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宏圖
明清兩代,以“還魂”為主干的劇作,除湯顯祖的《牡丹亭》外,至少尚有以下9種:
明無名氏《還魂記》,又名《賈云華還魂記》,《南詞敘錄》著錄。事本李昌祺《剪燈余話》所收同名傳奇小說,敘賈云華因婚事不遂而死,乃借宋月娥之軀還魂,與魏鵬結為夫婦。佚。
明無名氏《高文舉還魂記》,又名《高文舉珍珠記》,寫高文舉與王金真相愛,王金真死而還魂的故事。存明文林閣刊本,收入《古本戲曲叢刊》二集。
明無名氏《還魂記》,情節(jié)不詳。祁彪佳《曲品》曰:“俗本有《高文舉》,此傳稍近于理。初尤疑其為古典,乃后半散雜,遂不足觀?!必?。
明欣欣客《還魂記》,又名《袁文正還魂記》。寫國舅曹二毒死袁文正,奪其妻韓秀英,包公判曹二死罪,令文正還魂并團聚。存明文林閣刊本,收入《古本戲曲叢刊》二集。
明朱少齋《祝英臺還魂記》,又名《英臺記》。寫梁山伯與祝英臺死后還魂的愛情故事。原本佚,民間存高腔本《兩世緣》。
清無名氏《還魂記》,又名《玉龍佩》。本事不詳,《今樂考證》著錄。《曲海目》“還魂記”條下注云:“一名《玉龍佩》?!必?/p>
明谷子敬《借尸還魂》,全稱作《司牡丹借尸還魂》。本事未詳?!朵浌聿纠m(xù)編》著錄。
清陳軾《續(xù)還魂記》,又名《續(xù)牡丹亭》?!督駱房甲C》著錄。收入鄭振鐸《西諦善本戲曲目錄》。敘柳夢梅狀元及第,授翰林學士,因批點《綱目集注》被異黨參奏,遣戍柳州,僉妻杜麗娘起解。平反后為西川安撫使。劇中還穿插杜麗娘假杜寶之名將石道姑許配陳最良、柳夢梅納春香為婢等關目。鈔本,傅惜華舊藏,現存中國藝術研究院戲研所資料室。
胡子壽《汨羅沙還魂記》,寫屈原還魂,封為楚相,行其志,從而為千古冤魂吐氣。被稱作是《牡丹亭》的嗣響,列為“臨川派”。佚。
以上諸劇,均有“還魂”情節(jié),期以奇離取勝,新人耳目。然皆不可與湯作并列,《牡丹亭》可謂是一枝獨秀。究其原因,諒有以下三端。
綜觀上述諸劇,除非愛情劇《汨羅沙還魂記》及本事不詳者外,均寫熱戀中的男女青年死于愛情被破壞,然后被神靈搭救得以還陽并與心上人團圓。唯獨《牡丹亭》例外,是死于對愛情的徒然渴望。死于愛情被破壞不乏佳作,如《高文舉還魂記》與《祝英臺還魂記》即盛演不衰,備受稱頌。前者以青陽腔最為流行,改名《水云亭》,演書生高文舉,為殯葬父母淪入張百萬家為傭,因失手燒了倉庫,主人欲送官究辦。途遇王百萬,為其賠資,并將女兒貞貞許配為妻。文舉考中狀元,宰相溫和強迫贅婿。文舉密令張千下書河南,迎接貞貞,被溫和發(fā)覺,候張千回京,將張下獄,并將貞貞與丫環(huán)雪雪騙進府中,雪雪亦下獄,貞貞被逼廚下為奴。溫和設計,毒死貞貞,尸埋深井,幸為神仙搭救不腐。溫和為滅口,又將張千、雪雪發(fā)配充軍。解差同情,釋放二人。貞貞吞三官所贈回魂丹而還陽,并托夢高文舉,夫婦先后赴包拯處告狀,為包公審明,全家團聚。后者以金華婺劇高腔及溫州和劇演出本最流行,改名《兩世緣》,演紹興府山陰縣祝英臺,女扮男裝化名祝九郎赴杭城求學,途遇梁山伯,結拜為兄弟,同窗三載,情深意切。一日,學友姜不懶、梅不孫疑祝為女扮,設計試之,果然。祝含羞輟學返里,梁為之送別,祝一路見景題詩,托物比興,見梁終未解文君意,乃借故遣走梁,留詩于沙灘,囑其早日來聘定。之后,迨梁趕至祝家,不料其父已將祝許配給馬文才。梁失望而歸,吐血而亡。祝聞噩耗,即往墳祭奠,墳忽裂開,梁、?;癁殡p蝶。文才聞訊,亦懸梁自盡。于是,梁、祝、馬三人陰魂共赴陰曹訴狀。閻君取金盆令梁、馬分別與祝濯發(fā),謂結發(fā)者即為夫婦。結果,梁、祝結發(fā),由閻君判為夫婦,文才不服,被罰投胎為公豬。梁、祝還魂,遂成連理。梁仆四九與祝婢銀心,亦于同日成親。劇作均通過他們的死批判殘害人性的封建禮教,歌頌青年男女為爭取婚姻自由所作的斗爭,主題思想的進步是無可厚非的,但均不如《牡丹亭》深入,且未免情節(jié)雷同、落入俗套之嫌。
《牡丹亭》之所以高人一籌,就在于突破這一藩籬,采取前人未曾用過的手法,將死因歸于主人公杜麗娘看透現實,確認在理學思想的籠罩下,在統(tǒng)治階級對女性的高度防范與嚴厲禁錮中,要想取得婚姻自由是完全不可能的,除非在夢中實現。于是她尋找機會游園、入夢、驚夢、尋夢,以至徒然死去。采用這種方式揭露宗法禮教對青年女性的摧殘,自然要比任何一種同類型劇作深刻。同類型劇作一般總是讓青年男女對美滿婚姻充滿希望,彼此一見鐘情,私訂終身,然后受到種種阻撓,或如王貞貞被“毒死”,或如梁山伯“吐血而亡”,或如祝英臺“撞墳”而死,等等,總歸是被害而死,使原先的所有理想均化為泡影。他(她)們共同的特點是,均未徹底看透現實,對統(tǒng)治者還抱有一絲幻想。對比他們,杜麗娘卻清醒得多。這是由于她的性格與所處的社會環(huán)境造成的:杜麗娘的性格是愛美、愛生命、愛自然,不愿虛度年華,對愛情有著火一般的熾熱,要尋找一個真正屬于自己的志同道合的愛人。這樣的愿望在宗法禮教的層層重壓下是注定要被毀滅的,尤其是作為太守小姐的她,更不允許按照自己的性格生活,唯一的選擇是做三從四德的賢妻良母。這是一對無法調解的矛盾,劇作一開始雙方即展開激烈的斗爭:杜寶通過老學究陳最良向女兒進行啟蒙教育,第一課是詩經《關雎》,并宣稱是“后妃之德”的讀本,而杜麗娘卻大不以為然,兩次打斷老師的講解,第一次說:“師父,依注解書,學生自會。但把《詩經》大意敷演一番?!钡诙?,當老師滔滔不絕敷演詩意時,又說:“這經文偌多?”以示極不耐煩。在她看來,這簡直是以自由相親的鳥兒作比,描寫君子追求淑女的戀歌,因而感嘆曰:“圣人之情,盡見于此矣。今古同懷,豈不然乎?”大有“人不如鳥”之感。長期的壓抑,使杜麗娘深受煎熬,在春香的慫恿下,游了后花園,面對大自然如畫的春色,回味古來才子佳人偷期密約終成眷屬的故事,喟然嘆道:“吾生于宦族,長在名門。年已及笄,不得早成佳配,誠為虛度青春。光陰如過隙耳??上ф眍伾缁?,豈料命如一葉乎?”終于在夢幻中與心上人柳夢梅相遇、交歡,實現了夢寐以求的愿望。夢醒之后雖然面對的依然是殘酷無情的現實,然而她愿意死后埋葬在梅樹下,希望來生再與他團聚。劇情的發(fā)展正是如此。這種“團聚”完全是虛幻的,而現實中這位美麗無比、充滿青春活力、才華橫溢的少女,卻在宗法禮教的禁錮下結束了生命。湯顯祖采取這種寫法的理論根據是:人類的最高境界是“至情”,“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得復生者,皆非情之至也”。(《牡丹亭·題詞》)其目的是借用這種貫通于生死虛實之間、如影隨形的“至情”,呼喚精神自由和個性解放,給所謂“存天理而去人欲”的理學以辛辣的諷刺與批判。
《牡丹亭》的曲文之美,不僅令同類型的劇作相形見絀,而且在整個戲曲文學史上也是獨一無二的。猶如吳吳山《或問十七條》所說:“明之工南曲,猶元之工北曲也。元曲傳者無不工,而獨推《西廂記》為第一,明曲有工有不工,《牡丹亭》自在無雙之目矣?!保?]因此,雖然它是戲曲作品,而最先引起人們注意的卻是它的文學價值,許多人是把它當作文學作品閱讀的,其中尤其是《驚夢》、 《尋夢》等場,更令人百讀不厭,膾炙人口。
請看《驚夢》的曲文:
【繞地游】夢回鶯囀,亂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炷盡沉煙,拋殘繡線,恁今春關情似去年?
這是寫杜麗娘尚未入園賞春而先獲春的消息:鶯歌燕舞,春光繚亂,迫不及待的心情油然而生,有引人入勝之功。
【步步嬌】裊晴絲吹來閑庭院,搖漾春如線。停半晌、整花鈿。沒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步香閨,怎便把全身現!
杜麗娘悉心打扮,極盡千嬌百媚之態(tài),簡直是新娘出嫁前的盛妝場面。明明是她照鏡子,卻寫成是菱花鏡偷看了她,以致慌亂中把發(fā)卷弄斜了,巧妙地刻畫出少女的羞怯之情。
【皂羅袍】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云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
杜麗娘入園后,先是為眼前從未見過的春色所迷,如癡如醉,繼而頓生大夢初醒之感,觸景生情,為春光無人賞識而嘆息,更為自身的青春無人憐惜而感喟。依靠景色的烘托,揭示人物的內心世界,收到情景交融的效果。
再看《尋夢》的曲文:
【月兒高】幾曲屏山展,殘眉黛深淺。為甚衾兒里不住的柔腸轉?這憔悴非關愛月眠遲倦,可為惜花,朝起庭院?
【前腔】梳洗了才勻面,照臺兒未收展。睡起無滋味,茶飯怎生咽?你猛說夫人,則待把饑人勸。咳,甚甌兒氣力與擎拳!生生的了前件。
把杜麗娘驚夢之后尋思展轉、竟夜無眠的景況,刻劃得淋漓盡致。真所謂“忽忽花間起夢情,女兒心性未分明。無眠一夜燈明滅,分煞梅香吹不醒”。昨夜所夢,池亭儼然,只圖舊夢重來,乃乘春香不在,悄向花園尋看。
這段情景交融的描繪,正如徐朔方《論牡丹亭》所說,把杜麗娘對愛情的渴望與她周圍的景色一起傳達出來了,既揭示她內心深處的秘密而又無損于她的身份。寫景是為了寫情,內心美則渲染了她的形體之美,可見這些描寫是出色地為創(chuàng)造典型而服務的。
【江兒水】偶然間心似繾,梅樹邊。這般花花草草由人戀,生生死死隨人愿,便酸酸楚楚無人怨。待打并香魂一片,陰雨梅天,守的個梅根相見。
杜麗娘回味夢中與柳夢梅幽會的那一幕幕情景:花神的指引,柳夢梅憐玉惜香般的溫存,自己半推半就的靦腆與主動,歷歷在目,似乎又一次獲得親身體驗。同時把梅樹當作情人的象征,將無可宣泄而又刻骨銘心的一腔熱情迸發(fā)在梅樹身上。
上述典雅艷麗的曲文曾受到一些人批評,如李漁在《閑情偶寄》卷一《詞采》第二即有以下一段文字:
湯若士《還魂》一劇,世以配饗無人。問其精華所在,則以《驚夢》 《尋夢》二折對。予謂二折雖佳,猶是今曲,非元曲也?!扼@夢》首句云:“裊晴絲吹來閑庭院,搖漾春如線。”以游絲一縷,逗起晴絲(情絲)。發(fā)端一語,即費如許深心。可謂慘淡經營矣。然聽歌《牡丹亭》者,百人之中有一二人解出此意否?若謂制曲初心,并不在此,不過因所見以起興,則瞥見游絲,不妨直說。何須曲而又曲,由晴絲而說及春,由春與晴絲而悟其如線也。若云作此原有深心,則恐索解人不易得矣。索解人即不易得,又何必奏之歌筵,俾雅人俗子同聞而共見乎?其余“停半晌,整花鈿,沒揣菱花,偷人半面”及“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遍青山,啼紅了杜鵑”等語,字字俱費經營,字字皆欠明爽。此等妙語,止可作文字觀,不得作傳奇觀。[2]
李漁出身于民間戲班,游走四方,從普通觀眾鑒賞能力出發(fā),提倡曲文通俗是正確的。但在顧及普通觀眾的同時,也不可忘記還有為數不少的士大夫及知識階層,他們有更高的審美需求,希望觀賞“陽春白雪”,以文采見長的《牡丹亭》正好滿足了他們的愿望,故獲得普遍的稱賞。如潘之恒曰:“臨川筆端,真欲戲弄造化,水田豪舉,且將凌轢塵寰,足以鼓吹大雅,品藻藝林矣?!?《鸞嘯小品》)袁宏道曰:“《還魂》,筆無不展之鋒,文無不酣之興,真是文入妙來無過熟也?!?袁宏道評《玉茗堂傳奇》)尤侗曰:“湯若士‘四夢’,其詞雋秀典雅,久已膾炙人口矣。”(昭梿《嘯亭雜錄》)沈際飛更說:“臨川作《牡丹亭》詞,非詞也,畫也;不丹青,而丹青不能繪也;非畫也,真也;不啼筆而啼笑,即有聲也?!?震峰沈際飛書于獨居室)古今以來,凡是優(yōu)秀的曲詞,均為妙語,既要作“文字觀”,又要作“傳奇觀”,《驚夢》、《尋夢》兩出正是這樣的樣板,故盛演不衰。若曲詞盡為打油詩,則索然無味,還有甚么曲意可會!湯顯祖之后,清李漁不愧為優(yōu)秀劇作家與理論家,有許多獨到見解,唯對《驚夢》、《尋夢》二折中的妙語不以為然,令人費解。其后,另一位劇作家兼曲論家楊恩壽,似乎是為了糾正李漁的上述觀點而提出“曲白雙妙”之說:
凡詞曲皆非浪填。胸中情不可說,眼前景不可見者,則借詞曲以味之。若敘事,非賓白不能醒目也。使僅以詞曲敘事,不插賓白,匪獨事之眉目不清,即曲之口吻亦不合。即如《牡丹亭》寫杜麗娘游園之時,便道“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也!”緊接“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若不用賓白呼起,則“原來”二字不見精神。此下敘亭館之勝,于陸則“朝飛暮卷,云霞翠軒”,于水則“雨絲風片,煙波畫船”,而此調尚有三字兩句。若再寫園景,便嫌蛇足。故插賓白云:“好景致,老奶奶怎不提起也!”結便以“錦屏人忒看韶光賤”反詰之筆足之。即景即情,不見呆相。究竟此支詞曲之妙,皆由賓白之妙也。[3]
其實,湯顯祖并不是一味追求典雅,而是力求雅俗共賞。例如《驚夢》【山坡羊】“沒亂里春情難遣,驀地里懷人幽怨。則為俺生小嬋娟,揀名門一例、一例里神仙眷。甚良緣,把青春拋的遠!”《尋夢》【尹令】“那書生可意呵,咱不是前生眷,又素乏平生半面。則道來生出現,乍便今生夢見。生就個書生,恰恰生生抱咱去眠。那些好不動人春意也?!痹圃?,均十分通俗明白。正如王思任批點玉茗堂《牡丹亭》敘所說:“至其文冶丹融,詞珠露合,古今雅俗,泚筆皆佳?!边@種文采之美與片面追求華麗的文采派與駢麗派是兩回事,而是講究文采與內容相統(tǒng)一的美。
力爭塑造個性化的人物形象,是所有劇作家共同追求的目的,上述“還魂型”劇作均在不同程度上取得某些成就,然較之《牡丹亭》均未敢望其項背。 《牡丹亭》的成功在于:避免俗套,采取獨特的手法予以刻劃,突出其典型性與時代性。試以杜麗娘為例,她是本劇的女主角,塑造之成功與否關系到作品的成敗。其個性化的形象主要是通過“夢”與“死”兩個典型情節(jié)來塑造的,且看作者是如何運用特有的手法完成塑造任務的。
凡寫“夢”,同類型的劇作均只有入夢與出夢,從不見有“尋夢”的,玉茗堂的其他三夢亦如此。而《牡丹亭》不但有“尋夢”,且作為比“驚夢”更重要的關目來寫,這是出人意外的獨特手法。作者的寓意在于:杜麗娘作為官宦之家的千金小姐,在追求個人幸?;橐龅囊磺型ǖ辣欢Y教宗法制度阻塞之后,夢是她的唯一選擇。夢從人愿,她在夢幻中終于實現了自己的愿望,不僅遇到了理想的情人,且在花神的呵護下,托以千金之軀,與他實現了交歡,雖然未能盡情享受,很快即被母親喚醒,故名“驚夢”,但杜麗娘對此已是心滿意足了,這可從她后來向春香吐露這一真情得以證實。在《寫真》一出里,她美滋滋地告訴春香,自己已有了意中人,字里行間,無不透露出杜麗娘實現夢想后的滿足與無比喜悅的心情,所以夢醒沉吟,曾題詩一首:“他年若傍蟾宮客,不在梅邊在柳邊”。這是以情反理,反抗封建禮教的初步勝利。
然而,夢幻不管如何美滿,畢竟不是現實,夢醒之后,一切如故,巨大的反差令她更加孤寂與苦悶,連茶飯也咽不下,在了無他助的境況下,“尋夢”便成為她又一唯一出路。她先是瞞著春香,獨自入園, “一逕行來,喜的園門洞開,守花的都不在”,只見殘花滿地,只圖舊夢重來,不料被夫人派來的春香找到要她回房刺繡。她只得乘機遣開春香,繼續(xù)尋夢,從太湖石到牡丹亭,從垂柳旁到梅樹邊,尤其是云雨交歡的全過程,一一追憶,細細回味,不僅是對前一次親身體驗的補充,而且更加細膩真切,簡直活龍活現。這樣的描寫決非誨淫,而是表達一位春情幽怨久積心頭無可排遣的少女對愛情的徒然渴望,是代表“天下有情人”對處于正統(tǒng)地位的程朱理學的勇敢宣戰(zhàn),肯定和提倡人的自由權利和情感價值。當她來到那株梅樹邊,就像到柳夢梅的懷里,無限深情地說:“這梅樹依依可人,我杜麗娘若死后得葬于此,幸矣”?!芭既婚g心似繾,梅樹邊。這身花花草草由人戀,生生死死隨人愿,便酸酸楚楚無人怨。待打并香魂一片,陰雨梅天,守的個梅根相見?!笔惆l(fā)了對心上人的一往情深,死而無怨。尋夢結束時,春香要她回去,她意猶未盡,說:“為我慢歸休,緩留連。聽,聽這不如歸春暮天,難道我再到這亭園,則掙的個長眠與短眠?!币獛ヒ姺蛉耍瑒t說:“軟咍咍剛扶到畫闌偏,報堂上夫人穩(wěn)便。咱杜麗娘呵,少不得樓上花枝也則是照獨眠。”至此,她為愛情所付出的生命能量即將燃盡。到了這一年中秋,病勢轉沉,交代了兩項遺囑之后即病故了,一項是將其遺體葬在梅樹之下,另一項是將其春容畫卷藏在太湖石底,分明是為了死后與柳夢梅永遠相處在一起。總之,杜麗娘病死于尋夢覓愛的強烈渴望之中, “尋夢”無疑是刻劃人物性格的關鍵所在。
凡寫“死”,同類型的劇作,往往把重點放在主人公死前的思想斗爭過程,死后經包拯等判決,迅速還魂,后經皇上等作伐,喜獲團圓,均草草收場。上述《高文舉珍珠記》、《賈云華還魂記》及《祝英臺還魂記》等,無不如此。而《牡丹亭》卻與之相反,把重點放在杜麗娘的死后及回生。死后計有《冥判》、 《魂游》、 《幽媾》、《歡撓》、《冥誓》等出?!囤づ小穼懚披惸锼篮箪`魂不散,面對判官的審問據理力爭,判官為之感動,查明婚姻簿之后即放其還陽與柳生明配;《魂游》寫杜麗娘女魂于陰司三年,喜遇判官放假,乃趁月夜游了后花園牡丹亭、芍藥闌等處,再度重溫舊夢;《幽媾》寫杜麗娘于游魂中得知柳夢梅的住處,告過冥府判官,乃趁良宵前去約會以完前夢,每夜共枕,一如夫妻;《歡撓》寫杜麗娘女魂正與柳夢梅幽會交歡之時,這場好事卻被石道姑的突然到來給破壞了,不得不驚慌離去;《冥誓》寫杜麗娘女魂要柳夢梅發(fā)愿,定為夫妻,二人拈香盟誓曰:“(生、旦同拜)神天的,神天的,盟香滿爇。柳夢梅,柳夢梅,南安郡舍,遇了這佳人提挈,作夫妻。生同室,死同穴??诓积R心,壽隨香滅,(旦泣介)怎一吊下淚來?(旦)感君情重,不覺淚垂。”(【滴溜子】)杜麗娘無限感激跪地曰:“柳衙內你便是俺再生爺。”(【尾聲】)從此,二人成為實質性夫妻。
回生之后的出數則更多,主要寫杜麗娘為保護與捍衛(wèi)歷經劫難而獲得的團圓成果繼續(xù)戰(zhàn)斗。首先,“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己宣布結婚,又一次向封建禮教宣戰(zhàn)。第三十六出《婚走》,在石道姑的主持下,二人拜天地曰:“三生一會,人世兩和諧。承合巹,送金杯。比墓田春酒這新醅,才酦轉人面桃腮?!?【榴花泣】)“情根一點是無生債。嘆孤墳何處是俺望夫臺?柳郎呵,俺和你死里淘生情似海?!?【尾聲】)其次,在金鑾殿上,面對頑固不化親爹杜寶一再彈壓她那狀元夫君柳夢梅的淫威和指著嫡親女兒“愿吾皇向金階一打,立見妖魔”的狠心,杜麗娘照過“照膽鏡”之后,悲慨陳詞。
這里除戳穿其父“花妖狐媚,假托而成”的污蔑之詞外,還回答了皇上“前亡后化”之問,令皇上不得不相信。接著又針對“自媒自婚”與不認女兒回答了皇上與其父?!澳悴徽J呵,有娘在!”杜麗娘的回答給無情無義的父親當頭一棒;“有個柳夢梅認親”則給柳夢梅以莫大的安慰與支持。至此,皇上對杜麗娘的重生確信無疑,只是命其奏明陰司三載的因果之事。杜麗娘慷慨而深情的陳詞,竟使皇上也為之感動,以至親自主婚,敕賜團圓,下旨曰:“朕細聽杜麗娘所奏,重生無疑。就著黃門官押送午門外,父子夫妻相認,歸第成親?!逼涓腹虉?zhí)到底,仍不同意這門婚事,要她離異了柳夢梅,然后才認她。杜麗娘堅定不移地回答:“叫俺回杜家,赸了柳衙。便作你杜鵑花,也叫不轉子規(guī)紅淚灑。(哭介)哎喲,見了俺前生的爹,即世口么,顛不剌俏魂靈立化。(旦作悶倒介)(外驚介)俺的麗娘兒!”令其父不得不承認,最后以大團圓結局。值得注意的是:本劇的大團圓有別于上述所有同類型劇作的大團圓,因為本劇主人公既沒有以封建道德為愛情的結合標準,也沒有以封建主義的榮譽為愛情的理想幸福,杜麗娘自始至終表現出視死如歸的對于宗法禮教的反抗性。因此,這種大團圓當是社會對杜麗娘的生死之戀與浪漫婚姻的認可與禮贊!
總之,在同類型的《還魂記》中,《牡丹亭》在思想之深刻、曲文之典雅、人物之塑造諸方面,均高出一籌,在古代戲曲史上,除《西廂記》外,難覓其儔。究其原因,自然與作者的思想修養(yǎng)與藝術修養(yǎng)密切相關。
[1]吳鳧幾.或問[M]∥蔡毅.中國古典戲曲序跋匯編.濟南:齊魯書社,1989:1245.
[2]李漁.閑情偶寄[M]∥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七.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1959:23.
[3]楊恩壽.詞余叢話[M]∥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九.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1959:2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