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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紱《秋山論文》中的敘事論:比較敘事學研究

2011-12-09 00:33譚君強
關鍵詞:方山敘事文秋山

譚君強

(云南大學人文學院,云南 昆明 650091)

清代學者李紱 (穆堂)在《秋山論文》(1703年)中所提出的敘事論,在中外敘事理論史上具有開創(chuàng)性的意義。他結合敘事作品研究所提出順敘、倒敘、分敘、類敘、追敘、暗敘、借敘、補敘、特敘等9類敘事方式,較為完整而全面地概括了敘事作品中的話語敘說方式,早于法國敘事學家熱奈特約270年在其《敘事話語》 (Narrative Discourse)這一現(xiàn)代敘事學研究中對敘述順序、敘述節(jié)奏等所作的全面分析,其理論論說方式也具有科學的意義。對李紱敘事論的研究,將對探討中國古代文論的現(xiàn)代轉換、中國古代文論論說方式、中外文論的交流與對話、比較敘事學研究等具有諸多啟示意義。

在中國,自先秦以來的各類作品中就存在著優(yōu)秀的敘事傳統(tǒng),這一傳統(tǒng)在諸如《左傳》、《史記》這樣的敘事作品中一直流傳下來,綿延不絕,不斷發(fā)展。這些作品對于敘事的處理既富于原創(chuàng)性,又表現(xiàn)出中國敘事作品獨有的特色。而在中國古代文論中,很早也就留下了涉及對敘事作品理論的探討,留下了不少益人心智的論述,即使其中一些不過是片言只語,仍然十分富于啟示意義。在這些敘事理論中,清代學者李紱在《秋山論文》中的論述是十分引人矚目的。

李紱 (1673-1750年),字巨來,號穆堂,江西臨川(今撫州)人??滴跛氖四辏?709年)以進士入翰林,任內(nèi)閣學士,官至廣西巡撫、直隸總督、戶部左侍郎,清代著名政治家、理學家和詩文家。著有《穆堂類稿》五十卷, 《別稿》五十卷,《陸子學譜》二十卷,《朱子晚年學譜》八卷和《陽明學錄》等。梁啟超認為他是“陸王派之最后一人”,“結江右王學之局”[1](P48);錢穆在其《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中以專章對他進行了論述,譽之為“有清一代陸王學者第一重鎮(zhèn)”[2](P312)。

李紱著述豐富,在學術上的成就是多方面的。學界關注較多的是他在理學、方志學等方面的著述,尤其是前者,而在其他方面,如他在中國古代敘事理論史上的成就則尚未引起人們注意。實際上,他在這方面是可以大書一筆的。李紱在中國古代敘事理論史上的成就,其《秋山論文》是一個重要的代表?!肚锷秸撐摹烦鲎云洹秳e稿》卷四十四。據(jù)作者所說:“《秋山論文》者,余癸未春主秋山書院,雜書代答問,以應諸生之請業(yè)請益者也。時余年二十有九?!保?](P3998)這是作者在主持書院講習中,應門生弟子請教之需所撰,其時應在1703年前后。

《秋山論文》四十則,前二十九則論古文,后十一則論時文。每則均不長,但不乏精到之論。如談道、文之關系:“文所言載道,而能文者常不允于道,知道者多不善于文?!痹谡摷啊盀槲捻氂袑W問,學不博不可輕為文”時說到:“如治經(jīng)者欲立一解,必盡見古人之說,而后可以折其中。治史者欲論一事,必洞徹其事之本末,而后可定其得失。”他以自己讀書、研究的經(jīng)歷為例,說自己在

20歲以前嘗作《經(jīng)史外論》一書,但當時所見之經(jīng)史書籍未備,所見寥寥無幾。后來購得《通志堂經(jīng)解》等數(shù)10種書,閱讀之后,“試覆觀少作,則所論者多昔人所已發(fā),或前人言之而后人又已駁正之者。然后知閱書不備,不可以為文也”[4]。這不僅是對學術研究極有啟發(fā)的經(jīng)驗之談,同時也表明了作者對學術研究的嚴肅態(tài)度。他還明確提出“文章字句須有成處……不可勉強抄襲,降為剽賊,亦即《曲禮》所謂‘毋儳言,毋剿說’也?!保?](P3999-4000)諄諄告誡學子不要剽竊,不要竊取別人的言論為己說。論文四十則中最長的一則為對敘事的論述,茲照錄如下:

文章惟敘事最難,非具史法者不能窮其奧窔也。有順敘,有倒敘,有分敘,有類敘,有追敘,有暗敘,有借敘,有補敘,有特敘。順序最易拖闒,必言簡而意盡乃佳。蘇子瞻《方山子傳》,則倒敘之法也。分敘者,本合也,而故析其理。類敘者,本分也,而巧相聯(lián)屬。追敘者,事已過而覆數(shù)于後。暗敘者,事未至而逆揭于前?!蹲髠鳌贰盎邸?,敘狼瞫取戈斬囚事,追敘之法也。蹇叔哭送師曰“晉人禦師必于殽”云云,暗敘之法也。敘中所闕,重綴于後為補敘。不用正面,旁逕出之為借敘?!妒酚洝贰扳犅怪畱?zhàn)”,敘事已畢,忽添出諸侯從壁上觀一段,此補敘而兼借敘也。特敘者,意有所重,特表而出之,如昌黎作《子厚墓誌》,獨抽出“以柳易播”一段是也。而又有夾敘夾議者。如《史記》 “伯夷”、“屈原”等傳是也。大約敘事之文,《左》、《國》為之祖,《莊》、《列》分其流,子長會其宗,退之大其傳,至荊公而盡其變。學者誠盡心于數(shù)子之書,庶乎其有所從人也夫。[4]

李紱上述對敘事理論的概括言簡意賅,具有高度的概括力。任何文學理論、包括敘事理論在內(nèi)都是在對大量文學作品進行總結、概括、提煉、研究的基礎上完成的。法國敘事學家熱奈特在對普魯斯特卷帙浩繁的長篇小說《追憶似水年華》進行細致研究之后,完成了他在現(xiàn)代敘事學理論中具有重要意義的《敘事話語》一書。李紱的上述論述不足400字,卻仍然是在他在對大量的中國經(jīng)、史、子、集各類作品閱讀、研究的基礎上所得出的精要之論。他在談到自己以往閱讀的情況時說:“小時看書,日可二十本,字版細密者,猶不下十本;今來館務分心,余力無幾,或一二本而止。七閱月中,看《三國志》、 《晉書》、 《南北史》及李白、子美、義山、飛卿、子瞻、放翁詩各二遍;《爾雅》、《孝經(jīng)》、《儀禮》、《論》、《孟》諸注疏,《史記》、《前后漢》、《隋唐書》、《五代史》各一遍;《宋》、《齊》、《梁》、《陳》、《后魏》、《北齊》、《后周》諸書及《宋》、《遼》、《金》、《元》史不及一遍?!保?](P285-286)李紱的論述,條分縷析,論從文出,雖然只提及不多的幾部敘事作品以作為例證,但這些例證無疑都是作者從所閱讀的大量作品中提煉出來的,論與文密切結合,富于說服力。

在《秋山論文》上述引文接下來的一則論述中,李紱探討了“論事之文”與“說理之文”,所謂“論事之文以說理出之,則根柢深厚而無小非大矣;說理之文以論事出之,則精神刻露而無微不著矣”[4](P4005)。由此可知,作者是將文分為“敘事之文”、“論事之文”與“說理之文”來進行探討的。李紱在對“敘事之文”學術史的簡要概括中指出:《左傳》、《國語》為敘事文之宗祖,至《莊子》、《列子》而出現(xiàn)了敘事文的各種流變,子長(司馬遷)的《史記》融會貫通,退之 (韓愈)的敘事文進一步光大其傳統(tǒng),至荊公 (王安石)則已歷盡其變。寥寥數(shù)語,即將自公元前約5世紀的《左傳》至11世紀王安石 (1021-1086年)前后1600年來的敘事文的發(fā)展變化作了很好的總結與概括。

在李紱的上述學術史概述中,所提到的敘事文既有歷史著作,也有文學著作,以及蘊含哲學的著作,他將這些著作均列在“敘事之文”中,這與中國古代文學、史學與哲學著作往往相涉相通的情況是一致的。唐代劉知幾的《史通》為中國現(xiàn)存最早一部闡釋史學理論的名著,其中許多部分如《言語》、《浮詞》、《敘事》、《模擬》等都涉及文學。如論《敘事》一節(jié)曰:“敘事之工者,以簡要為主”,“蓋敘事之體,其別有四:有直記其才行者,有唯書其事跡者,有因言語而可知者,有贊論而自見者”。劉知幾論述的此類情況,文史皆然。

在20世紀60、70年代以來的現(xiàn)代敘事學研究中,其研究對象“敘事文本” (narrative text)主要是以對諸如小說類的敘事虛構作品 (narrative fiction)為主要對象的。但是,由分析敘事虛構作品所總結、概括而形成的敘事理論,在相當大的程度上,也可用于對歷史文本的分析和研究,反之亦然。在當代史學界,有學者認為歷史著作具有與虛構作品相類似的虛構性。海登·懷特提到:“最近的話語理論消除了實在話語與虛構話語之間的區(qū)分。”[5](P1-22)法國學者保爾·利科認為: “嚴格地講,應當把研究敘述結構的科學稱為敘事學,而不去考慮歷史敘事與虛構敘事的區(qū)別。然而,按照當今對敘事學一詞的用法,它集中研究的是虛構敘事,但不排除間或涉足歷史編撰學領域。”[6](P4)

就中國古代所形成的大量文、史、哲兼?zhèn)涞淖髌穪碚f,一如美籍學者王靖宇所言,如果我們給敘事作品下一個最寬泛的定義:即由故事和故事講述者所構成的文學,那么“中國古代文學無疑包含各種各樣的敘事形式。不僅古代神話、傳說和歷史著作等形式明顯屬于敘事作品,許多漢代以前的哲學著作——例如《孟子》——也可被當作關于某個哲學家的所做、所說、所想的‘故事’來讀?!保?](P21)李紱通過對文史兼?zhèn)涞臄⑹轮倪M行的敘事理論概括,既可在一定程度上看作為史學敘事的理論概括,更應視為文學敘事理論的概括。

李紱將敘事文的敘事之法歸結為9種,分別是:順敘、倒敘、分敘、類敘、追敘、暗敘、借敘、補敘、特敘。從敘事理論的角度看,其涉及的主要是敘事事件、敘事文本與敘事時間的關系問題?,F(xiàn)代敘事學在對事件、文本與敘事時間之間的關系進行探討時,通常要區(qū)分所謂文本時間與故事時間。敘事文本中敘述時間 (話語時間或文本時間)的順序不可能與被敘述時間 (故事時間)的順序完全平行,其中必然存在“前”與“后”之間的錯置關系。這種相互錯置或倒置的現(xiàn)象可以歸之于兩種時間性質(zhì)的不同:話語時間是線性的,而故事時間則是多維的。[8](P62)也就是說,實際發(fā)生的“事”與形之為“文”的文本,二者在時間順序上不可能完全一致。熱奈特將這種情況稱之為“時間倒錯”(anachrony),即“兩個時間順序之間一切不協(xié)調(diào)的形式”[9](P17)。在李紱的論述中,他顯然已意識到這種“事”與“文”之間不平行的關系。如在談及“追敘”與“暗敘”時就明確說到:“追敘者,事已過而覆數(shù)于後。暗敘者,事未至而逆揭于前?!边@里的前后錯置,即“事”與“文”之間的不相平行,也即熱奈特所謂“時間倒錯”。

李紱對敘事之法所作的歸納之細密,分類之完整,在中外敘事理論史上,實屬罕見。在現(xiàn)代敘事學研究中,熱奈特在《敘事話語》中所進行的研究,其中對敘事時間與敘述方式的分析被視為是到當時為止對敘事作品所歸納的最為細密、涵蓋面最廣的敘事時間理論。我們可以以此為對照與比較,看看先于熱奈特約270年的中國學者李紱在《秋山論文》中對這一問題所進行的探討。

熱奈特《敘事話語》一書約有2/3的篇幅涉及對敘事時間的探討。他分別從順序 (order)、時距 (duration)和頻率 (frequency)三個方面對敘事作品中的時間關系進行了研究?!绊樞颉彼接懙?,實際上就是“時序”問題。熱奈特強調(diào)了時間的雙重性,“被講述的事情的時間”和“敘事的時間”是不一致的,以這兩種不同的時間作為依據(jù)和對照,他區(qū)分了敘事文本中兩種最基本的時序狀態(tài),即倒敘 (analepses)和預敘 (prolepses)。倒敘指對故事發(fā)展到現(xiàn)階段之前的事件的一切事后追敘;預敘則指事先講述或提及以后事件的一切敘述活動。其他一切有所變換的形式均在此基礎上產(chǎn)生,如預敘性倒敘、倒敘性預敘,以及所謂無時性結構等。[9](P12-52)

李紱首先提到的敘述方式是“順敘”。從與其他敘述方式比較來看,可知他所謂順敘,是指敘事文中按事件發(fā)生的先后順序所進行的敘述。順敘作為一種基本的敘述方式,在中外古今的敘事作品中大量存在。普魯斯特的長篇小說《追憶似水年華》就“大體上采納了符合時間順序的布局”[9](P24),這種敘述方式的長處是事件按序展開,清晰易辨,但同時也有其不足。在李紱看來: “順敘最易拖闒,必言簡而意盡乃佳?!边@應是切中要害之論。因此,敘事作品必須以其他敘事方式交替出現(xiàn),以克服這種雖然清晰、卻缺少變化的敘述。

倒敘與預敘,在李紱《秋山論文》的論述中,被概括為兩種最基本的形式,只不過李紱對預敘以“暗敘”之名命之。首先,我們來看看“倒敘”。李紱是在與“順敘”作為參照的情況下探討倒敘的,并以具體的敘事作品作為說明:“蘇子瞻《方山子傳》,則倒敘之法也?!薄斗缴阶觽鳌肺牟婚L,全錄如下:

方山子、光黃間隱人也。少時慕朱家郭解為人、閭裏之俠皆宗之。稍壯、折節(jié)讀書、欲以此馳騁當世、然終不遇。晚乃遯於光黃間曰岐亭、庵居蔬食、不與世相聞。棄車馬、毀冠服、徒步往來、山中人莫識也。見其所著帽方聳而高、曰此豈古方山冠之遺像乎、因謂之方山子。余謫居於黃、過岐亭、適見焉。曰、嗚呼、此吾故人陳慥季常也、何為而在此。方山子亦矍然問余所以至此者、余告之故。俯而不答、仰而笑。呼余宿其家、環(huán)堵蕭然、而妻子奴婢、皆有自得之意。余既聳然異之。獨念方山子少時使酒好劍、用財如糞土。前十九年、余在岐山、見方山子從兩騎挾二矢遊西山、鵲起於前、使騎逐而射之、不獲、方山子怒馬獨出、一發(fā)得之。因與余馬上論用兵、及古今成敗、自謂一時豪士。今幾日耳、精悍之色、猶見於眉間、而豈山中之人哉。然方山子世有勳閥、當?shù)霉?、使從事於其間、今已顯聞。而其家在洛陽、園宅壯麗、與公侯等。河北有田、歲得帛千匹、亦足以富樂。皆棄不取、獨來窮山中、此豈無得而然哉。余聞光黃間多異人、往往佯狂垢汙、不可得而見、方山子儻見之歟。[10](P513-515)

蘇軾此文全以敘其故人方山子之行狀為宗,其中所包括的議論也自事而出。開篇從其“少時”直至“晚乃遁于光、黃間”,以及方山子古怪名字的來歷,均屬順敘。倒敘始于與方山子之相遇,知為故友,并點出其名與字,再回顧“方山子少時”與其交往的情形,敘方山子本系勛閥富家之后,卻棄而不取,“獨來窮山中”。從時間的順序來說,是在其講述事件之時,插入方山子之往事。按熱奈特所言:“時間倒錯可以在過去與‘現(xiàn)在’的時刻,即故事 (其中敘事中斷為之讓位)的時刻隔開一段距離,我們把這段時間間隔稱為時間倒錯的跨度。時間倒錯本身也可以涵蓋一段或長或短的故事時距,我們將稱之為它的幅度。”[9](P24)《方山子傳》中倒敘的時間跨度明顯可見:“獨念方山子少時……。前十有九年,余在岐下……。”[10]在這里,時間的跨度 (reach)不止十年。 “幅度” (extent),又名“廣度”,在《方山子傳》中同樣包含在內(nèi),如“少時,使酒好劍,用財如糞土”以及在敘說方山子射鵲一發(fā)中的之一節(jié),其中均包含著故事事件所經(jīng)歷時間在內(nèi)。

熱奈特在時間倒錯中區(qū)分了所謂第一敘事與第二敘事:“任何時間倒錯與它插入其中、嫁接其上的敘事相比均構成一個時間上的第二敘事,在某種敘述結構中從屬于第一敘事?!c一個時間倒錯相比,整個上下文可以被視為第一敘事?!保?](P25)在《方山子傳》中,當敘事人的講述中斷而讓位于錯時、插入倒敘時,它在時間上就構成為第二敘事。在時間上區(qū)分的第一敘事與第二敘事均可成為敘事文中的重要部分?!斗缴阶觽鳌分凶鳛榈箶⒌牡诙⑹拢瑪⒄f了方山子一箭中鵲、并與敘事人“馬上論用兵及古今成敗”。緊接著,敘說了敘事人此時所面對的方山子,依然“精悍之色,猶見于眉間,而豈山中之人哉!”自開端至此,撇開其中倒敘的部分,在時間上所形成的即為前后相連接的第一敘事,而插入其中的倒敘部分,也就是第二敘事。第一敘事不僅對方山子作了概述,敘說了與其相遇的情況,而且在時間上形成為敘事框架。作為倒敘的第二敘事則主要以對射鵲一事的敘述,展現(xiàn)出方山子的精悍與豪氣,使人對其性格有更好的了解。以蘇軾所作《方山子傳》作為倒敘之例,以例證理,清晰明了。

從敘事時間來說,李紱所探討的可以歸之為倒敘的,尚有追敘和補敘。先看“追敘”。 “倒敘”與“追敘”,在現(xiàn)代敘事學中,幾乎被視為同一概念,而李紱則將二者加以區(qū)分,顯現(xiàn)出其對敘事時間的思考細密而周全。李紱對“追敘”之法未有定義,而是以具體的敘事作品為例說明之:“《左傳》 ‘箕之役’,敘狼瞫取戈斬囚事,追敘之法也?!边@在《左傳·文公二年》有如下敘說:

二年春,秦孟明視帥師伐晉,以報殽之役。二月,晉侯禦之。先且居將中軍,趙衰佐之。王官無地禦戎,狐鞫居為右。甲子,及秦師戰(zhàn)于彭衙。秦師敗績。晉人謂秦“拜賜之師?!?/p>

戰(zhàn)于殽也,晉梁弘禦戎,萊駒為右。戰(zhàn)之明日,晉襄公縛秦囚,使萊駒以戈斬之。囚呼,萊駒失戈,狼瞫取戈以斬囚,禽之以從公乘,遂以為右。箕之役,先軫黜之而立續(xù)簡伯。狼瞫怒。其友曰:“盍死之?”瞫曰:“吾未獲死所?!逼溆言唬骸拔崤c女為難。”瞫曰:“《周志》有之:‘勇則害上,不登於明堂?!蓝涣x,非勇也。共用之謂勇。吾以勇求右;無勇而黜,亦其所也。謂上不我知,黜而宜,乃知我矣。子姑待之?!奔芭硌茫汝?,以其屬馳秦師,死焉。晉師從之,大敗秦師。[11](P343)開篇一段即敘秦為報殽之役之敗績,再次舉兵伐晉,但又以失敗告終。以“順敘”出之,扼要地對戰(zhàn)事作了敘說。從“戰(zhàn)于殽也”,則回顧殽之役中所發(fā)生的事件:(當年)在殽地作戰(zhàn)時,晉國的梁弘駕御戰(zhàn)車,萊駒擔任車右。戰(zhàn)事第二天,晉襄公讓萊駒用戈斬掉綁著的秦國俘虜,俘虜大聲喊叫,萊駒戈掉地上,狼瞫取戈斬了俘虜,趕上了晉襄公的戰(zhàn)車,于是讓狼瞫取代萊駒為車右。而在此后所敘的箕之役中,先軫將狼瞫免職,讓續(xù)簡伯擔任車右,狼瞫十分憤怒。遂有其友提出一起發(fā)難造反,而狼瞫以道義為上不為。晉軍到彭衙后,狼瞫率軍飛馳沖入秦軍,戰(zhàn)死在那里。而晉師追從他,大敗秦軍。

從事件所發(fā)生的先后順序、即故事時間來說,上述殽之役自然是發(fā)生在開篇所敘的箕之役及此后所敘的發(fā)生在該戰(zhàn)役中的彭衙一戰(zhàn)之前。它們是對開篇部分概述箕之役之后對它的進一步補充與細化,這一補充與細化和在追敘中出現(xiàn)的狼瞫取戈斬囚事連接起來,敘說了狼瞫此后的情況。這里結合采用不同的敘述方式,在敘述時間上回旋往復,不僅在開頭的概述中對戰(zhàn)事的大致情況作了明確的敘說,也通過對狼瞫的敘述突出了晉軍之勇,并將狼瞫這一人物活生生地表現(xiàn)出來。

李紱將敘狼瞫取戈斬囚事這段十分富于藝術性、在時間上前后回旋又相互關聯(lián)的敘述歸之為“追敘”,是非常合理的,它可以成為敘事文描述的重要部分,以藝術的方式突出作品中的人物、事件。如果將李紱所提出的“倒敘”與“追敘”作某些區(qū)分的話,大致可以看出:倒敘所強調(diào)的更多的是一種整體的敘說,以及人物、事件、背景等的整體性關聯(lián);而追敘則是以對某一突出的人物、事件等的描述,來凸顯其對整體性事件發(fā)展的意義,以點與面相結合的方式,使對人物、事件的敘說有聲有色,給人留下更為深刻的印象。

一般說來,在歷史敘事與文學敘事中,對敘事時間的運用是有所不同的。保爾·利科說到:“提及如荷馬的《奧德修記》那樣從中間開始寫,繼而回顧往事以便解釋當前局面的嚴格義務,就可以把文學敘事和歷史敘事區(qū)分得一清二楚,后者被假定必須順時間之河而下,把人物不間斷地從生寫到死,用敘述填滿一切時間空隙?!保?](P4)而李紱從《左傳》所歸結的“追敘”、 “倒敘”之法,不僅可見出中國古代以歷史敘事為主的敘事作品同時也兼?zhèn)湮膶W敘事的藝術方式,由此形成中國古代史傳作品與諸如西方的歷史敘事不同的特色,同時,也可見李紱在歸納中國敘事作品的敘述方式時的獨特眼光。

除此而外,李紱還提出“補敘”,將其定義為“敘中所闕,重綴于後為補敘”,并以《史記·項羽本紀》“鉅鹿之戰(zhàn)”中諸侯從壁上觀一節(jié)加以說明。鉅鹿之戰(zhàn),發(fā)生于秦二世三年 (公元前207年)十二月,它是秦末楚將項羽率軍與秦軍主力章邯部在鉅鹿地區(qū) (今河北省平鄉(xiāng)縣西南)的一場決戰(zhàn)。秦將章邯在取得定陶之戰(zhàn)勝利后,“渡河擊趙,大破之”,趙王被迫退守鉅鹿,“章邯令王離、涉閒圍鉅鹿,章邯軍其南,築甬道而輸之栗。陳馀為將,將卒數(shù)萬人而軍鉅鹿之北”。楚懷王任命宋義為上將,項羽為次將,范增為末將,統(tǒng)率楚軍主力北上救趙,伺機殲滅秦軍主力。宋義率軍抵達安陽 (今山東曹縣東)后,一連駐扎了46天,擁兵不出。項羽力勸無效,在晨朝上將軍宋義時,即其帳中斬其頭,相與共立項羽為假上將軍,并“使恒楚報命於懷王”,接恒楚所報后,懷王使項羽為上將軍,最后:

項羽乃悉引兵渡河,皆沉船,破釜甑,燒盧舍,持三日糧,以示士卒必死,無一還心。於是至則圍王離,與秦軍遇,九戰(zhàn),絕其甬道,大破之,殺蘇角,虜王離。涉閒不降楚,自燒殺。當是時,楚兵冠諸侯。諸侯軍救鉅鹿下者十馀壁,莫敢縱兵。及楚擊秦,諸侯皆從壁上觀。楚戰(zhàn)士無不一以當十,楚兵呼聲動天,諸侯軍無不人人惴恐。於是已破秦軍,項羽召見諸侯將,入轅門,無不膝行而前,莫敢仰視。[12](P307)在對鉅鹿之役敘說完畢后,在接下來的敘述中,又以“當是時”為轉折,將發(fā)生在已敘說完畢的戰(zhàn)事中所曾發(fā)生的事件,加以補充敘述。這些當時發(fā)生的事件并未按其發(fā)生的時間在敘事文中呈現(xiàn),而屬于原先“敘中所闕”部分,在其后加以“補敘”。這樣的補敘,自然也屬于追敘。熱奈特所談到的一類敘述方式與李紱所提出的“補敘”極為吻合,這就是所謂“補充倒敘” (completing analepses)或“附注”(returns):“補充倒敘或‘附注’,包括事后填補敘事以前留下的空白的回顧段……這些先前的空白可以是純粹的省略,即時間連續(xù)中的斷層。”[9](P26-27)在《史記·項羽本紀》中敘說了諸侯攝于秦軍之威,雖圍繞鉅鹿城扎下十多座營壘,但無一人出戰(zhàn),皆作“壁上觀”,即僅僅憑營壘眺望而已。而在項羽破釜沉舟,攻破鉅鹿,獲得勝利之后,諸侯將則又表現(xiàn)出一副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樣子。作“壁上觀”正是“事后填補敘事以前留下的空白的回顧段”。

李紱對“借敘”的定義為:“不用正面,旁逕出之為借敘”,并認為上述“鉅鹿之戰(zhàn)”中諸侯從壁上觀,“此補敘而兼借敘也”。這里可以讓我們注意兩個問題,一是對借敘的定義,可知是不直接從正面敘說,而以側面敘說的方式來表現(xiàn);另外,所提出的各種敘事方式是可以交叉而兼而有之的。除這里補敘而兼借敘外,其他的一些敘述方式也可以有類似的情況,如前述《左傳·文公二年》中作為“追敘”的狼瞫取戈斬囚事,也可看作為“特敘”。

與“倒敘”相對應的是“預敘”,即李紱所稱的“暗敘”:“暗敘者,事未至而逆揭于前?!彼浴蹲髠鳌で貢x殽之戰(zhàn)》為例加以說明:“蹇叔哭送師曰‘晉人禦師必于殽’云云,暗敘之法也。”[4](P4005)“秦晉殽之戰(zhàn)”所敘的是晉文公死后,秦穆公舉兵襲鄭,晉、秦兩國戰(zhàn)于殽的經(jīng)過。蹇叔力諫勿襲鄭,而秦穆公不聽,“召孟明、西乞、白乙,使出師於東門之外?!本o接著即蹇叔哭師一節(jié):

蹇叔哭之,曰:“孟子,吾見師之出而不見其入也?!惫怪^之曰:“爾何知?中壽,爾墓之木拱矣。”

蹇叔之子與師,哭而送之,曰: “晉人禦師必於殽。殽有二陵焉:其南陵,夏后皋之墓也;其北陵,文王之所避風雨也。必死是間,余收爾骨焉?!?/p>

秦師遂東。[11](P325-326)

秦師最后以大敗于殽而告終,晉人“獲百里孟明視、西乞術、白乙丙以歸”。在這場戰(zhàn)役之前,秦穆公曾訪諸蹇叔,詢問蹇叔的意見。蹇叔以“勞師以襲遠,非所聞也。師勞力竭,遠主備之,無乃不可乎?”力勸穆公打消興兵之意,但穆公不從,依然決定起兵。這樣,在對將要發(fā)生的戰(zhàn)事進行分析之后,蹇叔在戰(zhàn)爭尚未開始之前,已意識到其可能的結果。因而,在秦師即將出發(fā)之時,哭著為參加這場戰(zhàn)役的兒子送行,并預示了這場戰(zhàn)爭最后的結局。不論是從李紱所謂“事未至而逆揭于前”,還是熱奈特“事先講述或提及以后事件的一切敘述活動”的定義來說,蹇叔哭師都是一段明顯的預敘。一般說來,預敘往往“可以表明一種命定的意識:沒什么可以做的,我們只能觀察朝最終結果的行進,期待著以后會看出兇多吉少的征兆?!保?3]在李紱以蹇叔哭師為例所歸納的“暗敘”中,在一定程度上就有某種宿命論與命定的意味,但除此而外,它尚包含著對客觀形勢以及對立雙方力量對比的分析,對可能的結局作出的判斷。蹇叔在指出“勞師以襲遠,……無乃不可乎”之外,尚提出“師之所為,鄭必知之;勤而無所,必有悖心,且行千里,其誰不知!”這應該說是一種具有一定科學意義的分析和判斷。

《秋山論文》中所探討的“特敘”,應屬于敘述節(jié)奏的問題。李紱對“特敘”的定義是“特敘者,意有所重,特表而出之”,并同樣以一例證對特敘作說明: “如昌黎作《子厚墓誌》,獨抽出‘以柳易播’一段是也?!表n愈《子厚墓誌》開篇自柳子厚先祖七世祖、曾伯祖和其父的行跡起敘,再敘子厚“少精敏,無不通達?!痹诟乓財⒄f了其博學俊杰,嶄然見頭角,直至名聲大振之后,接下來:

貞元十九年,由藍田尉拜監(jiān)察禦史,順宗即位,拜禮部員外郎。遇用事者得罪,例出為刺史;未至,又例貶永州司馬。居閑,益自刻苦,務記覽,為詞章,氾濫停蓄,為深博無涯涘。而自肆於山水間。元和中,嘗例召至京師;又偕出為刺史,而子厚得柳州。[14](P327-328)

柳子厚到柳州之后,在偏遠之地作出了種種政績,因而,被再次“召至京師而復為刺史”,之后,即特別敘說了子厚“以柳易播”一事:

中山劉夢得禹錫亦在遣中,當詣播州。子厚泣曰:“播州非人所居,而夢得親在堂,吾不忍夢得之窮,無辭以白其大人;且萬無母子俱往理?!闭堨冻?,將拜疏,願以柳易播,雖重得罪死不恨。遇有以夢得事白上者,夢得於是改刺連州。嗚呼!士窮乃見節(jié)義!今夫平居裏巷相慕悅,酒食遊戲相徵逐,詡詡強笑語以相取下,握手出肺肝相示,指天日涕泣,誓生死不相背負,真若可信;一旦臨小利害,僅如毛髮比,反眼若不相識。落陷穽,不一引手救,反擠之,又下石焉者,皆是也。此宜禽獸夷狄所不忍為,而其人自視以為得計。聞子厚之風,亦可以少愧矣![14](P327-328)在《子厚墓誌》中,“以柳易播”的敘述占了相當大的篇幅,而且,又以事為據(jù),發(fā)出了“士窮乃見節(jié)義”的大段慨嘆。從故事時間來說,“以柳易播”這一事件發(fā)生的時間并不長。柳子厚被召回京師再次被遣做刺史時,劉禹錫也在被遣之列,應去播州。子厚向朝廷請求,并準備呈遞奏章,情愿拿柳州換播州,即使因此再度獲罪,死而無憾,最后使劉禹錫得以改任連州刺史。顯然,這一事件從發(fā)生到延續(xù)其時間十分有限。而此后講述人所發(fā)出的慨嘆,則是離開故事進程緣事而出,從時間來說,并未有故事時間延續(xù)其中。《子厚墓誌》全文不足千字,而“以柳易播”連同為之而發(fā)的慨嘆大約有220余字,占全篇篇幅超過1/5。

這一“特敘”,“特”在何處呢?特在以大量的篇幅重筆敘說,故事所延續(xù)的時間與文本時間(這里應轉換為文本篇幅)二者不成比例。熱奈特《敘事話語》對“時距”的探討,與上面所討論的“特敘”可以說有所關聯(lián)。熱奈特區(qū)分了小說速度的4種基本形式,他將之稱為4個敘述運動,分別是省略 (ellipsis)、停頓 (pause)、場景 (scene)、概要 (summary)。[9](P53-61)所謂省略就是相應于一定量的故事時間跨度的敘事文本篇幅為零;停頓指的是在敘事文本中其中故事時間顯然不移動的情況下出現(xiàn)的所有敘述部分;場景傳統(tǒng)地成為戲劇性情節(jié)的集中點,其中故事時間的跨度和文本時間的跨度大體上是相當?shù)?;概要是指敘事文本中把一段特定的故事時間壓縮為表現(xiàn)其主要特征的較短的話語。李紱的“特敘”就其“意有所重,特表而出之”而言,已經(jīng)包含著對那些具有重要意義、需要特別加以敘述的部分,詳加敘說的意味。而這樣的詳加敘說,不僅在敘述話語的敘說方式、用語等方面要細加選擇,在敘述的篇幅、即文本的長度上也不可避免地會隨之延伸。這些“意有所重”的部分,對于所敘說的人物、事件而言,不見得是在故事中那些延續(xù)時間很長的部分;相反,一些具有代表性的言語、行動,一些富于意義的細節(jié),往往可以將人物的特征很好地勾畫出來,將事件的意蘊很好地展現(xiàn)出來。上述“以柳易播”一段就是如此。熱奈特所論及的“場景”大體即為此類敘述。

就敘述節(jié)奏來說,李紱在《秋山論文》中已經(jīng)意識到文本篇幅與故事事件在敘述中的節(jié)奏關系。他在談到“順敘”時,實際上已經(jīng)注意到文本篇幅、即長度與所敘事件與人物之間的關系,要避免由于順敘而出現(xiàn)的拖泥帶水,導致文本長度的過度延續(xù),而必須言簡意賅,意盡即可。從順敘的言簡意賅,到特敘的重其意,“特表而出之”,其間有繁有簡,作者強調(diào)敘事作品的敘述節(jié)奏,由此可以看出?,F(xiàn)代敘事學所探討的敘述節(jié)奏問題,正是從這一意義入手的。

除此而外,李紱提出的敘述方式還有“分敘”與“類敘”,其定義分別為: “分敘者,本合也,而故析其理。類敘者,本分也,而巧相聯(lián)屬?!边@里主要關注的是敘事作品中敘事的連貫性與條理性,以及其相互之間的關聯(lián)。在分別敘說時不忘其整體的一貫性,在分類敘說時其間的關聯(lián)不容忽視。

李紱在《秋山論文》中,還談及了敘事作品中的“夾敘夾議”: “又有夾敘夾議者。如《史記》“伯夷”、“屈原”等傳是也”。中國自古以來的史傳與敘事作品傳統(tǒng)中,這種緣人緣事而發(fā)的講述人的議論并不罕見。李紱所提到的《史記·屈原賈生列傳》中的屈原列傳,是一個很好的例子。懷王聽信上官大夫的讒言,“怒而疏屈平”,屈原“憂愁幽思而作《離騷》”,講述人緣事慨然而嘆:

離騷者,猶離憂也。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人窮則反本,故勞苦倦極,未嘗不呼天也;疾痛慘怛,未嘗不呼父母也。屈平正道直行,竭忠盡智以事其君,讒人間之,可謂窮矣。信而見疑,忠而被謗,能無怨乎?屈平之作《離騷》,蓋自怨生也?!秶L》好色而不淫, 《小雅》怨誹而不亂。若《離騷》者,可謂兼之矣。……濯淖汙泥之中,蟬蛻於濁穢,以浮游塵埃之外,不獲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推此志也,雖與日月爭光可也。[15](P2482)

這種慨嘆,即李紱所謂“夾敘夾議”,從敘事學的意義來說,指的就是敘述者干預,講述人的指點品評。它在作品中具體表現(xiàn)為敘述者對于圍繞其所講述的事件、人物等所表達的看法、見解與評價。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敘述者干預又往往被稱之為敘述者評論。這種干預無可避免地表達了評論主體特定的立場與看法。[16](P207-208)在許多情況下,敘述者的干預往往與作者的觀念意識與價值判斷有更多的關聯(lián)。在這個意義上,敘述者干預或評論又被視為“作者闖入”(an author's intrusion)[17](P14),甚至被直接稱之為“小說中作者的聲音”[18](P188)。前面《子厚墓誌》中講述人針對“以柳易播”一事所作的是這樣一種干預,《屈原賈生列傳》中針對屈原遭讒而作《離騷》所“議”,同樣如此。它不僅加深了人們對所敘人物的理解,同時,也增強了所敘事件的意義,并擴大了從單一事件所引發(fā)的具有普遍意義的價值判斷,使對這一事件和人物的敘述超越了純粹事件與人物本身的意義。李紱對中國傳統(tǒng)的敘事作品中“夾敘夾議”的關注,自然是注意到了這類敘說方式所具有的意義。

在熱奈特在對敘述時間的探討中,還包括所謂“頻率”問題。所謂頻率即敘述頻率,也就是敘事和故事間的頻率關系,主要是一種重復關系。故事中的“相同事件”或“同一事件”可以在敘事文本中出現(xiàn)一次,也可以出現(xiàn)多次。事件發(fā)生的次數(shù)與它在敘事文本中被描述或提及的次數(shù)之間的不平衡就出現(xiàn)了敘述的頻率問題。對所謂“頻率”問題的探討,在李紱的《秋山論文》中基本上沒有涉及。原因無他,在中國傳統(tǒng)的敘事文中,簡潔自一開始就幾乎是首要的要求之一。劉知幾《史通·敘事》明確說道:“敘事之工者,以簡要為主”。李紱《秋山論文》中,“必言簡而意盡乃佳”。在中國傳統(tǒng)的敘事作品中,也極少出現(xiàn)類似于現(xiàn)代西方敘事作品中所出現(xiàn)的重復,這樣,對涉及敘事作品重復的“頻率”問題的探討,沒有進入李紱的視野,也就可以理解了。

李紱《秋山論文》所闡述的敘事論,具有開創(chuàng)性的意義。透過其《秋山論文》對相關理論的探討,以及其理論本身的意義,可以從中獲得不少啟示。

第一,李紱的敘事論,尤其是對敘事時間與敘事方式的探討,系統(tǒng)而周密,在中外敘事理論史上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敘事方式對于敘事作品的形成具有重要意義,而敘事方式又與人類所面對的最基本的時間要素相關聯(lián),因而它一直是敘事理論中一個十分引人關注的問題。李紱結合中國古代敘事作品對順敘、倒敘、分敘、類敘、追敘、暗敘、借敘、補敘、特敘等9種不同敘事方式所作的探討,在其理論的嚴整性與系統(tǒng)性上,除元代學者陳繹曾進行過簡要的探討而外①元代陳繹曾在其《漢賦譜》中論及“敘事”時提出了正敘、總敘、間敘、引敘、鋪敘、略敘、列敘、直敘、婉敘、意敘、平敘等11種敘事方式,并對每種敘事方式作了簡要的說明,顯然有其意義,但未以具體的敘事作品作為每一敘事方式做理論與實踐相結合的說明。陳繹曾的論述自有其意義,當另文予以闡述。,在此前的中外敘事理論史上幾乎前所未有。他的探討既涉及到時間倒錯的問題,也涉及到敘事節(jié)奏的問題,這都是現(xiàn)代敘事理論研究中必不可少的問題。法國敘事學家熱奈特在這方面所進行的研究被認為是涉及到敘事時間問題所作的最完備的研究,而李紱早熱奈特270年前就提出如此系統(tǒng)的敘事時間理論,其理論研究具有里程碑式的意義。這9種敘事方式,其中一些作為現(xiàn)代敘事學研究的重要內(nèi)容,不斷為敘事學界所討論。而他所提出的分敘與類敘,作為對應的一對概念,在現(xiàn)代敘事學理論上,尚未引起敘事學者的充分關注。而這一對概念,無論對敘事作品的創(chuàng)作也好,還是分析與研究敘事作品的連貫性、完整性與條理性也好,都不無意義,值得引起人們的關注。

第二,李紱在探討敘事理論時,其理論論說方式值得格外注意。在不少西方學者看來,中國古代文論的理論論說方式既不系統(tǒng),又不注重定義,顯得含混不清。哈佛大學教授、漢學家宇文所安(Stephen Owen)認為,中西文學思想傳統(tǒng)的差異性是多方面的。他說:“尋求定義始終是西方文學思想的一個最深層、最持久的工程”,可是“這種追尋在中國文學思想中的缺席 (以及在中國思想史其他領域中的缺席)就顯得頗為驚人?!保?9](P3)這樣的說法,顯得過于絕對和武斷。在中國文學思想與中國古代文論中,確實存在著源自于論者對概念、術語的各自理解而出現(xiàn)的某種百花齊放的局面,導致對同一概念、術語的種種解釋,以及在具體的文學批評中的不同運用,從而造成某種含混的狀況。但這種情況在中國文論中不可一以概之,必須進行具體分析。其實,此類情況在西方文論也存在。劉若愚在談到“在中文的批評著作中,同一個詞,即使由同一作者所用,也經(jīng)常表示不同的概念;而不同的詞,可能事實上表示同一概念”時就提到,“這當然不是中文所獨有的現(xiàn)象:且想想看英文中像style和form這些字”[20](P7),就是一個證明。而在傳統(tǒng)的中國文學思想和文論中,同樣也存在著追求定義的精確性的理論闡述,追求以特定的理論對作品進行分析的傳統(tǒng),以及由作品而概括與進行理論闡釋的合理追求。李紱《秋山論文》中對9種不同的敘述方式的界定,盡管其中包含著一些相互交叉與重合的部分,但他對概念與術語精確性與完整性的關注,是顯而易見的。從整體上來說,他在結合敘事作品對一些重要概念與術語作定義時,顯得準確而嚴整,并注意到了各種不同敘事方式之間內(nèi)在的關聯(lián)。這樣的論說方式,具有某種科學的意義,在中國古代文論中應引起人們的格外注意。

第三,通過李紱《秋山論文》對敘事論的論述,可為人們思考如何看待中國古代文論現(xiàn)代化、或現(xiàn)代轉換的問題提供一個新的視角。中外文論界、尤其是西方文論界有一種較為流行的看法,認為西方自亞里士多德所開創(chuàng)的古典文藝理論由于注重其系統(tǒng)性與分析性,在西方文藝理論領域主宰了長達二千年之久,至今在分析現(xiàn)代文藝作品時仍然適用。而中國古代文論則不然,無法直接運用以對現(xiàn)代文藝作品進行分析,因此,需要有現(xiàn)代轉換或轉型,以適應現(xiàn)代文藝理論發(fā)展與創(chuàng)作實踐的需要。中國古代文論的現(xiàn)代轉換從總體上說來是一個合理的問題。畢竟,一如蔡鍾翔所說:“近百年來中國文化 (不僅是文論)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之間出現(xiàn)了斷裂,今天要把這條斷裂的線索再連接起來是有很大的難度的,而這種現(xiàn)象在西方文化的發(fā)展中卻沒有發(fā)生?!保?1]但是,對這一問題同樣需要具體分析。中國古代文論并非必定得經(jīng)過現(xiàn)代轉換方可運用于文學理論、文學批評與作品分析的實踐中。應該說,豐富的中國古代文論中的一些部分,一如亞里士多德在西方所開創(chuàng)的《詩學》理論可以為現(xiàn)代批評與理論所運用一樣,也可為現(xiàn)代中國、甚至現(xiàn)代世界文論與文學批評所運用。李紱在《秋山論文》中所提出的敘事理論就是如此。

第四,如何挖掘中國豐富的文藝理論資源,以建設具有中國意義的文藝理論,并與世界文論相融合,是一個值得深入思考的問題。

源自于不同文化傳統(tǒng)中的文學理論,各有差別,不足為奇。同時,人類畢竟有著太多的共同點,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因而,不同文化的文學理論也會有許多共同與一致之處。這就為劉若愚所提出的“達到一個最后可能的世界性的文學理論”[20](P3)提供了基礎。在這類比較研究中,將中外文論進行比較研究,是一條有效的途徑。而就敘事理論來說,與探討諸如李紱《秋山論文》敘事理論相關的比較敘事學研究是一條有效的途徑。挖掘中國自身豐富的敘事理論資源,“使以中國自身作為立足點的基礎上開展的比較敘事學研究日益豐富,范圍更為廣泛,以使敘事學研究真正形成名副其實的國際性學科”[22],形成與世界其他文化中的敘事理論的溝通、對話與交流,從而構筑真正的具有“世界性的文學理論”,這理應是中國學者積極從事的研究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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