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桃坊

中國古代凡孝行卓著之典范人物，不斷有人們將他們的事跡編入《孝子傳》。清代茆泮林曾輯有《古孝子傳》，收入宋代以前之《孝子傳》十種。宋以后民間將古代至宋代的孝子經過選擇，形成了“二十四孝”。元代中后期郭居敬編的《二十四孝》影響很大，健全了中國孝道的傳統(tǒng)觀念。在二十四孝中即有朱壽昌尋母之事。關于此事最常見之資料為《宋史》卷四百五十六《孝義列傳》。傳中記述朱氏簡歷云：“朱壽昌，字康叔，揚州天長人。以父巽蔭守將作監(jiān)主簿，累調州縣，通判陜州，荊南，權知岳州……知閬中……知廣德軍……求通判河中府……又知鄂州，提舉崇禧觀，累官司農少卿，易朝議大夫，遷中散大夫，卒，年七十。”傳中關于其尋母之事記述云：

知廣德軍，壽昌母劉氏，巽妾也。巽守京

兆，劉氏方娠而出。壽昌生數(shù)歲始歸父家。母子

不相聞五十年。行四方求之不置。飲食罕御酒

肉，言輒流涕。用浮屠法灼臂燒頂，刺血書佛

經，力所可致，無不為者。熙寧初，與家人辭訣，

棄官入秦，日：“不見母。吾不返矣。”遂得之于

同州。劉時年七十余矣，嫁黨氏有數(shù)子。悉迎以

歸。京兆錢明逸以其事聞，詔還就官，由是以孝

聞天下。自王安石、蘇頌、蘇軾以下，士大夫爭

為詩美之。壽昌以養(yǎng)母故，求通判河中府。數(shù)歲

母卒，壽昌居喪幾喪明。既葬。有白烏集墓上。

拊同母弟妹益篤。

此則史科乃元人據(jù)南宋史家王偶《東都事略》卷一百一十七《卓行傳》與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二百一十二熙寧三年六月所記抄撮而成。核以原始資料及朱氏同時代人之記述，則《宋史》所記細節(jié)如劉氏被遣出時間、劉氏身份、朱壽昌離母之年歲、朱壽昌離母后在朱家或是流落在外、壽昌自何時開始尋母、尋母之路線、何時何地與母相遇、錢明逸表奏之時間與內容、壽昌復官與入京時間、通判河中府與京都士大夫之贊頌等，皆存在差異，而某些重要情節(jié)又甚為模糊。茲試依次考辨如下：

朱壽昌之父朱巽，《宋史》無傳。宋人周淙《乾道臨安志》卷三有朱巽小傳：“天圣七年(1029年)以左諫議大夫給事中新知河中府朱巽知杭州。八年(1030年)四月甲申為集賢院學士，五月乙丑徙知揚州。本傳：字順之，揚州天長(安徽天長縣)人。忠愿自守，真宗稱為長者?！敝熨阌诤螘r何地遣出劉氏，《宋史》以為“巽守京兆，劉氏方娠而出”，《續(xù)資治通鑒長編》以為“巽守長安，出劉氏嫁民間”，《東都事略》與《長編》所記相同。據(jù)宋人王存《元豐九域志》卷三，陜西路下屬之永興路京兆府，治長安(陜西長安縣)、萬年二縣。史稱朱巽“守京兆”或“守長安”實為一職?！端螘嫺濉仿毠倭闹骸疤祆哪昃旁隆娜罩琅d軍給事中集賢院學士朱巽，陜西轉運使工部郎中直集賢院梅詢，并削一任。巽為護國軍節(jié)度使，詢?yōu)閼阎輬F練副使，并不簽書州事。”朱巽與同僚梅詢在陜西任內同時受到朝廷的降職處分，原因不明；但這表明朱巽于天禧四年(1020年)時在知永興軍任上，其遣出劉氏在此年九月之前。

劉氏是朱巽之妻或妾，《宋史》以為是妾，其他宋人記述均含糊其詞。其同時代人沈括《夢溪筆談》卷九云：“朱壽昌，刑部待郎朱巽之子，其母微。”微，微賤，卑賤之意。宋人劉克莊《賀新郎·席上聞歌有感》：“妾出于微賤?！彼渭局苊堋洱R東野語》卷十：“慈明楊太后，養(yǎng)母張夫人善聲伎……入慈福宮為樂部頭。后方十歲以為則(雜)劇孩兒……既貴，恥其家微，陰有所遺，而絕不與通?！笨梢姽糯鷭D女若出身于社會下層平民，雖富貴之后猶自感微賤。劉氏出身微賤，應是朱巽之妾，否則不會輕易被朱巽逐出而另嫁于民間。

朱壽昌離母的年歲，《長編》以為是“生二歲”，《東都事略》以為是“生七歲”，蘇軾《朱壽昌郎中少不知母所在，刺血寫經求之五十年，去歲得之蜀中。以詩贊之》以為“嗟君七歲知念母”(《蘇文忠公詩編注集成》卷八)，又蘇軾《朱壽昌梁武懺贊偈并序》亦以為“生及七歲”(《東坡前集》卷四十)。如果朱壽昌離母時僅二歲，則無關于其母之記憶，故時當為七歲。劉氏離朱家時為天禧四年(1020年)，此時壽昌七歲，則其生年當在北宋真宗大中祥符七年(1014年)。

在劉氏離朱家之后，壽昌是隨母還是仍在朱家，《宋史》以為“劉氏方娠而出，壽昌生數(shù)歲始歸父家”；沈括以為“壽昌流落貧家，十余歲方得歸”。這樣壽昌是隨母離朱家的。蘇軾《朱壽昌梁武懺贊偈并序》以為“生及七歲，母舍而去”，《東都事略》與《長編》皆僅言“出其母劉氏，嫁民間”，則壽昌在母出后仍留朱家。劉氏出身微賤，可能因有過失，被遣出嫁于民間，朱巽留下壽昌為嗣以繼香火，故在壽昌成年時得以父蔭人仕。

朱壽昌開始尋母的時間，《東都事略》以為在“熙寧初”，甚為含糊。文同《送朱郎中詩序》，言熙寧三年(1070年)三月于陜西臨潼華清池遇見正在尋母途中的朱壽昌。朱氏言：“去歲在廣德，一日若有所感者，遂解官，決欲走天下，冀萬一或遇之?！?《文同全集編年校注》卷二十八，巴蜀書社，1999年)據(jù)此，則朱氏是在熙寧二年(1069年)離廣德任而開始尋母的。曾鞏《廣德軍重修鼓角樓記》云：

熙寧元年冬，廣德軍作新門鼓角樓成，太

守合文武賓屬以落之。既而書走京師。屬鞏日：

為我記之……治平四年(1067年)尚書兵部員

外郎知制誥錢公輔守是邦，始因豐年聚材積

土，將改而新之。會尚書駕部郎中朱公壽昌來

繼其任，明年政成，封內無事……至十二月甲

子卒工。(《元豐類稿》卷八十)

祝穆《方輿勝覽》卷十八于廣德軍全錄曾鞏文。北宋太平興國四年(979年)從宣州分置廣德軍，治所廣德(安徽廣德縣)。治平四年朱壽昌以駕部郎中知廣德軍，接替錢公輔任，于熙寧元年十二月重修鼓角樓竣工。次年，即熙寧二年春，朱尋昌以“稱疾尋醫(yī)”而棄官尋母?！稏|都事略》卷一百一十七《卓行傳》記述壽昌尋母之經過：

母子不得相知者五十年。壽昌既仕，而念

母之不見也，行四方求之不已。飲食罕御酒肉，

與人言輒流涕。以浮屠法灼臂燒頂，刺血寫佛

書，冀遂其志。熙寧初棄官入秦，與家人訣誓：

不見母，不復還。行次同州得焉。劉氏時年七十

余矣。

此所述同于《續(xù)資治通鑒長編》。朱壽昌是在同州與母相見的。同州屬陜西路，治所在馮翊縣(陜西大荔縣)，位于長安東北一百二十里。蘇頌《送朱郎中壽昌通判河中府》詩有云：“馳驅咸雍郊，歷訪經所地。至行感神明，精神通夢寐。悠悠大道旁，親息忽相值?！?《蘇魏公文集》卷三)據(jù)此，朱壽昌在古雍州——陜西中部郊野的廣大區(qū)域，追尋其母蹤跡，于同州一處時值其母憩息道旁，母子相認。文同在《送朱郎中詩序》里真實地記述了壽昌尋母過程：

熙寧三年庚戌三月癸丑，同自蜀還臺，宿

臨潼華清道館，朱康叔引名見訪?？凳逦羰亻?/p>

中，以治稱，同未嘗識之，而嘗相通書也。遇于

此，尤自喜。問其所以西行之因，康叔歃然謂同

日：“不肖不幸。少與母氏相失，及今五十年矣。

自省事，始能得有告之者，然終不能得知其所

以歸。逮冠，游宦四方，雖身居于此，而其心未

始輒少時不營營于彼，期于母氏之見也。去歲

在廣德，一日若有所感者，遂解官，決欲走天

下，冀萬一或遇之。當先出函谷，上雍，宜有得

道其跡，仿佛殊可信。乃斷葷血食，刺臂鏤板，

寫摹佛書，輦散于所經由道，區(qū)區(qū)。祈徹母氏之

所聞。至此累日，又言儻在金州者，明日且復如

南矣。”……(同)至京未幾，聞長安大尹錢公明

逸表康叔于朝日：“朱某響去官，本繇尋其母，

今既得之馮翊矣，宜遷之舊秩。且褒寵之，以勸

激天下?！碑敃r士大夫相逢遇，歡然駭異，稱嘆

謂非世之所有，在昔亦無幾矣。其秋，康叔侍太

夫人入都。

熙寧三年三月朱壽昌由函谷(河南靈寶縣)西行至陜西臨潼華清池與文同相見，分別后壽昌南行至金州(陜西安康)，不久在同州與母相見。永興軍太守錢明逸將壽昌尋母事表奏于朝廷。錢明逸，《宋史》卷三百一十七有傳。據(jù)吳廷燮《北宋經撫年表》卷三，錢氏于熙寧元年至三年六月在永興軍任，他上表的時間當在熙寧三年六月以前，則壽昌于同州遇母之時間是在熙寧三年五月。因錢明逸之表奏，壽昌得以復官，故于六月初至京都。劉氏于天禧四年(1020年)離朱家時壽昌七歲，母子相見于熙寧三年(1070年)，時隔五十年，壽昌五十七歲，其母已七--十余矣。從朱壽昌所述尋母經過，核諸地理，其路線為：熙寧二年初由廣德軍(安徽廣德縣)——蕪湖——合肥——壽縣——阜陽——河南周口——郾城——伊川——洛陽——函谷(河南靈寶)——熙寧三年三月至陜西臨潼—金州(陜西安康)——長安——蒲城——五月至同州(陜西大荔縣)與母相見。

文同在《送朱郎中詩序》里已引用錢明逸向朝廷之表奏，《續(xù)資治通鑒長編》載錢氏請為朱壽昌復官：“壽昌稱疾尋醫(yī)棄官，而尋醫(yī)法須二年乃御史臺看驗。迄不俟尋醫(yī)限滿，復其差遣?！标P于尋醫(yī)法，《宋會要輯稿》職官七十七之二十六：“神宗熙寧二年五月詔：大使臣尋醫(yī)侍養(yǎng)，依京朝官例……(原注)近制，京朝官、選人，尋醫(yī)侍養(yǎng)，及二年，方許朝參人選?！边@樣，凡是京朝官及地方官員為父母尋醫(yī)侍養(yǎng)，可在兩年之內，期滿經御史臺驗證，準許入京朝參，以待差遣官職。朱壽昌是以“尋醫(yī)侍養(yǎng)”為理由暫時辭官的，在兩年期未滿時，錢明逸請求朝廷準予復官。因錢明逸之表奏，神宗皇帝于熙寧三年六月二日“癸亥，詔壽昌赴闕相見”(《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二百一十二)。

朱壽昌辭官前任廣德軍太守，復官后理應升遷；但他為了與母親所住之同州相近以便侍養(yǎng)，特請求通判河中府(山西永濟縣)，因河中府與同州接界?！堕L編》云：“先是，言者攻李定不服母喪，王安石乃力主定，因忌壽昌，及壽昌至，但付審官院。壽昌前已再典郡，于是折資通判河中府，迎其母弟妹以歸?！蔽耐端椭炖芍性娦颉吩疲骸吧霞钨p，特詔見，復其官，又封賜其母長安縣太君。康叔請愿且河中，庶近母前所在慰之。詔許?！敝靿鄄钤t通判河中府時，王安石《送河中通判朱郎中迎母東歸》詩云：“彩衣東笑上歸船，萊氏歡娛在晚年。嗟我白頭生意盡，看君今日更凄然?！?《臨川文集》卷三十一)王安石以春秋時楚國老萊子行孝之事贊美朱壽昌。通判河中府乃副太守職；雖然于朱壽昌是降職了，但他為了接近母親及同母弟妹之居地，乃自愿請求的，并非王安石因李定之事所忌的結果。當時蘇頌作長詩《送朱郎中壽昌通判河中府》也談到此原因：“當年二千石，寵名非所利。仕或便鄉(xiāng)關，安用竹符使。蒲中(河中府治蒲州，今山西永濟)母家近，自屈為悴貳。受命慰慈顏，騰裝愜歸思。既徇報德心，亦安效官智?！贝藭r蘇軾在京都與朱壽昌相識，遂成知交。次年——熙寧四年蘇軾通判杭州時作《朱壽昌郎中少不知母所在，刺血寫經求之五十年，去歲得之蜀中(誤)。以濤贊之》，有云：“感君離合我辛酸，此事今無古或聞?！敝靿鄄龑つ钢拢粫r傳遍朝野。沈括說：“士人為之傳者數(shù)人，丞相荊公(王安石)而下皆有朱孝子詩數(shù)百篇?！?《夢溪筆談》卷九)朱壽昌在當時即有“朱孝子”之稱，終于在后來被列入中國“二十四孝”之一。

作者：四川省文史研究館(成都)館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