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遁
《道德經(jīng)》有云:“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堅強。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故堅強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弊x了拜雪《我所知道的堅硬》這組詩,我便知道,詩人對老子這段話一定有著通透的理解。
我感覺,這組詩一方面意在揭示現(xiàn)代社會生活中各種仿生的堅硬,另一方面更在歌頌和呼喚我們越來越稀缺的溫馨和柔軟。堅硬是寒冷的、是孤漠的、是通往寂滅和死亡的,這不正是每一個現(xiàn)代人所面臨的絕對處境嗎?我所謂絕對處境,是從整體的、長久視角來說,這個處境絕非個人能夠徹底改變的。當然,我不排除生活中短暫的歡愉和溫暖。
面對這樣一個名之為堅硬的絕對處境,拜雪用詩的語言說:“不!”他虔誠地匍匐著,執(zhí)著地將堅硬擊碎,代之以絢麗的溫柔。
城市和城池,在很多人看來似乎是同一的。然而,拜雪卻以為它們完全不同。城池,帶著古典溫厚的氣息,她有土地的多元包容,她有流水的靈動敏銳。城市,則似乎只有單純的交易,以及由此而來的喧囂、孤漠?,F(xiàn)代社會正是城市對城池的取代:“一座城池的淪陷,得益于/凌晨喧囂的車道,以及他/所賦予的軌跡與架構(gòu)”,“還記得那些由許多化學元素/組合而成的復(fù)雜公式嗎/鈦、鐵、鈾、钚、高錳酸鉀/他們尋找城市里唯一的橋、水庫/道路、山頭、農(nóng)田以及所有建筑”(《城池的淪陷》)你看,城市的堅硬雄視世界。于是,城池的溫柔退縮為“一群餓病了的貓”,“在清明來臨前的那個晚上/他們躲在山后,面帶綠光,等待明天/與鮮花一起而來的哪怕是零星的火光”。(《城池的淪陷》)
貧賤、饑饉則是另一形式的堅硬,在拜雪的詩中它們化身為蟻群和田鼠。“在臘月/蟬用一支蠟燭,引燃十里之外/剛剛逃離失火現(xiàn)場的蟻群,她們個個都懷了孕”,“下雨的季節(jié),農(nóng)夫抵擋不了一只田鼠胃里/因透支而張開的不甘與低垂”(《花妖》)堅硬把世界霸占,詩人似乎被逼到一個陰寒至極的角落!此時,便只有新生的溫柔才能破除一切死亡的預(yù)言。于是,拜雪借助“五月的子宮先伸出一條腿”,勇決地踏出一條生命之路?!拔逶碌淖訉m先伸出一條腿/生長四季,春夏秋冬/緊接著催生天氣,陰晴雨雪/之后,木匠老圖的媳婦抖了下肥碩的大腿”。他借助“那遠方趕來的女子”來歌唱命運的反抗者,他借助“那些急于出生的嬰兒”(《五月的子宮先伸出一條腿》)來破除一切既定命運的堅硬。
除此之外,拜雪的這組詩中還涉及到多欲之堅硬(《處女》)、絕情之堅硬(《以一把刀的姿勢躺著》)、嫉妒之堅硬(《一只鳥飛過》)、死亡之堅硬(《墓志銘》),還有比這一切都要堅硬的麻木、冷漠、負義之堅硬(《羊說》)。
在這眾多的“堅硬之作”中,我以為,《墓志銘》是極有分量一首。詩人通過對掘墓人言行的刻畫,不僅展現(xiàn)出死亡毋庸置疑的堅硬,同時更展露出比死亡更可怕的堅硬,那就是絕情!“有很多很多的人,向里面扔石子/甚至還有女人往里面撒尿”,“一個男人/一邊數(shù)著身后的小石子/一邊回憶起那天的下午/天好,人齊,坑深,遂挖”。這種絕情的冷漠在璀璨的陽光中幾乎如堅冰一般凍凝,尤其詩尾連續(xù)斷句的使用,千鈞之重使人透氣不得。
這一組詩,有對現(xiàn)代世界多重堅硬的發(fā)現(xiàn)和批判,有對溫柔萎縮如餓貓的悲憫,有對新生、果決似嬰兒和女子的歌頌。如果說,這三者已然奠定了拜雪作為優(yōu)秀詩人的素質(zhì)——仁愛的厚重和雄博、美刺的分明和大勇。那么,我要說《消解“這個”》、《我與鳥的三角關(guān)系》這兩首詩的深妙和玄幽則成就了我心目中卓異詩人的高度。
我始終認為,任何真正的詩人都必是一個徹底的神秘主義者。而與其說神秘主義是他們可即可離的一種信仰,毋寧說那就是他們本身;與其說神秘主義是他們作詩的表現(xiàn)手法,毋寧說那就是他們的心靈和思維方式。拜雪之詩處處彌漫著這種神秘主義的氣氛。而尤其這兩首,我所感應(yīng)到的要遠遠大于我所說出的,而還有更多無垠的混沌則是我感應(yīng)之須所無法觸及的。
乍讀《消解“這個”》,似乎和堅硬無涉,而仔細品咂卻又覺堅硬無比。所謂“這個”或即黑格爾之“這個”。我理解有兩層意思。其一,世間萬物每個個體都應(yīng)是絕對的、個性的,不可復(fù)制、不可替代的。其二,就每個個體而言,因皆在時間之流中,故無時無刻不是絕對不可復(fù)制的、不可替代的當下存在。除此,更玄妙者則在于,認知主體總是遲到一步,永遠無法把握這個。因為,當你感覺到這個時,它已然成為過去、不是這個。因此,人類作為世界或有意或無意的認知者無時無刻不在消解這個!
“我們擁擠著乘公交車/排隊上公共廁所”,這就是絕大多數(shù)現(xiàn)代人生存狀態(tài)的象征性表述,擁擠、排隊。公交車、公共廁所皆有一個公字,這似乎表明世界是扁平、齊一的,它會讓你不斷“親歷一場虛構(gòu)的恐慌”,同時不允許由此而產(chǎn)生的更大的騷亂。這不就是現(xiàn)代世界對“這個”的消解嗎?它是為復(fù)制品的存在而設(shè)計的,誰都有可能隨時被另一個復(fù)制的自己取代!
阿爾貝·加繆有言:“真正嚴峻的哲學問題只有一個,這就是自殺?!币簿褪钦f,人之所以成為人,即在于他對于自身之死的深刻覺知和自覺操控,死亡也即自身存在時間/空間(即世界)的斷裂或終結(jié)。如果說時間對“這個”的消解是人類終極悲劇的話,那么,對時間的超越,特別是對現(xiàn)代社會既定的時間理解和節(jié)奏布置的超越,則會成為消解的消解,因而成就一種生命的大歡欣。
“兒子說,他不喜歡汽油的味道/再玩會/用沙子和水/他解褲頭,撒尿/黃色/壓痛螞蟻的后背”。在此,如果我將螞蟻看作是困于時間之囊中的蕓蕓眾生的象征——時間/世界消解了“這個”之后的人類。那么,兒子黃色尿液對螞蟻后背的壓痛不就是對這個消解的消解嗎?因此,可以說,時間/世界對“這個”的消解,是詩人拜雪對“絕對堅硬”的發(fā)現(xiàn)。而兒子/孩童的游戲,作為對“絕對堅硬”的消解的發(fā)現(xiàn),則更彰顯出詩人因?qū)Α斑@個生命”的熾愛而生出的機敏。然而,時間/世界并沒有就此罷手,“都黑了,黑了/只一小會/汽車燈追尾”(《消解“這個”》),什么意思呢?兒子/孩童的游戲作為“這個”又被時間/世界消解了。
如此,這個(以及作為“這個”的兒子的游戲)、時間/世界,二者在本詩中便形成了相互消解的層進式追逐和嬉戲。這一方面使詩歌更能成為詩歌。因為,在藝術(shù)表現(xiàn)層面上說,詩本身就是游戲,它通過對自然、人類世界既定秩序的破壞/重組,從而實現(xiàn)對堅硬的消解和對這個的褒揚。另一方面,這種追逐和嬉戲使詩思在螺旋的形式運動中不斷向世界深處探入、開掘,從而達于幽眇之玄境。
欄目責編 李東 謝小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