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國元,吳莎
(中南大學外國語學院,湖南 長沙,410083)
《孫子兵法》不僅是一部偉大的兵學著作,內(nèi)含豐富的人生哲理,而且在語言文學方面具有極高的美學價值。它具有詞約意豐、朗朗上口的文學特點,其句式結(jié)構(gòu)獨特,內(nèi)容言簡意賅,帶給讀者閱讀美感。該書幾乎運用了先秦時期中國文學所有的辭格(最典型的有比喻、對偶和排比等),并且讀起來酣暢得宜,自然妥帖。但在《孫子兵法》英譯歷程中,許多譯者僅僅視之為標準的軍事議論文,為了迎合英語讀者的理解需要,選擇的也多以歸化的翻譯策略為主,最具代表性的就是流傳最廣的翟林奈(Lionel Giles)譯本(1910年出版)。直至 2002年,丹馬翻譯小組(Denma Translation Group,后文簡稱丹馬)才在辭格的翻譯策略方面作出顯著性變化,他們選擇以斷句分行的散文體來譯介源文,甚至部分段落采用的是散文韻體形式,以期再現(xiàn)該書的文學藝術(shù)價值。
在李運興教授看來,翻譯時有五種處理文化成分的模式,即文化直入(Go-ahead Model),即源語文化表達形式直接進入譯文;文化融合(Integration Model),源語文化表達形式與目的語表達形式相融合,以一種新語言形式進入目的語;文化詮釋(Annotation Model),源語文化表達形式提供文化語境信息;文化歸化(Adaptation Model),略去源語表達形式,代之以目的語表達形式,使得源語文化意義喪失;文化阻斷(Block Model),源語文化表達形式消失,文化意義未進入目的語語篇[1](123?124)。借鑒這五種模式,我們可以勾勒出《孫子兵法》各英譯本針對源文辭格所作出的翻譯策略選擇。
比利時語用學家杰夫·維索爾倫(Jef Verschueren)在《語用學新解》一書中提出了“語言順應論(Linguistic Adaptation Theory)”,他以綜觀視角和適應論觀點來理解語用學現(xiàn)象,深刻地闡釋了文學翻譯的策略選擇。維索爾倫認為,人們之所以能在使用語言的過程中不斷進行語言選擇,原因就在于語言具有變異性(variability)、協(xié)商性(negotiability)和順應性(adaptability)[2](59?61)。語言可供選擇的一系列可能性即為變異性,而協(xié)商性指出高度靈活的選擇策略是人類對語言選擇的基礎。順應性則是語言使用的核心,它使得語言使用者能夠根據(jù)相關(guān)語境,從許多可能選項中作出協(xié)商性的語言選擇,發(fā)揮出主體性,以滿足交際對象的需要。文本意義的生成過程是語言和語境互動的過程,不同的語境左右著語言的選擇,并改變了語言符號的意義,而語言選擇的目的則是為了保證交際的順暢性。
語言順應論常用于指導對文學翻譯的探討,筆者擬嘗試在該理論框架下,結(jié)合李運興教授的文化成分處理模式的比較分析,以翟林奈和丹馬兩部譯本為研究對象,針對比喻、對偶和排比這三種典型辭格,考察譯者在翻譯策略方面所作出的順應性選擇,最終揭示典籍英譯活動中處理源文辭格的譯介規(guī)律和原則。
比喻是增加文章形象性最常用、最有效的修辭方法。它可以將生動、具體的形象訴諸視覺、聽覺、嗅覺和味覺,增加讀者對文章的形象感?!秾O子兵法》中妙喻迭出,句句精密,曾被認為“莊子妙于用虛,左傳妙于用實,兼之者孫子之論兵也”。丹馬在《導言·應用孫子兵法》中寫道:“《孫子兵法》松散地組建起一套觀察結(jié)論和模式,卻極少討論它們之間的聯(lián)系。孫子沒有通過邏輯實證來形成其學說,而是采用類比(analogy)和隱喻(metaphor)?!盵3](xix)顯然,丹馬已經(jīng)意識到比喻辭格可以使得議論透辟曉暢,也讓概念呈現(xiàn)得爽利俊潔。隨后,讓我們比較一下翟林奈譯本與丹馬譯本是如何就“勢”這一核心概念來譯介復雜微妙的比喻辭格的。
《勢篇》中“任勢者,其戰(zhàn)人也,如轉(zhuǎn)木石。木石之性,安則靜,危則動,方則上,圓則行。故善戰(zhàn)人之勢,如轉(zhuǎn)木石于千仞之山者,勢也?!币欢沃?,孫子所指的“任勢”即為“造勢”——造成有利的主動態(tài)勢。他以木石“可方可圓、方靜圓動”來比喻“造勢”的訣竅——掌握規(guī)律,因勢利導,其關(guān)鍵在于掌握和運用好軍隊,因敵變化地運用戰(zhàn)略戰(zhàn)術(shù)。作戰(zhàn)指揮如果能夠做到機動靈活,就像將沉重的圓石從高山上滾下,用力小,卻戰(zhàn)果豐。此后,他又談到“激水之疾,至于漂石者,勢也;鷙鳥之疾,至于毀折者,節(jié)也。是故善戰(zhàn)者,其勢險,其節(jié)短。勢如礦弩,節(jié)如發(fā)機”。其今意是:“激流的快速奔瀉,以至于沖走石塊,這就是‘勢’啊;兇猛的鷹鷂搏擊小鳥,以至于獵物毀骨折羽,這就是‘節(jié)’呀。所以善于指揮作戰(zhàn)的將帥,他所造成的‘勢’是險峻的,突擊行動時節(jié)奏短促而猛烈?!畡荨?,就像拉滿的弓弩;‘節(jié)’猶如扣動弩機?!边@段文字生動地表現(xiàn)出“勢”和“節(jié)”的文化意蘊,而巨石、激流、雄鷹、強弩這樣一些力與美的形象突出了戰(zhàn)爭要素“勢”與“節(jié)”的重要意義。
因此,在闡述“勢”這一抽象的軍事學概念時,孫子摒棄了直接采用文字定義的方法,而是化抽象為形象,變深奧為平易——通過間接的比喻(“轉(zhuǎn)木石”“激水”“礦弩”),如同繪畫般描摹景象。丹馬在分析“勢”時就指出,“該書通過隱喻和意象(image)來說理:‘激水之疾,至于漂石者,勢也’,‘勢如礦弩’,‘如轉(zhuǎn)木石于千仞之山者’。這些意象留在我們腦海中,無意識地形成思想;采用直白的散文體(in linear prose)卻無法復述出這些思想的力量”[3](75)。而翟林奈譯本則先后采用“onset of troops”和“energy”兩個譯名來指稱“勢”[4](24)。若是不看源文,英語讀者根本無法認識到它們源自同一個概念——“勢”。這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概念的統(tǒng)一性,制造了理解上的湍流。
丹馬則深刻地認識到孫子闡釋“勢”的表達形式是“隱喻和意象”,于是他們選擇了“以隱譯隱”的翻譯策略,通篇采用原音(拼音)譯名“shih”來譯介“勢”,隨后又通過詳加評論來進一步注釋。這頗具“無為而治”的風范,也屬于“文化直入”的翻譯選擇策略。事實上,這種明顯的異化翻譯策略取得了良好的傳播效應:丹馬以“文化留白”的方式保留了“文化分歧”,強調(diào)了文化差異,喚起了西方讀者極大的興趣。而此前,所有的譯者都采取的是“化隱為顯”的譯法,正如翟林奈,他們不得不選擇一個或多個近義詞在譯文各處中解釋“勢”。
按照闡釋學觀點,無論是《孫子兵法》源文本,還是英譯本,它們都不可能成為一個完美自洽的整體,其內(nèi)部存在很多“未定點”和“空白處”,而這些“文化空白”正是帶給西方讀者閱讀樂趣的源泉。因此,譯者在典籍英譯過程中,應該盡可能避免選用多個近義詞來闡釋某一個反復出現(xiàn)的關(guān)鍵性概念,這樣容易讓讀者感到思緒不清,撲朔迷離;而且隱含意圖被顯義譯出后,也造成“信息淺薄化”,讓讀者無法運用自己的想象力和創(chuàng)造力來體悟比喻,自然也無法深入體驗中華文化的藝術(shù)魅力和美學效果。有時候,像丹馬這樣刻意經(jīng)營好某些“文化留白”,反而能讓西方讀者參與其中,激發(fā)出興趣來慢慢品味、細細解讀。西方讀者的閱讀可視為一個不斷向譯本提問的過程,譯文則在不斷提供答案;適當?shù)膯栴}會不斷激發(fā)讀者去追根窮源,這就順應了讀者強烈的閱讀愿望,讓比喻造成的審美意象交叉、重疊、纏繞,逐步推進閱讀進程。所以說,閱讀“文化直入”法處理的譯文可以讓讀者的文學審美體驗融入新的文化語境,經(jīng)過再次整合,將呈現(xiàn)出潛在意蘊。所以西方讀者經(jīng)過細心閱讀和回味隱喻,往往可以逐漸發(fā)現(xiàn)“未定點”和“空白”中所隱藏的微言大義。
因此,丹馬譯介“勢”時避免選擇近義詞,也就規(guī)避了產(chǎn)生文化歧義的可能性。他們適當“留白”,不去追求在譯文中進行“最終”的闡釋。這樣就讓西方讀者保持了心靈的開放,使之自行尋覓豁然開朗的閱讀喜悅。此外,丹馬還結(jié)合了文化詮釋法,而不是一味“留白”,他們在第三部分的評注中特地交代了“shih”的來龍去脈,給出了詳細注釋:“勢是形態(tài)(軍事布局)的內(nèi)在力量。勢并不單單依賴于力量要素。正如老子所言,水乃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此水之力源于其特殊形態(tài),沿溝壑而成瀑布?!盵3](154)該翻譯小組還評論道:“隨著條件的變化,任何特定形勢下的‘勢(shih)’會持續(xù)改變;正如我們沿著秤桿掛上砝碼,其平衡點總在移動。通過‘計’獲得認識后,更容易找到支點。”[3](132)于是,西方讀者在閱讀譯文正文時雖然心存“懸疑”,卻能夠一氣呵成地完成閱讀;在激發(fā)出聯(lián)想和審美愉悅之后,讀者被誘導著深入思考,然后通過“評注”中與譯者的理解“協(xié)商”,最終探尋到“shih”的真意。
《辭?!穼ⅰ皩ε肌倍x為“采用字數(shù)相等、句法相似的語句表現(xiàn)相反或相類的意思”。因此,“對偶”這種修辭格是將相反、相對的事物放在一起,通過相互比較,來描述和說明它們的性質(zhì)。對偶的靈活應用可以極大地增強文章的感染力和說服力。而在英文修辭中,“對偶(antithesis)”通常是指“不可調(diào)和的對立面或?qū)Ρ葟娏业囊馑捡壷靡坏啦⑻幱诔志玫膹埩χ小盵5](151)。從英漢語中對“對偶”的定義可以看出其中的差別:漢語嚴格要求“字數(shù)相等”,在古漢語文學形式中的駢文和律詩中尤其如此;而英語只要求“對偶”做到短語、從句或句子在長度上大致相當,并不強求字數(shù)相等。其原因就在于,英語屬于多音節(jié)語言,并且在語法上也富于詞尾變化。從拼寫形式來看,即便是單音節(jié)詞,其拼寫字母的數(shù)量也有可能不同。而漢字在語音上具有單音節(jié)性,一字一音,聲調(diào)也可資區(qū)別;在語法上,漢字也具有孤立性,既無詞尾變化,又書體方正。因此,將兩個英語單詞駢置一道,不太可能產(chǎn)生像兩個漢字那樣“結(jié)體方正、兩兩相對”的對偶效果。不過,英漢民族在文學領域中都具有共同的追求——要求文章在視覺效果上呈現(xiàn)出形式整飭的美感。
(1) 凡先處戰(zhàn)地而待敵者佚,后處戰(zhàn)地而趨戰(zhàn)者勞。(《虛實篇》)
孫子將“先敵到達立即部署”與“后敵到達倉促部署”這兩種相互對立的軍事行動置于一處,形成鮮明、強烈的比較,讓讀者易于鑒別,明辨利害得失。
翟林奈譯為:“Whoever is first in the field and awaits the coming of the enemy,will be fresh for the fight;whoever is second in the field and has to hasten to battle,will arrive exhausted. ”[4](27)
在這一句中,“awaits the coming of the enemy”與“has to hasten to battle”,不論是句式結(jié)構(gòu)、還是從句長短,其屬性均有所不同;而從譯文“be fresh for the fight”與“arrive exhausted”,我們無法看出源文“對偶”的辭格特質(zhì)。所以說,翟林奈的譯法屬于典型的文化歸化法,他以“文化聚合”的處理思路,采用英語讀者常規(guī)的表達形式,從而順應讀者的理解需要。
而丹馬譯為:“One who takes position first at the battleground and awaits the enemy is at ease. One who takes position later at the battleground and hastens to do battle is at labor. ”[3](20)
細看丹馬的譯文,我們隱約可以看到翟林奈譯文的影子。但該譯文采用分行斷句的技巧,凸顯前后兩句在結(jié)構(gòu)上的工整對稱,三對核心詞“first/later”“awaits/hastens”和“at ease/at labor”之間的對比強烈,具有鮮明的文化融合特點,體現(xiàn)出源文“對偶”的文學特質(zhì)。不過遺憾的是,以“awaits the enemy”對“hastens to do battle”,這在結(jié)構(gòu)和單詞數(shù)目上并不完全匹配。
(2) 無邀正正之旗,勿擊堂堂之陣,此治變者也。(《軍爭篇》)
源文中存在“正正”與“堂堂”這樣的疊字形容詞,要譯成英文,追求在外形與音調(diào)上與源文對等幾近不可能,而要實現(xiàn)這十二字的“對偶”也極為困難。
翟林奈譯文是:“To refrain from intercepting an enemy whose banners are in perfect order,to refrain from attacking an army drawn up in calm and confident array:——this is the art of studying circumstances. ”[4](36)顯然這句話完全無法再現(xiàn)出源文的“對偶”特征。
丹馬的譯文則為:“Do not engage well-ordered pennants. Do not strike imposing formations. This is ordering transformation. ”[3](28)
在此,丹馬以“engage well-ordered pennants”對“strike imposing formations”,他們盡力讓句子的長度保持大致相當,并讓句子結(jié)構(gòu)呈現(xiàn)均衡平行。不過,即便是這樣,“對偶”仍然不太徹底,從譯文中很難看出源文的文學特征。事實上,英語在修辭中的“對偶”遠不如中文那樣嚴格,并不追求絕對工整。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中文的“對偶”在譯介為英文時,往往淪為排比。
“排比”是《孫子兵法》中使用最多的修辭手法之一,源文中不下二十余例,篇篇皆具,通貫全文。大量巧妙地應用排比,再加上文采斐然,使得《孫子兵法》的語言節(jié)奏鮮明,和諧流暢,條理清晰,氣勢貫通?!掇o?!范x“排比”為:“修辭學上的辭格之一,用結(jié)構(gòu)相似的平行句法構(gòu)成。如:‘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孟子·滕文公下》)’?!标愅老壬赋觯骸芭疟扰c對偶頗有類似處,但區(qū)別有三:一是對偶必須字數(shù)相等,排比不拘;二是對偶必須兩兩相對,排比不拘;三是對偶力避字同意同,排比卻以字同、意同為經(jīng)常狀況?!盵6](437)在《文學百科全書》中,“排比(parallelism)”被定義為“英語詩體及散文體修辭的一個組成部分,即在短語、句子或段落中安排相互并列、協(xié)調(diào)的意思,以使重要性相等、措辭相似的各成分間平衡、勻稱”[5](153)。詳細的譯文分析如下:
(1) 利而誘之,亂而取之,實而備之,強而避之,怒而撓之,卑而驕之,佚而勞之,親而離之。(《計篇》)
翟林奈譯文為:“Hold out baits to entice the enemy.Feign disorder, and crush him. If he is secure at all points,be prepared for him. If he is in superior strength,evade him. If your opponent is of choleric temper, seek to irritate him. Pretend to be weak, that he may grow arrogant. If he is taking his ease, give him no rest. ”[4](9)從這段譯文中可以看出,翟林奈并未重視源文的排比辭格形式,也并未努力促進譯文的齊同性。這些譯文的句式各不相同,根本無法再現(xiàn)排比辭格的氣勢。
而丹馬的譯文則是:“Thus when he seeks advantage, lure him. When he is in chaos, take him.When he is substantial, prepare against him. When he is strong, avoid him. When is wrathful, harass him. When he is humble, make him proud. When he is at ease, make him labor. When he is in kinship, separate him. ”[3](132)
丹馬曾對此評論道:“前四句以四言(in fourword)、韻聯(lián)(rhymed couplets)體行文,措辭為中國最古老的詩體,也具有戰(zhàn)國時期文體的常見特征?!盵3](132)此處的韻聯(lián)指的是“兩行一韻”,但丹馬譯文并未完整體現(xiàn)出源文用韻的特質(zhì);不過,他們讓譯文的句式保持了一致——“When he is(adj.),verb him(ad.). ”,以期再現(xiàn)出排比的文學特征。
(2) 亂生于治,怯生于勇,弱生于強。治亂,數(shù)也;勇怯,勢也;強弱,形也。(《勢篇》)
源文呈現(xiàn)出“三句一組”的結(jié)構(gòu),其中有兩種排比句式:(1)“A生于B”;(2)“CD,E也”。翟林奈譯本寫道:
“Simulated disorder postulates perfect discipline;simulated fear postulates courage;simulated weakness postulates strength. Hiding order beneath the cloak of disorder is simply a question of subdivision;concealing courage under a show of timidity presupposes a fund of latent energy;masking strength with weakness is to be effected by tactical dispositions.”[4](25)
丹馬的譯文則是:“Chaos is born from order.Cowardice is born from bravery. Weakness is born from strength. Order and chaos are a matter of counting.Bravery and cowardice are a matter of shih. Strength and weakness are a matter of form.”[3](18)
針對源文,翟林奈選擇了兩種排比句式來作出合適的應和:“①Simulated A postulates B;②doing A +介詞+ B is a C。丹馬則分別采用兩種排比句式來譯介源文:①A is born from B;②A and B are a matter of C。其譯文完整、充分地反映出源文意旨,將“文化融合法”的優(yōu)勢發(fā)揮得淋漓盡致。
(3) 故舉秋毫不為多力,見日月不為明目,聞雷霆不為聰耳。(《形篇》)
這三句話屬于典型的并列式暗喻,孫子連續(xù)采用三個排比,形象地說明:不可能輕而易舉、真正高明地預測出戰(zhàn)爭的結(jié)果,而實施完美的全勝戰(zhàn)略也并非一般世俗之輩就可以達到的,并且強調(diào)了預知勝負以及爭取全勝的重要性。丹馬針對第一個比喻“舉秋毫”作了以下注釋:“根據(jù)中國古代傳說,秋天來臨后鳥獸的柔軟羽(皮)毛十分纖巧?!盵3](148)
他采用“Verb+ing A does not mean adj. B”的句式來譯介源文:
“Thus lifting an autumn hair does not mean great strength. Seeing the sun and the moon does not mean a clear eye. Hearing thunder does not mean a keen ear. ”[3](14)
而翟林奈譯本則寫道:“To lift an autumn hair is no sign of great strength; to see sun and moon is no sign of sharp sight; to hear the noise of thunder is no sign of a quick ear. ”[3](20)
以上觀之,譯介排比辭格時,翟林奈沒有特意去保持譯文句式的齊同,他所采用的是典型的“文化歸化法”,以順應讀者的閱讀需要。而丹馬則應用“文化融合法”來突出源文排比句式的并列感,以期達成形式上的對稱之美,其結(jié)構(gòu)工整、使得譯文增色不少,并且平添了一定的權(quán)威感。不過,終因英語語言文字特質(zhì)的制約,譯文在“形對”和“義對”的工整程度上仍然遜于源文。
在《孫子兵法》英譯歷程中,譯者們逐漸認識到應當盡量讓譯文展呈出源文的文學神韻,既適應同時代英語讀者的閱讀需要,又順應文化語境的動態(tài)變化。于是,譯者會根據(jù)特定的社會歷史文化語境,采取個性化的翻譯選擇策略,以順應讀者閱讀目的以及文本的外部制約因素;這本身也是一個對譯文語言的動態(tài)選擇過程。譯者在辭格方面所作出的取舍,集中體現(xiàn)出譯者如何與孫武以及英語讀者進行“協(xié)商對話”,并彰顯出翻譯活動的主體創(chuàng)造性。在英譯《孫子兵法》這一動態(tài)選擇過程中,譯者選擇的方式是協(xié)商,選擇的目的是順應。其具體的順應選擇模式可以表述為:譯者解讀源文本《孫子兵法》,選擇源文本意義(選擇合適的翻譯策略——歸化或異化),選擇英語表述的意義(明確翻譯目的,在詞匯短語、句子辭格、篇章文體方面選擇相應翻譯技巧),實現(xiàn)順應性選擇。
就《孫子兵法》英譯本辭格的嬗變來看,由于翟林奈是一位具有扎實漢學功底、治學態(tài)度嚴謹?shù)臐h學家,因此其譯文嚴謹通順,行文流暢,還富有一定的韻律,至今仍為經(jīng)典之作,并且在譯文的文學性上頗受世人推崇。不過,他的譯文并未著意去再現(xiàn)源文辭格的文學美感。而丹馬不同,他們經(jīng)過歷時十年的《孫子兵法》研究,選擇典型的異化翻譯策略,力爭讓譯文在形式上更為接近源文。其文筆簡潔,甚至有些晦澀,文體上也介乎詩歌體與散文體之間,目的就是為了盡量保留源文本的文學風貌。正如上文例句所示,為了較好地再現(xiàn)源文的辭格特色,譯者理應力爭采用文化直入法來保留源文的語言形式,選擇異化性的翻譯策略;或是運用文化融合法來實現(xiàn)源語與目的語的文化表達形式之間的交融。而文化融合中新形成的表達形式必需具有獨特性,句法辭格這一文學語言特征則可以為英語讀者提供理解上的“交際線索”。格特(Ernest-August Gutt)在專著《翻譯與關(guān)聯(lián):認知與語境》中指出:“譯文之所以要保留源文風格,并不完全是因為它們的內(nèi)在價值,還因為它們提供了交際線索,這些交際線索能夠引導讀者獲知作者的交際意圖。”[7](98)若實在無法再現(xiàn)源文中“交際線索”,也可以像翟林奈那樣,多采用文化詮釋法來補充足夠多的文化信息,例如撰寫大量的評論、注釋和附錄,以消除目的語讀者的閱讀障礙。當以上三種處理模式仍然無法取得理想的順應性譯介效果時,還可以考慮文化歸化法和文化阻斷法這兩種模式。在《孫子兵法》的英譯過程中,譯者主體性的發(fā)揮具有歷時性特征,而不同譯本的辭格處理模式也順應了當時代讀者的閱讀需要。在典籍英譯活動中,譯者應當去探索如何讓譯文盡量保留源文的風貌,并予以相當程度的文化補償,來凸顯出源文的文學特性。
[1]李運興. 語篇翻譯引論[M]. 北京: 中國對外翻譯出版公司,2001: 123?124.
[2]Jef Verschueren. Understanding Pragmatics[M]. 北京: 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 2000: 59?61.
[3]Denma translation group. The Art of War[M]. Boston:Shambhala Publications, 2002: xix.
[4]Lionel Giles. The Art of War[M]. New York: Barnes & Noble Classics, 2003:24.
[5]汪洪章. 比較文學與歐美文學研究[M]. 上海: 學林出版社,2004: 151.
[6]陳望道. 陳望道文集(第二卷)[A]. 上海: 上海人民出版社,1980: 437.
[7]Ernest-August Gutt. Translation and relevance: Cognition and context[M]. Manchester: St. Jerome Publishing (2nd edition),2000: 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