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讀李清照，幾度為這千年之外的女子牽腸掛肚。她聰穎過人、精通詞律，她純美嫻靜、情志高雅，她的一生中集結(jié)了太多的美麗與不幸。生活的無數(shù)次劫難將這位奇女子一次次從云端推落，無限悲涼的凄苦又將她的詞作推向美麗的極致。可以說，是生活的苦難成就了女詞人，也是女詞人的敏感、細(xì)膩溫暖了原本冰冷的生活。

縱觀李清照的一生，我們可以感受到閨閣中清新醉人的少女情思，新婚后熱烈幽怨的思婦情懷，更可見寡居后哀傷凝重的嫠婦愁思。但無論品評她哪一個時期的作品，我們都會被女詞人靈魂中流淌的純凈和孤寂所打動。

一.藕花深處，靈動的少女情思

少女時期的李清照，聰穎的稟賦、優(yōu)裕的家庭環(huán)境、開明的教育方式，讓他在體會閑適安逸、無憂無慮的愜意生活之外，擁有了天真浪漫、熱情洋溢的少女情思。于是無論是踟躕在自家院落，還是踏出閨門之外，我們都能在他的詞作中感受到靈動的少女情思。

蹴罷秋千，起來慵整纖纖手。露濃花瘦，薄汗輕衣透。 見有人來，襪刬金釵溜。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點絳唇》）

此詞寫盡了少女純情的神態(tài)，蕩完秋千，女詞人慵懶地拍拍纖纖玉手，晶瑩的露珠從清晨的花瓣上滑落，涔涔的香汗?jié)裢噶吮”〉募喴?，正值妙齡的女詞人宛若帶露的花枝，在花園里，慵懶整裝。此詞雖是寫“蹴罷秋千”后的一剎那，卻讓人想見一個羅衣輕飏、身輕如燕的少女在秋千上蕩來蕩去的歡快身影。更妙的是下闋，無意中看見有客人來了，驚惶中匆忙逃走，卻不小心連鞋子也掉了，只好提起羅裙逃跑，頭上的釵子也在倉促中滑落在地，卻不甘心就這樣逃走，偷偷地倚在門口，回首看那客人，卻又羞于被人看見，假裝把青梅兒嗅。

短短四十一個字，把一個天真、貪玩、害羞、純情的少女形象栩栩如生地勾勒在了我們面前，豈不靈動至極。

常記溪亭日暮，沉醉不知歸路。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 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如夢令》）

貪玩的李清照在沉沉暮靄中回舟誤入曲港橫塘、藕花深處，清香四溢、色彩繽紛的荷塘為她打開了一扇奇妙的天窗。在這里，她沉醉于清新美妙的綠藕紅蓮中、輾轉(zhuǎn)于鷗翔鷺游的純美境界不能自拔，青春撩人的氣息讓這個正值妙齡的女子有了爭渡之舉，這樣的少女時代怎能不靈動，怎能不精彩呢！

這時閨閣中深鎖的情思終于在天地間釋放，我們看到，女詞人生命中最美好的年華正在藕花叢中怒放。

二.碧紗廚里，哀婉的思婦情懷

靈動而幽閉的少女情懷終于在十八歲那年解禁，這一年，李清照嫁給太學(xué)生趙明誠，二人情投意合，志趣相偕。閑來常把玩古器書畫、吟詩唱和，生活可謂美滿幸福，然而對于身居太守之位的趙明誠，負(fù)笈遠(yuǎn)游是常有的事，清照雖不忍別，卻不得不時常面對與丈夫分別的場面，而纏綿哀婉、黯然神傷的閨怨情思又幾度讓這思婦“人比黃花瘦”。

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獨上蘭舟。云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ㄗ燥h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一剪梅》）

初婚的李清照還未盡嘗情海的綿綿情意，丈夫便要遠(yuǎn)游了。原先映日的紅藕此時也已香消玉殞，碧紗廚里的玉枕席早已生涼，詞人解下輕紗做的羅裳，獨自一人泛舟遣愁，但悵望云天，不見能寄回錦書的雁兒。已是月上西樓，無可奈何的情思卻正如隨水飄零的花瓣，聊以慰藉的是兩顆雖處異地卻同牽一處的心靈，縱便是望斷天涯也值了。只這樣刻骨的相思之愁籠罩心扉、無法排遣，終而“才下眉頭，卻上心頭”了。

《醉花陰》中的女詞人，更是因思念丈夫而羸弱如菊。

薄霧濃云愁永晝，瑞腦消金獸。佳節(jié)又重陽，玉枕紗廚，半夜涼初透。 東籬把酒黃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fēng)，人比黃花瘦。

重陽佳節(jié)，女詞人無法排遣內(nèi)心的愁苦，連白天也變得凄清冷寂，令人難捱了。把盞東籬、菊香盈袖，可愁情卻無法排遣，怎能不讓人黯然神傷呢。已入深秋，西風(fēng)卷簾，羸弱的瘦菊在菊園里瑟瑟發(fā)抖，正如此時滿面愁容，消瘦無比的詞人，這樣凄苦絕倫的境況，真是讓人肝腸寸斷，無力排遣了。

至此，往日那個歡樂單純的少女被剪不斷的相思之苦深深包圍，獨守空閨的李清照的情感世界已然被淚灑千遍的孤寂所浸透。碧紗廚里，面容憔悴的思婦，只能在日復(fù)一日的白晝和夜晚中思念、煎熬、寂寞并日漸消瘦。

三.梧桐樹下，凄苦的嫠婦愁思

南渡以后，金兵入侵，北宋滅亡，李清照夫婦也開始了飄泊無定的逃亡生活。不久，丈夫病逝。一連串的打擊使她嘗盡了國破家亡，顛沛流離的苦痛。亡國之恨、喪夫之哀、孀居之苦齊聚于心頭。無法排遣，于是李清照寫下了《聲聲慢》。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fēng)急？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細(xì)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本首詞作徘徊低迷，婉轉(zhuǎn)凄楚，寡居后的女詞人在稀薄的空氣中東尋西覓，失魂落魄。昔日相濡以沫的丈夫如今已不見了蹤影，縱以前吟詩唱和、把盞對飲，如今已相隔兩世、人鬼殊途，怎能不冷冷清清，怎能不凄凄慘慘戚戚。這樣的情緒在空氣中彌漫開來，久久不能散去。女詞人只好起身披衣，飲二杯淡酒，驅(qū)趕徹骨的寒冷。偏昔日傳情的信使又從眼前掠過，一聲聲悲鳴，恰若此時撕心裂肺的疼痛，再看那菊花，早已憔悴不堪、落紅滿地。哪里還有“云鬢斜簪”、“怕郎猜道”的心境呢？偏淋淋瀝瀝的細(xì)雨拍打著屋外的梧桐，使詞人的心境再次跌落谷底。面前的孤雁、殘菊、梧桐讓愁情再次疊加。直至將女詞人淹沒，窒息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中。

李清照在她的《武陵春》中更是寫盡了晚年的無依無靠和凄苦悲戚。

風(fēng)住塵香花已盡，日晚倦梳頭。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

聞?wù)f雙溪春尚好，也擬泛輕舟。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

這時的李清照，已經(jīng)53歲，輾轉(zhuǎn)流亡于浙江金華一帶。國家敗亡、家鄉(xiāng)淪陷、文物喪失、丈夫病死的種種遭遇把一個聰穎過人的女子折磨得極其悲痛。此時，大半生的愁苦一幕幕在眼前掠過，再次揉搓女詞人不堪的心靈。芳華早已不在，百花也已落盡，梳妝打扮的心情再也難以拾起。風(fēng)物依舊，而人事已變。只有雙眸盡濕，欲語淚先流了，哪還有心境再次觀賞雙溪的春色，只恐怕那單薄的舴艋舟，無法載得動凝重的哀愁?。?/p>

掩上書卷，那抹千年前的暗香依然彌漫在空氣里，清照的純凈和執(zhí)著再次沉淀于心扉，在暗夜幽幽盛開。是的，她是一叢野菊，清新可人地綻放過，熱烈奔放地思念過，肝腸寸斷地堅守過。一個女子，生逢亂世，卻又得此深情，我不能說她是不幸的，又不能說她是幸運的。唯有把盞捧讀時洗凈塵埃，為女詞人孤寂的靈魂祈福。

楊莉麗，教師，現(xiàn)居甘肅清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