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瑞昌

明代“詞宗”楊慎的情愛詞考

朱瑞昌

楊慎，字用修，號升庵，四川新都人。他生于明孝宗弘治元年（1488），明武宗正德六年（1511）殿試第一，賜進(jìn)士及第，是明代著名的“楊狀元”。明世宗嘉靖三年（1524）因諫議“大禮儀”事件遭廷杖消籍，遠(yuǎn)戍云南永昌（今云南保山），流放終生，直至老死戍所。

楊慎在文學(xué)上創(chuàng)作詩詞成就尤高，就詞而言，明人周遜《刻詞品序》說他是“當(dāng)代詞宗”，晚明錢允治《類編箋釋國朝詩余》選楊慎詞達(dá)116首，約占了整部詞選的四分之一。清人謝章鋌《賭棋山莊詞話》說：“明自中葉以后，知詞者僅三人，楊升庵、王闇州（世貞）、臥子（陳子龍）。”清人胡薇元《歲寒居詞話》說：“明人詞，以楊用修升庵為第一?！?后世流傳最廣的一首明詞，即為楊慎的《臨江仙·滾滾長江東逝水》

楊慎作品里寫個人情愛的詞雖然數(shù)量不多，卻有著鮮明的自我特色，對它們進(jìn)行條分縷析的研究和說明，有利于我們更深入地了解楊慎，了解明詞。

楊慎第一個夫人王氏，為禮部主事王溥之女。正德十二年（1517）冬，楊慎告假還鄉(xiāng)，攜夫人回到四川。此時王氏已染病在身，調(diào)養(yǎng)數(shù)月，于正德十三年（1518）七月去世。楊慎非常悲痛，為王氏寫了《亡妻王夫人墓志銘》，詞集里也有一收《清平樂》：

金爐塵滿，繡被熏香懶。此恨破除須酒盞，爭奈愁深酒淺。

多時弦斷瑤琴，空余孤鳳悲吟。謾道鸞膠能續(xù)，續(xù)來不是前音。

以詞悼亡，首開于蘇軾的《江城子·記夢》，宋人賀鑄《鷓鴣天·重過閶門萬事非》與清人納蘭性德的悼亡詞也各擅勝場。楊慎這首詞名不甚顯，但也寫得非常凄楚動人。尤其是下半闋，在家鄉(xiāng)成都，楊慎很容易想起司馬相如風(fēng)求凰的傳奇，然而，縱然鸞膠能續(xù)斷琴，縱然新人能續(xù)舊緣，對楊慎來說，卻是“續(xù)來不是前音”！

不過，續(xù)來的雖然不是前音，卻是歷史上的佳話。楊慎第二任妻子黃峨，是明代著名的才女。

黃峨，字秀眉，四川遂寧人，是工部尚書黃珂的女兒。楊慎和黃峨志趣相同，琴瑟和諧。明代夫婦均有作品流傳于世的，只有楊慎和黃峨、葉仲韶和沈宛君、沈自闇和張倩倩等幾人而已。徐渭就非常羨慕楊慎夫婦一個“著述甲士林”，一個 “才藝冠女班”，甚至因此“深愧夫余婦之憨戇”。徐渭因此將黃峨作品刊行于世，“并愧夫海內(nèi)之婦之憨戇者”。（《楊慎詞曲集》）

楊慎被廷杖后貶謫云南。夫妻倆從北京乘舟南下，一路相伴到湖北江陵。在那里他們不得不分手，黃峨獨自回蜀。楊慎寫了好幾首詩詞記述當(dāng)時的情景，如《江陵別內(nèi)》寫道：“同泛洞庭波，獨上西陵渡。孤棹溯寒流，天涯歲將暮。此際話離情，羈心忽自驚。佳期在何許，別恨轉(zhuǎn)難平。”還有一首《臨江仙·戍云南江陵別內(nèi)》：

楚塞巴山橫渡口，行人莫上江樓。征驂去棹兩悠悠，相看臨遠(yuǎn)水，獨自上孤舟。

卻羨多情沙上鳥，雙飛雙宿河洲。今宵明月為誰留，團(tuán)團(tuán)清影好，偏照別離愁。

江洲上的水鳥尚且能雙飛雙宿，這對互相唱和的文化夫妻卻眼睜睜地分手。受刑被貶，還必須自己“渺渺征人大荒去”（《錦津舟中對酒別劉善允》），明月清輝，也只能獨照楊慎刻骨銘心的離愁了。

楊慎黯然去了云南，一年后，楊慎回四川探望父親楊廷和。返回云南的時候，楊廷和讓他把黃峨一同帶走，以便照料他的生活。于是黃峨也隨同入滇。

黃峨生于明弘治11年（1498），小楊慎10歲。楊慎有一首《沁園春·壽內(nèi)》：

勸汝一杯，關(guān)山迢遞，我馬崔闇。想玉堂金馬，曾同富貴；竹籬茅舍，也共塵埃。事過眼前，老來頭上，卿不見吾發(fā)白哉！故園好，更采衣稱壽，何日同回？

天涯勸我寬懷，錢酒債拔卿金雀釵。笑孔肩薄首，夫人書法；嵇心羊體，仙子琴才。道韞家聲，黔婁夫婿，此怨休將造化埋。六如偈，□打開夢幻，新拜如來。

這首“壽內(nèi)”詞，顯然是寫給黃峨的，原因如下：

第一，“勸汝一杯，關(guān)山迢遞，我馬崔闇?！薄肮蕡@好，更采衣稱壽，何日同回？”是寫夫婦倆在他鄉(xiāng)互相慰藉，期盼刀環(huán)賜歸，一同回到家鄉(xiāng)。黃峨和楊慎的家鄉(xiāng)都遠(yuǎn)在四川，這樣的寫法對他們來說很合適。

第二，“想玉堂金馬，曾同富貴；竹籬茅舍，也共塵埃?！币仓挥悬S峨才有和楊慎同富貴共患難的經(jīng)歷。王氏早卒，沒有目睹楊慎后來被杖被貶的落魄一幕；楊慎曾在云南娶妾，但她們沒有分享楊慎當(dāng)年的富貴風(fēng)光。唯獨黃峨是陪伴楊慎從人生的峰頂?shù)降凸纫宦纷邅怼?/p>

第三，“笑孔肩薄首，夫人書法；嵇心羊體，仙子琴才。道韞家聲，黔婁夫婿，此怨休將造化埋?！币孕l(wèi)夫人、謝道韞等古代才女來比喻妻子的才學(xué)。在楊慎的妻妾中，只有黃峨最適合這樣這樣的贊美。

第四，這首《沁園春》應(yīng)該寫于嘉靖八年（1529），這年黃峨正與楊慎一起生活在云南。

楊慎詞這首詞作于何時沒有寫明，但在嘉靖八年（1529），楊慎曾寫過幾首《沁園春》，如《沁園春·己丑新正》《沁園春·自壽一杯》《沁園春·愁汝休來》，用韻相同，幾首詞所表達(dá)的內(nèi)容也是連貫一體的，當(dāng)是在同一時間里一氣呵成寫成的。

楊慎以“沁園春”詞牌來自壽和壽人，并且行文采取問答形式，為后世詞人所學(xué)習(xí)模仿。如清代黃景仁的《沁園春·蒼蒼者天》（壬辰生日自壽，時年二十四），就受到楊慎《沁園春》的影響。而清代王鵬運的《沁園春·詞汝來前》《沁園春·詞告主人》，也能從中發(fā)現(xiàn)楊慎《沁園春·愁汝休來》的影子。

1529年，楊慎正帶著黃峨居住在云南，直到年末得知楊廷和去世，夫妻雙方才回蜀奔喪。楊慎是家族中的長子長孫，于是讓黃峨在家主持家政，自己孤身回到云南。雖然此后楊慎還不斷返鄉(xiāng)探親，但畢竟和黃峨聚少散多了。一年又一年的悵然南望，綠窗下，竹幾上，只有寂寞的云根筆和清冷的薛濤箋陪伴兩人各自度過無數(shù)不眠之夜，織就了長長的相思。

楊慎還為黃峨寫過一首《千秋歲·壬寅新正二日壽內(nèi)》，上闋為瑤池阿母，本是神仙侶。謫向人間官府。住攝提，貞孟月，中子逢初度。瑯霄宴，春回北斗斟云醑。

這首《千秋歲》和前面提到的《沁園春·己丑新正》都是寫于新正，可見黃峨生于新正，前后兩首“壽內(nèi)”詞都是寫給黃峨的。

在這首詞中，楊慎再一次不吝溢美之詞，夸獎自己的妻子是““女洙泗，閨鄒魯”，而黃峨也有被楊慎贊美的理由，如黃峨寄給楊慎的《黃鶯兒》：“積雨釀輕寒，看繁花樹樹殘。泥途滿眼登臨倦。云山幾盤，江流幾灣，天涯極目空腸斷。寄書難，無情征雁，飛不到滇南?！眰鞅楹?nèi)，膾炙人口，是有明一代杰出的散曲。王世貞聲稱，楊慎收到這篇作品之后，又仿效李清照的夫君趙明誠的作法，連和了三首，“皆不及也”。（《藝苑卮言》）于是楊慎半是慚愧半是得意地寫詩說：“易求海上瓊枝樹，難得閨中錦字書?！保ā肚嗝屑膬?nèi)》）

然而，費長房縮不盡相思地，女媧氏補不完離恨天，楊慎最終孤獨地病逝于謫所。黃峨聞訊后徒步奔喪，并仿劉令嫻《祭夫文》自作哀章，哀禮備至。黃峨扶送棺柩，攜帶楊慎亡妾曹氏留下的孤兒寧仁回到了新都老家，把楊慎葬于其祖父楊春的墓旁。

清代上海學(xué)者王昶《滇行日錄》記載，他在云南的時候，曾專程去尋訪楊慎的故居?？吹接袠侨?，由于年代久遠(yuǎn)，已頹壞不可憩。樓下不知是誰題了黃峨著名的《寄外》，表達(dá)了楊慎夫婦共同的愿望：

雁飛曾不到衡陽，錦字何由寄永昌。

三春花柳妾薄命，六詔風(fēng)煙君斷腸。

曰歸曰歸愁歲暮，其雨其雨怨朝陽。

相聞空有刀環(huán)約，何日金雞下夜郎。

王昶嗟嘆不已，也做了一首詩，有句云“朝朝樓閣上，獨照斷腸篇”，不勝人去樓空、物是人非之感。

楊慎在云南曾縱情歌伎聲樂，“幻玉風(fēng)流南北院，飛瓊仙夢短長亭。青樓回首十三層?！保ā朵较场?，現(xiàn)存不少描寫這類生活的詞。有的寫得非常香艷，如“好夢云將結(jié)，幽歡夜正長。遲遲懶上郁金床，故意惱檀郎?！保ā段咨揭欢卧啤罚┯械纳踔辆褪呛苈豆堑男悦鑼?，如《好女兒·錦帳鴛鴦》等。

在云南的貶謫歲月中，楊慎為了避禍，常過著一種不拘禮俗的放縱生活。謝肇闇《滇略》中說：“楊用修既戍永昌，僑居安寧，遍游臨安、大理諸郡。所至攜娼伶以隨?！碑?dāng)?shù)匾恍┎柯涞氖最I(lǐng)，為了得到他的詩文翰墨，常常遣使一些歌妓身裹白綾，當(dāng)筵侑酒，就便乞書，楊慎“即欣然命筆，醉墨淋漓裙袖。酋重賞伎女購歸，裝潢成卷。楊后亦知之，便以為快?！鄙踔潦Y一葵《堯山堂外紀(jì)》還說：“（楊慎）通良家婦女，皆大理董秀才為楊羅致之，呼為董牽頭?！边@些傳聞或有夸張成份，但楊慎在云南有時行為放誕卻是事實，他的詞也可佐證。

對楊慎簪花飲酒的行徑，各方面的看法不一。黃峨曾寫過《雁兒落帶得勝令曲》：“我這里冷清清獨守鶯花寨，他那里笑吟吟相和魚水鄉(xiāng)。難當(dāng)，小賤才假鶯鶯的嬌模樣；休忙，老虔婆惡狠狠做一場?！笔且恢ьH有情趣的曲子。

《瀘州直隸州志》卷十二“雜記”中載《楊升庵詩序》說：“用修之謫戍也，世廟每詢于當(dāng)國者，賴以猖狂廢恣對。已又詢不置，將物色之，禍幾及，當(dāng)國者又以前語對，得以免，于是用修聞之，惕然股栗，故自貶損，以污其跡?！滥艘钥v欲蕩情、披風(fēng)抹月過用修，亦烏知用修哉！”這個說法應(yīng)該是較為客觀的，曠蕩放縱，是楊慎用以避禍的，他心里實有不得已的苦衷：

楊慎有一首《滿庭芳》中說：“玉關(guān)外多愁易癆，算不如、沉醉為鄉(xiāng)?！薄耳p鴣天》更是沉痛：“都將璧月瓊枝句，付與樽前薛小桃。”《升庵集》卷六《答重慶太守劉崧陽書》，在信中，楊慎自陳謫戍云南后，“效昔日放于酒，放于賞物”，“不自洗磨者，良以有之”?？梢姡瑮钌骺v情聲樂，既有性格上的疏放，也是人遭遇打擊后的正常反應(yīng)，但更是故意的“不自洗磨”，以表面的頹廢來應(yīng)對朝中政治環(huán)境的險惡。

［1］楊慎．楊慎詞曲集［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4．

［2］豐家驊．楊慎評傳［M］南京：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1．

［3］張仲謀．明詞史［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2．

［4］楊慎．升庵長短句［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

［5］楊慎．楊慎詩選［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

（朱瑞昌：四川省西昌學(xué)院，講師，碩士。研究方向：文學(xué)、新聞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