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芮
在我的生命印跡中,記憶最深的具體物象不是高山流水,不是日落日出,而是那些被叫做“煤”的能散發(fā)幾千大卡熱量的黑色石頭。文人墨客把“煤”稱之為太陽石,把挖煤的人稱為人類的太陽。這些稱謂說起來的確是冠冕堂皇,華麗動人,但我一點(diǎn)都不喜歡,我更喜歡把挖煤的人們稱為“走窯漢子”,稱為“老板子”。
“老板子”是我們唐山一帶對井下工人的稱呼,已經(jīng)有了好多年的歷史,而“漢子”這個稱呼聽起來就更具有男人的特性。我的父親就是老板子當(dāng)中的一員。從我一降臨到這個世界,滿目接收的都是與煤有關(guān)的種種信息。我們比別處的孩子更早地更具體更直接地認(rèn)識煤,熟悉煤,甚至在我們的生活中,幾乎離不開有關(guān)煤的一切,這都是因為父親是開灤煤礦的一名走窯漢子。
當(dāng)我剛剛能夠伊呀學(xué)語的時候,便會熟練地運(yùn)用煤礦里的獨(dú)特語言。比如某天父親下班特別高興,我們就會對父親說,“今天窯勢不錯吧?”父親便會笑著告訴我們:“不錯!今天的窯勢特別順?!庇袝r我的小伙伴互相開玩笑給了誰一巴掌,嘴里就會說,給你一板皮?!鞍迤ぁ笔蔷虏灞秤玫哪景?,外人當(dāng)然不知道了,但我們這些礦工家的孩子卻運(yùn)用得順順溜溜。不用任何專人指導(dǎo),那些礦井深處里獨(dú)有的語言已經(jīng)通過遺傳基因潛移默化地注入到了我們的骨子里,我們的血液中,直至我們的生命過程,我們的靈魂深處。
記得最初對煤的認(rèn)識,是從父親的工作服開始的。父親下井那時候,還享受不到現(xiàn)在這么良好的服務(wù)設(shè)施和完善的洗浴場所,所以父親經(jīng)常帶著黑眼圈回家,回家后再把頭發(fā)和臉重新洗干凈,有一天,我甚至從父親的耳朵里掏出了一點(diǎn)煤屑。煤就是這樣形象逼真的伴隨著父親走進(jìn)了我們的生活。父親的工作服也是拿回家里由母親洗涮干凈,然后再把破損的地方縫補(bǔ)好。礦工的工作服被我們稱為窯衣,父親拿回家的窯衣很沉很重很潮濕,穿在身上的感覺我們都能想象得出。我們通過父親的窯衣感知父親在井下勞作的艱辛。為此,我們和母親一樣,對父親百般的疼愛千般的憐惜萬般地順從,父親是我們的頂梁柱??!
每當(dāng)父親把窯衣拿回家的時候,母親都是把窯衣用大鐵盆端到自來水泵去洗。盆子里的窯衣放上水以后,馬上就變成一盆烏泥湯,母親說那就是父親從井下帶上來的煤。如果把這洗窯衣的水沉淀一下,盆底就會有層薄薄的煤泥。我知道,煤泥是上好的燃料,做成煤餅子燒火可帶勁了。把父親的窯衣洗干凈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母親要換十幾遍水以后再用肥皂使勁搓,才可以讓衣服變得干凈起來。洗窯衣是件累人的活計,可那些嫁了窯工的女人們又有誰沒洗過窯衣呢?窯工的女人不容易呀。
我們家有三代礦工,最早的一代是爺爺。早年,尚在壯年的爺爺用一輛獨(dú)輪車推著奶奶姑姑和父親來到這個叫做開灤的地方,因為這里有煤礦,爺爺是在逃荒的路上聽人說起開灤煤礦的。爺爺聽到開灤煤礦可以下井挖煤的消息后,義無反顧地來到這里,仿佛在這里看到了一線黎明前的曙光,這里給他的家人提供了活下去的希望啊,雖說這活路要下到幾百米深處的黑洞子里去,四塊石頭夾著一塊肉,到處險象叢生,危機(jī)四伏,可總比餓死在逃荒的路上強(qiáng)啊。爺爺安頓好了一家老小,就當(dāng)了下井挖煤的走窯漢子。爺爺沒干多長時間,就因病去世了,18歲的父親接過了養(yǎng)家糊口的擔(dān)子,又成了挖煤的走窯漢子。
很長時間以來,我一直認(rèn)為煤炭推進(jìn)著人類文明進(jìn)程的發(fā)展。我這樣說絕對不是因為自己家里全是干煤礦的而心存偏見。細(xì)想想,我們的祖輩得以在這片土地上繁衍生息扎下根來,同樣得益于煤。這片土地上的煤炭開采已經(jīng)有了上千年的歷史。煤除了供人們做燃料,還衍生出許多副產(chǎn)品,變成了許多生活中不可或缺的東西。具體到我們家,也可以說是煤救了祖父的命。也許正是基于這個原因吧,父親對煤礦總是懷一份感恩之情,對這片黑土地產(chǎn)生了很強(qiáng)烈的眷戀感和依附感,比如地震的時候。
記得1976年唐山大地震時,我們的房子變成了廢墟。父親把一家人安頓在一個高坡上,便和鄰居們一起朝著礦里趕去了。鄰居們也都是開灤煤礦的工人。煤礦同樣成了廢墟,井架子雖然聳立著,天輪卻不再旋轉(zhuǎn),廠房倒塌了,辦公大樓倒塌了,一切都面目全非了,父親依然領(lǐng)著礦工們在廢墟間尋尋覓覓。我知道,在父親的心里,即使守著的是一堆廢墟,也是守著自己的家。守著自己的家,心里就有了底,有了依靠心里才踏實。震后第三天,父親便開始正常上班了,父輩們把自己的命運(yùn)和這座煤礦緊緊地聯(lián)系在了一起。
現(xiàn)在,我要具體說說我的父親了。父親身高才1米60多一點(diǎn),比母親還要矮半個頭,應(yīng)該算作小個子男人,但父親天資聰慧,心靈手巧,特別是經(jīng)過幾十年大型國企的生活歷練,以及井下處處暗藏危險的工作環(huán)境,使父親機(jī)智、敏銳、心胸開朗、性格豁達(dá)、樂于助人,父親也因此在老板子中獲得了極高的聲譽(yù)。我經(jīng)常想,父親從18歲下井,直到58歲退休,40年的花開花落歲月更迭中,不知道父親穿壞了多少雙礦靴,用壞了多少盞礦燈,可以說父親這一輩子是在苦和累中度過的,但父親的業(yè)余愛好竟然非常豐富。父親是文盲,只會寫自己的名字,卻精通多種棋類。象棋自不必說,父親是礦區(qū)有名的象棋高手。單說黑白兩色的圍棋,那該是有品位上檔次的娛樂,父親卻能把我們礦上的一位高級工程師贏得片甲不留。真是讓我這個做女兒的理解不了。最不能理解的是,父親居然喜歡跳舞。
1976年唐山大地震之前,我們家住在礦上統(tǒng)一分配的平房里。離我們家不遠(yuǎn)處有一個大院子,是解放前曾在開灤工作過的外國人住的別墅,我們把那里叫做洋房子。洋房子是不許隨便出入的,所以,對于我們來說,洋房子充滿了神秘的色彩。文革前洋房子里每天晚上都舉辦舞會,舞會開始的時候,舞曲便會傳到我們的耳朵里。父親幾乎每天晚上都到洋房子里去跳舞。我從未見過父親跳舞是什么樣子,但每天晚上只要舞曲響起來,父親的腳就會不由自主地跟著節(jié)拍踏動。母親不喜歡父親去跳舞,但母親認(rèn)為父親下井太辛苦,想玩就玩吧,又不是去偷去搶,何必讓男人不高興呢?所以,每當(dāng)舞曲響起,母親就會對父親揮揮手說,快去玩吧,舞會都開始了。父親便興高采烈地奔向那個音樂響起的地方。說來奇怪,父親從未因為跳舞而影響上班,相反,父親每天跳舞回來,我們都會看到一張流光溢彩的笑臉。
沒見過父親跳舞對我來說一直是件遺憾的事情。1989年弟弟結(jié)婚的時候,朋友們搞了一個小型舞會。年輕的人們跳著舞說說笑笑,一邊觀看的父親搖著頭說,這叫什么舞喲,這叫四不像舞。父親雖說有20多年沒跳過舞了,但我們都知道父親曾是礦區(qū)聞名的舞會王子。我忽然心血來潮,請父親陪我跳一曲。已經(jīng)60多歲的父親竟然紅了臉,一個勁兒地往后躲閃,終于拗不過我們大家,父親跳起了探戈。
父親的出場可謂四座震驚。我們誰也沒有想到,花甲之年的父親跳起舞來竟有一份高貴、一份典雅、一份倜儻在里邊,令年輕的朋友們贊嘆不已,我這才知道父親跳得最好的就是探戈,什么快三什么慢四,在父親眼里都是小兒科。
我曾經(jīng)想過,父親怎么會對這種源自西方的娛樂有著如此濃厚的興趣與高超的技藝呢?追根溯源,這與開灤煤礦的歷史背景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開灤煤礦從剛剛建礦的時候起,便有西方人在這里任職,以后,開灤的礦權(quán)有幾十年把持在英國人手里。解放前的70年間,先后有18個國家的500多名技術(shù)人員在開灤工作過。美國第31屆總統(tǒng)胡佛25歲就在開灤擔(dān)任技術(shù)顧問。不管這些外國人是有意還是無意,由于外國資本、設(shè)備和技術(shù)人員的引入,西方生活方式和西方文化已經(jīng)潛移默化地浸透到了開灤人的生活當(dāng)中。19世紀(jì)初至20世紀(jì)末,開灤所在的唐山市成為了中國早期“華洋雜居”之地,也成為中西文化融合薈萃之地。這種中西文化交融的痕跡在開灤隨處可見,在我們家里也一樣。比如小提琴,這種純西洋樂器在我們開灤礦區(qū)曾經(jīng)風(fēng)靡一時。我的哥哥是我們家里的第三代老板子。哥哥長得像母親高高壯壯,20歲時當(dāng)了一名走窯漢子,伸出又粗又大的手來煤跡斑斑,卻能把小提琴這種充滿貴族氣的樂器玩得得心應(yīng)手。玩西洋樂器是哥哥的一大業(yè)余愛好。在我的同齡人中,我們開灤礦區(qū)會拉小提琴的人比比皆是。
由于開灤煤礦特殊的歷史背景,才使父親把西方國家的一些娛樂形式掌握的既嫻熟又到位。正是父親對舞蹈的熱愛,使父親的挖煤生活變得不那么枯燥,給父親的人生閱歷寫上了亮麗一筆。也許在父親記憶的波紋里,行駛著一只載著斑斕色彩的輕舟。
文化大革命開始后,父親不能再跳舞了,他又愛上了釣魚,每到休禮拜的日子,父親便起個大早騎著自行車到離家?guī)资锿獾亩负铀畮烊メ烎~。釣魚要有誘餌,父親便扛著一把鐵鍬到潮濕的地方去挖蚯蚓和紅蟲,挖回來以后放在一個小木盒子里養(yǎng)起來,以備不時之需。冬天的時候沒地方挖蚯蚓和紅蟲,父親就自己做魚餌。父親把面粉合成核桃大小的一團(tuán),放在水里煮熟,再往里面揉進(jìn)一些豬油,然后搓成一粒粒的小丸子,小面丸子有黃豆般大小,然后父親就裝著這些魚餌去釣魚。父親知道我們周圍方圓百里哪兒是釣魚的最佳去處。有那么一段時間,父親釣魚癮特別大,除了上班就是釣魚。那段時間里,我們家里的飯桌上老是有鮮美可口的魚蝦供我們享用,給我們清貧的日子增添了無以言表的快樂。
除了跳舞,除了釣魚,父親還有一雙巧手。我敢說有許多女人的手不如父親的手巧。父親的手很小,小的都不像個男子漢的手,是又白皙又細(xì)膩。父親的這雙手會做棉衣棉被,還會納鞋底绱鞋幫。父親還炒得一手好菜,鄰居們有個紅白喜事大事小情,都愿意請父親去當(dāng)大廚掌勺。由于父親總是千方百計地為東家著想,能省則省,但做的飯菜色香味俱佳,所以父親在礦區(qū)有著極好的口碑。除此之外,父親最讓我欽佩的手藝是做紙花。一堆五顏六色的皺紋紙或彩紙,只要到了父親的手里,就像有了靈性有了呼吸一樣。只需個把鐘頭的時間,父親就能把這些變成一朵朵形象逼真的花朵,有的開得正艷,有的似開未開,有的含苞待放。最令人叫絕的是父親用紙扎的蝴蝶和蜻蜓,襯托在朵朵鮮花上,讓你們以為春天來了,百花開了,蝴蝶和蜻蜓開始戀愛了。最讓我感到驚奇的是父親扎花時的表情,陽光透過玻璃窗照進(jìn)屋子,那些花朵閃著熠熠的光,仿佛有露珠在花蕊上滾動。父親就在這如夢如幻的光影中神情若定,柔情似水,滿目生輝。那一刻我突然想,這個男人他就是我的父親,他是多么讓人心生敬愛啊!
如果我說走進(jìn)了父親就走進(jìn)了開灤的歷史,這話也許有些夸張,但父輩們的確是開灤煤礦的一個縮影。在父親的心里,系滿了黑暗與光明凝成的情結(jié)。父親的礦山生活是和辛苦勞累聯(lián)結(jié)在一起的,但父親從不悲觀失望怨天尤人,始終笑對生活強(qiáng)加給人們的所有不幸,而且苦中作樂。父親的人生經(jīng)驗讓我明白一個道理,那就是:大幸福是偉人創(chuàng)造的,小幸福是我們自己創(chuàng)造的。父親教我學(xué)會了享受快樂人生。退休以后的父親,不像他的同齡人那樣蒼老,父親依然面色紅潤,談笑風(fēng)聲,把兒孫繞膝當(dāng)成最大的快樂。有時候我注視著因為背有些駝而更加廋小的父親,就像注視著一塊優(yōu)質(zhì)煤。我常想,父親的內(nèi)心世界有多少是我們未曾了解的?我們又了解父親多少?透過陽光與塵埃,父親可曾追憶他的似水年華?還是把一切都看得云淡風(fēng)清?我仿佛看見那經(jīng)過千年萬載的物化才形成的煤炭在這一瞬間全部發(fā)出了幼芽,長出了嘩嘩作響的樹葉,還原成了一個鳥語花香的世界,還原成了林海松濤。
每個人的經(jīng)歷都像是一部沉甸甸的厚書,父親這本書是耐讀的,他的封面是艷麗的,他的插圖是時尚的,他的字里行間是溫暖的。如今,歲月把父親的黑發(fā)漂洗成了銀色。晚年的父親宛如傍晚時分雨過天晴的霞光,滿目夕陽紅。站在時間的深處,我的老父親是女兒心中一位永遠(yuǎn)的男子漢;是女兒心中聳立的一座山,是女兒心中生活的榜樣更是小女兒心中的第一個情人。
溫情的小巷
樓下的三奶奶死了,一位非血緣關(guān)系的親人從我的生活中消失了,心在哀哀的痛楚中悲傷不已。
我知道,即使我將來有幸住進(jìn)宮殿一般的花園別墅里,我也不會忘記那條充滿了人間煙火味的小巷。那是一條很窄小的巷子,一排低矮的平房,一條石板鋪成的小路,就是我童年的家園。
說不清這條巷子有多么古老了,經(jīng)歷了幾多風(fēng)雨的侵蝕。聽爺爺說,從100多年前這里有了煤礦,就有窯工領(lǐng)著他們的女人和孩子在這里居住了。從有記憶力開始,我就生活在這條巷子里。這里的居民全是開灤煤礦的挖煤漢子和他們潑潑辣辣的女人,以及從懂事起就會撿煤核的孩子們。
窯工是被人瞧不起的一個群體,那些條件優(yōu)越的漂亮女人是不屬于他們的,就是一般的城市女子,也會翻著眼白滿臉的不屑,窯工便從附近的農(nóng)村找媳婦。畢竟還有一個城鎮(zhèn)戶口可以在那個特定的年月里成為炫耀的資本,便造就了我們這里特有的家庭組成結(jié)構(gòu),俗稱工農(nóng)戶。窯工掙錢不容易,在井下丟條胳膊斷條腿并不鮮見,所以,家家戶戶便都很珍惜男人的血汗錢,多數(shù)女人都是勤儉持家的好手,唯有喝酒的時候從不吝惜。
挖煤的漢子們聚在一起,喜歡大口地喝老白干,喜歡大嗓門的吹牛皮喜歡談?wù)務(wù)l最怕老婆,順帶著談?wù)勥捍蛑G勢如何。間或也會有那么一兩個男人,把劣質(zhì)的老白干喝過了頭,抓只自己的老婆揍上幾拳,招來一群婆娘的指責(zé)和白眼,而那挨了打的女人,便會在一片勸慰聲中滴幾滴委屈的淚,看看時候不早了,終是伺候下窯的漢子去了。
小巷里的居委會主任是這里最有威信的女人,我們都叫她三奶奶。三奶奶有威信卻沒有一男半女,比起我們這些有一群孩子的家庭,三奶奶家的日子是富足的,三爺爺?shù)墓べY足以讓他們夫妻粗茶淡飯的填飽肚子,不至于像我們一樣小肚皮很少有鼓起來的時候。所以,我們這條巷子里的孩子都愿意到三奶奶家里去玩耍。三奶奶愛吃土豆,有土豆的季節(jié)里,三奶奶家里從來不斷這好吃的東西。我們經(jīng)常結(jié)伴到三奶奶家里去,互相掩護(hù)互相幫助,以各種方式偷幾個土豆裝在衣袋里,然后找個僻靜之處,弄些柴草把土豆燒得半生不熟的充饑。在實實在在的饑餓面前,人的理智總是顯得蒼白無力。我們的計謀沒有逃過三奶奶的火眼金睛,她把土豆轉(zhuǎn)移了。但從此,三奶奶家的小院里經(jīng)常飄出烤土豆的香氣,那香味對于年幼無知又饑腸轆轆的我們是多么有誘惑力??!我們一個個就像被施了魔法一般,總是不由自主的朝著三奶奶家的小院子挪動腳步,仿佛那雙腳是長在嘴里的口水,根本不聽大腦的支配。三奶奶罵我們是壞種,罵我們是餓死鬼托生的,三奶奶是笑著罵我們的,一邊罵著,一邊往我們每個人的手里塞一個烤的芳香四溢土豆。
真香??!
用炭火烤的土豆是我童年吃過的最高級的點(diǎn)心,就是今天,我也依然對土豆情有獨(dú)鐘。
因為手中有些小小的權(quán)力,三奶奶也有得罪人的時候,比如哪個職工家屬要找個臨時工,三奶奶蓋章不及時啦,或者兩個女人吵架,三奶奶勸架有失公允啦,等等。便會有女人找個借口跟三奶奶過不去。有一天我就聽見一個女人惡狠狠的罵三奶奶道:“絕戶,不會下蛋的母雞,騾子”。這是三奶奶的致命傷,三奶奶因為自己再生育方面的無能而絕望的嚎啕大哭。后來我才明白,其實那未必是三奶奶的問題,興許是三爺爺?shù)哪母窠?jīng)搭錯了車也未可知啊。每當(dāng)三奶奶為此是難過時,我心地善良的母親便會把她能想到的安慰人的話不厭其煩的說了一遍又一遍。甚至有一天,我還聽到媽媽說:“干脆就把丫兒過繼給您當(dāng)閨女吧”。
大人們的事情我不甚明了,我也沒有過繼給三奶奶,但我知道三奶奶真的非常疼愛我。她也給別的孩子吃烤土豆,但給我的土豆永遠(yuǎn)是最大最好的一個。我也會在媽媽的指點(diǎn)下時不時的給三奶奶送去一碗酸醬和新鮮的野菜,我媽媽做酸醬的手藝在小巷里是出了名的棒?;叵肫饋恚∠锢锏木用裼钟姓l家沒有吃過媽媽做的酸醬、腌的老咸菜呢?
小巷雖然貧窮簡陋,但從未有誰敢欺負(fù)小巷里的男女老幼。巷子里的男人抱團(tuán),巷子里的女人齊心。撿煤核拾柴火的我們也是結(jié)伴而行,招惹不少羨慕的目光。
小巷里的男人苦啊。他們每天天不亮就相約著去井下挖煤。作為一個生在煤礦長在煤礦的人,我能深切地感知煤礦井下工人的酸甜苦辣。他們離開陽光明媚的地面,來到一個險象叢生的工作環(huán)境中討生活。要面對的困難也是多方面的,水、火、瓦斯、頂板、煤塵五大自然災(zāi)害時刻威脅著他們的安全,這些且不說,就是在潮濕陰冷的環(huán)境中一干就是八個小時,甚至十幾個小時的工作強(qiáng)度。許多老礦工都患有風(fēng)濕關(guān)節(jié)炎、胃潰瘍之類的疾病。小巷里的女人累啊。她們每天縫補(bǔ)漿洗,還要把有限的口糧分成幾份,把細(xì)糧留給下井挖煤的男人吃,留給孩子和老人吃,為一家老小的生計早早就熬出了白發(fā)。但小巷里的男人講情義,小巷里的女人懂情理。
許多年以后,當(dāng)小巷的故事成為風(fēng)干的記憶被存盤,這一切的一切竟然變得宛若陳年的美酒,喝過一口余香滿唇。
時間洗去歲月的鉛華漸漸老去的小巷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拔地而起的新樓房。新一代的煤礦工人也開始了機(jī)器化采煤。小巷在推土機(jī)的轟鳴中化為廢墟的那一刻,三奶奶臉色蒼白淚如雨下。而我的眼前卻仿佛有無數(shù)的土豆匯成一條涓涓流淌的河,血脈一般流進(jìn)我的身體。
分配新樓房的時候,已經(jīng)參加工作的我,第一次托人走后門,讓三奶奶和我家住一棟樓,以便能夠照顧日漸衰老的三奶奶。
20年的光陰轉(zhuǎn)瞬即逝,我們這里已經(jīng)是繁華熱鬧的新城區(qū)了。商場林立、霓虹閃爍、街心花園、林蔭甬路……沒見過小巷的人,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出小巷的簡陋與寒酸,可是,那些退了休的老頭子們聚在一起,總是不無懷念的提起小巷,提起那些不分彼此的時光。那些額頭爬滿了皺紋的老女人也會在相逢的瞬間就聊起小巷,聊起誰家的女人布鞋做的樣子周正,誰家的酸白菜清脆可口。當(dāng)然,他們也從未忘記過提起我擁有一雙巧手的我媽媽。
只是,我始終不明白,還是這些從前的老鄰居,還是這些一起撿煤核的小伙伴,隨著物質(zhì)生活的提高,竟變得不如從前大方了。一家家躲進(jìn)匣子一般的房間里過起了自己的小日子,慢慢變得疏遠(yuǎn)了,沒有了小巷里的那份溫情。
每當(dāng)我提起這些,我家先生總是戲稱我為“小巷情結(jié)”??晌抑?,小巷出身的我是不會忘掉那條石板路的。炭火烤土豆的香味,市場化作氤氳之氣縈繞著我。對那條給了我棲身之地的小巷,養(yǎng)育了我的父母,疼愛我的三奶奶,我總是心懷感恩,是的,心懷感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