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文楨,黨 娜
(⒈武漢工程大學,湖北武漢430205;⒉武警湖北總隊第一支隊,湖北武漢430050)
國家賠償能否繼續(xù)與錯案追究掛鉤
□孫文楨1,黨 娜2
(⒈武漢工程大學,湖北武漢430205;⒉武警湖北總隊第一支隊,湖北武漢430050)
國家賠償能否繼續(xù)與錯案追究掛鉤,這對于現(xiàn)行《國家賠償法》的順利實施有著重要意義。有權威學者認為舊《國家賠償法》之所以實施得不夠理想,一個主要原因就在于國家賠償與錯案追究掛起了鉤。但是,自侵權兩分法的角度考察這個問題,則會發(fā)現(xiàn)權威學者的這個觀點并不完全正確。在國家賠償和錯案追究的關系問題上,正確的做法是:有關公職人員無過錯的,不應掛鉤;有過錯的,必須掛鉤。
國家賠償;侵權;錯案追究;侵權的兩分法
2012年4月5日,河南省高級人民法院下發(fā)了《河南省高級人民法院錯案責任終身追究辦法(試行)》,決定在河南試行錯案責任終身追究制度。河南省高院的這個規(guī)定在社會上引起了強烈的反響。同時,因為錯案必然引發(fā)國家賠償,所以,作為法學研究者,就應該思考這樣一個問題:國家賠償能否繼續(xù)與錯案追究掛鉤。
關于這個問題,曾有國家賠償法領域的權威學者發(fā)表過看法。在談到舊《國家賠償法》①本文將2010年4月29日修正后的《國家賠償法》稱為“現(xiàn)行《國家賠償法》”,而將此前的《國家賠償法》稱為“舊《國家賠償法》”。實施效果不理想的原因時,馬懷德教授認為,這其中的一個主要原因就在于將國家賠償與錯案追究掛起了鉤,國家賠償變成了責任追究;“這樣,只要發(fā)生賠償,就存在追究造成錯案的責任人的責任問題。沒有人愿意承擔責任,只有想辦法不賠償。”②詳見馬懷德教授2006年5月19日在西北政法大學所作的題為“《國家賠償法》的修改與完善”的演講,http://msfxy.nwupl.cn/news_view.a(chǎn)sp?newsid=159。此外,馬懷德教授近些年來多次在相關場合,尤其是《國家賠償法》修正案通過前后,表達過同樣的觀點,而該觀點也有不少的贊同者。參見:《專家稱國家賠償不等于追究錯案責任》,http://news.qq.com/a/2010-04-27/000261.htm。
現(xiàn)行《國家賠償法》并未涉及國家賠償與錯案追究的關系,所以,如果權威學者的這個說法是對的,那么,國家賠償與錯案追究掛鉤的做法也將會繼續(xù)對現(xiàn)行《國家賠償法》產(chǎn)生消極影響,從而嚴重影響該法的實施效果。那么,權威學者的這個說法到底對不對,換言之,國家賠償究竟能否繼續(xù)與錯案追究掛鉤。
本文只從侵權兩分法的角度對權威學者的這個說法作一分析。需要特別說明的是,之所以從侵權的視角對國家賠償問題進行探討,是因為不管是按照民法理論上職務侵權的原理,還是按照《民法通則》第121條的規(guī)定,導致國家賠償?shù)脑蚪钥筛爬榍謾唷?/p>
根據(jù)民事法律事實的分類理論,按照是否以責任承擔者的意志為轉(zhuǎn)移,“侵權”可以兩分為“侵權行為”和“侵權事件”,前者屬于行為范疇,而且是不法事實行為范疇,后者則屬于事件范疇。《民法通則》第106條第2款規(guī)定:“公民、法人由于過錯侵害國家的、集體的財產(chǎn),侵害他人財產(chǎn)、人身的,應當承擔民事責任?!薄肚謾嘭熑畏ā返?條第1款規(guī)定:“行為人因過錯侵害他人民事權益,應當承擔侵權責任?!痹谶@兩個法條里,“由于(因)過錯侵害……的”規(guī)定的就是侵權行為,因為由主客觀的辯證統(tǒng)一法則所決定,內(nèi)在心態(tài)的過錯必然要通過外在行為的不法而表現(xiàn)出來。作為這種規(guī)定的具體化,《民法通則》第117條至第120條這四條規(guī)定了侵害物權、侵害知識產(chǎn)權和侵害人格權三類侵權行為,而《侵權責任法》在其第6條之后也對諸多侵權行為作了規(guī)定。
《民法通則》第106條第3款規(guī)定:“沒有過錯,但法律規(guī)定應當承擔民事責任的,應當承擔民事責任?!薄肚謾嘭熑畏ā返?條規(guī)定:“行為人損害他人民事權益,不論行為人有無過錯,法律規(guī)定應當承擔侵權責任的,依照其規(guī)定?!卑凑諏W界的普遍觀點,這兩個法條規(guī)定的是無過錯責任原則,對應于特殊侵權行為。但實際上,所謂的“特殊侵權行為”并不全屬于行為,其中有的屬于不以責任承擔者的意志為轉(zhuǎn)移的法律事實,即事件。同時,鑒于這類事件均給他人權益造成了侵害,故而屬于侵權事件?!睹穹ㄍ▌t》第123條規(guī)定的高度危險作業(yè)致人損害和第127條規(guī)定的“飼養(yǎng)的動物造成他人損害的,動物飼養(yǎng)人或者管理人應當承擔民事責任”就包含了侵權事件,《侵權責任法》第65條和第69條規(guī)定的侵權中也包含了侵權事件。之所以說這四個法條中包含了侵權事件,是因為這四個法條均包含了這樣的情形:侵權的發(fā)生不以責任承擔者的意志為轉(zhuǎn)移。此外,根據(jù)《民法通則》第133條和《侵權責任法》第32條的規(guī)定,在無民事行為能力人或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造成他人損害時,監(jiān)護人即使盡到了監(jiān)護責任,也要承擔一定的民事責任。在這種情形下,被監(jiān)護人侵害他人的行為對監(jiān)護人而言即屬于事件,而不屬于行為,因為被監(jiān)護人的侵害行為之是否發(fā)生并不以監(jiān)護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
為了更好地理解“侵權行為”和“侵權事件”的區(qū)分,我們有必要對侵權法上的廣義行為理論進行反思。在傳統(tǒng)侵權法理論中,從《阿奎利亞法》開始,行為就一直是侵權責任的因果關系要件中致害原因的唯一屬性。無論是法國的三要件說還是德國的四要件說,始終都堅持了這一基本思路,并無他指。狹義的行為,指發(fā)端于人類思想之身體動靜,即“行為須本于吾人之意思活動為之,茍非本于吾人之意思活動,不問其外部強制或內(nèi)部強制,均非真正的行為。”[1](p122)簡言之,行為就是動作加意志,或者說就是意志支配下的動作。你在睡夢中揚起手來碰了你配偶的眼睛,這只是動作,而非行為,因為沒有意志進行支配。廣義的行為,除此之外還包括行為主體支配、管領下的物所發(fā)出的動作,[2](p162)而學者常將所謂的“特殊侵權行為”歸入此廣義的行為。實際上,此等“特殊侵權行為”系由羅馬法上的“準私犯”演變而來,而“準私犯”一語的“準”字,則以其“參考”、“比照”等諸如此類的含義清楚地表明了“準私犯”并非真正的私犯,從而所謂的“特殊侵權行為”實際上也就并非真正的侵權行為。正如前述,它們屬于事件范疇。因此,在侵權法領域,“行為”這一概念由于侵權法本身的發(fā)展需要,已經(jīng)擴展到了事件領域。換言之,在侵權事件領域,侵權法選擇了以行為而非事件作為立法構造的基本模型。正是由于這種選擇,“侵權行為”和“侵權事件”這兩個概念才長期地被混淆在一起而未做區(qū)分。
既然侵權可以兩分為侵權行為和侵權事件,則國家侵權也可以分為國家侵權行為和國家侵權事件兩大類型,前者指國家不法侵害社會成員私權的行為,包括作為和不作為;后者則指與國家有關的侵害社會成員私權的事件,如公有設施致人損害。
在國家侵權行為致社會成員私權受害的情形下,發(fā)生侵權責任,包括賠償責任。常見的國家侵權行為有濫用職權、枉法裁判、挾私報復、違法許可、違法處罰、錯拘、錯捕、錯判以及不履行法定職責等等。既然發(fā)生侵權責任,則必然存在過錯,因為按照侵權兩分法的內(nèi)在邏輯,過錯原則是民事責任的唯一歸責原則。①民事責任的承擔方式不限于財產(chǎn)損害的賠償,還包括精神損害的賠償;不限于直接損失的賠償,還包括間接損失的賠償;不限于作為所導致的賠償,還包括不作為所導致的賠償。據(jù)此,學者們所指出的國家賠償范圍太狹窄的問題可以得到解決。
《國家賠償法》在賠償范圍和賠償標準上有著某種程度的“有限責任”色彩。民法作為私權的保護法,對民事責任的規(guī)制,乃以無限責任為原則,以有限責任為例外。有限責任既為例外,就需要明文予以規(guī)定,而規(guī)定有限責任,無不是為了對某種行為實施鼓勵。例如:為了鼓勵社會成員投資,遂有股東的有限責任;為了鼓勵遠洋運輸,遂有海商法上的海事賠償責任限制。由是觀之,如果在國家賠償領域采有限責任,則無異于鼓勵國家侵害社會成員的私權,而這種鼓勵顯然與主權在民、人民共和國、為人民謀幸福、人民公仆、服務社會等諸如此類的思想和理念背道而馳,當屬絕對禁止之列。
在國家侵權事件致社會成員私權受害的情形下,由于不存在違反法定義務的行為,不存在過錯,因而就不存在責任。但是,對此情形下社會成員私權所受的侵害,國家不給予補償顯失公平,故法律應當對國家課以補償債務。近幾年來各地發(fā)生的公有設施致人損害,如橋梁坍塌致人傷亡,即屬于典型的國家侵權事件。國家侵權事件所導致的債務與民事責任無關,因此也就不存在歸責原則,更遑論無過錯歸責、推定過錯歸責甚至所謂的“違法歸責”之類。國家侵權事件導致債務,這屬于法定之債,需要法律以明文予以規(guī)定,如《民法通則》第126條就以明文對建筑物或者其他設施以及建筑物上的擱置物、懸掛物致人損害的民事責任(其實是一種非民事責任性質(zhì)的債務)作了規(guī)定。
權威國家賠償法學者反對國家賠償與錯案追究掛鉤是有所指的,這就是實踐層面上國家賠償與錯案追究掛鉤的做法。本文認為這種掛鉤的做法并非毫無道理。試想,對目前存在的濫用職權、枉法裁判、挾私報復、不履行法定職責等行為,難道不應當追究有關人員的法律責任嗎?答案只能是,不僅必須追究,而且還必須認真嚴厲地追究。追究,對本人是個教育,對他人也是個警示;不追究,則無異于放縱違法,甚至會在客觀上起到鼓勵違法、鼓勵犯罪的消極作用。
但問題在于,不應當將所有的國家賠償都與錯案追究掛起鉤來,而是應當有所區(qū)別。那么,這其中的界限應當怎樣把握呢?對此,自《國家賠償法》頒行迄今,學界一直鮮見關注,而上文論述過的國家侵權的兩分法則可以簡便地解決這個問題。
首先,在國家侵權行為情形中,有兩種過錯。第一種,公職人員的過錯。在濫用職權、枉法裁判、挾私報復、不履行法定職責等情形中,有關國家公職人員本人在主觀上肯定存在著過錯,這種過錯或者是故意,或者是過失。第二種,國家的過錯。在錯拘、錯捕、錯判等情形中,盡管此等行為的實施在當時都有著充分的法律根據(jù),但是依然存在著過錯。不過,這時的過錯并不是國家公職人員本人的過錯,而是國家本身的過錯,因為國家的法律立錯了。在這里,我們再次看到了法和法律的區(qū)別:法是客觀的存在,而法律則是國家意志的產(chǎn)物,而既然是意志的產(chǎn)物,就有一個主觀是否符合客觀的問題,就有一個對錯的問題。
其次,對兩種過錯區(qū)別對待。國家賠償應當繼續(xù)與錯案追究掛鉤,但應當將“錯案”限制在第一種過錯情形。在這種情形下進行錯案追究,才能真正實現(xiàn)錯案追究的目的。在第二種過錯情形下,要做的事情是修改法律,而不是追究公職人員的責任,因為這時候過錯在國家,而不在公職人員,公職人員并無責任。如果在第二種過錯情形下也要追究公職人員本來不存在的責任,結(jié)果就只能導致有關人員在以后的工作中畏首畏尾或互相推諉,而再也不敢大膽地履行職責。
最后,在國家侵權事件情形中,因為不存在公職人員的過錯,所以也就沒有“錯案追究”適用的任何空間。當然,在此情形下,有關部門或人員應當依法承擔賠償責任(其實是一種非民事責任性質(zhì)的債務),這一點毋庸質(zhì)疑,但這顯然已經(jīng)不屬于“錯案追究”的范圍了。
[1]胡長清.中國民法債編總論[M].商務印書館,1946.
[2]楊立新.侵權法論(第三版)[M].人民法院出版社,2005.
(責任編輯:徐虹)
Is It Correct to Tie State Compensation to Wrongly-charged Cases Continuously
Sun Wenzhen,Dang Na
Authority thinks that State Compensation Law has not been carried out to our satisfaction because state compensation is tied to wrongly-charged case.However,judging from the viewpoint of tort dichotomy,the thought by authority is not correct completely.It's correct to deal with the relation between state compensation and wrongly-charged case in the way like this:without fault of the public officer,there is no reason to tie state compensation to wrongly-charged case;with fault of the public officer,there is reason to tie state compensation to wrongly-charged case.
state compensation;tort;wrongly-charged case;tort dichotomy
D922.11
A
1007-8207(2012)09-0055-03
2012-05-15
孫文楨(1966—),男,陜西富平人,武漢工程大學民商法研究所所長,法學博士,教授,碩士研究生導師,研究方向為民商法學和法理學;黨娜(1984—),女,陜西富平人,武警湖北總隊第一支隊政治處宣傳股股長,上尉。
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規(guī)劃基金項目“21世紀中國民法典人本問題研究”的階段性成果,項目編號:12YJA820064。
①雖然在民事責任歸責原則問題上,除過錯原則之外,尚有其他原則,但筆者認為,“其他原則”并非真正的歸“責”原則,因為在這些“其他原則”下,產(chǎn)生的實際上不是“責任”而是“債務”。關于此問題,限于本文主題,筆者不擬在文中詳述,而只想轉(zhuǎn)述一下德國法儒耶林大師的話:“使人負損害賠償?shù)牟皇且驗橛袚p害而是因為有過錯,其道理就如同化學上之原則,使蠟燭燃燒的不是光而是氧,一般地淺顯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