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贏
(南開大學 文學院,天津 300071)
浩蕩兩千年,莊子的“逍遙義”遍入各家思想,但各家似乎都無法獨善自得。故竊以為,在理解莊子“逍遙義”時,不應簡單地執(zhí)門派之見作解。
《逍遙游》中只出現(xiàn)一次“逍遙”,說的是樗下的彷徨者。盡管這種“逍遙義”實際屬于“天分”,因而未必由人為憑一力、一念所能求得,但求不可求之“逍遙”,恰有知其不可而為之的“執(zhí)意”在其中。莊子或許并不打算把“逍遙義”展開,或許一旦展開,“逍遙”注定失其本義。那么,不妨帶著《逍遙游》中瞽、聾者的視聽去造訪——看不見的看見,聽不見的聽見;忘言幾處以期得意幾分。
由此之故,筆者不得不暫且擺脫學院派的論說界定之書寫,嘗試于閱讀的冥想之中去看、去聽——愿心領而神會之也。
不可聲張。
道不可說,道說不可??膳c不可之間,說與不說之間,彷徨著一只無厚的“形影”——形影,不過是個牽強的指代?;蛟S,其“形”已幻化了靈魂,甚至僅僅只留有某種意念;而“影”更未嘗可見。逍遙者自稱是游于“無”的,他游于傳說中的“無何有之鄉(xiāng)”。但偏偏,那么多人從“無”中“看清”了、又“聽懂”了他:逍遙,真的可以說清道明嗎?
倏、忽二帝見中央之帝“渾沌”無七竅,便為他日通一竅,結果七日之后渾沌就死了。[1]68
焉知言說“逍遙”不會使逍遙本身招致通竅絕命?所以聲張不可,并非聲者不可聲、張者不可張,而是可聲、可張之外的不可。聲是由于聽到了能聽到的,張是由于看到了能看到的,但誰又能保證,在“形影”所在的無何有之鄉(xiāng),想象者非瞽非聾?
或許并沒有什么費解的天機:“彷徨乎無為其側,逍遙乎寢臥其下?!保?]6無非是樗木下的形單影只,他說逍遙就是無為——奈何,世世代代,爾等都在為無為的逍遙而煞費苦心!
沒有天眼與天聽,要如何到達“無何有”的異鄉(xiāng)呢?莊子或者是能還鄉(xiāng)的,但莊學后人恐怕多屬“外來”——有誰真的“逍遙”了?
惟有立于“此在”。
逍遙并不向天分之外展開;人,仍須盡人事。彷徨于逍遙之下,欲得其意,或許正需帶著瞽、聾的視聽去造訪;聽不見的聽見,看不見的看見。
莊子沒有圣人的衣冠,因而多半讀者對其有景仰卻不必有敬畏。歷代莊學觀點差異之大,在諸子學術中絕然鮮見。清代陸樹芝感慨:“博采者是非雜陳,妄庸者任臆猜混……說經者多而經亡,禍有甚于秦火者,況以洸洋自恣之文而復為瞽說所蒙”[2]4。此等憤世嫉俗的言語到底顯露了現(xiàn)實困境:凡者何以為超凡者立?立者可能做到虛己而及人嗎?陸樹芝對莊子有“雪”之妙喻:“且夫莊子,雪人也;其文,雪文也”,可萬一俗口一開就玷污了雪的質潔呢?
還有另一種情形:不是莊子被玷污了,而是莊子引起了玷污。早先荀子就批評莊子“敝于天而不知人”[3],后世執(zhí)儒家意志以隔莊子者實不在少數(shù)。尤其越到晚近,現(xiàn)世的危機越逼人,批判也就表現(xiàn)得越為自覺。甲午戰(zhàn)爭那一年,王先謙為郭慶藩的《莊子集釋》作序,竟寫下“彼莊子者,求其術而不得,將遂獨立于寥闊之野,以幸全其身而樂其生,烏足及天下”這樣的微詞。莊子似乎是有毒的:“晉演為玄學,無解于胡羯之氛;唐尊為真經,無救于安史之禍。徒以藥世主淫侈,淡末俗利欲,庶有一二之助焉?!保?]1無怪乎到了郭沫若,干脆就赤條條地揭了莊學的老底:“抗又無法去抗,順又昧不過良心,只好閉著眼睛一切不管,芒乎昧乎,恍兮惚兮,以茍全性命于亂世而游戲人間。這本來是悲憤的極端,然而卻也成為了油滑的開始”[5]208?!坝突敝f不應為過。自從世間有了“逍遙”這一劑丹方,仿佛任何形式的落跑、推脫都得了至上的加冕。僅僅“無為”二字,連圣賢的身體力行都化解了,況乎蕓蕓眾生??捎写笕誓艹扇倘柝撝?可有大義值得忍辱負重?倘若曾經是殘暴的現(xiàn)實催生了無為,那么終于,“無為”的逃匿竟也做了殘暴的幫兇。
逍遙,難道只是一劑美妙的麻醉品?一飲盡之而自以為廢,是否就此得道了?即便保持沉默,中國的書生們到底繞不開莊子:心有向往者,總不免面對現(xiàn)實的拷問;心有戒備者,又難保日后不會向虛靜中求解脫。“無為”如此難至,卻又難以不至,浩蕩兩千年,莊子的“恩惠”實在太普遍了——普遍到無論是“求”還是“反”,都無法獨善自得,“若即者”與“若離者”卻在喋喋不休的紛爭中敞開彼此的困惑。
陸樹芝渴望是莊子的知音:“莊叟如可作也,倘亦曰‘我有文字,人夢讝之;我有苦心,云霧蒙之;得一畸士,從而雪之’乎?”[2]5撥云撩霧,他“雪”莊子之用心實乃為孔子之道。事實上,他并不是第一個執(zhí)此類觀點的學者。韓愈就曾疑莊子本是儒家,而明末的覺浪道盛更提出“莊子托孤”說,認為莊子“實儒者之宗門,猶教外之別傳也”[6]。該說法由方以智申發(fā),并著成《藥地炮莊》一書。覺浪乃一高僧,怎就從虛靜中看出了莊子的“儒性”?入清后,遺民方以智隨覺浪理佛燈,卻也不肯隨無為而求一己之逍遙?連郭沫若也疑莊子本是“顏氏之儒”,并說莊子在不少地方都情不自禁地流露出“儒家”本色[5]194。原來《莊子》中的儒道之爭是可以作“趨同”解的,曾經所謂的是非判斷在某種眼光下如同庸人自擾。
以“有為”作“無為”的歸宿,油滑的危機自是被肅清了;只不過,那彷徨的形影果然就此真“象”大白?一旦有了征圣的冠冕,是否玷污的風險從此不再?
誰的聲張?
說莊子之要歸于老子的是司馬遷?!妒酚洝だ献禹n非列傳》中提到了莊子,司馬遷認為《莊子》“要本歸于老子之言”;而《莊子》中詆讠此孔門的內容,是在“明老子之術”[7]。
說“子夏出田子方,子方出莊子,莊子乃為孔顏滴髓”[8]的方以智,終在《藥地炮莊》末尾透露了玄機:“和尚以莊子為托孤,實是和尚托孤于莊子,而莊子又因得托孤于和尚也?!保?]
后來也有人說:“莊子另是一種學問,與老子同而異,與孔子異而同。今人把莊子與老子看做一樣,與孔子看做二樣,此大過也?!保?0]7
道學、玄學、佛學、儒學、易學、理學……次第爬上莊子的形影。并非莊子不“有為”,并非莊子不“無為”;但,“有為”便是“儒”,“無為”便是“道”——非此即彼,乃真知儒、道乎?也并非,莊子入不得百家視野,但,百家視野焉得拘莊子于私意?
誰在聲張?知者不外自知。逍遙者自在彷徨。
逍遙——快活。這樣的組合幾乎成為常識。然而從“逍遙——自得”發(fā)展到“自得——其樂”,其實歷經了相當漫長的歲月。宋代林希逸解“逍遙游”:“游者,心有天游也;逍遙,言優(yōu)游自在也?!墩撜Z》之門人形容夫子只一‘樂’字;三百篇之形容人物,如《南有樛木》,如《南山有臺》曰:‘樂只君子?!嘀挂弧畼贰?。此之所謂逍遙游,即《詩》與《論語》所謂‘樂’也?!保?1]
但莊子不曾說過,逍遙就是快樂的。他只是說:
“彷徨乎無為其側,逍遙乎寢臥其下。”[1]6
“芒然彷徨乎塵垢之外,逍遙乎無事之業(yè)。”[1]58
“古之至人,假道于仁,托宿于義,以游逍遙之虛……逍遙,無為也。”[1]118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遙于天地之間,而心意自得?!保?]223
可見:
(1)逍遙系乎“無”:無為,無事。
(2)逍遙關乎“自得”:寢臥,心意。
(3)逍遙順乎自然: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4)逍遙超脫世俗:塵垢之外。
至少在表面上,“逍遙”與“彷徨”并列,描述某種狀態(tài),而并不帶有指實的判斷性。當然,諸如“塵垢之外”、“心意自得”的陳述會令讀者產生某種比附現(xiàn)實的高下之分,但這未必是莊子所想。一個無為、自得的人,何苦為現(xiàn)實中的比較級而沾染塵埃。“無為”高于“有為”?這是向往無為的有為者說的。逍遙之所以顯得更高明,大約是讀者在難以企及的想象中明顯感到了自身的不高明。
因而,“逍遙——快活”只能作為一種立足于現(xiàn)實的假設。逍遙可自得,自得便有樂——順理成章,卻不過來自推演;并且這種推演可能已經消解了“無為”的超然。須知莊子尚有“至樂無樂”[1]142一說。
逍遙究竟是怎樣的一種狀態(tài)?《說文解字》:“逍遙,猶翱翔也”,“臣鉉等案:‘《詩》只用消搖。此二字《字林》所加。’”[12]84?!墩f文解字》中:消,盡也,從水[12]562;段玉裁注為“未盡而將盡也”[13]。搖,動也,從手[12]606?!抖Y記》中記錄了孔子死前的“消搖”:在去逝前7 天的清晨,孔子“負手曳杖,消搖于門,歌曰:‘泰山其頹乎,梁木其壞乎,哲人其萎乎’,既歌而入,當戶而坐?!保?4]
將盡未盡的余音。哪怕是分寸間的距離也會招致憂郁?!板羞b”輕乎重乎?現(xiàn)實摸不到它的分量。
“大而無用”是惠子對莊子的斷言?;蛟S《逍遙游》通篇都在回應。在開宗明義的首篇,莊子并不急于揭示逍遙的奧秘:“逍遙”一詞,僅僅在篇尾出現(xiàn)了一次,并且絲毫無關得道的門徑;反而是關于“大——小”、“無用——有用”的論述貫徹了通篇。
《逍遙游》中出現(xiàn)了大量的比較級:如“鵬”這一對象,與之形成顯著對比的是蜩、鳩、鴳。因而在這一組比較中,如果將“鵬”設為“甲”,將“蜩、鳩、鴳”設為“乙”,那么直觀來看,無疑甲大而乙小;或者像許多讀者得出的結論那樣:甲高級而乙低級。以上結論似乎不至惹出什么大紕漏;無論是閱讀常識還是經驗常識都能支持這種判斷的合理性。何況莊子似也有意為之,故而先讓蜩、鳩笑鵬:
蜩與學鳩笑之曰:“我決起而飛,槍榆枋而止,時則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萬里而南為?”[1]2
而后就順水推舟地以另一組對比化解蜩、鳩的笑話:
適莽蒼者,三餐而反,腹猶果然;適百里者,宿舂糧;適千里者,三月聚糧。之二蟲,又何知![1]2
“二蟲”之喻即便不帶有嘲諷意味,也已明示了大、小之指。馬其昶注“之二蟲”:“‘之’,‘是也’,斥蜩、鳩?!保?]2將“二蟲”作“蜩、鳩”解是后世較為認可的,文義中所指的顯然應是“鵬大蟲小”。但正是這直觀中“甲大于乙”的陳述,卻曾經被申發(fā)為“甲等于乙”、或者至少是“甲不大于乙”的解釋。魏晉時期郭象的注本認為“二蟲”應指“鵬、蜩”:
對大于小,所以均異趣也。夫趣之所以異,豈知異而異哉?皆不知所以然而自然耳。自然耳,不為也,此逍遙之大意。[2]15
在郭象看來,鵬與蜩、鳩雖然在“體征”上有大小差異,但從“適性”說來,它們的逍遙卻屬同質。因而他將“蜩、鳩笑鵬”一事解釋為“茍足于其性,則雖大鵬無以自貴于小鳥,小鳥無羨于天池,而榮愿有余矣”[15]5。于現(xiàn)實而言,這是一支絕佳的安慰劑:只要各安其分,即便小鳥只能飛上枝頭,卻也勢同大鵬“扶搖而上九萬里”。然而有一些潛臺詞卻不得不防:大鵬不自貴于小鳥,可等同為小鳥自貴如大鵬?小鳥無羨于天池,是否已經包含了這樣的前提:小鳥就是小鳥,它不可能飛到天池一游;而只要做到“安于不能”,“不能”的小鳥便與“能”的大鵬有了一樣的境界——即郭象所認為的“逍遙之大意”:
夫小大雖異,而放于自得之場,則物任其性,事稱其能,各當其分,逍遙一也,豈容勝負于其間哉![15]6
既然如此,為什么蜩、鳩還要以冷語笑鵬?為什么——先將大與小同流,再將小與大同列之后,逍遙之“大”不過是將“大鵬”拉入了“小蟲”的行列?
之二蟲?又何知!
當然,走在郭象反面的注本絕不在少數(shù)。就是因為“逍遙”——那莊子不曾點破的迷津,竟能散發(fā)出各種南轅北轍、但又合乎情理的解釋。莫非,莊子“逍遙義”所敞開的空間恰如北冥、南冥的鯤、鵬之化?
宋末的羅勉道認為,《逍遙游》的奧秘就在一個“化”字:
篇首言鯤化而為鵬則能高飛遠徙,引喻下文人化而為圣為神為至則能逍遙游。初出一化字,乍讀未覺其有意,細看始知此字不閑。[16]110
與郭象試圖以消除差異而達到逍遙的觀點不同,羅勉道在“化”中肯定了大小差異;因而,蜩、鳩與鵬是絕不可能“逍遙一也”的;并且于“逍遙”之中,尚有優(yōu)劣之分:
第一段言鯤、鵬、蜩、鳩、斥鴳之化大小不同,故其飛有高下。第二段言人之化亦有大小不同,故其為逍遙游有優(yōu)劣。[16]118
羅勉道為“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所作的排序值得推敲:他認為至人、神人、至人者都是“化之大者”,但“三等亦自有深淺”:至人最高,神人次之,而圣人的逍遙在三者中為最低等。對“至人、神人、圣人”三者注解,羅勉道顯然是順著孟子“大而化之之謂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謂神”[17]而推演的:
大而化之謂圣,圣而不可測之謂神,至者神之極。[16]116
理學的痕跡昭然若揭,況乎羅勉道還孜孜期以“逍遙”而教世人求道:
夫天之所賦,各有定分,豈可強同蜩、鳩、斥鴳于鯤、鵬哉。而人則無智、愚、賢、不肖,皆可以階大道,然亦有自視若蜩、鳩、斥鴳者焉。故于篇終曉之曰:人雖如呺然難舉之瓠、擁腫卷曲之樗,茍能因其資質用之,隨事而化,豈夫其為逍遙游哉![16]119
這究竟與郭象有點殊途同歸的意思了。郭象說蜩、鳩、斥鴳和鯤、鵬是可以“一樣”的,羅勉道則聲稱小化、大化間不可強扭的差異;但最終,羅勉道認為人“皆可以階大道”,好似郭象認為無論大小都可能達到逍遙。當然,“階大道”的羅勉道絕不會將大鵬與二蟲“齊”;相反的,他教人不要“自視若蜩、鳩、斥鴳”,其意指對“逍遙游”應抱有鯤鵬之志。看似順理成章,只是有一點:莊子所舉瓠、樗無用,是因大、因超常而不為“常識”所用。羅勉道在說“人雖如呺然難舉之瓠、擁腫卷曲之樗”之時,難道確定了這些人都是因“超越常識”而無用于世的?
“化之小者”弗如“化之大者”;那么“人皆可以階”的“大道”,乃“化之小”還是“化之大”?
羅勉道說鯤、鵬之化是“質之大者,化益大也”[16]110。這“大”的奧義到了明清之際愈發(fā)顯山露水。明代高僧釋德清:“逍遙者,廣大自在之意?!保?8]明代陸西星:“夫人必大其心而后可以入道,故《內篇》首之以《逍遙游》。游,謂心與天游也。逍遙者,汗漫自適之義。夫人之心體,本自廣大,但以意見自小,橫生障礙。此篇極意形容出箇致廣大的道理”[19]。明代吳默的《逍遙游總論》:“此篇以‘大’為綱?!保?0]
及至清初的林云銘,對“大”之旨意的闡發(fā)可謂無所不至。林氏以為《逍遙游》“是惟大者方能游也,通篇以‘大’字作眼”[10]9,因而,他在注解時亦是通篇以“大”觀之。林云銘頗有其細膩處,對行文的“話音”重視有加。如蜩、鳩笑鵬一事,他格外點出“笑”字:“笑人倒是此輩,若鵬必不輕易笑人”;又“槍榆枋,時則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一句,他格外點出“而已矣”三字:“‘而已矣’者,言其無他能,亦無他愿也”。大者大矣,小者小矣,界限分明之后便是森嚴的等級。然而林云銘不再像前人欲化解小者之悲,卻隨時透露出對“小”的嘲諷與鄙夷?!叭宋┣笃浯蠖选?,為此,他不惜棄置“不輕易笑人”的身份,居高臨下地袒露出“高貴”的眼色:“至如鵬之適,而斥鴳之笑也,誠不異于二蟲所云,此無他,大小之故也,彼世之一得自喜者何以殊此?”[10]2
林云銘或許是曉暢真相的,他的二十六則《莊子雜說》實在有獨到的精彩處。又或者,于現(xiàn)實之中,他遭遇過太多“以小笑大”、不知深淺的荒謬,因而恨不得在解《逍遙游》時把“二蟲”的可悲一吐為快——只可惜他這一說,恐怕會招來“大”之奧義的反諷:以大笑小者,究竟是由于知“大”還是知“小”?
何為逍遙?何以逍遙?《逍遙游》中的眾生們:鯤、鵬;蜩、鳩、鴳;列子、堯、許由;神人、圣人、至人……游乎逍遙者其誰?
若從郭象之“適性”,則萬物皆可逍遙。
若從羅勉道之“化”,且任其逍遙也,惟有優(yōu)劣之分。
若從林云銘之“大”,則鵬能逍遙,神人、圣人、至人可逍遙,而蜩、鳩之類與得道無緣也。
……
還有諸多不勝枚舉的“逍遙門徑”。
有意思的是,《逍遙游》中的起始形象“鯤、鵬”恰恰引發(fā)了極大的“逍遙”爭議。與郭象年代頗近的支遁是魏晉時期另一位極重要的解莊者,他的《逍遙義》解逍遙之旨為“明至人之心”。支遁認為:惟有“物物而不物于物”的至人是逍遙的;而鵬是“以營生之路曠,故失適于體外”。后人以為“鵬因大而累”者亦不在少數(shù),如宋代王雱認為“道”是“無方”、“無物”的,而鯤、鵬與蜩、鳩都是“有物有方”——“有物有方,則造物之所制,陰陽之所拘,不免形器之累,豈得謂之逍遙乎?”[21]鵬作為一個“大”形象無疑,卻“彷徨”于“逍遙”、“不逍遙”之間——亦是亦非,此乃一例。
還有另一個有趣的形象——列子。他明明能御風,看起來十分輕巧快活,莊子的原話描述是“泠然善也”;但即便認為萬物皆可逍遙的注解者,也不會將列子注為上乘。只因為文中的“有所待”三字透露了取向:“御風”必等風來,無風便不能成行,何如“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辨,以游無窮者”。所以王先謙就直說“列子亦不足羨”,又說“無所待而游于無窮,方是《逍遙游》一篇綱要”[4]5。莊學之中,執(zhí)此觀點者眾多;以“所待”之有無而判別“逍遙”,幾乎成為破“表象”而識“本真”的法眼——列子可說是“似是而非”的例證。
若“亦是亦非”者常見,“似是而非”者常有,則“逍遙”之奧義難道只系于眾知無疑的“至人、神人、圣人”?他們是逍遙的大義嗎?莊子好像沒這么說過。
《逍遙游》中只出現(xiàn)一次“逍遙”,說的是樗下的彷徨者。
不妨重讀莊子的“大”寓言。
怎么讀是大問題。林云銘的“雜說”得其妙處:
莊子學問是和盤打筭法,其議論亦用和盤打筭法,讀者須知有和盤打筭法。
莊子學問有進一步法,其議論亦每用進一步法,讀者須知有進一步法。
《莊子》旨近老氏,人皆知之。然其中或有類于儒書,或有類于禪教,合三氏之長者,方許讀此書。
《莊子》為解不一,或以老解,或以儒解,或以禪解,究竟牽強無當,不如還以莊子解之[10]10。
還以莊子而解《莊子》——重哉!何以“還”——重中之重!
可棄乎一己之知,以防二蟲之害?
既是“和盤打筭”,那么分而治之顯然有折損的風險;若勉強為求解而分治,則仍需把握“進一步法”而前后貫通。
自開頭“北冥有魚”至“此大小之辯也”部分,出現(xiàn)的對象大部分非“人”,大概是出于“客觀”需要而以免推己及“人”的混淆。而在觀“客觀”時,卻仍有一個隱形陳述者在說話——客觀之觀,“他”一開始就聲明:“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大”是無疑的,但究竟如何“大”,卻是“不知”。之后陳述的鵬“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九萬里”,是引《齊諧》記載令世俗想象“大”的尺度,實際仍是以“大之知”而彰“大之不知”。緊接著,這個陳述者提出了一個極大的懷疑:“天之蒼蒼,其正色邪?”人從下往上看天,與大鵬從上往下看天,是不是一樣看不到盡頭——真是“大”不可測的真相。隨之“他”又舉出一個十分淺顯的例子說明大、小殊異:在小洼地里倒一杯水,只能載小草以為舟,放一個杯子上去就載不動了;而載動大鵬卻需要厚實的風力——不僅是說鵬大,更昭示了天之大。正當此時,蜩、鳩卻不知天高地厚地笑說“奚以之九萬里而南為?”。二蟲一發(fā)笑,陳述者便感慨:“之二蟲,又何知!”并且,此“二蟲”是真不知——不知何為大,只緣不知一己之小,否則它們應該不會如此發(fā)笑。
直至上述內容,莊子所述還是清楚明白的:大就是大,小就是小;若進一步推演,則莊子可能還在隱射:大未能知,小不自知。然而隨后的,當陳述者真正把“小知不及大知”說出來后,情形反而稍顯混雜了——亦是亦非?似是而非?陳述者由“小年不及大年”說起。他舉出了看不見夜晚的“朝菌”,不知春秋的寒蟬;它們只是小年。又舉出了楚之南以兩千歲為一年的冥靈樹,以及上古以八千年為一春的大椿樹;它們才是大年。這是一組稍顯復雜的寓言:若從相對而言,則能活一個季節(jié)的“寒蟬”較只能活一個白天的“朝菌”,顯然已是“大年”;而以五百年為春的冥靈樹較之以八千年為春的大椿,無疑又太過渺小。但陳述者在此處卻不急于顯示“相對”,而是確切地從屬了世俗的“人”的常識:人是得享朝暮白晝、春夏秋冬的,所以無朝暮、無春秋的生物相對“人”的時間只能屬“小”。然而人能不能屬“大”呢?這里沒有亦是亦非。春夏秋冬,不過人間的定義,而五百年為春、八千年為春,早已在人定的限度之外了。于是陳述者所舉的彭祖可能是“似是而非”的:“而彭祖乃今以久特聞,眾人匹之,不亦悲乎!”人間“年七百歲”的壽長足以為“大”嗎?盡管眾人都因不及彭祖的年歲而悲。陳述者沒有發(fā)話。“大”有大的限度,知“大”者當知此度。所以他只接著陳述了湯與棘的對話:大鵬飛上九萬里,仍然被鴳嘲笑。鴳聲稱自己騰躍而上、數(shù)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間也是“飛之至”。陳述者說:“此大小之辯也”。
辯乃辯矣,但人間之語未必定奪天分。
自“故夫知效一官”至“窅然喪其天下焉”部分,雖承接“大小之辯”,卻終究變得錯綜復雜。一干人等相繼出場,孰為大、孰為小?一連串的亦是亦非、似是而非。若非大知,安能詳辯?
“知效一官,行比一鄉(xiāng),德合一君,而征一國”,于世俗之中,不正是有用之才;但陳述者認為,這不過如同鴳雀的“飛之至”。此段行文出現(xiàn)了一個有趣的細節(jié),在蜩、鳩、鴳“笑”鵬之后,首次出現(xiàn)了人間之“笑”。不過這個發(fā)笑的人——宋榮子,看起來倒應該比被笑者更高明;他不把個人榮辱系乎世俗眼光,難道不是達到了某種境界?然而陳述者卻再次話鋒一轉,將其否定了。
暫且停頓。莊子究竟想說明什么?即便是俗知為小,那些德行合乎尺規(guī)而有用于世的人,那些心性豁達而辯乎榮辱的人,難道就徹底被隔絕于“高明”之下?究竟在什么情況下,莊子否定了他們的“高明”?
“列子御風”透露了取向——陳述者說:“猶有所待者也?!敝T多莊學家從“待”中解開“逍遙”的奧義。“無所待”較“有所待”為高,在此處似不需質疑。但惟獨行文至此,才格外顯出主題的進入:前面不都在說大知小知、大小之辯么,此刻才真的開始“逍遙游”吧?在世俗“小知”上,善守德行、辯乎榮辱顯然并不低下;不過在“逍遙”的層面上,他們就猶如鴳雀。當然,若有個狡猾的讀者反問到:那些對“逍遙”無所待的人呢?如果一個人根本不祈求得到逍遙,那么德行、榮辱在現(xiàn)實中是否仍位列其“大”?
“逍遙”是不會作答的?;蛘摺八睍f:逍遙豈在“待”中!“無”是可以“待”的嗎?“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有待的世俗與他們可有干系?
至人、神人、圣人是《逍遙游》中的“無”解之謎。有人說他們是一人的三種屬性,也有人為他們“論資排輩”;更紛雜的還有對號入座:后文中出現(xiàn)的堯、許由難有定分,藐姑射神人、四子亦高下不明。既然莊子有心考驗后人的“知”性,那么不如暫且將推理懸置?;氐皆闹校爸寥?、神人、圣人”雖關乎“逍遙游”的主題性陳述,整個段落卻并不脫離“大小之辯”:陳述者在此段開頭評說“知行一鄉(xiāng)、德合一君”者有如鴳雀,那么在段末出現(xiàn)的“至人、神人、圣人”應屬“大”流,此為其一。又,此段提出“無所待”之重旨,而段末出現(xiàn)“無己、無功、無名”,可見“至人、神人、圣人”的“無”應與“無所待”相關,此其二。一旦將此二條線索“和盤打筭”,“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多少能得出些“大知無待”的意味。林云銘解此語為“無待于己之所有”、“無待于功之所及”、“無待于名之所歸”[10]5。己、功、名都是世俗的聲張,待己、待功、待名都是世俗所求,于“大知”者又有何用!
“用”在此一大部分中也是逐漸顯露出來的;如同題旨“逍遙”一樣,“用”亦被大、小牽引著——逍遙與用,看似一對截然不合的反義詞,此時卻在盤中糾纏為“大小之辯”的漩渦。堯讓天下于許由,許由說“予無所用天下為”——誰更高明?藐姑射的神人如此超凡,是否就代表了至上的逍遙?
陳述者只自顧陳述,此外他不露任何評說。“小知”愈發(fā)地力不從心了——誰為大,誰更逍遙?莊子沒有明示。
然而有一種通往“大”的可能性倒是向世俗展開了。肩吾聽說藐姑射神人的故事,不肯相信。連叔說“瞽者無以與乎文章之觀,聾者無以與乎鐘鼓之聲”。連叔的高明處在于:小知也能自覺于“小”的限度。
自惠子與莊子的對話開始,直至結尾,亦是亦非、似是而非都隨“陳述者”的身影退場了。他已經完成了大小之辯?只等莊子把最后的“逍遙”說出來了。
惠子說大瓠無用,莊子向他指出如何可用?;葑诱f自己的大樗樹不中繩墨規(guī)矩,不得受用,又說莊子的話大而無用;莊子便以“逍遙”作答——全文中僅有的“逍遙”:
今子有大樹,患其無用,何不樹之于無何有之鄉(xiāng),廣莫之野,彷徨乎無為其側,逍遙乎寢臥其下。不夭斤斧,物無害者,無所可用,安所困苦哉![1]6
此句中有幾個細節(jié)值得注意。
(1)患其無用的“患”,非真的無用,而是“子”患其無用。惠子說樗木不為人所用,即不材,是因為不合繩墨也不合規(guī)矩。然而繩墨、規(guī)矩無非是俗世的價值標準,故“不材”只是于俗世價值的不材;而患不材,自是局限在“俗知”之中。
(2)“無何有”與“彷徨”、“逍遙”的關系:“無何有之鄉(xiāng)”在“俗知”之外,是“無用之用”的去處,又成為彷徨、逍遙的歸宿。因而,逍遙即便在《莊子》中作“無為”解,也未必是真的“不用”;不過是其“所用”在“無用”,而此一“無用”的判斷又是出自“俗知”的。
(3)“安所困苦哉”的“困苦”:對俗知而言,無用有困苦,此乃惠子的“患”。對俗世而言,“用”亦有困苦,此乃莊子說的“夭斤斧”。莊子在此顯露的困苦豈獨止于惠子一人。
還有一個“玄機”可能暗藏了莊子的“用”心。
惠子說自己把無用的大瓠打碎了,因為它實在太大:用來盛水,其堅固度不足以支持水的重量;切開做成瓢,又沒有水缸容得下它。莊子特別舉了一個例子說明惠子是“拙于用大”:宋國有人善為不龜手之藥,他們的家族世代從事漂絲于水的工作;這藥雖然保護他們的手不開裂,但他們從事的工作只能賺到數(shù)金。后來有人以百金買走了他們的藥方,用在吳國“冬與越人水戰(zhàn)”中;那人因大敗越人而得到了封地。就是這個故事之后,緊接著莊子就指出了大瓠的用處:“何不慮以為大樽而浮于江湖”。乍聽之下,這實在是個很“逍遙”的“大用”,與樹“大樗”于無何有之鄉(xiāng)幾乎異曲同工。然而有一個“機關”不得不道破。莊子在此作了一個十分隱晦的轉換:大瓠用來“盛水”、做成“水瓢”,或“以為大樽”,是其使用性質發(fā)生了改變。所以文中“大瓠”的“用小”、“用大”是基于“器具”本身的——是“用來做成什么”。而“不龜手之藥”的情況實則不同:這藥的使用性質就是不讓手開裂,未曾有改變;但莊子卻說用于“水中漂絲”則小,用于“冬日水戰(zhàn)”則大——是“用來去做什么”。當然,莊子說這話仍是以世俗標準——“財富”作衡量的:用于漂絲,世代只得數(shù)金;賣給知用者,則得百金;知用者得其用,終得封地。
瓠的“用大”是落回到“大”自身的,而藥的“用大”卻是用于戰(zhàn)爭。況且不龜手藥并沒有“大而無用”的尷尬,莊子引此例說明“用大”,實在不可等閑視之?;蛘咛撿o、無為也有其限度?是否——大而無用于世者以“用于無”為上;有用于世者又當以“用于世俗之大”為上?
有一些重要但紛爭的問題在上文中跳過了——堯、許由、藐姑射神人和四子??匆姷?、聽見的論述很多,卻不外乎持一種見地將他們對號入座,再根據各自對“至人、神人、圣人”的理解作出排名。
《逍遙游》讀到這里,實在也應自知了;對那些世俗之外的不凡者,要如何用凡語評說?當然,如果力強為之,非要作出點區(qū)分,那么仍有兩種人值得關切:一種是與現(xiàn)實有關的,另一種則“游乎四海之外”。
《逍遙游》中有兩個角色尤其動人。
第一個是堯。不是因為他肯把天下讓與他人,而是他手握天下卻不力爭。堯絕不是鴳雀一般的見識,《逍遙游》中寫他是到過神山藐姑射的。他到了那里,見到四子,“窅然喪其天下焉”。這就是先王之道的限度:天下沒有誰比他更大,然而他卻能知守于“一己”。其實,堯大可以動用獨尊的權力?!俄n非子·外儲說右上》中有一則故事:太公望封于齊時,將兩個聲稱“不臣天子,不友諸侯……無上之名,無君之祿,不事仕而事力”的賢人誅殺了。他們自足于耕作,無爭于世俗名利,為什么反而招來殺身之禍?其實,哪怕只是若有所失的感受,也會讓自以為無所不能的人感到不安。太公望說“不仕,則不治;不任,則不忠……已自謂以為世之賢士而不為主用,行極賢而不用于君,此非明主所臣也,亦驥之不可左右矣,是以誅之?!保?3]但堯卻不是這樣。他恐怕只能做個望神山而興嘆的王者——他是知的,也到了那里,卻并不走入藐姑射的神境。窅然失天下,堯能不能不失?
還有一個是莊子。他當然也不是鴳雀;并且,他可能是惟一洞察了一切的那個無用之人:他知道世俗的知,世俗的用,世俗的有限與困苦,也分明覺察了世俗之外的一切奧秘。他說:“泰初有無,無有無名”[1]97。然而就是這樣一個“知無”者,卻也不像藐姑射的入化之人。為什么,逍遙的結局只是在無何有之鄉(xiāng)種下無用的樗木?樗下的彷徨者,可曾聲張了什么?
不過是一連串的故事,但,只能言盡于此了。其實,他早已把什么都說了出來,只是那樣的說卻指向了“不知”。
從來,以自知為大者,都在以小知害大知。大知是“知無”的——以無為知,無能養(yǎng)知。惟知能此,則以“小知”存“大”,“小”才不至落入“大小之辯”的天分。
“聲張”亦止步于此了。逍遙只在樗下,彷徨者自白于天地而不求俗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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