鄺以明
南坪煙雨
太行山行于冀、晉、豫之間,其狀清雄奇絕,變幻無常,素有雄、險、奇、秀、幽之譽,歷代山水畫之諸家莫不流連。余久居嶺南,北地山川幾未嘗夢見,輒猶思往。戊子三月,余與劉詩東老師率學生近三十人始游太行。一路重巒疊嶂,道若盤龍。太行幽邃奇古,自不可言,帝遣神工之地也。
至豫南輝縣之南坪村,居半月余。南坪皆幽谷懸?guī)r,磴道崎嶇,清泉奇古,瑰瑋萬狀,村舍比比,梯田無限,不啻于唐宋山水畫名跡耳!山多文杏,春正月而華。山勢尊,則木之華也先;山氣厚,則木之華也怒,然年初雪災肆虐,萬木多蕭索,山中棗、桃、柳、榆雖值深春而多瘠。
余等三十人擇村前遠山客居居之,蓋居主乃廣州美術學院國畫系研修生崔曉勇君。曉勇善丹青,為人亦熱情豪邁,諸事多能照應??途娱T前新篁、梨花、榆、柳相護,又奇石、小池相間,誠一美景矣,比及余等嘗擇此景入畫圖也。自客居西行數(shù)步,有溪流映帶左右。惜雪災以來,數(shù)月未雨,溪流干涸,唯見枯木怪石倚嵌盤曲,無可名狀。居數(shù)日,天氣漸暖,萬木萌生,葉發(fā)枝梢,欣欣向榮,頃刻間而漫山皆綠。想當秋暮,一片黃葉必又一番景象矣。
時值谷雨,云堆墨染,有如絮棉中埋數(shù)角黑幕,是米顛濃墨壓山頭時也,然不使顛見,恐廢其畫。余與劉詩東老師遂擎?zhèn)沲獠?,以觀煙雨之妙。時晦明開闔,變態(tài)無端,急湍似箭,囂喧墜谷,轟雷掣電,顧接有所未暇,滿目一片蒼茫彌漫,驚叫嘆絕而不能遂去。此行也,可謂飫覽云山之美,覺古人粉本猶為剩物。得意遂作《云谷尚居圖》,頗見氣韻往來,其工拙不暇計,覽者母誚焉。
宋郭熙《林泉高致》云:“山以水為血脈,以草木為毛發(fā),以煙云為神采,故山得水而活,得草木而華,得煙云而秀媚。”乃知古人煙霞供養(yǎng),誠一雅事哉。
昆山歸牧
南坪西北隅上為晉之轄域,有村曰:“昆山。”村上有萬仙山諸景,饒有韻致。
是日天氣晴和,風物嫻美。余與劉詩東老師率學生前往寫生。遠山客居曉勇熱情頗甚,乃驅車相送。惜未及路半有筑路工程阻,遂停車以步,亦可得覽途中之景矣。盈山皆壑,嶺聳正中,巔崖危壁,歷歷在目,山徑崎嶇,萬木始生,山腰有渠,久未著雨而不聞泉聲。行者雖多已一步一喘,汗流夾背,而莫不驚嘆,無不攝景以留。行愈遠,而山愈奇,景愈勝,始知山深則景奇,心遠則地僻,人不精進,安有得耶?極渠之所窮,乃見人家,至昆山村矣。但見丹崖萬丈,其石彩色形容,多所象類,渠上人家比紛,巧構崖上,下則溪流映帶,亂石參差。村前農田數(shù)十畝,以為耕食;村后碧峰連綿,以為養(yǎng)目。村中諸人皆忙于開鑿山石,想前筑路工程之需耳。時見一人家耕作,問之:“午可共食否?”答:“可,然僅得土豆面食。”“善,可解饑則足矣?!北阋€家,炊煙裊裊。余等人或小憩,或擇景入圖。村人見之,乃予板凳、草帽、杯水,是以為蔽陽避暑也。時村中小兒,見此乃圍而觀之,更有小兒取紙而仿。喜而感:昔有魏晉風度已多夢寐,今昆山始游而感民風純樸,風物宜人,誠不枉斯行也。午與農家共食,余雖粗茶淡飯而狀若饕餮,笑曰:“此樂絕非市井所能享也。”食罷,借舍榻小憩片刻即又點染至昏。時見歸牧,丹壁與落日一色,余未曾作長卷,見此景而鼓勇作《昆山歸牧圖卷》以記,又得詩一首曰:“蒼蒼林木徑幽微,為沐高風半掩扉;日落鳥喧炊縷起,塵飛鈴響牧羊歸。山深樂聽漁樵曲,地僻欣逢桃李枝;但得東君常作主,愿隨云影弄清暉?!?/p>
由是,心快莫銘。
郭亮氣象
丹崖翠巖,太行山郭亮村之景也。蓋村居千仞絕壁之中,其崖石色丹,紋多方解橫皴,石體堅凝,頗似洪谷子《雪景山水圖》之皴。村居以上,千巖起落,巖色蒼翠如綺,觀其紋又極似王叔明之解索皴。遂嘆太行之變幻無盡也。
丹崖中有一洞貫穿其間,時見有無,頗得情致,名曰:“郭亮洞?!蔽鳚h末年,王莽篡漢而致農民起義。郭亮為義軍首領,率兵憑太行絕壁與敵交戰(zhàn),戰(zhàn)敗乃率余部匿此山中,生息不絕,遂成一村。此村向外之徑修于危崖邊,經會逃寨再沿天梯須行一日。后村中之壯年者申明信,率十三人集資購得工具,鑿巖開洞歷五載而成郭亮洞,造福后人。惜此間有王懷堂村民為之犧牲。是洞長一千三百米,高五米,寬四米,可通車二。余等擇天朗氣清之日別南坪,游郭亮。行之洞間,磴道曲折,颼颯入懷。時見嵐氣出沒,輒咫尺不可辨也。洞壁有露而滋,苔草而被。憑欄極目,環(huán)青拱翠,巔崖萬丈,素湍綠潭,飛瀨其間。村中有觀景臺,如錐插千丈崖間,奇險無類。時春雨初霽。登觀景臺放眼,云氣漲漫,遠近參差,相為映帶,又村舍出沒,林樹隱見。有詩云:“水石潺湲萬壑分,煙光草色具氳氛。使人對此心緬邈,疑入高丘夢彩云?!狈蚺R高遠視,心意之快也;晴澄雨昏,峰嶺之態(tài)也;心意快而歡歌起,峰嶺明而氣象歸。乃恨無老杜蕩胸之句為之寫照耳。
余等至郭亮村中翠崖仙居小住數(shù)日。仙居迎面有級,級下至天池一景。蓋郭亮有泉,自白龍洞淌至龍王廟前,疊巖而下,懸若蒼煙,乍小乍大,鳴漸壯急,水落一潭便得一池,曰:“天池?!彼萄碌?,無以倫比。岸有一碑,清華美術學院它山張仃教授篆“華夏奇觀”四字,赫然在目。拾級回望,滿山桃花怒放,蔚為賞心。仙居小女登山拾得桃花滿懷,贈余一枝。余顧笑:“仙居小女多好客,遺我歸來一枝春?!庇窒删游餍袛?shù)步,便見龍王廟。廟前古柳婆娑,青樹翠蔓,蒙絡搖綴,參差披拂,又有怪石重疊,溪流映帶。廟后有一丹色石橋,曰:“紅橋?!蔽魹榭箲?zhàn)所需而筑,今則郭亮一景矣。
宋郭熙《林泉高致》云:“今齊魯之士,惟摹營丘;關陜之士,惟摹范寬。一已之學,猶為蹈襲,況齊魯關陜,幅員數(shù)千里,州州縣縣,人人作之哉?專門之學,自古為病,正謂出于一律。” 余為后學,專意山水,經年苦搜未染之山,畫山雖手拙不能盡佳,而刻不敢與人同。又宋范寬云:“前人之法,未嘗不近取諸物,吾與其師人者,未若師諸物也,吾與其師于物者,未嘗師諸心?!?太行山綿延冀、晉、豫三省,言語不同,風俗各異,山川姿態(tài)萬千,同是一山,亦多異多姿。畫人以筆墨追摹,有得其風骨者,有得其風韻者,有得其神者,皆一任性情,得于心者。余太行之游得稿近二十幀,雖拙劣不足觀,然皆心性所至,識者誠余知音也。
戊子梅月,記于微堂倚窗聽雨時。
(作者系廣州美術學院碩士研究生)
責任編輯陳昭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