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薇
“多余人”是19世紀俄羅斯文學塑造得非常成功的一類形象。從20年代開始,我國文壇一些青年作者陸續(xù)寫出了一批中國式的“零余者”,我們無法否認俄國文學對這些作者的深刻影響,也無法否認這批“零余者”與“多余人”的血緣關系。郁達夫筆下的“零余者”,已經(jīng)成為學術界公認的中國“多余人”的代表。莎菲是丁玲《莎菲女士的日記》中的主人公,是一位“心靈上負著時代苦悶的創(chuàng)傷的青年女性的叛逆的絕叫者”。[1]筆者認為,其精神特質(zhì)與“多余人”多有相似,可以說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的第一位女性多余人。本文就將從這個角度對莎菲的形象做一番新的闡釋。
一
“多余人”公認的鼻祖是普希金的《葉甫蓋尼·奧涅金》中的主人公奧涅金,之后是萊蒙托夫的《當代英雄》中的皮卻林、赫爾岑《誰之罪》中別里托夫、屠格涅夫《羅亭》中羅亭。這些人是19世紀俄國文學中貴族知識分子的一種典型。他們生活在貴族階級趨向沒落的時期,在反對專制政體和農(nóng)奴制下感到窒息,不愿和上流社會同流合污,但因為遠離人民,無法擺脫貴族立場,缺乏生活目的,不能有所作為。赫爾岑曾經(jīng)給“多余人”下定義時說:“他們充滿高貴的愿望,但羽翼折斷,眼睛看到哪里就奔到哪里,他們想隱遁起來,避開生活,這是多余的,沒有益處的人?!盵2]長期以來我國評論界習慣簡單地以“革命家”的標準去評價文學人物,用“崇尚行動”的文學批評傳統(tǒng)否定“多余人”思想的啟蒙力量,出現(xiàn)了對“多余人”形象在欣賞和理解中的批判傾向和拒絕態(tài)度。筆者認為這都沒有把握“多余人”概念的精髓。因為“多余人”精神上的富有和思想上的敏銳、語言批判的鋒利足可以使他們成為“英雄”,只是意志上的怯懦和行動上的懶惰,又使他們成為沒有希望的精神叛逆者,或者說“失敗的英雄”。但這并不能否認他們思想反叛的積極意義。在“多余人”產(chǎn)生的原因上,筆者同意劉亞寧在專著《十九世紀俄國文學史綱》中的論述,“多余人”就是“在兩種文化之間,找不到位置的形象表達”。[3]83這就是說,俄國“多余人”實際上“是外來文化撞擊古老俄國的結(jié)果,外來文化第一批接受者是青年貴族,他們無法停息被撞擊后的震蕩,而且即使震蕩停息,心靈已不可能復原,于是他們就在兩種文化之間,找不到一個固定的位置,不知如何行事”。[3]84正是這種茫然不知所措的狀態(tài),直接導致了“多余人”一個重要的精神特質(zhì):憂郁。這種憂郁是他們孤獨行為的心理根源,他們的痛苦是隨自己對周圍環(huán)境的厭惡程度、隨現(xiàn)實給他們的精神壓力及個體挫折成正比變化的。這種憂郁一方面使得他們想要掙扎、抗爭;另一方面又使他們不具備從這個環(huán)境中脫身出來的勇氣和堅毅的性格。他們往往形成雙重生活,甚至行為怪誕。但無論如何他們不再是渾渾噩噩,他們是覺醒的一群,充滿希望幻滅的痛苦,有著強烈的反叛精神。因此筆者認為“多余人”的特征必須具有以下三點:(1)憂郁。 (2)思想大于行動。 (3)反叛精神。
二
莎菲這個文學形象在特征上與“多余人”極為相似。
首先,憂郁。莎菲是一個患肺病的少女,離開家庭,獨居于北京的寓所。她雖然不是如同“多余人”一樣的貴族知識分子,但屬于新一代的知識青年,受到“五四”新文化的洗禮,充滿新的意識觀念,反對專制傳統(tǒng)。她“同家庭決裂,又要同舊社會決裂,新的東西到哪里去找呢?她眼里看到的盡是黑暗,她對舊社會實在不喜歡,連同生活在社會中的人,她也不喜歡,不滿意。她想尋找光明,但她看不到一個真正理想的東西,一個真正理想的人。她的全部不滿是沖著這個社會的”。[4]正是這種理想與現(xiàn)實的對立、沒有出路的迷茫造成了莎菲的憂郁,這種憂郁讓她厭惡周圍的一切,繼而陷入孤獨,性格孤僻,行為古怪。如同“多余人”一樣,她沒有目標,缺少生活目的,空虛、無聊。她渴望理解,渴望愛,也正是這種憂郁的外化。沒有出路的她,希望抓住愛情這個救命稻草,將她拯救出絕望的深淵。但愛情的追求到頭來仍是一場虛妄,如同皮卻林不斷追逐女性來排遣內(nèi)心的憂郁卻更加痛苦一樣,他們都陷入更深的幻滅中。莎菲不肯和流俗茍合,又找不到反抗之路;留戀人生又厭倦人生;悵惘不已,又追求不止;多愁善感,又狷狂怪僻。就像奧涅金身上極其復雜的矛盾性格,概括了當時開始覺醒的貴族青年的主要思想特征、心理特征和行為特征“俄國人的憂郁癥”。莎菲的性格所具有的苦悶、憂郁也正是當時一代覺醒的知識青年的真實寫照。她這種病態(tài)的性格,完全是那風雨如晦的時代和封建勢力十分強大的社會環(huán)境摧殘迫害的結(jié)果。這種由于時代而導致的憂郁正是“多余人”的特征。
其次,思想大于行動。“多余人”另一個顯著特征就是:想得多、做得少。這在“多余人”身上分為兩種類型。一種如奧涅金、皮卻林。他們感到苦悶,注重考察內(nèi)心世界的變化。尤其是皮卻林,是“典型的內(nèi)省型人物”,通過反省,達到從直覺到理智的過渡,這種過渡有如醫(yī)生診病一樣,知道自己的病癥,對毫無意義耗掉才智和青春的懊惱。但雖然有如此清醒的認識,卻根本邁不出腳步去擺脫。他們所想主要是針對自身的行為。另一種類型是別里托夫、羅亭等人。他們的思想和語言更犀利,更具有啟蒙性。想得更多的不僅僅局限在自身,更是對于時代的思考。正如羅亭,不僅可以感受到時代的苦悶,而且也有干事業(yè)的雄心??捎植恢鯓佑眯袆尤ハ麥缈鄲灒瑢κ聵I(yè)不懂怎么干,也不愿去刻苦追求,終生忙碌,結(jié)果一事無成。但他比前一類人更多了一些具體的行動。相比之下,莎菲更接近前者。她終日感到愁苦、孤獨、郁悶,充滿對自己的自憐與自責。她抱怨,她迫切希望改變,可是從來沒有有效的實際行動去走出困境。莎菲自身充滿不可彌補的缺陷,不僅缺少行動的能力,而且缺少行動的意識。不要說她患病的身體、狹窄的生活圈子使她根本不可能擁有變革的想法,就是從她極為渴望的理解、關懷的角度來說,她也是想得多、做得少。奧涅金、皮卻林無端追逐女性,雖然知道會給對方帶來痛苦,可依然繼續(xù)。莎菲雖然知道對葦?shù)艿膽B(tài)度太過惡劣,一邊自責,一邊又始終對他招之即來、揮之即去。莎菲與奧涅金、皮卻林一樣,由于過分注重內(nèi)心的苦悶,而導致極端以自我為中心,漠視別人的情感與感受。思想大于行動還表現(xiàn)在所有的“多余人”都缺乏與現(xiàn)實對抗的勇氣,多采用“逃遁”的方式來曲折地表達對現(xiàn)實的不滿。莎菲在幻滅之后,也只有選擇離開,“在無人認識的地方,浪費我生命的剩余”從而“悄悄地活下來,悄悄地死去”。
再次,反叛精神。可以說這是“多余人”非常重要的特征。若失去反叛精神,徒有“憂郁”和“多思少行”,頂多只能算是“世紀病患者”即法國文學中的一類形象:世紀兒。雖然俄國文學史家雅洪諾娃早在20世紀50年代就做出了“世紀兒”就是法國的“多余人”的論斷。認為“勒內(nèi)是19世紀法國文學中的第一個‘多余人’的典型”,[5]但筆者認為“世紀兒”與“多余人”有聯(lián)系,但絕不是“多余人”。他們“憂郁”有余,而叛逆不足。1930年錢謙吾先生就認為丁玲創(chuàng)作的莎菲有著 “世紀末的病態(tài)”,他列舉了六點特征。其中“第三特征,依其人的周圍狀況,或為厭世悲觀,或?qū)τ谟钪嫒松姆N種生恐怖心,常常困憊、倦怠、煩悶。第四特征,活動上表現(xiàn)很憂郁的狀態(tài)”。[6]227錢先生是將莎菲作為一個頹廢的厭世主義者加以否定的。但筆者以為錢先生忽視了憂郁下的叛逆。這正是“多余人”與“世紀兒”的區(qū)別,也正是莎菲更接近“多余人”而不是“世紀兒”的原因之所在。在憂郁的表層下,是莎菲倔強、不甘沉淪的靈魂?!八泻埃何乙腊?,我要死!其實她不一定死,這是一種反抗?!盵6]5是對封建禮法、黑暗社會的反抗。像皮卻林一樣,痛苦、憂郁包含著對那個摧殘他的冷酷社會的憤怒的吶喊。莎菲蔑視虛偽、矯情,蔑視傳統(tǒng)的性愛道德。這種反叛精神,代表了歷史的總傾向,誰也無法否定他叛逆的可貴性與典型性。這也是這個人物的魅力所在,也正是“多余人”的閃光點。
三
郁達夫筆下的“零余者”是中國“多余人”的典型。綜觀兩者,莎菲與 “零余者”驚人的相似。莎菲就像“零余者”一樣,“是一個面容憔悴、神經(jīng)衰弱、高度敏感、心志不一,徒有理想而一事無成的知識分子”,[7]是“生病的戰(zhàn)士”。他們以“‘生病的戰(zhàn)士’的形象充當時代主角,之所以是‘戰(zhàn)士’,因為身上沸騰著浪漫主義的激情,之所以‘生病’,因為在惡劣的氣候和水土條件下,身上露出種種浪漫主義的弱點”。[8]可見他們強烈的充滿羅曼蒂克的心,是在重壓下的呻吟中寄寓著反抗。其發(fā)展軌跡是:從憂郁走向病態(tài),從自憐轉(zhuǎn)化為自虐。主人公越向前走,就越有更深的悲哀,孤獨的絕望。而這無法抗拒的接二連三的苦難歷程的精神折磨,便把主人公推向深淵,逃避,“悄悄地死去”?!傲阌嗾摺庇捎谛员灸艿某墒欤瑢矍楫a(chǎn)生了渴望,而這無法擺脫的孤獨,更加劇了對愛的渴求,他大呼“知識我也不要,名譽我也不要,我只要一個安慰我,體諒我的‘心’”,“我要求的就是愛情”,“就是異性的愛情”。 莎菲也一樣。中國的“多余人”在憂郁無處排遣時往往寄望于愛情的解救。只是莎菲比“零余者”叛逆色彩更濃,在性愛的表達上更大膽,更敢作敢當。莎菲、“零余者”都極端的憂郁、孤獨,他們的苦悶正是覺醒的表現(xiàn),但他們的覺醒使他們變成無用,使他們與周圍的人,與社會其他成員不能相通。他們的憤懣、他們的批判對這個社會沒有任何功效,只能陷入更深的絕望中。
莎菲是中國的“多余人”,由于時代,背景、民族性格等因素的差異,與俄國的“多余人”相比,俄國的“多余人”更具有深刻的自醒精神,更注重客觀化地表現(xiàn)“人生”和揭示“社會問題”,給讀者較寬廣的視野。他們的孤獨、憂郁都同他們內(nèi)心深處的民族憂患意識間接或直接相關。而“零余者”更側(cè)重主觀化地表現(xiàn)“自我”和充滿濃厚的“主觀抒情”,給讀者較狹窄的天地?!岸嘤嗳恕笔歉F(xiàn)實的性格演員,表現(xiàn)出幾分傲骨,有陽剛之美。而莎菲和“零余者”則是多“浪漫”的本色演員,滿懷愁緒,有一種憂郁之美。中國的多余人更多是以“病態(tài)”的方式表現(xiàn)他們的“多余”與憂郁。
[1]茅盾.女作家丁玲[A]//袁良駿.丁玲研究資料[C].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253.
[2]赫爾岑.赫爾岑論文學[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62.
[3]劉亞寧.十九世紀俄國文學史綱[M].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1989:83.
[4]冬曉.走訪丁玲[A]//袁良駿.丁玲研究資料[C].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195.
[5]雅洪諾娃,等.法國文學簡史[M].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1986:280.
[6]錢謙吾.丁玲[A]//袁良駿.丁玲研究資料[C].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227.
[7]郁達夫研究資料上集[M].廣州:花城出版社,1985:491.
[8]許子東.郁達夫新論[M].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1985:2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