發(fā)展。”①

從文藝復興以來，對拜金主義的批評就持續(xù)不斷。莎士比亞在《雅典的泰門》中這樣批判金子：“可以使黑的變成白的，丑的變成美的，錯的變成對的，卑賤變成尊貴，老人變成少年，懦夫變成勇士。……這黃色的奴隸可以使異教聯盟，同宗分裂；它可以使受詛咒的人得福，使害著灰白色的癩病人為眾人所敬愛；它可以使竊賊得到高爵顯位，和元老們分庭抗禮；它可以使雞皮黃臉的寡婦重做新娘，即使她的尊容可以使身染惡瘡的人見了嘔吐，有了這東西也會恢復三春的嬌艷。”②到18世紀末，這種批判系統(tǒng)化了。在發(fā)展中國家也時常能見到類似的批判，但出現的時間要晚得多。

3.人與自然的原有關系發(fā)生變化，當人們獲得征服自然的能力時，人與自然間那種和諧關系就消失了。由于這種關系是和人與人之間的親情或道德關系相聯系的，所以，那些批判現代化弊病的人懷念過去的人際關系時，總要贊美過去的自然。

4.長期來西方不斷有一些學者擔心，在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簡單化或被金錢關系取代后，官僚機構和科層制會發(fā)展起來，愈來愈多的權力會轉入國家手中，從而出現一種窒息自由的傾向。托克維爾曾說：“實際上，平等可產生兩種傾向：一種傾向是使人們徑自獨立，并且可能使人們立即陷入無政府狀態(tài)；另一種傾向是使人們沿著一條漫長的、隱而不現的、但確實存在的道路走上被奴役的狀態(tài)。”他強調：“人民容易看清第一種傾向，并加以抵制；而對于第二種傾向，則由于發(fā)現不了而誤入歧途。因此，提醒人們注意勿誤入歧途是特別重要的?！雹畚鞣降脑S多自由主義者都有此類擔心。

從人類文明史的角度看，上述矛盾所體現的是進步的對抗性，即文明的進步是與不平等、與人對人的奴役同時進行的。這一矛盾從人類進入文明社會以來就存在，但由于現代化—全球化是一個迅速變遷的過程，這一矛盾顯得特別尖銳。最早、最全面看到這個問題的是盧梭：“當他的同時代的其他哲學家們，把進步設想為一個連續(xù)不斷的鏈條，一種有規(guī)則地上升的時候，盧梭卻已發(fā)現進步本身所具有的對抗性（注：這里的引文是勒賽克爾的評論）。”④盧梭強調“社會的進步會喚醒個人的利益而窒息內心里的人道”。⑤也就是說，他認為文明和私有制的發(fā)展，使人們變得貪婪和無恥，不平等和人奴役人的制度由此產生，與此相關的文學藝術和科學的發(fā)展都為粉飾這種不平等服務。1748年，第戎科學院提出一個問題，用懸獎征文來討論：科學與藝術是否有助于敦風化俗。盧梭寫文章應征，結果得了獎。他在文章中說：文明發(fā)展起來，“有些過分的行為被禁止了，有些罪惡是被認為不體面的了，但是另外的罪惡卻以德行的名義被裝飾起來……我在那里面看到的卻只不過是一種精致化的縱欲罷了”。他還說：“幾何學誕生于貪婪……科學與藝術都是從我們的罪惡誕生的?！雹捱@里，盧梭把人類歷史看成一個衰退的過程，他的歷史觀是悲觀主義的（不過，在其他著述中，盧梭也“顯示出對人類潛能的信念”，⑦所以不宜過分夸大他的悲觀主義或反現代化的思想）。上世紀中后期，一些西方人在經歷戰(zhàn)后的黃金時代后同樣看到類似的現象：國內依然有貧困，第三世界的貧困可能在進一步增加；歐美以外地區(qū)革命和戰(zhàn)爭不斷爆發(fā)，有時似乎就是由現代化本身引起的；民主并未隨著經濟發(fā)展而發(fā)展；在西方和非西方都出現了新的宗教運動。這些趨勢使現代化理論的各個中心假設變得捉襟見肘。⑧

現代化使人們過于割斷現代文明與過去的聯系，過分強調核心國家的價值觀的普遍意義。18世紀以來，席卷各地的政治革命（或改革）和經濟革命（工業(yè)化）的普遍性，及其造成的經濟和社會的迅速變化，產生了令一些人難以認同的觀念：（1）現實生活與過去沒有太多的聯系，即使有，也微不足道，傳統(tǒng)應該與被推翻的舊統(tǒng)治階級一起消亡；（2）核心國家的價值觀是理性的具體表現，具有普遍意義，其他文化的價值不值一提甚至沒有存在的必要性。法國啟蒙運動中的“理性”一度成為當時所有真理的代名詞，即恩格斯講的，“一切都必須在理性的法庭面前為自己的存在作辯護或者放棄存在的權利。思維著的知性成了衡量一切的唯一尺度”。①這與當時反封建斗爭的需要有關，它要求任何東西的棄取均依資產階級的需要為轉移，但在否定封建天主教神學及封建思想的同時，它也割斷了現實與歷史的聯系，同時還否認不同的文化具有自己的價值。

理性的這種過度膨脹首先引起德意志思想家的反抗，因為政治上分裂的德意志成為此種理性的最大受害者，法國文化大有淹沒其文化的危險。一些德意志學者強調特殊性，以便維護自己的民族特性或民族文化的獨立，這種維護往往與對現代化的排斥相結合。約翰·哥特弗雷德·赫爾德就是這方面的一個代表人物。他說：“人類每一種形式的完美，在某種意義上都只屬于某個民族、某個時代，尤其是某個單獨的人?！彼磳θ魏挝幕哂腥魏蝺?yōu)先權：“萬事萬物都被賦予了能力，為的是要在整體中盡力；萬事萬物都依著自己能力的限度感受幸福！普天之下同胞物與，有哪樣東西在來此世界之前要比其他東西優(yōu)先？”②后來，在后發(fā)現代化的國家中，特別是在東方國家中，我們不斷地碰到這樣的人物和思想。也就是說，發(fā)達國家的文化影響力越大，后進國家就越強調自己文化的特殊性和獨特的價值。

有助于加強這種思潮的是文化價值多元性思想的發(fā)展。自地理大發(fā)現以來，越來越多的西方人深入到世界各地，他們看到了文化風習的多樣性，特別是不同自然條件對不同的人類社會發(fā)生的影響，這些影響造成了種種制度、世界觀、思潮及信仰上的差別。這些人收集的資料和相關描述沖擊著歐洲傳統(tǒng)的思想界。16世紀法國的波丹（Jean Bodin，1530—1596年）就已看到這個問題。到18世紀后期，這種思想逐漸系統(tǒng)化了：“各個文化都是獨特的……它們各自表達其集體的經驗，全都是人類自我表達的同樣真切而有效的工具。這個立場否認啟蒙教義中無時間性的普遍法則，即否認存在任何時間、地方，任何人在原則上都可以了解的真理。絕對的普遍模式是沒有的?！雹塾捎谶@種思想強調歷史上不同時期、不同地區(qū)或人類文化的獨特價值，反對割斷現實與歷史的聯系、反對否認其他文化有獨特價值，所以它成為當時反現代化的一種重要思潮，特別表現在18世紀末和19世紀初的浪漫主義運動中。

二戰(zhàn)后，世界文化發(fā)展出現重要轉折。一方面，不管是西方國家還是東方國家都開始強調現實與過去的聯系，比如歐洲國家強調近代與中世紀的聯系，像中國這樣的國家也在經過大半個世紀的“打倒孔家店”后，于20世紀末回到尊孔的道路上來（當然不是簡單地回歸）。另一方面，在西方化或美國化的強大潮流或壓力面前，西方有更多的學者開始認識到世界上各種文化都有其獨特的價值，東方國家的學者也紛紛強調自己文化傳統(tǒng)的優(yōu)越性和特殊性。到當代，甚至某些西方國家，如法國，也開始阻擋美國文化的侵蝕。不過，這當中值得注意的是，二戰(zhàn)后西方的一些政客雖然已經不再否認自己的現有文化與歷史的聯系，但他們實際上總是有意無意地要求東方各國割斷與各自文化傳統(tǒng)的聯系，全盤接受西方化或美國化，這成為發(fā)展中國家反現代化思潮產生的一個重要原因。

從整體來看，500多年來世界現代化—全球化高歌猛進，不可阻擋，但從不同國家和地區(qū)或不同時期來看，它不是一個皆大歡喜的過程。至今，世界上只有少數國家和地區(qū)才是這個過程的佼佼者，大部分都過得馬馬虎虎，還有相當一部分即使曾經有所起色，也常常顯得停滯不前甚至倒退。僅從20世紀后期以來，這種情況就導致了各種新的反現代化—全球化力量興起，如原教旨主義，發(fā)達國家中各種各樣的非政府組織等，其基本力量主要有兩個來源：來自世界現代化—全球化過程中失利的發(fā)展中國家和地區(qū)，特別是其中受到嚴重打擊的那些階層；來自發(fā)達國家中那些受到全球化的某種損害的階層。

對發(fā)展中國家來說，反現代化—全球化往往相當于反對不平等的世界分工。有人指出：“在這個世界上，有12億多人每天僅靠不足1美元的費用來維持生存；世界人口的46%每天的生活費還不足2美元；而世界人口的20%享受著世界80%的財富。”①原教旨主義的興起，一方面是追求現代化的失利，另一方面是隨現代化啟動而侵入的外來文化對本民族文化的威脅，這導致一些人在懷疑現代化的必要性或可能性時首先把矛頭對準外來文化的滲透。可以說，這些人中大多數人原則上并不反對現代化，但現實發(fā)展的艱難和世界性的兩極分化，促使他們重新評估對現代化—全球化的看法。這方面的典型表現之一是當代伊斯蘭的原教旨主義，伊朗的伊斯蘭革命（1978—1979年）是其中一個著名例子。這場革命是針對追求現代化的巴列維王朝，后者的舉措被稱為“白色革命”（不流血的革命），但由于外部經濟形勢的變化和自身腐敗等原因，“白色革命”連同巴列維王朝一起被伊斯蘭革命所埋葬。

表面上看，原教旨主義頗有完全否定現代化—全球化的趨勢，其實并非如此。汪信硯說：“原教旨主義并不一般地反對全球化或全球性，它反對的是西方價值觀的全球化和按照西方價值標準建構的全球性，而力圖將自己所認同的價值觀（某種原教旨）加以全球化，主張按照自己的一套價值標準重建全球性。”②如果他們獲得統(tǒng)治權，也不可免地要逐漸溫和化，因為他們必須面對國計民生的種種具體問題，必須與世界各國打交道。從哈全安對伊朗伊斯蘭革命的評價中，可看出其中的復雜性：“霍梅尼的政治思想表面上包含傳統(tǒng)主義和現代主義的雙重內容，看似截然對立抑或水火不容，實則不然?；裘纺嶂髁x借助于回歸宗教的傳統(tǒng)形式，闡述獨立、自由、平等和公正的現代政治理論，強調以安拉的尊嚴取代國王的尊嚴和以伊瑪目之神圣的宗教權力取代巴列維王朝的世俗權力，否定傳統(tǒng)的政治模式和君主獨裁的政治制度，代表反對君主專制的諸多傳統(tǒng)社會勢力與新興階層共同的利益和愿望，是伊斯蘭革命期間凝聚民眾的主導思想和反抗巴列維王朝君主專制的革命理論?！雹廴绱丝磥恚@場革命追求的是另一種現代化道路。

以上各點是反現代化—全球化思潮產生并持續(xù)存在發(fā)展的主要原因。不同的歷史時期、不同的政治態(tài)度會有不同的側重點，但這些因素都不同程度地起作用。上世紀末開始，反全球化思潮發(fā)展特別迅速，與反對當時占支配地位的新自由主義（Neoliberalism）有關。

【作者簡介】王加豐，男，1949年生，浙江金康人，浙江師范大學歷史系教授。

【責任編輯：李婷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