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毅
(中國人民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北京 100872)
專門的訓(xùn)詁之學(xué),實際脫胎于古人解釋經(jīng)典的活動。于是,早期的解經(jīng)文獻(xiàn)(如《詩》、《書》之序、《春秋》之傳皆是),遂成為訓(xùn)詁材料的淵藪,其中語句往往為后世訓(xùn)詁的專門著作如《爾雅》、《說文》之類所拾取和繼承①如張舜徽嘗言:“大抵漢以前經(jīng)傳本文,即有訓(xùn)詁。如云‘需,須也’,‘師,眾也’,‘夬者,決也’,‘兌者,說也’,見于《易》;‘水曰潤下,火曰炎上’,見于《書》;‘止戈為武’、‘皿蟲為蠱’,見于《左傳》……”。[1]。
《春秋左氏傳》于“三傳”之中,寫定最早,篇幅最巨,其“發(fā)凡”五十,是后儒對《春秋》經(jīng)文的解釋。其中如“凡雨,自三日以往為霖,平地尺為大雪”(隱公九年)②以下凡引用《左傳》例句,均隨文標(biāo)明“某公某年”,以提示例句使用的具體年代和場合。引文均采用楊伯峻《春秋左傳注》(修訂本)。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2]64、“凡師,一宿為舍,再宿為信,過信為次”(莊公三年)[2]161、“凡邑,有宗廟先君之主曰都,無曰邑”(莊公二十八年)[2]242諸條,皆可為后世訓(xùn)詁的先聲與典型。
《左傳》中另有一類語句,并非發(fā)凡解經(jīng)之言,而是在敘事行文之中對歷史人物言談的記錄,如師服言“嘉耦曰妃,怨耦曰仇”(桓公二年)[2]92,子贛曰“失志為昏,失所為愆”(哀公十六年)[2]1698,叔仲惠伯有“兵作于內(nèi)為亂,于外為寇”之箴諫(文公七年)[2]563,晉獻(xiàn)公、荀息有“何謂‘忠’、‘貞’”(僖公九年)之問對,諸如此類,凡數(shù)十例。這類材料本身并非純粹的語詞解釋,只因它們具有語詞解釋的面目,故亦常為后世訓(xùn)詁學(xué)所珍視和取材,如《說文》用楚莊王之語釋“武”,郭景純引荀林父之言注《爾雅》等皆是。
以上兩類材料,皆為后世訓(xùn)詁學(xué)所取材。訓(xùn)詁學(xué)尤其重視前者,因前者為經(jīng)師對文本的直接訓(xùn)詁,故客觀、確切。在訓(xùn)詁學(xué)的意義之外,后一類材料則另有其價值。它們并非后世旁觀者的文本解釋,而是歷史事件中當(dāng)事人的直接表達(dá),且均發(fā)表于在位君子的論爭、決策之際,反映了當(dāng)時政治生活與學(xué)術(shù)思想的某些實況。對這一類解釋性語句的句式、用法及所涉內(nèi)容等進(jìn)行清理和總結(jié),對于理解春秋時代君子的生活和思想世界及其后世影響,或許不無啟發(fā)。
《左傳》的釋言句式,約有數(shù)種。
(1)“……為……”
此種句法使用最多,如“耳不聽五聲之和為聾,目不別五色之章為昧,心不則德義之經(jīng)為頑,口不道忠信之言為嚚”(僖公二十四年,富辰語)[2]425、“同官為寮”(文公七年,荀林父語)[2]561、“兵作于內(nèi)為亂,于外為寇”(文公七年,叔仲惠伯語)[2]563、“己惡而掠美為昏,貪以敗官為墨,殺人不忌為賊”(昭公二十四年,叔向語)[2]1367等皆是?!爸垢隇槲洹?宣公十二年,楚莊王語)[2]744、“反正為乏”(宣公十五年,晉伯宗語)[2]763等語,因包含字形分析,尤其被后世引為“形訓(xùn)”典型。
(2)“……曰……”
此種句法略少,約有三四例較為明顯,如師服“嘉耦曰妃,怨耦曰仇”(桓公二年)[2]92,里克“大子奉冢祀、社稷之粢盛,以朝夕視君膳者也,故曰冢子。君行則守,有守則從,從曰撫軍,守曰監(jiān)國”(閔公二年)[2]268,成鱄“心能制義曰度,德正應(yīng)和曰莫,照臨四方曰明,勤施無私曰類,教誨不倦曰長,賞慶刑威曰君,慈和遍服曰順,擇善而從之曰比,經(jīng)緯天地曰文”(昭公二十八年)[2]1495等語是。
(3)“……謂之……”
如臧僖伯“講事以度軌量謂之軌,取材以章物采謂之物”(隱公五年)[2]42,北宮文子“有威而可畏謂之威,有儀而可象謂之儀”(襄公三十一年)[2]1194,秦醫(yī)和“女惑男、風(fēng)落山謂之蠱”(昭公元年)[2]1223諸語皆是。此句法偶爾寫作“……之謂……”,如宣公十二年知莊子言“不行之謂臨”[2]727。
(4)“……,……也”
這種句法亦僅偶然用之,如“公家之利,知無不為,忠也;送往事居,耦俱無猜,貞也”(僖公九年荀息語)[2]328-329。
以上4 種句式,歸結(jié)起來,相當(dāng)于今“……是……”、“……叫做……”兩種句式,其作用類似于下定義?!蹲髠鳌分型ㄟ^上述4 種句法對語詞進(jìn)行近似于定義式解釋的材料,便是本文要處理和研究的對象。
《左傳》中其余使用上述4 種句式之處還有很多,但并非定義式的語詞解釋,如僖公五年宮之奇曰:“虢,虞之表也”[2]307(“虢國是虞國的外圍屏障”),雖句式相同(同為判斷句),而實與本文題旨無關(guān)。又如成公二年申公巫臣諫楚子娶夏姬,曰:“貪色為淫,淫為大罰”[2]803(“貪戀美色就是淫,淫屬于一種大罪”),此二句句式皆“……為……”,前句當(dāng)理解為對“淫”的解釋,近于對“淫”的定義,在本文討論范圍之內(nèi),而后句則否。
本文所要研究的語句既已劃定,以下當(dāng)進(jìn)一步討論此類語句的內(nèi)容、使用場合以及使用者的情況,以闡明它們在《左傳》中的特殊意義。
通覽《左傳》全書,此類解釋性語句所釋的語詞,多屬政治和道德范疇,如仁、義、忠、信、貞、敬、威、儀、利、共之類。如“君能制命為義,臣能承命為信,信載義而行之為利”(宣公十五年,解揚語)[2]760、“師眾以順為武,軍事有死無犯為敬”(襄公三年,魏絳語)[2]929等皆是。而“天反時為災(zāi),地反物為妖,民反德為亂”(宣公十五年,伯宗語)[2]763、“亂在外為奸,在內(nèi)為軌(宄)”(成公十七年,長魚矯語)[2]903等語釋災(zāi)、夭、亂、奸、宄諸詞,莫不與政治生活有關(guān)。其中如隱公五年臧僖伯“講事以度軌量謂之軌,取材以章物采謂之物”[2]42之言,解釋“軌”、“物”兩字,其復(fù)雜含義與當(dāng)時之治國思想和禮樂文化密切相關(guān),幾乎很難簡單對譯為今語之“法度”、“禮制”,而必須結(jié)合其時代、習(xí)俗,視之為具體的行動過程乃至政治術(shù)語,方能獲得深入的理解。
正因為這類語句所釋之詞多為政治、道德范疇,故多關(guān)涉是非善惡判斷,或如仁、義、忠、信,或如聾、昧、頑、嚚,少有中性語匯,如文公七年荀林父謂“同官為寮”[2]561者實不多見。而襄公四年魯叔孫穆子在晉,曰“訪問于善為咨,咨親為詢,咨禮為度,咨事為諏,咨難為謀”[2]933,詳盡區(qū)分了“咨”、“詢”、“度”、“諏”、“謀”五種“訪問”,從表面看極似客觀、中性的詞語解釋,而實含褒美之義,詳觀下文穆子稱之為“五善”即可知。
可見,在《左傳》中,人物往往就所見的政治、道德范疇做出定義,而定義中常包含人物的是非判斷和取舍。這一特點與此類詞句使用的具體場合、使用目的有關(guān)。
《左傳》中的這一類釋言性語句,一般出現(xiàn)于在位君子的言談、討論之中。討論發(fā)生的具體場合則多種多樣,或是使節(jié)交際,或是軍旅籌劃,或是君臣問對,或是諸卿爭辯……以做出政治決斷的關(guān)鍵時刻為多,目的不外乎是決疑釋惑、申明見解、做出正確的判斷和決策。如以下3 例。
例1:
公疾,召之,曰:“以是藐諸孤辱在大夫,其若之何?”稽首而對曰:“臣竭其股肱之力,加之以忠貞。其濟,君之靈也;不濟,則以死繼之。”公曰:“何謂忠貞?”對曰:“公家之利,知無不為,忠也;送往事居,耦俱無猜,貞也?!?《左傳·僖公九年》)[2]328-329
公元前651年九月,晉獻(xiàn)公重病將死。由于驪姬的構(gòu)陷,太子申生已于5年前被害,其余群公子皆逃亡在外,公子重耳在翟,公子夷吾在梁。獻(xiàn)公已決心傳位于幼子奚齊,又苦于晉國政局之復(fù)雜:申生之余黨尚存,公子重耳、夷吾外得狄、秦之庇護(hù),在朝中亦各有支持者。因此,發(fā)生了以上一段君臣對話。
大夫荀息本是奚齊之傅,對奚齊負(fù)有培輔之責(zé),而獻(xiàn)公于病中又專門召見荀息,乃見對其托付的深重:“以是藐諸孤辱在大夫,其若之何?”“是藐諸孤”意謂“這弱小的孤兒”,“若之何”猶言“把他怎么樣”,是晉獻(xiàn)公意識到奚齊勢單力薄,故以言語相試探,欲試探在未來的艱難局勢中,荀息會如何對待奚齊。
荀息的回答包含3 個要點:“竭其股肱之力”、“加之以忠貞”、“不濟,則以死繼之”——盡力,盡心,盡命。
這一許諾的內(nèi)容十分動人,然而,這樣的回答從語意上還不足以區(qū)分說話人是出于真心,還是對重病國君的敷衍。故有國君的進(jìn)一步追問:“何謂忠貞?”
在荀息前一次的回答中,“不濟,則以死繼之”一點最為明確,“竭其股肱之力”次之,而“加之以忠貞”是最薄弱的環(huán)節(jié),因為“忠貞”最抽象,含義模糊,具體內(nèi)容往往因人而異。考問荀息對“忠貞”的解釋,便是探聽在荀息心中“忠貞”的具體內(nèi)涵,從荀息的回答中便可觀察出其言語的誠意、以及他對輔佐幼君的工作抱有何種程度的思想準(zhǔn)備。
在前面的對話中,如果荀息僅僅是在修辭的意義上使用“忠貞”,而在“忠貞”一詞背后并無確定指向的內(nèi)容,或?qū)Α爸邑憽边@種品質(zhì)本身究竟為何物素?zé)o思考,他將無法順利地應(yīng)對國君的追問,那么其的承諾的虛偽會自動暴露出來。而事實上,荀息立即作出了回答:“公家之利,知無不為,忠也;送往事居,耦俱無猜,貞也?!?“對國家有利之事,只要知道就作,此為忠;安葬先君,輔佐新君,使死者、生者雙方對我都無猜疑,此為貞。”)明確而迅速的回答,表明荀息對自己應(yīng)該如何對待奚齊與履職確實早有思考,其所謂“忠貞”并非虛言。
至此,晉獻(xiàn)公獲得了滿意的回答,君臣對話的記錄也止于此處?!蹲髠鳌反硕斡涗浛坍嫵鰰x獻(xiàn)公的縝密、老練和荀息的忠厚、信實,同時也下啟荀息盡忠而死的結(jié)局,使他的言與行得以互相發(fā)明、互相印證。
另外,荀息以“忠”為“對國家有利之事,只要知道就作”,不論分內(nèi)分外,以“知不知”為“做不做”之依據(jù),自我要求之高,雖如令尹子文“三仕為令尹,無喜色;三已之,無慍色。舊令尹之政,必以告新令尹”[3]331亦不能過之。他以“安葬先君,輔佐新君,使生者、死者雙方對我都無猜疑”為“貞”,荀息之所謂“貞”相當(dāng)于“信”。他以獲得對方之信任為實現(xiàn)“貞”的標(biāo)準(zhǔn),而對方一為死者,于冥冥之中無所不見;一為幼君,資質(zhì)高低、性情美惡均不可控制。同時取信于此兩者,內(nèi)心的幽隱須經(jīng)得起鬼神的檢查,外在的行為足以感化無知的幼童,談何容易!
荀息對“忠”、“貞”的解釋,雖是針對晉獻(xiàn)公托孤的具體情形而發(fā),然而其所確立的標(biāo)準(zhǔn)之高,卻足為后人理解和衡量忠、貞二字的參考尺度。
例2:
冬,徐伐莒,莒人來請盟,穆伯如莒涖盟,且為仲逆。及鄢陵,登城見之,美,自為娶之。
仲請攻之,公將許之。叔仲惠伯諫曰:“臣聞之:‘兵作于內(nèi)為亂,于外為寇??塥q及人,亂自及也?!癯甲鱽y而君不禁,以啟寇讎,若之何?”公止之?;莶芍?,使仲舍之,公孫敖反之,復(fù)為兄弟如初。從之。(《左傳·文公七年》)[2]562-563
公元前620年,魯國發(fā)生了一次嚴(yán)重的內(nèi)部沖突,沖突的雙方是公子遂(東門襄仲,亦稱仲遂)與公孫敖(孟穆伯),二人此時皆為魯國之卿。
沖突的起因十分清楚。公孫敖曾娶莒國女子戴己為妻,妻死后,要求莒國再嫁一女為繼室,而莒人則以當(dāng)初為戴己陪嫁的聲己仍然在世為由(指聲己可為其繼室),拒絕再嫁女于公孫敖。于是公孫敖轉(zhuǎn)而為堂兄弟公子遂提親,得到了莒人的許可。到魯文公七年冬季,莒人因受徐國威脅,請求與魯國結(jié)盟。而魯國派出結(jié)盟的使者,正是公孫敖。在結(jié)盟的同時,他也準(zhǔn)備替公子遂迎娶莒國女子??墒牵诜蠲瓿扇蝿?wù)的途中,公孫敖偶見此女子甚美,于是將其掠為己有?;蛟S因為莒人此時正有求于魯國,故對其行為無可奈何。公子遂由此心懷不滿,向魯文公提出攻打公孫敖的請求。
因公孫敖有過錯在先,故當(dāng)公子遂提出這一請求時,魯文公沒有表示任何疑義。此時,魯文公的思維滯于兩人之間的恩怨和局部的對錯,因而沒有意識到公子遂的提議究竟意味著什么。
公孫敖與公子遂皆出身于魯國公室。公孫敖是公子慶父(魯莊公之弟)之子,在《春秋》中首見于僖公十五年,至此時為魯卿已逾二十年。公子遂為莊公之子,僖公之弟,文公之叔父,于《春秋》首見于僖公二十六年,亦為魯卿。
二人在魯國地位之高,有《春秋》經(jīng)文可征:僖公二十六年“公子遂如楚乞師”;二十七年八月“乙巳,公子遂帥師入杞”;二十八年“公子遂如齊”;三十年“公子遂如京師,遂如晉”;三十一年“公子遂如晉”;三十三年“秋,公子遂帥師伐邾”;文公元年“秋,公孫敖會晉侯于戚”,冬“公孫敖如齊”;二年“夏六月,公孫敖會宋公、陳侯、鄭伯、晉士縠盟于垂隴”,“公子遂如齊納幣”;五年“夏,公孫敖如晉”;六年“冬十月,公子遂如晉”;七年“公孫敖如莒涖盟”。公孫敖與公子遂為當(dāng)時魯國最活躍、也最有權(quán)勢的二卿。在此期間,地位稍次于他們的,有叔孫得臣與季孫行父。公孫敖、叔孫得臣、季孫行父三家,即為百年后瓜分魯國權(quán)力的“三桓”。
因此,公子遂與公孫敖之間可能發(fā)生的武裝沖突,實質(zhì)是魯國權(quán)力核心的分裂,將使魯國陷入混亂,而魯文公對此卻毫無預(yù)感。
在關(guān)鍵時刻看清形勢的人是叔仲惠伯,他指出:“臣聞‘兵作于內(nèi)為亂,于外為寇’”(“戰(zhàn)斗自內(nèi)興起是暴亂,自外而來是侵略”)。他的說服從對“亂”、“寇”二字的解釋開始,以此轉(zhuǎn)移了討論的重點,不再關(guān)注公子遂與公孫敖二人之間孰是孰非,轉(zhuǎn)而著眼于公子遂的提議將帶來什么樣的后果,從而使國君的眼界不再囿于局部具體的事實,而看到即將發(fā)生的事情將是何種性質(zhì)——如果按公子遂的請求去做,魯國將迎來一場暴亂。
內(nèi)亂會帶來怎樣的結(jié)果?“寇猶及人,亂自及也。”(“侵略至少還能傷及他人,而暴亂殺的全是自己人”)——在內(nèi)亂中,無論哪一方取勝,最終蒙受損失的都將是魯國。
后果的性質(zhì)既明,發(fā)起者的行為便不難判斷:公子遂的提議,實際上等于發(fā)動暴亂,即“作亂”。
公子遂的行為性質(zhì)既明,則國君對此的態(tài)度是否正確便不難判斷:“今臣作亂而君不禁,以啟寇讎,若之何?”(“如今臣發(fā)動內(nèi)亂而國君卻不制止,以此給外部的敵人制造機會,這可拿它怎么辦呢?”)
叔仲惠伯從對“亂”的解釋開始,逐層揭示出即將發(fā)生的事件、公子遂的請求、國君本人的態(tài)度分別屬于何種性質(zhì),最終使魯文公恍悟到整個局勢的潛在走向,從而及時化解了迫在眉睫的危機。
春秋之世紛繁擾攘,在位君子瞬息之間的決定,往往造成巨大而深遠(yuǎn)的影響,失之毫厘,便謬之千里。不為局部的是非、眼前的利害所迷惑,對各種具體行為及其后果作出準(zhǔn)確的定性,是身處亂世的君子不可或缺的素質(zhì)?!洞呵铩繁旧?,便是一部裁定是非、教人判斷的書,“別嫌疑,明是非,定猶豫,善善惡惡,賢賢賤不肖”,“撥亂世反之正,莫近于《春秋》”[4]。
例3:
晉邢侯與雍子爭鄐田,久而無成。士景伯如楚,叔魚攝理。韓宣子命斷舊獄。罪在雍子。雍子納其女於叔魚,叔魚蔽罪邢侯。邢侯怒,殺叔魚與雍子於朝。宣子問其罪于叔向。
叔向曰:“三人同罪,施生戮死可也。雍子自知其罪,而賂以買直;鮒也鬻獄;邢侯專殺,其罪一也。己惡而掠美為昏,貪以敗官為墨,殺人不忌為賊。夏書曰‘昏、墨、賊,殺’,皋陶之刑也,請從之。”乃施邢侯而尸雍子與叔魚于市。(《左傳·昭公十四年》)[2]1366-1367
這是發(fā)生于公元前528年的“叔向斷獄”的事跡。
事件起因于邢侯、雍子的土地糾紛。兩人都是來晉之楚人,在晉為大夫,各自擁有封田。因二人封邑彼此臨近,故就鄐邑田地的歸屬發(fā)生了爭執(zhí)③參見楊伯峻《春秋左傳注》(修訂本)。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1366頁的注釋。。當(dāng)時在晉國負(fù)責(zé)刑獄的士景伯正有使命在身,故執(zhí)政韓起命叔魚代為審理。根據(jù)案情,應(yīng)邢侯勝訴。但雍子獻(xiàn)其女于叔魚,因此獲得袒護(hù),使邢侯敗訴。邢侯氣憤之下遂殺叔魚、雍子于朝堂。最初的土地糾紛演變?yōu)闋可鏀?shù)位大夫的命案。
由于案情重大復(fù)雜,執(zhí)政韓起親自咨詢叔向。叔向歷事悼、平、昭三君,為當(dāng)時晉國著名的有識之士,被殺死的代理法官叔魚又是他的同母弟弟。
叔向的回答可分為兩個層次,首先是對三人具體應(yīng)如何量刑:“三人同罪,施生戮死可也”,即生者處死,死者戮尸(陳尸示眾)。量刑原因如下:
首先,分別概括三人的“犯罪事實”:“雍子自知其罪,而賂以買直;鮒也鬻獄;邢侯專殺?!辈⒅赋鋈怂笧橥坏燃壍淖镄?“其罪一也”。
然后,指出三種罪行應(yīng)為定何種罪名:“己惡而掠美為昏,貪以敗官為墨,殺人不忌為賊”,即行賄、貪贓枉法、公然殺人。
最后,指出以上判決的量刑依據(jù)為《夏書》的“昏、墨、賊,殺”。
叔向“己惡而掠美為昏,貪以敗官為墨,殺人不忌為賊”一語,既是對雍子、叔魚、邢侯行為的定性和定罪,又構(gòu)成對《夏書》中昏、墨、賊三種罪名的解釋,從而成為具體事實與《夏書》之間的銜接,使三人的行為與《夏書》的條文得以對應(yīng)。他的話清晰、確鑿,構(gòu)成了一篇既反映具體事實又包含定罪、量刑依據(jù)的判決書,對后世王朝的司法實踐和法律解釋都有深遠(yuǎn)的影響。這段典故也成為最早的司法判例之一,至今仍為中國法律史的研究者所反復(fù)援引和闡發(fā)。
從上述3 例中不難看出,《左傳》中這些散見于人物言談的定義式語句,或是為具體的行動、事件冠以恰當(dāng)?shù)拿Q,揭示具體事實背后隱而未現(xiàn)的意義,如叔仲惠伯言“兵作于內(nèi)為亂,于外為寇”;或是對重要的政治信念、道德范疇作出解釋,從而展示出可遵循的標(biāo)準(zhǔn)和界限,如荀息對“忠”、“貞”的解釋;或通過語詞的解釋,溝通古代的經(jīng)典與眼前的事實,使實踐中深確的判斷獲得來自于傳統(tǒng)依據(jù),如叔向?qū)θN罪名的解釋。無論如何,這一類語句的使用,無不與君子在種種復(fù)雜、緊張局面下的實踐和判斷具體地融為一體。由于篇幅所限,更多的例證不能備引。
在春秋242年的歷史中,國與國、人與人、階層與階層之間,各種摩擦異常劇烈,曾經(jīng)共同使用的語匯和約定俗成的理解,正面臨多種多樣分歧的解釋,故范宣子、叔孫豹有對“不朽”含義的辯論(《左傳·襄公二十四年》),晉平公誤以魯昭公為“善于禮”,女叔齊則不以為然,而為平公講解“儀”、“禮”之區(qū)別(《左傳·昭公五年》)。歷覽《左傳》中的事實,有華而不實的繁文縟節(jié)④如《左傳·昭公五年》:“公如晉,自郊勞至于贈賄,無失禮。晉侯謂女叔齊曰:“魯侯不亦善于禮乎?”對曰:“魯侯焉知禮!”公曰:“何為?自郊勞至于贈賄,禮無違者,何故不知?”對曰:“是儀也,不可謂禮。禮,所以守其國、行其政令、無失其民者也。今政令在家,不能取也;有子家羈,弗能用也;奸大國之盟,陵虐小國;利人之難,不知其私。公室四分,民食于他。思莫在公,不圖其終。為國君,難將及身,不恤其所。禮之本末將于此乎在,而屑屑焉習(xí)儀以亟。言善于禮,不亦遠(yuǎn)乎?”參見楊伯峻《春秋左傳注》(修訂本)。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1266頁。,有言而無信的“匱盟”⑤見《左傳·成公二年》,“十一月,公及楚公子嬰齊、蔡侯、許男、秦右大夫說、宋華元、陳公孫寧、衛(wèi)孫良夫、鄭公子去疾及齊國之大夫盟于蜀。卿不書,匱盟也。于是乎畏晉而竊與楚盟,故曰‘匱盟’。”參見楊伯峻《春秋左傳注(修訂本)》。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808頁。,也有文過飾非的狡辯⑥如《左傳·隱公五年》:五年春,公將如棠觀魚者。臧僖伯諫曰:“凡物不足以講大事,其材不足以備器用,則君不舉焉。君將納民于軌、物者也。故講事以度軌量謂之軌,取材以章物采謂之物。不軌、不物,謂之亂政。亂政亟行,所以敗也。故春蒐、夏苗、秋狝、冬狩,皆于農(nóng)隙以講事也。三年而治兵,入而振旅。歸而飲至,以數(shù)軍實。昭文章,明貴賤,辨等列,順少長,習(xí)威儀也。鳥獸之肉不登于俎,皮革、齒牙、骨角、毛羽不登于器,則公不射,古之制也。若夫山林川澤之實,器用之資,皁隸之事,官司之守,非君所及也。”公曰:“吾將略地焉。”遂往,陳魚而觀之,僖伯稱疾不從。書曰“公矢魚于棠”,非禮也,且言遠(yuǎn)地也。參見楊伯峻《春秋左傳注》(修訂本)。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41-44頁?!泊朔N種,便構(gòu)成了上述君子們努力討論、廓清“忠”、“貞”、“亂”、“寇”、“昏”、“墨”、“賊”等諸多概念的時代環(huán)境——在“禮崩樂壞”的現(xiàn)象背后,是名、實脫節(jié)的事實。而這一事實,當(dāng)可視為老子、孔子思想得以醞釀、產(chǎn)生的經(jīng)驗背景。觀乎《論語》中所展現(xiàn)的孔子對于《春秋》242年間歷史的極度熟悉,可見孔子思想與其歷史經(jīng)驗的深刻關(guān)聯(lián)⑦參見朱維錚《壺里春秋》。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2年,第71-75頁。。
就在叔向的同時或稍后,在周的老子有“名可名,非常名”的透徹觀察,從而超脫于名相之外;在魯?shù)目鬃觿t提出“正名”的思想:“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禮云禮云,玉帛云乎哉?樂云樂云,鐘鼓云乎哉”,“無臣而為有臣,吾誰欺,欺天乎”,“‘相維辟公,天子穆穆’,奚取于三家之堂”[3]855-856,1216,599-601,140……凡此種種,意在追究名詞背后的真實含義以及相應(yīng)于真實含義而應(yīng)有的正確理解與恰當(dāng)對待,以維系日益失序的社會?!巴瓶鬃又?,殆以為君臣父子茍能顧名思義,各依其在社會中之名位而盡其所應(yīng)盡之事,用其所當(dāng)用之物,則秩序井然,而后百廢可舉,萬民相安。若觚已不觚,則國將不國?!保?]而孔子對于“名”之重視,當(dāng)有得于春秋以來有識君子在延續(xù)數(shù)世的艱難時世中所逐漸形成的共識,正所謂法不孤起。
魯昭公六年,鄭鑄刑書,叔向詒書子產(chǎn)而責(zé)之,后世往往以此論叔向為法治之保守反對者。然而,觀昭公十四年“叔向斷獄”,蓋當(dāng)時諸侯異法,折獄無倫,各用其私,鮮有引據(jù)清楚、罪名翔實之判決,故孔子亦稱其能正“刑書”⑧“仲尼曰:‘叔向,古之遺直也。治國制刑,不隱于親。三數(shù)叔魚之惡,不為末減。曰義也夫,可謂直矣!平丘之會,數(shù)其賄也,以寬衛(wèi)國,晉不為暴。歸魯季孫,稱其詐也,以寬魯國,晉不為虐。邢侯之獄,言其貪也,以正刑書,晉不為頗。三言而除三惡,加三利。殺親益榮,猶義也夫!’”參見楊伯峻《春秋左傳注》(修訂本)。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1367頁。[2]1367,叔向?qū)崬楫?dāng)時熟知前代典則及當(dāng)時司法實踐的專家,而他與子產(chǎn)之間的爭論,似是了解“法治”之利弊的內(nèi)行之間的論爭,若僅以“革新”、“守舊”之類論之,似乎不能窮盡此次爭論的內(nèi)涵。且觀叔向?qū)Α断臅返慕忉?,似乎?zhàn)國的刑名之學(xué),自那時起已經(jīng)隱現(xiàn)端倪了。
至于“刑名之學(xué)”進(jìn)一步發(fā)展,遂為后來之“名家”。其去形就名,合同異、離堅白,近于無關(guān)乎事實的形上之論,則恐怕是《左傳》中急于解決現(xiàn)實急難的君子們所想象不及之事了。
了解了《左傳》中解釋語詞的語句是一些什么樣的句式、解釋了一些怎樣的語詞、以及解釋于何種場合之后,還需要考察使用這些語句的是一些什么人,由此可窺見《左傳》作者記錄這一類語句的意圖。
首先,《左傳》中使用這一類語句的人,絕不是遠(yuǎn)離政治的下層人民,而是活躍于政治舞臺的卿大夫以及少數(shù)國君。他們或是政治生活中的直接決策者,如季文子曾引用“毀則為賊,掩賊為藏。竊賄為盜,盜器為奸”(傳為周公所作之《誓命》)[2]634,說明他為何要驅(qū)逐叛變父母之邦、竊取寶器來獻(xiàn)給魯國的莒太子仆⑨參見《左傳·文公十八年》。;又如楚莊王借“止戈為武”[2]744,勸止大臣過度宣揚楚國在邲之戰(zhàn)中的武功⑩參見《左傳·宣公十二年》。。在使用這一類語句的人中,更多的是參與和影響決策的人,如上述3 例中的荀息、叔仲惠伯、叔向皆是;有時候使用這一類語句的人是政治生活的觀察者和批評者,如師服曾以“嘉耦為妃,怨耦為仇”[2]92指出晉穆侯為子命名的反常,并預(yù)言了晉文侯仇一支的衰落?參見《左傳·桓公二年》。但不論是國君、人臣還是觀者,這三類角色沒有截然的差別,一國的決策者對他國而言也可以是觀察者,一個觀察者也可能成為建議者。用一個名詞來概括這些言者——他們是當(dāng)時的“君子”,由于特殊的地位,他們的觀點會對國家的前途命運造成影響?國君身份較高,然而,就其在政治生活中的功能而言,亦可歸入君子一類。國君不能包含君子,然而君子確可以包含國君。。
而且,他們不僅是地位上的君子,也是品性和修養(yǎng)上的君子。如上文所舉的3 例,荀息言而有信,《左傳》中稱為“純臣”;叔仲惠伯也是魯國忠臣,他阻止了公子遂的一次作亂,終于在后來公子遂再次作亂時殉難;叔向是孔子所稱許的“古之遺直”。其他如魯季文子、晉伯宗、齊晏嬰、衛(wèi)北宮文子、隨季良等人,都曾使用過這類句式,他們都是《左傳》作者所肯定的人物。雖然《左傳》對其中個別人物的某些做法曾有所批評(如對于楚莊王),然究竟總體視之為可取,且在記錄他們使用這一類語句的時刻,皆為其表現(xiàn)可取之時。其中成公十七年一條記錄較為特殊,發(fā)動政變的胥童、長魚矯等人有“臣聞亂在外為奸,在內(nèi)為軌(按:宄)”[2]903之言,勸說晉厲公盡殺欒書等諸卿。此次政變的實質(zhì),在于晉厲公與已經(jīng)過分強大的諸卿爭權(quán),為晉國政權(quán)結(jié)構(gòu)變化的一大關(guān)鍵,且被殺的三郤驕奢過度,禍由自取,故很難認(rèn)定胥童等人為亂臣賊子。且事后觀之,由于晉厲公沒有采納胥童等人的建議,終為欒書所弒。令“亂在外為奸,在內(nèi)為軌”之言(內(nèi)容與文公七年叔仲惠伯所言相近)自胥童之口說出,或正可反證《左傳》作者對于他們并不持全然否定的態(tài)度。通觀《左傳》,這類定義性的語句,從未出于“亂臣賊子”之口。
可見,《左傳》中對諸多重要范疇進(jìn)行解釋和定義之人,通常既是政治上具有重要影響之人,又是《左傳》作者所贊同之人,兩者相合,即為兼具“位”與“德”的君子。因此,這些君子說出的話語,不但在解決其自身于歷史情境下的具體難題上起作用,一但被采入《左傳》,還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左傳》作者的觀點。這樣一來,《左傳》的作者便避免了抽象的議論或直截了當(dāng)?shù)亩x,而是借歷史故事的講述,借著故事中人物的言辭,將他認(rèn)為值得采納的理解和定義轉(zhuǎn)述給后代。
這樣的轉(zhuǎn)述,不同于抽象的議論和直截的定義之處,在于它隨身攜帶了自己的小舞臺:事情皆有具體的起因,人物皆有具體的性情,人物之間皆有活生生的關(guān)系和具體的沖突。至于劇中人對忠、對信、對是、對非的解說,讀者可以在看完這幕劇之后,結(jié)合劇中人的行動和命運,慢慢回味,細(xì)細(xì)思考。這于是構(gòu)成《左傳》一個鮮明而又隱晦的特色。
如上節(jié)所言,《左傳》中君子對諸多重要概念、范疇做出解釋和定義的實例,正反映出孔子“正名”問題提出的背景。而《左傳》的作者大量地將此類事例采入著作,乃是理解并繼承了孔子“正名”的教誨——這一教誨即使在孔子生前也并不為所有的弟子所接受,子路便是不能理解之一例[3]885-896。而《左傳》的作者雖然繼承了“正名”的思想,卻并不直接進(jìn)行概念的抽象討論,亦不以論證“正名”之必要為務(wù),而是通過大量史例的轉(zhuǎn)述顯示出“正名”議題在春秋時代的具體含義和特殊意義,使人看到,“正名”式的語詞討論,是當(dāng)時君子在政治實踐中得以理清思路、澄清問題、做出正確決策的思維手段,從而進(jìn)一步去思索孔子所謂“正名”的確切含義及可遵循的方法。由此,或可認(rèn)為,《左傳》的作者不僅理解了孔子“正名”的教誨,而且也部分地繼承了孔子談用而不談體的教育方法。
孔子一生的教誨很多,然而罕言性情與天道,亦極少直接解釋概念。
子張問曰:“令尹子文,三仕為令尹,無喜色;三已之,無慍色。舊令尹之政,必以告新令尹。何如?”
子曰:“忠矣?!?/p>
曰:“仁矣乎?”
曰:“未知,焉得仁?”
“崔子弒其君,陳文子有馬十乘,棄而違之。至于他邦,則曰:‘猶吾大夫崔子也。’違之。之一邦,則又曰:‘猶吾大夫崔子也?!`之。何如?”
子曰:“清矣?!?/p>
曰:“仁矣乎?”
曰:“未知,焉得仁?”[3]331-335
究竟什么是忠、什么是清、什么又是仁?只能結(jié)合具體人物的性情和遭遇來具體地思考。漢代的公羊家曾否定《左氏春秋》為解經(jīng)之作,然而,在避免直接下定義方面,《左傳》的作者,或許得了孔子的真?zhèn)鳌?/p>
《左傳》中這些類似“訓(xùn)詁”的語句,對后世的中國的文化、學(xué)術(shù)產(chǎn)生了何種影響?
因為《左傳》中此類語句,多出自作者所贊同的君子之口,能夠部分地表達(dá)作者的思想;又因為君子說話的當(dāng)時,往往也對前代典籍有所解釋,如前所引叔向解“昏”、“墨”、“賊”即是對《夏書》的解釋;襄公四年叔孫穆子“訪問于善為咨,咨親為詢,咨禮為度,咨事為諏,咨難為謀”[2]933之言,是針對《詩》“必咨于周”的解釋;而昭公元年秦醫(yī)和“皿蟲為蠱”、“女惑男、風(fēng)落山謂之蠱”[2]1223語,是對周易“蠱”卦的解釋。因此,這些語句在漢代及以后,便被訓(xùn)詁家所采納,正式成為對語詞的訓(xùn)釋?!皝y在外為奸,在內(nèi)為宄”[2]563、“止戈為武”[2]744、“正反為乏”[2]763、“皿蟲為蠱”[2]1223、“同官為寮”[2]561皆其顯例?前4 例見《說文》,后一例見《爾雅》注。,其它如“有威而可畏謂之威,有儀而可象謂之儀”(襄公三十一年,北宮文子語)[2]1194、“心不則德義之經(jīng)為頑,口不道忠信之言為嚚”(僖公二十四年,富辰語)[2]425等,亦為后儒解釋《詩》、《書》者所引用。
由此,春秋君子對語詞的解釋,便漸漸脫離君子們進(jìn)行說服、論辯的具體場合,進(jìn)入古漢語的詞匯系統(tǒng),對國人的感情和思維產(chǎn)生潛移默化的影響。如“止戈為武”、“正反為乏”與“立德”、“立功”、“立言”之三種“不朽”,背后皆包含厚重的政治和人生內(nèi)涵;而“貪墨”又成為后世常用詞,它在后世始終保持了最初叔向口中的含義和感情色彩。
在訓(xùn)詁學(xué)領(lǐng)域中,“正義”是一種解釋經(jīng)典的著述形式,如《五經(jīng)正義》、《史記正義》。其原初的意思,便是“文本、語匯的正確含義”。春秋君子的語詞解釋,便是著者追究具體處境中某些重要概念的“正義”的活動。因為著者看到,對這些詞匯的正確理解,是正確處理眼前內(nèi)政外交問題的關(guān)鍵?!蹲髠鳌せ腹辍吩脦煼?“夫名以制義,義以出禮,禮以體政,政以正民”[2]92,即認(rèn)為,命名便會產(chǎn)生一定的含義,根據(jù)其含義便有相應(yīng)的對待規(guī)范和儀節(jié),遵行規(guī)范和儀節(jié)就是政治活動的具體體現(xiàn),而政治活動是用來治理百姓的。此言由正名貫通于治民,深切醒豁,或可解仲由之惑。
[1]張舜徽.鄭學(xué)叢著[M].濟南:齊魯書社,1984:81.
[2]楊伯峻.春秋左傳注[M].修訂本.北京:中華書局,2009.
[3]程樹德.論語集釋[M].北京:中華書局,1990.
[4]司馬遷.史記·太史公自序[M].北京:中華書局,1959:3297.
[5]蕭公權(quán).中國政治思想史[M].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1998: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