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萍
(上海大學 文學院,上海200444)
(1)棘子成曰:“君子質(zhì)而已矣,何以文為?”(《論語·顏淵》)
對于“何以文為”的結(jié)構(gòu)歷來有多種理解?;寿┦柙唬骸昂伪赜糜谖娜A乎?”邢昺正義曰:“何用文章乃為君子。”王引之《經(jīng)傳釋詞》認為:“為,語助也?!保?]49如其舉“何以伐為?”認為:“以,用也,言何用伐也?!薄恶R氏文通》則認為:“‘何以文為’者,即言‘以文為何’也,而‘何’字仍為表詞,故可先焉?!保?]26王力先生主編的《古代漢語》解釋“何以文為”這一類句子時說:“這種句子,實際上是動詞‘為’的疑問代詞賓語‘何’放在作狀語的介詞結(jié)構(gòu)前面去了,意思是‘用……做什么’?!蓖瑫r又說:“這種‘為’字,由于處在句尾,意義已經(jīng)虛化,也可以處理為語氣詞?!保?]283
對“何以文為”結(jié)構(gòu)產(chǎn)生不同理解,其爭議主要在于句末“為”的詞性,以及相關(guān)的“何”的句法地位,并涉及“以”的用法。以上看法集中了對“何以文為”結(jié)構(gòu)的幾種理解:(1)“為”是語助,這種看法繼皇侃疏來,以王引之為代表,楊樹達《詞詮》進而認為是“語末助詞,表疑問”,裴學海《古書虛字集釋》認為是“疑問之詞(與‘乎’字同義)”。相應(yīng)地,“何”則是疑
問代詞作狀語,表反詰。此時,句中“以”是動詞,相當于“用”。(2)認為“為”是謂詞,這有兩種情況:一是以《馬氏文通》為代表:“若語詞言起詞之何似、何若,狀其已然之情者,當以靜字為主。靜字后乎起詞而用作語詞,所以斷言其為何如也。惟靜字為語詞,則名曰表詞,所以表白其為如何者,亦以別于止詞耳。又或表詞不用靜字,而用名字、代字者,是亦用如靜字,以表起詞之為何耳?!保?]26從其所說“何”字是表詞,可見其認為“為”字是語氣系詞,疑問代詞“何”為其表語而前置,相應(yīng)地,“以”則是介詞;二是如王力先生的看法,“為”為動詞,“何”為其賓語,前置于介詞結(jié)構(gòu)前。(3)邢昺的理解區(qū)別于以上觀點,雖將“為”視作系詞,但認為承前省略了其表語“君子”,“何”是狀語,表反詰,“以”也解作動詞“用”。
在古漢語中存在一類與“何以文為”結(jié)構(gòu)相似的句式,即“何以A為”,“何”或由同功能的“奚”取代,多用于反詰。以上第(3)種看法,是據(jù)邢昺的釋義得來的,嚴格來說這種做法并不可取,列于此僅存一家之見。將“為”視作系詞,其后表語省略,對于例(1),可以補出這個表語“君子”,但是對于一些其它類似結(jié)構(gòu)的句子,則無法補出。如:
(2)夫顓臾,昔者先王以為東蒙主,且在邦域之中矣,是社稷之臣也。何以伐為?(《論語·季氏》)
這里“為”后就無法補出其所表內(nèi)容??梢?,看法(3)的結(jié)構(gòu)分析是不當?shù)摹?/p>
“何以A為”結(jié)構(gòu)最早出現(xiàn)在戰(zhàn)國中期的《論語》中,至兩漢、魏晉南北朝時期仍較多使用,唐宋時期文人偶有仿古之用。其中A可以是名詞,如例(1);可以是動詞,如例(2);也可以是名詞性短語、動賓短語,甚至更為復雜的成分,如以下句例:
(3)湯使人以幣聘之。囂囂然曰:“我何以湯之聘幣為哉?”(《孟子·萬章上》)
(4)今若君之美好而宣通也,既官職美道,又何以聞惡為?(《管子·四稱》)
(5)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而后乃今將圖南?!梢灾湃f里而南為?(《莊子·逍遙游》)
(6)孔丘之于至人,其未邪?彼何賓賓以學子為?(《莊子·德充符》)
針對第(1)、(2)兩種典型看法,我們對“何以 A為”這一類句型進行考察,以剖析出“何以文為”的真正結(jié)構(gòu)。
把“為”看作語助,是因為在“何以A為”句式中,“為”通常位于句末。又如王引之將“以”釋為“用”,則“何以 A”即“何用 A”,這樣就能構(gòu)成反問句,“為”無義。但我們認為這種看法有兩個問題。
一是“為”多位于句末,但其后有時另有語助詞,如例(3)。再如:
(7)(文王)曰:“寡人夢見良人”…… “文王其猶未邪?又何以夢為乎?”(《莊子·田子方》)
(8)丈人不肯受曰:“荊國之法,得五員者,爵執(zhí)圭,祿萬檐,金千鎰。昔者子胥過,吾猶不取,今我何以子之千金劍為乎?”(《呂氏春秋·孟冬紀·異寶》)
(9)公子肸者,宣公之同母弟也,宣公殺子赤而肸非之,宣公與之祿,則曰:“我足矣!何以兄之食為哉?”織屨而食,終身不食宣公之食。(《新序·節(jié)士》)
以上例句中“為”后的“乎”、“哉”傳達了疑問、反詰的語氣,說“為”也是語助,與“乎”、“哉”連用,似無必要。用在句末的“為”與此相同,故《漢語大詞典》立項“為”是助詞,“用在句末,常與‘何’、‘奚’等相配合,表疑問或反詰”,這樣的說法不確。當“為”后有“乎”、“哉”等語助詞時,疑問或反詰的語氣則由“乎”、“哉”承擔,無則由疑問代詞“何”承擔,而“何以A為”多用以反詰,無語助詞煞尾,語勢短促,反詰更為有力。
另一個問題是“以”在“何以A為”句式中不能當“用”講。王引之所說例(2)中的“何以伐為”言“何用伐也”,但根據(jù)語境可知,此處并非否定“伐”的必要性,而是否定其合理性,指顓臾是社稷之臣,沒有理由對其進行征伐。這樣“以”就不能作“用”解。另如例(6),“何賓賓以學子為”中“以”解作“用”也講不通,句中“學子”即學生,言“何用學生(的身份、姿態(tài))”在語意上不完整。
這里“以”的詞性,不是動詞,而是介詞?!耙浴币閷ο蟆癆”。A是名詞性的,當其為動詞或動詞結(jié)構(gòu)時,則已指稱化,這表現(xiàn)在“何以A為”中“A”多為上文已提及的事物或行為。呂叔湘先生說“反詰實在是一種否定的方式”[4]290,“以”將 A 引入反問句中,正是標記了否定的焦點。但是使用反問句的一個必要條件是存在行為X,郭繼懋認為行為X的存在有客觀可見與主觀設(shè)定兩種方式。[5]如例(2)“何以伐為”前文有“季氏將伐顓臾”,便是客觀可見的,而例(1)“何以文為”,則是說話人主觀設(shè)定了一種行為X,即“君子用文”。郭繼懋認為,使用反問句需要具備以下語義語用條件:存在一個行為X,且有人認為對,而說話人(說反問句者)認為不對;還存在一個預設(shè)Y,說話人認為談話雙方都知道的一個為真的命題;若Y真,X假;若-Y真,則X真。行為X是反問句的觸發(fā)事件,使用反問句是對行為X的一種反應(yīng)。[5]單獨的A,當其為名詞時,是構(gòu)不成行為X的,我們認為指稱化的A與動詞“為”共同構(gòu)成了行為X。
蔣紹愚先生也認為把“何以文為”這一類A為名詞的“何以A為”之“為”解釋為疑問語氣詞有一定的困難,因為疑問句句末的語氣詞去掉后句子一般還能成立,“但如果把‘何以文為’中的‘為’去掉,剩下的‘何以文’就不成話了”[6]221。而我們卻可以看到相似的句子,如:
(10)或曰:“雍也仁而不佞?!弊釉唬骸把捎秘俊保ā墩撜Z·公冶長》)
例(10)中“焉用佞”與“何以文”相似,但句尾不需要“為”即可成立,其關(guān)鍵在于,句中“用”是動詞,而“以”是介詞,“何以文為”的謂語中心詞在于句末的“為”,因此,缺了“為”則不成句了??梢哉f“為”的存在只是使得“何以A為”在結(jié)構(gòu)上符合一定的句法規(guī)則,而從語義、語用角度來看,這一反問句,重在否定與A相關(guān)的行為,故特用介詞“以”將對象A引介出來,形式上具有標記作用。
王力先生認為:“古代漢語里介詞‘以’字是可以省去的,因而‘何以……為’句中也可以省去‘以’,說成‘何……為’?!保?]282-283其實,當“何以 A 為”中 A為名詞性質(zhì)時,“以”一般不能省略,而為動詞性結(jié)構(gòu)時則可省略,這是因為漢語中動詞性結(jié)構(gòu)當其指稱化時,其形式上仍為動詞性,反問句可直接對其進行否定,不必“以”的標記,相應(yīng)地,此時的“為”弱化,幾近于語助詞。
(11)“愿大王急渡……”項王笑曰:“天之亡我,我何渡為?”(《史記·項羽本紀》)
(12)a.“夫子何如,召之其來乎?”對曰:“亡人得生,又何不來為?”(《國語·楚語上》)
b.兩君合好,夷狄之民,何為來為?(《谷梁傳·定公十年》)
例(11)、(12a)即為“何 V 為”,隨著“以”的缺失,“V”的動作性強化(相對于:處于“以”引介的指稱化的賓語位置上的動詞性結(jié)構(gòu),動作性喪失),這樣標記動作性的“為”就卸去了其功能。比較例(12a)、(12b),“何不來為”與“何為來為”結(jié)構(gòu)是相似的,“何”與“何為”地位相當,均為狀語,只是在“何為”中“何”是介詞“為”的前賓語,這是因為疑問代詞“何”既可作賓語又可作狀語??梢?,“何……為”與“何為……為”是等價變式。
(13)a.“請問為天下?!薄啊暧趾螢橐灾翁煜赂杏柚臑??”(《莊子·應(yīng)帝王》)
b.知伯以告韓、魏之君曰:“郄疵言君之且反也。”……郄疵謂知伯曰:“君又何以疵言告韓、魏之君為?”(《戰(zhàn)國策·趙一》)
例(13a)中“何為”本作“何帠”,《經(jīng)典釋文》注“帠,崔本作‘為’”,王闿運認為“古文‘為’從二爪相對,下從‘ ’,象之足也”[7]146。按王說,“為”字訛作“帠”,是極為可能的。我們從句式角度,也可為之左證。例(13a)“何為以治天下感予之心為”與(13b)“何以疵言告韓、魏之君為”結(jié)構(gòu)相似,例(13b)即“何V為”句式,其中V“以疵言告韓、魏之君”是一個整體,不可將其誤以為是“何以A為”式,例(13a)中“以治天下感予之心”也是如此,是“何為V為”中的V。陸德明又注“帠”:“司馬云:法也。一本作寱?!薄稘h語大詞典》據(jù)此立義項“辦法,方法”,支偉成注“帠,藉也”[8]56,又有認為“‘帠’,字書無此字,疑為‘臬’,通假‘寱’,同‘囈’”,解作“你怎么用治天下的夢話攪亂我呢”[9]114-115,這些對“帠”的訓釋,均只是從文意上推測其義,未辨析其可能的形訛,或雖考于字書,但對其妄加揣度,解作“囈”實為無中生有之辭??贾中?,核之句法層面的整體結(jié)構(gòu),可知此處“帠”為“為”之訛,當是合理的。
“何為V為”中句末“為”與A為動詞性結(jié)構(gòu)的“何以A為”還是有差別的?!昂我訟為”,如“何以伐為”中的“為”還不能說是語助(下文詳述),“何為V為”句末“為”則可以說完全是語助了。比較例(12b)與下例:
(14)何為其然也?(《論語·雍也》)“來”與“其然”均是謂語部分,“何為”即“為何”,作狀語,例(12b)句末“為”與例(14)中句末“也”相當,可看作語氣詞。
“何以A為”中“以A”為介賓結(jié)構(gòu),當A為單音節(jié)詞時,由于結(jié)構(gòu)簡單,易將疑問代詞“何”看作動詞“為”的前置賓語,但當A為較長的名詞(如例(8)“子之千金劍”)或更為復雜的成分(如例(5)“之九萬里而南”)時,再將“何”看作是“為”的前置賓語,似為牽強。又如例(6)“何賓賓以學子為”,在“何”與“以A為”之間插入了“賓賓”(猶“頻頻”)這一修飾動詞“為”的狀語,“何”的獨立性更為明顯,“何”位于句首作狀語,表反詰,意為“為什么要頻頻做出學生的樣子(來求教)”。
楚永安同王引之看法相同,認為“為”只是語氣詞,不一定表疑問,因為還存在同“何……為”、“何以……為”相對應(yīng)的“無……為”、“無以……為”的格式。[10]126我們將這兩類句式加以系聯(lián)分析,認為“無以A為”中的“為”與“何以A為”的“為”一樣是動詞,均非語氣詞。如:
(15)唯無以天下為者,可以托天下也。(《莊子·讓王》)
(16)故古之治天下也,必達乎性命之情……故能有天下者,必無以天下為也。(《淮南子·真訓》)
例(15)中“無以天下為”處于“者”字結(jié)構(gòu)中,為動詞性質(zhì),“為”不是語助,而是動詞。兩例中“無以天下為”都不是“用天下沒什么用”的意思,而是“不勞心費力地治天下”的意思。
“以”如上文所說并不相當于“用”,也不表工具義,比較下例:
(17)歸休乎君!予無所用天下為?。ā肚f子·逍遙游》)
例(17)與例(15)、(16)兩例形式上有所相似,但其結(jié)構(gòu)卻是不同的。例(17)中“用”是介詞,“用天下”介賓狀語修飾動詞“為”,此處“無”是否定存在的動詞,否定“所”字結(jié)構(gòu)表示的內(nèi)容;而上兩例中“無”則不同,它直接否定動作、行為“為”,介詞“以”的功能也不相當于例(17)中的“用”?!盁o以 A為”中“無”即“毋”,表示對某一行為的發(fā)生加以否定,而不是對是否存在的判斷。
呂叔湘先生認為:“毋亦作無,字形雖異,音讀不殊,傳世經(jīng)籍亦多彼此互為異文,故得視為一個語詞之兩種書寫方式,無須辨析?!保?1]73徐丹通過考察出土文獻中“毋”、“無”用法,認為“從公元4世紀到西漢初年,‘無’、‘毋’二字在部分文獻里通用,分工還未明確”,“二字在語法上的分工是后來的事情(西漢后)”。[12]大西克也先生考察《馬王堆帛書》,認為其中《戰(zhàn)國縱橫家書》存在“毋”、“無”的分工,即副詞用“毋”,動詞用“無”的語法功能區(qū)別;而傳世文獻中不管動詞或副詞一般只用“無”。[13]《戰(zhàn)國縱橫家書》中用“毋”的地方,傳世文獻《戰(zhàn)國策》中改為“無”,如:
(18)a.臣以為燕、趙可法,而宋、中山可毋為也。(《戰(zhàn)國縱橫家書》15章)
b.臣以為燕、趙可法,而宋、中山可無為也。(《戰(zhàn)國策·魏策三》)
再看:
(19)a.其事安在?田叔曰:“上毋以梁事為也?!保ā妒酚洝ぬ锸辶袀鳌罚?/p>
b.事安在?叔曰:“上無以梁事為問也。”(《漢書·季布欒布田叔傳》)
我們認為,“無以A為”中“無”即副詞功能的“毋”,否定的對象是動詞“為”。例(15)等句中的“無以A為”即例(19a)中“毋以梁事為”類的“毋以A為”。
洪誠先生認為“寡君之以為戮,死且不朽”(《左傳·僖公三十三年》)中“為”字受“以”字組成的副詞語修飾,顯然是外動詞,“為戮”猶言“司寇行戮,君為之不舉”(《左傳·莊公二十年》)中的“行戮”。洪先生指出這種“為V”的“為”字是一個動詞,“有了它,它后面的動詞即轉(zhuǎn)成動名詞”,“為”即“行”義。[14]133
例(19b)中的“為問”即是這樣的“為V”,類似的又如:
(20)女為人臣子,不顧恩義,畔主背親,為降虜于蠻夷,何以女為見?(《漢書·李廣蘇建傳》)
(21)愿陛下以社稷為念,無以小賊為憂。(《奉天錄》)
(19a)中“為”即“19b”中“為問”之省。因為“問”這一具體的動作在前文已經(jīng)明確,不再是句子所要呈現(xiàn)的信息,句中信息焦點在于介詞“以”所引介的內(nèi)容,句子表達重在對與其相關(guān)的行為加以否定,由于語言的經(jīng)濟性以及表達的有效性要求的作用,具體動詞“問”便被省略,而僅用“為”這一表“實施”、“進行”義的泛義動詞表示相關(guān)的行為?!盀椤钡木唧w語義則由其所在語境決定。如(19a)意即“皇上不要過問梁王的事了”,“為”解作“問、過問”,即(19b)“為問”的意思。
動詞“為”的語義具有很強的語境性,古漢語中其用法較普遍。如例(13)中“為”意為“模仿”,與前文“法”同義,句意是:臣認為,燕、趙兩國可以效法,宋和中山兩國不足模仿。
“何以A為”中“為”用法同上。根據(jù)A的不同成分,“為”的具體情況又可分為兩種。
1.若A是名詞或名詞短語,則“為”有具體的語境義。如例(1)中“何以文為”的“為”便是“用”的意思;例(3)“以湯之幣聘為”的“為”意為“接受”,句意“我為什么要接受湯的聘禮呢”;例(9)“何以兄之食為哉”意為“為什么要吃哥哥給的俸祿呢”,“為”與后句“不食宣公之食”中“不食”之“食”同義。再如:
(22)陛下當法堯、舜,何以太宗為哉?(《宋史·王安石傳》)
此句中“為”意為“效法”。例(22)“何以太宗為”之“為”當同例(18a)“毋為”、例(18b)“無為”之“為”,為動詞,而非語助。
2.若A為動詞或動詞性結(jié)構(gòu),則“為”仍保持其泛義性,即表示“進行”的意思,“以A為”表示進行A這一動作或行為。這里A指稱化,這與前面提及洪誠先生所說“為V”中“為”之后的動詞轉(zhuǎn)為“動名詞”是一致的。如例(2)“何以伐為”意即“為什么要進行攻打呢”;例(4)“何以聞惡為”意思是“何必再聽惡的東西呢”;例(5)中“奚以之九萬里而南為”意為“為什么要上到九萬里然后再向南去呢”,這里A是比較復雜的動詞結(jié)構(gòu)“之九萬里而南”,該反問句承接前文“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而后乃今將圖南”,這里“之”該為動詞,承“摶扶搖而上”,為“去,到”之義?!督?jīng)傳釋詞》認為:“以,用也。之,是也。言何用是九萬里也。”[1]50此說法不確。再如:
(23)親逐而君,爾父為厲。是之不憂,而何以田為?(《左傳·襄公十七年》)
(24)焉用圣人?我將飲酒而已。雨行,何以圣為?(《左傳·襄公二十二年》)
何樂士先生認為:“這兩例中的‘為’是語氣詞,‘田’和‘圣’是動詞,都表既成事實,‘何以’表示‘為什么’?!保?5]264例(23)中“田”即“畋”(打獵),指前文“孫蒯田于曹隧”的事情,例(24)中“圣”,何先生認為“圣”在這里活用為動詞,這是對的,意為“做出像圣人那樣的舉動”,指前文臧武仲冒著雨出使這一做法。但何先生對這兩例的結(jié)構(gòu)看法有不當之處?!疤铩?、“圣”雖是動詞,但在這里卻都已指稱化了,作為介詞“以”的賓語,“為”仍具表動性,表示進行、做出“田”、“圣”這樣的行為,疑問代詞“何”作狀語,表示“為什么”、“何必”,對“以”引介的對象加以否定?!昂我蕴餅椤币鉃椤盀槭裁磥泶颢C”,“何以圣為”意為“何必做得像圣人一樣”。由此可見,不當“何以”連解。
當A為動詞或動詞性短語時,雖然A已經(jīng)指稱化,但其形式上仍然是V,所以人們理解的時候,自然將其解作發(fā)生或進行某一動作或行為,這樣泛義動詞“為”似乎顯得沒有必要。如蔣紹愚先生即認為這類“何以A為”的句子,“如果把‘為’字去掉,句子也還能通。如‘何以伐?’”;并認為“也許,正是在這種句式中,人們逐漸忘記了‘為’是一個動詞,由于‘為’處于疑問句的句尾,就把它看作一個疑問語氣詞了”;進而又認為:“為”從動詞義發(fā)展到疑問語氣詞是一個詞義發(fā)展的過程,把“何以文為”之“為”看作動詞,“何以伐為”之“為”看作疑問語氣詞兩種解釋是有道理的。[6]221我們認為“何以文為”與“何以伐為”都出現(xiàn)在《論語》中,且是“何以A為”句式出現(xiàn)的開始時期,其用法當處于同一層面上,而不當有如蔣先生所說的由動詞發(fā)展過渡到疑問語氣詞的詞義發(fā)展的差異。當A為動詞性短語,且趨向復雜的時候,人們自然忽視其指稱化性質(zhì),直接理解為動作、行為,這樣句末的泛義動詞“為”更顯得弱化,這可能導致“為”發(fā)展為語氣助詞的傾向,但“何以文為”、“何以伐為”中“為”并不能說成語氣助詞。
“何以伐為”與“何以伐”是兩種不同的句式,其功能也有差異。結(jié)構(gòu)上,最明顯的是前者介詞“以”引介指稱化了的“伐”;后者“以”是工具性介詞,引介前賓語“何”。功能上,前者直接否定進行某一行為,后者否定行為發(fā)生的依據(jù)?!昂我訟為”與“何以V”不同,當“V”由“為N”充當時,二者的區(qū)別尤為顯著。如:
(25)a.孝武皇帝為驃騎將軍霍去病治第舍,敕令視之,曰:“匈奴不滅,何以家為!”(《風俗通義·過譽》)
b.天子為治第,令驃騎視之,對曰:“匈奴未滅,無以家為也。”(《史記·衛(wèi)將軍驃騎列傳》)
(26)a.貴賤無序,何以為國?(《左傳·昭公二十九年》)
b.長鋏歸來乎!無以為家。(《戰(zhàn)國策·齊四》)
例(25a)、(25b)兩句是同樣的內(nèi)容,表達略有差異,例(25a)中“何以家為”語義等同于例(25b)中的“無以家為”,其中“無”是副詞“毋”,表示“不安置家”(“為”具體語義為“建立、安置”,義同前文“治第”之“治”);而例(26a)中“何以為國”,義即“無以為國”,與例(26b)中的“無以為家”是等價轉(zhuǎn)換結(jié)構(gòu),例(26b)中“無”是無指代詞,與例(26a)中的疑問代詞“何”地位相當。比較例(25b)和例(26b),“無以家為”意為“不安置家”,匈奴沒有滅掉,就不能顧及自家的建設(shè);“無以為家”則表示無法來安置家,不是不要安置,而是指用來安置家的物資條件不夠,暗指待遇太差。由此可見,“無以A為”與“無以為A”是完全不同的結(jié)構(gòu),相應(yīng)地,“何以A為”與“何以為A”結(jié)構(gòu)和語義均有明顯的差異。
不論是《馬氏文通》將“何以文為”解作“以文為何”,認為“何”是“為”的前置表詞,還是王力先生等將“何”看作動詞“為”的賓語而前置于介賓結(jié)構(gòu)之前,均認為“何”是前置的。我們認為“何以A為”中“何”本就是句首狀語,表反問,與“為”沒有句法上的系表或支配關(guān)系。區(qū)別于此的,古漢語中有另一種常用于反問的句式“A何為”,“‘何’作為代詞位于‘為’前,基本含義是‘干什么’,在具體上下文中有所變化,多表反問”[15]257。“A何為”中,“何”是“為”的前置賓語,其中A同樣也可為名詞或動詞結(jié)構(gòu)?!昂螢椤绷x“干什么”,表示詢問目的,用于反問,是通過否定目的來實現(xiàn)對對象的否定的。
(27)a.君子質(zhì)而已矣,何以文為?(《論語·顏淵》)
b.閔馬父聞子朝之辭,曰:“文辭以行禮也。子朝干景之命,遠晉之大,以專其志,無禮甚矣,文辭何為?”(《左傳·昭公二十六年》)
(28)a.夫顓臾,昔者先王以為東蒙主,且在邦域之中矣,是社稷之臣也。何以伐為?(《論語·季氏》)
b.“請殺晉公子?!薄俺熤畱帧抑坏拢瑲⒅螢?!”(《國語·晉語四》)
A為名詞時,比較例(27a)、(27b),“何以文為”表示對“用文”(即“文為”,介詞“以”僅起引介對象“文”的作用,不是“用”的意思)進行否決,意為不要用文;“文辭何為”表示對“子朝之辭”的否定,文辭是用來實行禮的,而子朝違背了周景王的命令,疏遠晉國這個大國,一心一意想做天子,太不講禮了,說這一通文辭干什么!這里的反問含有強烈的不滿和憤怒。A為動詞結(jié)構(gòu)時,“何以A為”表示不要進行A這一行為,如例(28a)“何以伐為”表示不要征伐顓臾,是因為“伐”無理;而“A何為”,如何樂士所言“這是一種壓縮的復句,‘何為’表示反問,是對前面動詞結(jié)構(gòu)所代表的行為的反對和否定”[15]257,例(28b)“殺之何為”,殺他干什么!這里雖也有不要殺他之意,但原因是“殺之”無用。
“何以A為”表示不要進行A或與A相關(guān)的行為,其中A或與其相關(guān)的行為多是未發(fā)生的,因此這個反問可以視作一種表決方式,對是否進行這一行為發(fā)表否定看法;極少情況下是對已發(fā)生的事件加以否定,表示不該進行某種行為,含有對該行為發(fā)出者的指責,如例(23)。而“A何為”中“何為”表示否定的面更廣泛,它通過反問表示對事實的否定,如例(27b);或?qū)ξ窗l(fā)生行為的反對,如例(28b);還可通過雙重否定,對事實進行肯定,如:
(29)今茲宋、鄭其饑乎!……土虛而民秏,不饑何為?(《左傳·襄公二十八年》)
例(29)中“不饑何為”通過“何為”這一反問對“不饑”進行否定,從而肯定了前文所提“饑”的事實。
鑒于“何以A為”與“A何為”兩者在結(jié)構(gòu)和語用上的差別,“何以A為”更側(cè)重于對某一行為進行否定,即表示不進行某一行為,使用反問的形式,其動因在于承接他人所言或隱含的他人看法(如“何以文為”),進而發(fā)表相左的看法;而“A何為”則側(cè)重表達強烈的否定或肯定的情感,這是成熟反問句典型的特點。
由上論證,通過對典籍中大量“何以A為”的具體例子的分析,我們對前人關(guān)于“何以文為”的一些看法提出異議,認為“何以文為”為代表的這類“何以A為”結(jié)構(gòu)中“以”并非動詞“用”,而是介詞,引介對象“A”,此處A不論是名詞還是動詞,均是指稱性的,其與動詞“為”構(gòu)成某一特定行為,因此“為”不是句末語助詞;而“何”則為疑問代詞作句首狀語,表反詰,用以否定“A”與“為”構(gòu)成的這一行為,故“何”并非“為”的表語或賓語。結(jié)合對古漢語中與“何以A為”語義相關(guān)的句式“無以A為”的探究,我們認為“何以A為”的語義即“無(毋)以A為”,表示不要進行與A相關(guān)的這一行為。為進一步論證“何”的功能,我們將“何以A為”與“A何為”進行了對比研究,兩者語用效果相似,均為否定與A相關(guān)的某一行為,但兩者又有明顯差別,前者表示“不要”進行某一行為,重在否定行為本身,后者則表示“不該”進行某一行為,否定行為之依據(jù)或目的,含有強烈的反對情感,這一差別根源在于句式結(jié)構(gòu)上兩者有差別:“何以A為”中介詞“以”標記了否定焦點“A”,而“A何為”中重在“何為”,疑問代詞“何”是動詞“為”的前置賓語。
《論語·顏淵》記載棘子成的話:“君子質(zhì)而已矣,何以文為?”意思是說,君子追求內(nèi)在品質(zhì)就夠了,不要搞什么花哨的文飾。子貢對此慨嘆道:“惜乎,夫子之說君子也!”表示對棘成子關(guān)于君子的這種看法感到遺憾,子貢認為:“文猶質(zhì)也,質(zhì)猶文也?;⒈A猶犬羊之鞟?!边@是說內(nèi)在品質(zhì)與外在文飾是相匹配的,好比把虎豹和犬羊兩類獸皮拔去文飾的毛,那這兩類皮革也就差不多了,所以說假如沒有相差別的文飾,內(nèi)在品質(zhì)的差別也就得不到體現(xiàn)。子貢的看法正來自于他的老師孔子,孔子就說過:“質(zhì)勝文則野,文勝質(zhì)則史。文質(zhì)彬彬,然后君子?!保ā墩撜Z·雍也》)質(zhì)樸勝過了文采,就流于粗野,文采勝過了質(zhì)樸,就近于浮華,文采和質(zhì)樸配合得適當,那才算是君子。這里“質(zhì)樸”即指內(nèi)在品質(zhì),孔子主張一定是內(nèi)外兼修,不僅追求內(nèi)在品質(zhì),而且具有相應(yīng)的文采等外在素養(yǎng),才能稱得上是“君子”。大概在當時有“質(zhì)”與“文”的辯論,棘子成反對修“文”,覺得君子只要追求內(nèi)在品質(zhì),不要注重文采,并不是說“文”沒有用,而是因為對于君子來說,“質(zhì)而已矣”,不必修“文”了。子貢則舉了虎豹和犬羊的例子來說明,假如沒有了皮毛的“文”,那么兩類不同的“質(zhì)”也就體現(xiàn)不出來了,強調(diào)的是文質(zhì)相配,與孔子的“文質(zhì)彬彬”意思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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