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少川 周鋼山
摘要:跨國婚戀是新移民小說家繞不開的題材,在新移民小說的跨國婚戀書寫中,移民女性為謀求生存、獲取身份,更是處在“第二性”的邊緣;跨國婚戀的文化沖突集中體現(xiàn)在性觀念、情感觀念及家庭觀念的差異上;新移民小說家企求通過這種婚戀書寫表達超越種族和文化的人類真愛。
關鍵詞:新移民小說;跨國婚戀;邊緣女性;文化沖突;人類真愛
Abstract:Many new immigrant writers can never avoid the theme of transnational marriage in their writings. As showcased in the new immigrant novels, the female immigrants are often pushed toward the margin of “second sex” when seeking for their livelihood and identity; and the cultural conflict of transnational marriage is reflected in the divergence upon the view of sex, emotion and family. Through this theme, these writers expect to convey the message of “genuine humanistic love” beyond race and culture.
Key words:new immigrant fiction, transnational marriage, marginalized females, cultural conflict, genuine humanistic love
中圖分類號:I207.4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I006-0677(2009)4-0036-06
以寫跨國婚戀題材《情人》而著稱文壇的法國女作家杜拉斯說過:“沒有愛情就沒有小說?!比绻堰@句話加以延伸,也可以說:沒有婚戀就沒有新移民小說??v觀新移民作家的小說,在表現(xiàn)移民生活的曲折坎坷、沉浮起落的命運困境的同時,都繞不開描寫跨國婚戀,新移民小說中的跨國婚戀是一種值得探討的現(xiàn)象。本文擬從跨國婚戀中的邊緣女性、文化沖突以及人性真愛三個方面展開論述。
一、跨國婚戀中的邊緣女性
西蒙?波伏娃在她的論著《第二性》中提出了所謂女性為“第二性”的著名論斷:男人將“男人”命名為自我,而把“女人”命名為他者,即第二性。女性的歷史和現(xiàn)狀是由男性的需要和利益決定的。而對移民女性而言,她們又處在第二性的邊緣,尤其是在異域的有色人種女性與白人男性的跨國婚戀中。
移民女性首先要解決生存危機?!啊媸菤埧岬摹_@是身處充滿競爭的當代社會的人們對自身生存環(huán)境的感嘆;而對于從發(fā)展國家向發(fā)達國家遷徙的新移民來說,其生存就當然更為殘酷了。”新移民小說中的移民女性為了實現(xiàn)心中的夢想,離家別國,遠赴他鄉(xiāng),有的甚至是拋夫棄子,來到陌生的國度。當她們踏上異國土地,面對的現(xiàn)實并非她們想象中那樣美好,盡管心中有著極大的落差,但是回頭亦異常艱難,只能硬著頭皮走下去?;燠E于高度競爭的現(xiàn)代化大都市,她們首先要學會生存。或到酒店餐館洗碗打雜,或在咖啡館做清潔工,境況稍好一點的進入報紙、雜志社,但工作任務依然十分繁重,與國內生活相比較,形成巨大反差。嚴歌苓在一次訪談中說:“在國內,專業(yè)作家很優(yōu)越;到了美國后,從心態(tài)、感覺、生活到語言都發(fā)生了變化,到美國,為生計而寫作,很擔憂。我初去美國,為生活所迫,干過餐館服務員、保姆、模特,不是為了體驗生活,而是為了生存?!彼宰约旱挠H身經歷說明了這種國內國外兩重天的差異,顯示出剛移民美國時那種艱難的生存狀況。呂紅的小說《美國情人》中芯的好友妮娜是個典型例子。她在州立大學讀MBA,經濟上不能獨立,她穿梭于三個男人之間:美國公司副總裁、老板約翰、戀愛五年的臺灣男友。雖然她知道這種飄忽不定的生活并不好過,但她又不得不這樣做:“學費又漲價了,房租電話,用的吃的……,哎,真的好辛苦哦!總恨不得趕快找人嫁了,但既然是一輩子的事,也得挑個好的啊?!碧魜硖羧?選擇了約翰。盡管她知道約翰有太太孩子,又不愿離婚,但她不能不依靠他,和他保持著曖昧的關系,也不知不覺成了老板的“專利”。雖然后來妮娜受不了自己被冷落而約翰帶著家人出去游玩的事實,想要揭穿老板的騙局,但芯站在局外人的立場,冷靜為她分析,并勸導她說:“你還得依靠他,目前你沒拿到學位,也沒有身份。在經濟上不能自立,下面的路怎么走你考慮過了嗎?最重要的,你既要讀好書,也要去尋找新的工作機會,多結識新朋友,慢慢疏遠約翰,不能馬上跟他鬧翻。你需要馬上翻報刊媒體,或者上網(wǎng)尋找招聘廣告。盡可能在經濟上獨立。在情感上擺脫男人的控制?!蹦菽扔X得很無奈,但又無路可走,這就是身處異國他鄉(xiāng)的女性必須面對的殘酷現(xiàn)實。
其次,與生存危機相關的,便是如何獲得合法身份。對于移民來說,沒有合法的身份和居留權,便得不到居住國的承認,就找不到工作,繼而生存也會受到威脅。正如呂紅在一篇文章中所說:“任何一個尋夢者,不管來自哪里,在異國他鄉(xiāng)要待下來首先要面臨著‘Status或‘Identity——身份轉換或身份認同問題。”《美國情人》中芯對“身份”問題也有著精彩論述:當告別家人、戒除物質主義陋習的青年男女,揣著希望,懷著夢想,躊躇滿志跨洋過海來到美國之后,莫不經歷了巨大的文化沖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鄲灐⒐陋?、失落,而最難耐的是身份轉換過程,等待的遙遙無期。遷徙者的命運,無數(shù)迷失的怪圈……身份焦慮如影隨形。不同的身份有不同的待遇。無論你求學,或者打工,或去租房、去DMV考駕照、去醫(yī)院看病、去銀行申請信用卡或貸款等等,幾乎隨時會被問到‘什么身份?……‘身份問題,無形中左右了人的生存意識和生存狀況?!非缶G卡,甚于追月。于是,婚姻成為了移民女性獲取身份的兌換券。莫里安娜?亞當斯指出:“婦女的經濟和地位多么依賴于她們的婚姻。”新移民小說中的移民女性為獲得身份:一種是與移居國的西方男士結婚,獲取身份得到合法認同;一種是為了獲得綠卡,與移居國男子假結婚,即所謂的“紙婚”。嚴歌苓的小說《少女小漁》中,年輕、漂亮的少女小漁為了取得合法身份,與67歲的意大利老頭假結婚,等獲得居留地合法身份后,再上訴離婚。為了解決身份難題,小漁要同一個不相識的男人同進同出各種機構,被人瞧、審問,還要宣誓、擁抱、接吻,不止一回、兩回、三回。并且要住在一起,隨時等候移民局“來訪”。盡管小漁開始有些不愿意,但又不得不裝著像正常夫妻那樣生活?!睹绹槿恕分械哪菽纫蚰赣H檢查出了肺癌而哭著讓芯幫她找個男人,只要那男人幫忙辦理身份她就嫁,她想盡快結束這種懸空狀態(tài),也好早點回去與父母團聚。諸如此類的例子在新移民小說中屢見不鮮,這是奔赴異國他鄉(xiāng)安身立命的無奈選擇。
再次,新移民女性在面對生存危機與身份獲得的困境的同時,還會受到移居國的種族歧視。她們由發(fā)展中國家進入發(fā)達國家,白人與強勢主流文化對華人的歧視、排擠和欺壓觸目驚心。“在婦女與殖民地民族之間存在著一種內在的相似性,他們都處在邊緣,從屬的位置,都被白人視為異己的‘另類和‘他者。”如小說《扶?!分?盡管“克里斯帶著少男的好奇與對母性的迷戀使他深深愛上了扶桑。他關注她,幫助她,試圖徹底拯救她,但他終究難以擺脫自己集體無意識中的仇恨,不自覺地參加了反華排華的騷亂”。雖然他有一個相當“浪漫”和“動人”的目的,可他和他的白人同伴的行為實質上卻是企圖用騷亂把中國人趕出去。這次反華排華暴亂不僅燒毀唐人街上華人的房子,還輪奸強暴了華人婦女,包括中國妓女扶桑,扶桑拳頭中握著的紐扣便是最有力的證據(jù)。這是白人歧視有色人種女性的經典情節(jié)例證。
透過這類移民女性的生存狀況,不難發(fā)現(xiàn),相比較于男性,她們已經是處于“第二性”,而在踏入另一塊完全陌生的國土時,生存壓力、性別歧視、種族歧視更加突出,移民女性為了生存、身份,以婚姻為代價,更是處在“第二性”的邊緣:“種族歧視、性別歧視和階級偏見在理論上可以分開,實際上也是不可分的?!本拖衲菽取⑿O一樣,她們與老板約翰、意大利老人之間的關系完全被扭曲異化了,沒有愛情可言,為了能在居住國有個棲身之所,賴以生存,她們成為“他者”與“另類”,付出了沉重的代價。
二、跨國婚戀中的文化沖突
跨國婚戀的發(fā)生都潛藏著某種對文化的好奇因素在里面?!啊恳粋€新移民都有一個夢,這是不少‘新移民文學的作者常常提到的一句話?!蔽鞣降淖杂?、平等、開放、富足,對中國人是個不小的誘惑。而中國對于西方人也具有極大的吸引力,西方人對五千年的華夏文化懷有某種獵奇心理,存有著某種神秘感,他們希冀從中國人身上找到打開東方古國的鑰匙,這種好奇心促使他們對華人女性情有獨鐘。在《天望》中,當微云在新婚之夜詢問弗來得世界上有那么多人種為什么只喜歡中國女人時,弗來得這樣回答她:“學生時期,我很喜歡地理課,愛看世界地圖,對那塊馬鞍狀似的中國地圖十分好奇,好奇令人神往,神秘感產生魅力。為了獲得更多的了解,我渴望有機會接觸中國人。但我真正對中國的印象,是受到爺爺?shù)膯l(fā)。有一次,我看到爺爺保存的紀念品柜里,有兩樣有趣的小玩意,一件清代的兒童上衣和一個小小的梳妝盒?!愑蝻L情使我從好奇到懷疑,我對爺爺說:‘這是小孩子的玩具嗎?”爺爺告訴他,這是有錢買不到的東西,并且與中國的歷史有著很深的淵源。從此之后,弗來得對神秘的中國更加好奇,這也使得他與微云喜結連理,成就一段跨國姻緣?!睹绹槿恕分行镜拿绹槿似ぬ夭粌H對中國歷史略知一二,而且文化品味似乎更近東方。在他的房子里,“一幅舊上海的美女圖掛在門邊,旗袍,波浪的秀發(fā),彎眉俏目。進里面房間還有另外一幅。泛黃的紙頁、古樸流暢的人物線條,還有那如詩如夢般的筆調,細細勾勒了往昔歲月的風情。三四十年代舊上海特有的氣息撲面而來——此番懷舊氣息讓多少文人墨客以及畫家表演藝術家沉迷!”。看到皮特家里如此濃郁的中國風味,芯百思不得其解:這位生長在美利堅的皮特,怎會對一個古老而陌生的國度發(fā)生這么濃厚的興趣?難道說他也在追尋什么Dream?也有濃得化不開的中國情結?在與皮特的接觸中,芯發(fā)現(xiàn)他非但絲毫沒有身為美國人的優(yōu)越感,還口口聲聲稱自己是“中國人”。碰到一些令人啼笑皆非的人或事,他還會冒出一句口頭禪:這“洋鬼子”!正是洋人皮特身上這股中國風味吸引了芯的注意,而芯所顯示出的東方女人卓爾不群的氣質也讓皮特著迷,因此,兩人心心相吸,迸發(fā)出愛的火花!因為對中國和中國文化的好奇而發(fā)生跨國戀情的故事在嚴歌苓的《扶?!分幸灿兴w現(xiàn)。白人少年克里斯迷戀扶桑,在他眼中,扶桑就是神話中遙遠的東方國度的化身,“她的每一個動作都是女神或女妖的搖身一變。東方,光這字眼就足以成為一切神秘的起源,起碼在這個12歲的男孩心目里”。他時常在夢想中把自己想象成一個高大、勇敢、多情的騎俠,持一把長劍,搭救一位被囚禁在“牢籠”中的奇異的東方女子。扶桑身上的黃皮膚、黑頭發(fā)、裹小腳在某種程度上象征著神秘的東方,因而成為他神往的對象。
誠然,對中國和中國文化的好奇是促成中西跨國婚戀的重要因素,但是,隨著婚戀雙方在一起生活與交往,他們之間存在的某種揮之不去的差異便會漸漸顯露出來,小到飲食、生活習慣等方面的不同,大到是否結婚、生孩子等問題上的明顯分歧。它其實體現(xiàn)著中西文化之間的沖突,婚戀雙方從小受到各自文化的影響,形成不同的觀念,而這種淺層的文化好奇并不能消除這種觀念上的溝壑。新移民小說家把這種文化沖突演繹得有聲有色、淋漓盡致。
其一,中西性觀念的差異。西方人提倡個性解放、思想解放、戀愛自由、婚姻自主,尤其是性開放。在西方人眼中,人們只要不傷害他人,不觸動有限的法律規(guī)范,就能將天性極大限度地舒展?;橥鈶?、性自由等行為很少受到法律和道德的約束。而在中國,情況大有不同。長達兩千多年的封建觀念根深蒂固,一整套的清規(guī)戒律規(guī)范制約著人們的行為。對女人而言,約束更加繁多,冰清玉潔、從一而終等貞操觀念影響她們終身。雖然經歷過五四運動的洗禮,但大多數(shù)中國人至今仍存有嚴重的“處女情節(jié)”。融融的《熱炒》中,借用菊蒂和瓊的對話道出了中西性觀念上的差異:中國姑娘素妍與美國人查理結成一段跨國婚姻,對此她們感到有些不解,難道他們以前都沒結過婚?哪來那么巧的一對?原來素妍在中國的時候,不是處女,很難嫁出去。來到美國遇見了查理,而美國的男人正好相反,女人沒有性經驗,男人不喜歡。素妍歪打正著,碰到了查理,他們的故事看似帶有很濃的戲劇性,但卻見證了中西在性觀念上的根本區(qū)別。
其二,中西情感觀念的差異。由于西方人對婚姻戀愛的思想比較開放、自由,只要雙方愿意,便可以在一起生活,如果相互之間感到不快樂,可以隨時分開,不必承擔任何責任,往往是性與愛分離,發(fā)生關系的兩人未必有真正的情感。相對而言,華人比較保守、傳統(tǒng),尤其是華人女性,比較看重與自己發(fā)生婚戀關系的男人,從一而終的思想常常左右著她們,一旦結婚,便會傾注全部感情,對她們來說有愛才有性,她們追求性與愛的統(tǒng)一。《天望》中,方蕾蕾(即海倫)與她的洋人丈夫之間有著矛盾:白人丈夫喜歡現(xiàn)代愛情生活方式——互不約束、控制,保持一定的時空距離,彼此經濟獨立。方蕾蕾原本抱著好奇心去試著接受這種現(xiàn)實,但她還是沒能做到。她想生個小孩改變這種狀況,可是遭到丈夫的極力反對。方蕾蕾無法理解丈夫的生活方式與思想,無法跟他生活在一起。她是一個渴求對生活對愛情有所答案的女人,面對跨國婚姻的尷尬狀況,方蕾蕾漸漸迷茫起來:內心與外界,傳統(tǒng)與西方,思考與生存,難以分開又不易相處。是對于崇高純潔的愛太幼稚固守,還是以性代愛的畸形戀情?經過長時間的苦苦思索與斗爭,蕾蕾沒有獲得答案,也不可能得到答案。她與洋人丈夫之間的這種差別根植于中西文化沖突之中,一時難以消解。
其三,中西家庭觀念的差異。西方人,尤其是西方男士,追求個性解放、人身自由,他們往往不愿受到婚姻的束縛,而期望停留在戀愛階段。即使結婚,也不愿生小孩,以免影響夫妻兩人安寧自由的生活。而中國人比較注重家庭,從戀愛到組建家庭,都是為了享受家的溫馨、舒適,而且華人還特別看重生兒育女傳承香火。華人的這種家庭觀念與西方人的文化傳統(tǒng)相差甚遠。小說《美國情人》中的芯和皮特本是相互欣賞、相互吸引的一對戀人,當愛情發(fā)展到如火如荼的時刻,突然冷卻下來,最終化為泡影,分析其原因,正如芯的好友薔薇和琳解釋的那樣:“在情感上也許你們很投緣,但實際上,你和他之間還是缺乏平等的。無論是身份,是社會地位,是種族等等,盡管你覺得愛情是高于一切,盡管你美麗賢淑溫柔,符合他的東方審美意識,但畢竟你是個一無所有的異鄉(xiāng)人。何況,你把面臨的諸多問題一下子毫無保留地端出,太傻。作為受西方文化影響的美國男人,他再怎么了不起,怎么愛你他也是現(xiàn)實的。浪漫的女人都以為愛情的力量能夠跨越所有的屏障,真的就像童話里的‘水晶鞋與玫瑰花,其實那灰姑娘和王子的故事只能是美麗的夢?!比A人,尤其是移民女性,傾向于感性,喜歡理想化,而西方人多注重于理性,比較現(xiàn)實。當面臨實質性問題諸如工作、結婚、財產等關系到自身的利益或需求時,美國人皮特理性的一面便發(fā)揮作用,不愿面對矛盾的現(xiàn)實,逃避女人的認真與執(zhí)著,畏懼承擔作丈夫的責任,樂于享受單身的自由和無拘無束。芯則是典型的東方女性,在經歷家庭婚變之后,向往一種和諧、安寧、舒適的家庭生活,想以家為依托,共同面對困難,分擔風險。這顯然與中西方人所受到的不同文化傳統(tǒng)影響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