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沃

無數(shù)次走向你，無數(shù)次被俗世隔開。今天，我終于站在你的面前，大蘆村——這個來自記憶深處的名字。對于和你的“晚約”，我是懷著深深的疚意的。我無數(shù)次回到故鄉(xiāng)，無數(shù)次的漫不經(jīng)心，無數(shù)次的若即若離。因是故鄉(xiāng)，我想你終究會在那里等我。

以公里來算，故鄉(xiāng)“靈山”是百來公里遠的綠色小城，欲速則達；以心來算，是“想”與“不想”一個念頭，雖近尤遠。這些年，我常以“忙碌”為由，少有回故鄉(xiāng)看看。近年來，作為靈山一張名片，大蘆村以其“南國古建無雙地”的明清民居群落引起現(xiàn)代人關(guān)注。金秋時節(jié)，我終隨“唱響欽州”作家藝術(shù)家創(chuàng)作采風團回到故鄉(xiāng)。行程中沒有大蘆村，丁副縣長當即拍板派一輛車，還提前預(yù)約了解說員。這是件榮幸而又令人羞愧的事，身為靈山人，卻少有回故鄉(xiāng)，而且對故鄉(xiāng)的風物知之甚少。這是無論如何也說不過去的。

是有些生份了。當我看見眼前極具古典韻律的雕花屋檐和富有藝術(shù)氣息的青磚綠瓦，無論我多少次拒絕同伴邀約合影，獨自刻意親近你的我，都無法融入到這片生我的土地。

我躲過導(dǎo)游的高音喇叭，閃進幽長巷道，手指觸及冰涼的石墻，突然一絲疼痛襲懷。眼前這些古老的建筑，歷經(jīng)時光無盡的洗禮，穿越的豈止是彼此距離；塵世的匆匆腳步，驚擾的豈止是這里的一磚一瓦和曾有的一片靜好。

待思緒歸于寧靜，我試圖將自已存放天地間。那扇被我強行推開的古宅大院，若隱若現(xiàn)，透出一絲來自遠古的亮光。

眼前的大蘆村，處處流露出難得的從容與淡定。她的從容不是早已遠近皆知的名聲。她不刻意梳洗打扮，不矯情展眉淺笑。她的從容或許是以生俱來的。她骨子里喜歡安靜，就像骨子里崇文重教、尚智好學(xué)一樣。我不忍打擾這份寧靜。我一再強調(diào)，我是歸人，而不是旅者。大蘆村此刻就像我的老祖母，蒼勁而不老態(tài)。她的絲絲銀發(fā)中，依稀透著年輕時那超然脫俗之美。身在其中，我樂意接受這樣的護愛和薰陶。

陽光紛紛揚揚，滑落到墻腳下，欲言又止。我許諾多年的夢想，和那些長得比我還清麗激昂的文字，一一被我掖住。我努力把自己回歸一種平靜，把自己諸多想像和外界溢美之辭高擱，放下，再高擱再放下。我只想和故鄉(xiāng)的一草一木噥喃交談，像老祖母看到了多日不見的外孫女。

但當一句蹩足的故鄉(xiāng)俚語從我的口中說出，我的臉頰霎時漲紅，然后漫延至耳根。

我突然不敢正視故鄉(xiāng)。

對于游子而言，“故鄉(xiāng)”常常是被凈化了的，“不可見兮，永不能忘”——那是詩人筆下的永恒狀態(tài)。一旦歸來，理想立即退回到現(xiàn)實，種種不如意堪比他處，反過來懷念并奔赴“異鄉(xiāng)”。來來回回，情味更顯陌生與憂傷。對于故鄉(xiāng)，我以為“可暫棲不可久居”，年少強說的愁辭，盡管清麗卻顯蒼涼。這些年來，我常為自己和鄉(xiāng)鄰保持城市的距離而滿足。大蘆村，一度成為我心里的某種需要。傳說住在這里全是達官顯貴，是吃“皇糧”戴“官帽”坐“專車”的“有錢人”。因了“歷史文化名村”——研究中國古文化的專家來了，新加坡的教授來了，媒體連篇累牘“大蘆村”一夜串紅。早已疏遠的舅公和姑婆的電話被我生生挖了出來。這些和“洋”攀親帶故是在很多年以后，和故鄉(xiāng)保持普通關(guān)系的我，才刻意回到你的內(nèi)心，了解你的精神內(nèi)核，說得更真切一些，是為了尋找更多的談資，滿足某個時段的某種需要。

這里雖然還如同想像，回廊迂折曲徑通幽，斗拱飛檐雕花城墻，只是在日光的打照下多了一些滄桑的顏色。歲月光陰就這樣懶散的存現(xiàn)和延續(xù)。因為距離，我不能勤于打掃；因為忙碌，尤顯矯情與虛偽。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在留與走、離與歸之間，我從來都是茫然。

母親

生了我一雙大腳

我卻要用腳尖

踩出都市軟語。

我如游子，游子如我

緊貼故鄉(xiāng)蘊厚的石板，

怎么愈走愈生硬

怎么生生的痛

故鄉(xiāng)，是記憶深處一張老照片，而應(yīng)不是四處張望的驚鴻一瞥。今天的我，不是歸人，更像一位旅者。撐著小陽傘，帶著照像機，游走在這個很典型的南方特色、曾經(jīng)富庶一方的大莊園，內(nèi)心不經(jīng)意流露一陣勝似一陣的驚喜，甚至是一種從沒有過的優(yōu)越感和滿足感。

我記憶深處的這張老照片已變得模糊不堪。“這是被譽為大蘆村勞氏家族‘博物館的東園別墅?！甭犞稳诉呑哌呏更c。我邊看邊點頭頜首。突然“惡補”一詞從腦間閃過，并深深刺痛了我。

我想，我對故鄉(xiāng)又測又量，故鄉(xiāng)對我，才這般疏遠與慵長吧。是的，“撥冗”歸來，眼前最讓我關(guān)注的不應(yīng)是象征富貴與身份的鑊耳樓，不應(yīng)是鑲在飛檐翹角上各種龍攀鳳舞的雕花飾物。而應(yīng)關(guān)注的是重重庭院中懸掛在門柱上的幾百幅飲譽古今的木刻對聯(lián)，它把高雅的文人情趣和坊間門楹巧妙連成一體，向人們展現(xiàn)了一幅尤美厚重人文畫卷。

是啊，被學(xué)識陶醉遠比被富貴迷惑美好得多！

向我們解說的小伙子，就是這樣一個人。他日復(fù)一日行走在古宅中，被故鄉(xiāng)人的淵博學(xué)識深深迷醉。他對幾百幅對聯(lián)詳熟于心，滔滔不絕的解說，神采飛揚。像老祖父一次次迎接從弱冠考選拔貢進京做官、造福百姓而后榮歸故里時的神情，雙目透著亮光，時而凝重幽遠，時而怡情自得……因為年月久遠，大蘆村的人們每到節(jié)日，便用紅紙將對聯(lián)番新再現(xiàn)，寄懷抒情。這些對聯(lián)世代承傳，沿用至今，正是勞氏先人勞作、訓(xùn)誡、抒懷的展現(xiàn)。從思想內(nèi)容上分有寫景狀物的，有敘事述史的，有歌以詠志的、有自成妙趣的。比如“讀書好耕田好識好便好，創(chuàng)業(yè)難守成難知難不難”、“念先人立身教家，不外綱常大節(jié)；囑后裔繼志述事，毋忘忠孝初心”；“樂善常能春意篇，洗心覺與歲華新”、“仰天但使心無愧，做事何須世盡知”、“好把格言訓(xùn)子弟，須尋活計去饑寒”、“積善之家必有馀慶，資富能訓(xùn)惟以永年”、“東風送暖家家暖，園雪迎春處處春”；“每思前輩尋常語，愿讀人間未見書”、“傳家有道惟忠厚，處世無奇但率真”等等。這些對聯(lián)去粉飾、存真情，既充滿浪漫主義精神，也直面客觀的現(xiàn)實人生，意境深長，涵含了樸素的儒家思想和豐富的人生哲理。

聽著小伙子情真意切解說，讀著這些不是雕琢而意韻尤美的對聯(lián)，在感受著濃濃墨香的同時，依稀浮現(xiàn)先人們孜孜不倦讀書、辛苦勤勞耕作、上敬下孝兄弟鄰里和睦相處的生活影子。這些楹聯(lián)，反映了勞氏家族歷來重視修身、持家、創(chuàng)業(yè)、報國的傳統(tǒng)教育，是一份難得的珍貴遺產(chǎn)。當我們背負共同的精神行囊大批遷徙，許多人失去了博大而高遠的理想，這里的璣珠文字，不但敲醒那些固有的、卻一直處于沉睡狀態(tài)的生命基因，還蕩滌精神荒漠泛起的沉渣，凈化社會污垢和啟迪人的心智。

是的，我樂意接受這樣的薰陶，并突然有了些許釋懷。是啊，每個城市都需要這種精氣神。這，不單單是靈山的一張名片，這種優(yōu)越感不應(yīng)只屬于靈山人。它融和古今優(yōu)秀文化，有著強烈的時代氣息，是現(xiàn)代人不懈的理想追求和價值體現(xiàn)。大蘆村這些豐富的人文，是整座城市的血脈和精髓，對塑造城市的風格、品位、形象、個性，傳承城市的優(yōu)良傳統(tǒng)、開拓未來具有重要意義。可以說，我們居住的城市需要這種精神，并處處充溢著自強不息、厚德載物、和諧相處、追求美好的高尚心靈與完美操行的道德芬芳。

風景

因人而生動。

好的風景

因人文而耐讀。

在陽光氤氳中

我們穿越世紀長河。

在歷史舟楫中

我們撫今追昔。

古宅群豐厚的文化積淀，不僅僅是一段時光遠逝的輝煌。被視為鎮(zhèn)宅之寶出自南宋民族英雄文天祥手跡的“忠孝廉節(jié)”巨幅拓片，還有三達堂高懸的勞念宗考取國子監(jiān)第一名題贈的鎏金“拔元匾”，至今保存完好，其意義不都是為壯觀瞻，而彰顯了古宅人靠品質(zhì)傳世、憑教育興家、以德行流芳，彌久醇香和百年不衰的歷史奧秘；各處宅院“官廳”格扇門中通年確保完整的《朱子家訓(xùn)》抄件，以及古石磨、石杵，都折射出他們歷來重視耕讀文化的影子；大蘆村先人好讀書的傳統(tǒng)，還體現(xiàn)在古宅的建筑布局上。古宅前有一個偌大的人工池塘，被稱為墨池；古宅后面種有七棵古蓽樹，跟村前的墨池遙遙相對；造墨池和種蓽樹——都是為了達成心中愿望，企盼子孫后代能夠好好讀書，有朝一日能夠走上仕途為官，造福百姓。

盡管歲月更疊，鉛華終將洗盡。觸摸歷史城墻，仍可感受到一個時代的超然、雍容與大氣。這座古宅歷經(jīng)百年風雨，以其強大的智慧張力、深邃的文化內(nèi)涵和磅礴的建筑氣勢吸引中外游人。大蘆村人的居住理想和生活態(tài)度，無不蘊涵著人類智慧和東方文化的韻味，滲透著大自然和建筑學(xué)的有機結(jié)合，同時不失中國傳統(tǒng)文化博大精深。正是大蘆村人坦然處世、崇文重教、尚德愛智、知書達理、奮發(fā)進取、誠實守信、包容融和、動靜和諧、通達雅致、寧靜致遠的生活理念和處世哲學(xué)吸引了眾多領(lǐng)域?qū)＜覍W(xué)者目光。這亦是欽州城市化的優(yōu)秀文化資源，是欽州對外彰顯自己獨特個性文化的重要一筆。

陽光

不經(jīng)意地躲開

時而又亮起。

冷暖如光影

沒有分界處

讓人忘記

身處何時何地

我們攀上小樓，古宅一覽無余，甚是壯美。眼前的黑瓦白墻紅梁，每一處畫梁雕棟都牽扯著歷史的冠帶，在太陽光的照射下，閃著動人的光芒。放眼所及，讓人感受到蘊藏于內(nèi)的沉穩(wěn)與剛韌，每一棟一梁都浸潤著唐詩宋詞的韻骨。眼前的古宅占盡了匠心神韻，又占盡了仙山秀水。尤其在午后陽光的呵護和水波的襯托下，交錯著幻變與真實、現(xiàn)實與永恒。就像但丁曾看見的那種無邊無際的光，不可思議包容萬象的光。

這神性的村莊，低于連綿山丘，卻高于云端之上。

正如托爾斯泰所說，“寫了家鄉(xiāng)便寫了全世界”。我慶幸這里沒有收門票的大門，沒有拍照留影的小攤位，沒有紀念品叫賣聲。生活在其中，老人照樣嘮叨著，趕打著亂竄的雞鴨。婦女穿著隨便，或忙碌，或慵懶。孩子對外來參觀者見慣不怪，嬉笑的與你逗趣，無拘無束地玩耍。不時還有小狗從巷中竄出“旺旺”……今天的大蘆村還在唱著古老的歌謠，依舊固守一份超然姿態(tài)和對平和生活的堅持?？粗菢硬铰拇掖业倪^客，我總會有莫名情愫涌上眼眸。在這里你可以隨意穿行，隨意停靠，任由時光從面龐滑過，從手臂滑過，不經(jīng)意間一縷歲月的溫潤之感直達內(nèi)心。

對聯(lián)

像新娘點著紅朱砂。

左手牽舊時光

右手攜新歲月

這樣的款款而來

這樣的欲說還休

一轉(zhuǎn)身

定格在庭院深深處

遠處氣宇軒昂的水牛和慵懶憨態(tài)的家犬，咿呀學(xué)語的村童伴著濃濃鄉(xiāng)音，我年少游弋的影子……小巷越走越深，空氣愈來愈清甜，氤氳著陽光的味道。我，一個歸鄉(xiāng)的旅人，一個倦行的游子。如今被濃重的鄉(xiāng)音包圍著，我感到了久違的溫暖。來看時它在，不看它時亦在。大蘆村別有一番遺世獨居的空靈之美。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有著一份“任天上云卷云舒去留無意，看窗外花開花落寵辱不驚”的逸致情懷。是的，故鄉(xiāng)永遠不會因為孩子的怠慢而疏遠，閑靜淡定就是輝煌后最尊貴的容顏和氣質(zhì)。

故鄉(xiāng)，乃是我一生分不開的精神母體，我不可能像皮肉分隔那樣，把自己剝離下來。無論我走多遠，無論我的思想走得多遠，故鄉(xiāng)，永遠是那個將你的虛榮心相攬入懷，一次次捂住你說出疚意的嘴，一遍遍為你舔撫傷口的那個人。當我收拾那些斷開的記憶碎片，才發(fā)現(xiàn)故鄉(xiāng)是我一生最為之動蕩的情殤，身愈遠情愈切。

遠遠回望，庭院深遠尤如剛展開的歷史畫卷。我想，只有祖祖輩輩生活在這里的人才真正屬于這里?；仨砗蟮呐f巷古樓，仿佛聽到私塾房孩童搖頭晃腦的讀書聲，仿佛看到了一長衫翩翩的儒者拂袖前來送行。長袖飛舞，驚動了水面幾只白鷺，它們的倒影優(yōu)雅劃過天際。一樣的水，一樣的光陰流溢，不一樣的時空對話。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如此遙遠又如此親切。

每個地方

都有自己的語言。

有的用老街說話

有的用洋房說話

故鄉(xiāng)，用方言俚語開口

古宅為聲母，楹聯(lián)作韻

用22萬平方米力氣道出：

壯?；?。美。和

大蘆村譜寫了建筑學(xué)和文言世界最后一道風景。我已遠去的先人，用時光做混凝土，用磚瓦構(gòu)建，用人文鍛造出令世人驚嘆的建筑群。在歲月的打磨下，日益凸現(xiàn)其凝重，壯觀，睿智的光芒。

我見故鄉(xiāng)多嫵媚，料故鄉(xiāng)見我應(yīng)如是。當我真正融入這片泥土，又不得不起身揮別。在心靈的故土上，大蘆村是這個秋天走來的最后一輛牛車，卸下我多年的倦意，馱上滿滿的夢想與希翼。那些跌跌撞撞的歸來辭，但愿出落得比我還俏皮，富有生氣。正如海德歌爾說：“接近故鄉(xiāng)就是接近萬樂之源?！惫枢l(xiāng)，永遠是我的疼痛之源，快樂之根。自此去，諸君問起吾心病，最是相思不是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