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拜倫式女英雄:對“女性神話”的顛覆

2025-03-23 00:00:00李增劉婉竹
關鍵詞:女英雄美狄亞

摘要:拜倫以美狄亞為原型塑造了“拜倫式女英雄”,她們體現(xiàn)了一種以“前理性”情感為紐帶維系群體關系,并遵循“集體良心”行使“復仇性正義”的女英雄倫理。拜倫對“女英雄”的塑造展現(xiàn)出他對婚姻本質、家庭模式與文明社會中所宣揚的“法律”與“公道”之間關系的深刻思考,旨在顛覆自18世紀下半葉開始逐步形成的“婦德楷?!钡呐陨裨挘卦诮沂具@一神話是當時資產階級為取得政治文化主導權所建構出來的、具有欺騙性和壓迫性的偽神話。

關鍵詞:女英雄;美狄亞;拜倫式女英雄;女性神話

DOI: 10.13734/j.cnki.1000-5315.2025.0609

收稿日期:2024-08-05

作者簡介:李增,男,遼寧鞍山人,東北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E-mail: liz642@nenu.edu.cn;

劉婉竹,女,黑龍江哈爾濱人,東北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博士研究生。

拜倫式英雄(Byronic hero)作為經(jīng)典文學形象,其內涵在當今的學術研究中已大致達成共識?;蛟S由于其光芒太過耀眼,相比之下,人們對拜倫式女英雄(Byronic heroine)則關注不多。學界最先提出“拜倫式女英雄”這一說法的是赫爾(Gloria T. Hull),她于1972年在其博士論文中將拜倫在1813-1816年間所創(chuàng)造的女性人物統(tǒng)稱為“拜倫式女英雄”Gloria T. Hull, “Women in Byron’s Poetry: A Bibliographical and Critical Study” (PhD diss., Purdue University at West Lafayette, 1972), 3. 。其依據(jù)是拜倫在與布萊辛頓夫人(Lady Blessington)的談話中表示,《異教徒》(The Giaour,1813)中的蕾拉(Leila)、《阿比多斯的新娘》(The Bride of Abydos,1813)中的朱萊卡(Zuleika)、《海盜》(The Corsair,1814)中的葛娜拉(Gulnare)和米多娜(Medora),以及《唐璜》(Don Juan,1819-1824)中的海蒂(Haidee)將永遠代表他對女性美的品味——既舉止文雅又胸無點墨Marguerite Blessington, A Journal of the Conversations of Lord Byron with the Countess of Blessington" (Richard Bentley amp; Son, 1893), 137-138. 。自此以后,學界對拜倫式女英雄的研究分為兩大陣營。一派學者主張拜倫式女英雄作為一類具有共性特征的典型文學形象存在于拜倫的作品中。這一派包括赫爾、克蘭西(Charles J. Clancy)、拉普夫(Joanna E. Rapf)以及拉夫恩(Jessica M. Laffoon)Gloria T. Hull, “The Byronic Heroine and Byron’s The Corsair,” Ariel: A Review of International English Literature" 9, no. 1 (1978): 71-83; Charles J. Clancy, “Aurora Raby in Don Juan: A Byronic Heroine,” Keats-Shelley Journal" 28 (1979): 28-34; Joanna E. Rapf, “The Byronic Heroine: Incest and the Creative Process,” Studies in English Literature, 1500-1900" 21, no. 4 (1981): 637-645; Jessica M. Laffoon, “The Byronic Heroine” (Theses, Dissertations amp; Honors Papers, Longwood University at Farmville, 2007). 。盡管他們對于“拜倫式女英雄”的溯源與認識不盡相同,但在大體上達成了以下共識:拜倫式女英雄通常以拜倫式英雄的伴侶形式出現(xiàn),彼此在性情上互為補充、互相襯托甚至形成競爭與顛覆的關系。另外一派則以富蘭克林(Caroline Franklin)為代表。她在專著《拜倫的女性人物》( Byron’s Heroines, 1992)中表示,拜倫一貫樂于在刻畫女性方面進行各種嘗試,因而他的女性人物不能被簡單地歸納為某種單一的原型,這也導致了沒有與拜倫式英雄相對應的拜倫式女英雄的存在Caroline Franklin, Byron’s Heroines"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2): 1.。本文認為,拜倫式女英雄是切實存在的,但她是以隸屬于克托尼俄斯神話(Chthonian Mythology)一些學者將“chthonian”譯為“冥界”,但從“chthonic”既有從地里生長出來的意思,也有埋葬在地府的意思,故而“冥界”的譯法較為片面,加之奧林匹斯神話也采取了音譯的方式,所以筆者直接音譯為“克托尼俄斯”。的美狄亞為原型,既沿襲了其“異邦人”的樣貌氣質與嫉惡如仇的個性特質,也繼承了以“前理性”情感為紐帶維系群體關系,并遵循“集體良心”行使“復仇性正義”的女英雄倫理;拜倫對其女英雄的創(chuàng)作展現(xiàn)出他對婚姻本質、家庭模式與文明社會中所宣揚的法律與公道之間關系的深刻思考。拜倫式女英雄顛覆了18世紀下半葉以莫爾(Hannah More)為代表的女性教育家在行為指南與道德小說中所構建的“婦德楷?!保╰he model of female virtue)的女性神話,進而認定這是一個資產階級為取得政治文化主導權而構建的具有欺騙性和壓迫性的偽神話。

一 拜倫式女英雄的神話基因追溯:克托尼俄斯神話

一些學者通過追尋拜倫筆下具有共性特征的女性形象,試圖駁斥富蘭克林關于拜倫式女英雄不存在的論斷。赫爾與克蘭西從拜倫式女英雄孤獨的社會關系切入,認為她們通常是孤兒,慣于生活在精神與情感的孤島上,其唯一重要的社會關系就是與英雄的聯(lián)系,例如東方故事詩中的系列女性角色。拉普夫與拉夫恩則將拜倫式女英雄追溯至拜倫的姐姐奧古斯塔(Augusta M. Leigh),認為拜倫式英雄與女英雄在外貌上相似,在精神上高度契合,宛如同胞兄妹,關系異常親密,如海蒂與《曼弗雷德》(Manfred, 1817)中的阿詩塔特(Astarte)。總體而言,這些學者提出的“共性特征”僅僅停留在描述層面,其依據(jù)多源于拜倫的現(xiàn)實生活,并沒有深入到文學傳統(tǒng)中討論。由于缺乏文學原型的支撐,這些形象顯得較為扁平。此外,從拜倫式女英雄對拜倫式英雄的依附關系來看,她們并不具備真正的英雄氣質。但是,當有學者質疑拜倫式英雄是對拉德克里夫(Ann Radcliffe)筆下反派的拙劣模仿時,拜倫式英雄的權威學者索斯萊夫(Peter Thorslev)反駁道:“反派畢竟是反派;拜倫的英雄依然是英雄?!盤eter Thorslev, The Byronic Hero: Types and Prototypes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1962): 8.同理,無論拜倫賦予其筆下女英雄何種“拜倫式”特質,她們首先必須是“女英雄”。因此,“拜倫式女英雄”的存在問題便有了清晰的解決路徑:第一,什么是文學傳統(tǒng)中的女英雄?第二,拜倫筆下是否存在符合女英雄原型這一共性特征的女性群像?第三,拜倫自身賦予了其筆下女英雄何種“拜倫式”特征與文化意義?

追溯文學傳統(tǒng)中女英雄的原型并非易事。從研究英雄原型的權威學者坎貝爾(Joseph Campbell)對神話、傳說和文學作品中英雄敘事的研究來看,英雄往往展現(xiàn)出鮮明的男性特征,其敘事通常遵循“啟程-啟蒙-歸來”的英雄旅程,其首要任務是服從其內心的神諭:“英雄和他最終的神,追尋者和發(fā)現(xiàn)者,被理解為一個自我映照的單一神秘的外部和內部,這與顯現(xiàn)世界的神秘相同。最高英雄的偉大事跡是認識到這種多樣性中的統(tǒng)一,并將其公之于眾?!盝oseph Campbell, The Hero with a Thousand Faces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49), 40. 相比之下,女性則缺乏獨立的神性,她們通常作為英雄的母親、愛人,以及幫助英雄獲得神諭和克服困境的輔助性存在。對此,鮑爾斯(Meridith Powers)在《西方文學中的女英雄》(Heroine in Western Literature,1991)中提出了極具洞見的觀點。她從人類學和神話學的角度出發(fā)并指出,在西方文學發(fā)展史中,父權制社會的確立催生了坎貝爾的男性英雄原型。她表示,在史前的愛琴海地區(qū),所有部落最初都將神性視為女性,部落的第一個神是母親。北方狩獵部落入侵溫和的愛琴海農業(yè)部落后,征服者通過重構原始女性原型來維護其利益,神話修訂后出現(xiàn)的角色有意壓縮女性神性、力量和價值,而非展現(xiàn)女英雄原型。故此,為尋找女英雄原型,需要探尋奧林匹斯宗教(Olympian religion)之前的信仰體系Meredith A. Powers, The Heroine in Western Literature (McFarland, 1991): 7. 。

前奧林匹斯時代的倫理與信仰體系是與其原始母權制社會制度分不開的。首先,原始部落對人類再生產的高度依賴,促生了以母子關系為基礎、以“前理性”(pre-rational)所謂“前理性”,是指在人類意識尚未發(fā)展完全時,人類主體與客觀世界處于原始同一的狀態(tài)。人類學家與社會學家列維-布留爾(Lucien Lévy-Bruhl)將這種原始人的思維狀態(tài)形容為“原邏輯”(prelogical),鮑爾斯則將之稱為“前理性”。參見:布留爾《原始思維》,丁由譯,商務印書館1985年版,第69-97頁;Meredith A. Powers, The Heroine in Western Literature, 9。情感為群體紐帶的社會倫理。巴霍芬(Johann Jakob Bachofen)對此評述道:“母權的倫理性與人類的自然情感產生共鳴……當人類尚處于最低級、最黑暗的存在階段時,母親和她的孩子之間的愛是人類生活的閃光點,是道德的黑暗里發(fā)出的唯一的光,是深重苦難中僅有的歡愉……在撫養(yǎng)年幼子女的過程中,母親比男人更早地學會了犧牲自我,學會把呵護和愛奉獻給另一個生靈;她還比男人更早地學會運用一切聰明才智,竭盡所能保護這另一生靈,并帶給他更好的生活。這一階段的女性是集一切教養(yǎng)、仁慈、奉獻、對生者之關心和對死者之悲憫于一身的人類的寶庫?!盝ohann Jakob Bachofen, Myth, Religion, and Mother Right: Selected Writings of J. J. Bachofen, trans. Ralph Manheim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67): 79. 由此可見,原始氏族以部落母親為凝聚力,在部落中形成了維系群體和諧共生的“集體良心”(collective conscience)人類學與神話學家簡·艾倫·赫麗生(Jane Ellen Harrison)認為,在產生特定神靈的形態(tài)之前,將人類聚集和聯(lián)結在一起的“集體良心”就已經(jīng)存在了;“集體良心”不是宗教,但是構成宗教的質料。參見:Jane E. Harrison, Themis: A Study of the Social Origins of Greek Religion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12): 485。,并確立了旨在促進部落內部聯(lián)結和相互關懷的母權制倫理觀,而非強調個體化或自主成就的父權制倫理觀。其次,人們在物質生產中對自然的仰賴形成了對主宰植物生長周期的“地母”的崇拜。地母兼容“孕育”與“死亡”的雙重性特征,既關乎土地的福祉,也涉及冥界的陰郁與威嚴,促生了歷史上先于奧林匹斯神話而出現(xiàn)的克托尼俄斯神話。從詞源學上講,“chthonios”來源于一個非常古老的詞根“ Chthon”,這一詞根在大多數(shù)印歐語言中都有保留,基本含義是“屬于大地”(belonging to the earth)。根據(jù)這一基本含義,可以擴展出兩層詞義。一方面,它可以指“從大地中生長出來”(born from the earth),包括土地滋養(yǎng)萬物的福祉,也涵蓋自然現(xiàn)象的起源,如龍卷風和雷聲,甚至包括神族中的譜系學特征,例如泰坦(Titan)與厄瑞克透斯(Erechtheus)皆為地神蓋亞(Gaia)的后裔。另一方面,它還可以通過“作為大地的一部分”(being part of the earth)引申出“冥界”的概念,這既是回收亡物的場所,也可被擬人化為冥界女神,或表達諸如“憤怒的”、“陰沉的”、“可怕的”等具有冥界色彩的情感狀態(tài)。因此,從功能上來說,克托尼俄斯女神既司“孕育”也司“死亡”,其主要活動空間則在冥界。盡管克托尼俄斯女神象征著孕育與毀滅的雙重屬性,但她卻主要以憤怒的復仇女神的形象出現(xiàn)。這是由于原始部落的兩種生產方式相互依存,促成了人類的“集體良心”與“自然法則”之間的聯(lián)系與統(tǒng)一,使人們相信道德善良和物質繁榮是相輔相成的。遵守自然律法可以神奇地影響自然秩序,而破壞自然律法則會招致大自然憤怒的報復Jane E. Harrison," Themis, 533-535.。從這一層面講,克托尼俄斯正義是一種復仇性正義,其憤怒準確來講是一種“義怒”(righteous rage)。總的來講,正是克托尼俄斯神話體系中這一獨特的倫理與信仰構成了西方文學傳統(tǒng)中的女英雄原型。這一原型的特質可歸納為以“前理性”情感為紐帶維系群體關系,并依據(jù)“集體良心”行使復仇性正義。

那么,拜倫筆下是否有符合女英雄原型這一共性特征的女性群像呢?答案是肯定的。事實上,已有研究所指出的她們孤獨的社會關系以及與拜倫式英雄在精神上的高度契合,已經(jīng)展現(xiàn)出女英雄的潛質。通過對女英雄文學原型的深入剖析,這些特征可以得到更深刻的解釋與修正。首先,她們在社會上的“格格不入”本質上反映了對既有社會秩序正義性的質疑,這與拜倫式英雄的重要特質“反叛性”相契合。拜倫式男女英雄共有的反叛性,實際上反映了拜倫對古希臘神話與文學傳統(tǒng)中的一個重要主題的關注與探討,即代表前理性與集體良心的克托尼俄斯神話對代表理性和等級制度的奧林匹斯神話的質疑與挑戰(zhàn)。英國人類學和神話學家赫麗生(Jane Ellen Harrison)指出,盡管克托尼俄斯神話被奧林匹斯神話取代,原始社會的思維和生活方式仍然在無意識中留下深刻印記,這種思維習慣可能被壓抑或修訂,但不會消失Jane E. Harrison, Themis, 534.。因此,埃斯庫羅斯( Aeschylus)的《俄瑞斯忒亞三部曲》(The Oresteia)中復仇女神厄里倪厄斯(Erinyes)與弒母的俄瑞斯忒斯( Orestes)、《被縛的普羅米修斯》(Prometheus Bound)中普羅米修斯(Prometheus)和宙斯(Zeus)、歐里庇德斯(Euripides)的《美狄亞》(Medea)中的美狄亞和伊阿宋(Jason),以及索??死账梗⊿ophocles)的《安提戈涅》(Antigone)中的安提戈涅與克瑞翁(Creon)都以不同方式展現(xiàn)了這種斗爭。拜倫必定注意到這一主題,因為普羅米修斯就是拜倫式英雄的重要原型之一。其次,盡管反叛性使拜倫式男女英雄在精神上契合,但他們在外貌氣質和脾氣秉性上并不相同。這就像撒旦(Satan)、浮士德(Faust)和普羅米修斯作為拜倫式英雄的原型,雖然都反映了反叛性,但正是普羅米修斯賦予了哈洛爾德(Childe Harold)、曼弗雷德(Manfred)和康拉德(Conrad)忍受因其“罪行”而帶來的痛苦這一特質。同理,拜倫式女英雄也有其具象化的女英雄原型,即克托尼俄斯女神美狄亞。盡管有學者將美狄亞歸為太陽神赫利俄斯(Helios)的后裔,但古典語文學權威威拉莫威茨-默倫多夫(Wilamowitz-Moellendorff)通過將美狄亞之父埃厄忒斯(Aeetes)的名字與“地球”(Aea)相關聯(lián),進而與“冥界”(Hades)聯(lián)系起來,認定美狄亞是純粹的克托尼俄斯女神Kte Hamburger, From Sophocles to Sartre: Figures from Greek Tragedy, Classical and Modern, trans. Helen Sebba (Frederich Ungar Publishing Co, 1969):124. 。此外,美狄亞作為冥界女神赫卡忒(Hecate)的女祭司及其精通冥界法術的女巫形象,進一步說明了她的克托尼俄斯神話基因。在后文的討論中會發(fā)現(xiàn),正是這位克托尼俄斯女神激發(fā)了拜倫的創(chuàng)作靈感,為拜倫式女英雄的書寫提供了具象化的原型,為拜倫的女英雄書寫注入了新的活力。

二 拜倫式女英雄的原型來源:美狄亞

拜倫是希臘文化的崇拜者,他對希臘神話與傳說、古希臘文學作品非常熟悉。然而,談及希臘文化對拜倫的影響,人們總是首先想到拜倫式英雄的原型之一普羅米修斯。普羅米修斯以一種革命慈善家的形象挑戰(zhàn)暴政,持久地影響了拜倫的政治態(tài)度。拜倫不僅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塑造了一系列具有反叛精神的拜倫式英雄,還在各種政治沖突中終其一生都是人民的擁護者——無論是在英國議會、意大利燒炭黨運動(Carbonari movement),還是希臘獨立戰(zhàn)爭(Greek War of Independence)中。事實上,除了普羅米修斯,還有一位克托尼俄斯女神對拜倫的影響巨大,那就是隸屬于克托尼俄斯神話的女神“美狄亞”。拜倫在書信中曾表示,他對歐里庇德斯《美狄亞》的喜歡可與埃斯庫羅斯《被縛的普羅米修斯》相比肩,“我少年時對埃斯庫羅斯的《普羅米修斯》懷有極大的熱愛(這是我們在哈羅公學每年會讀三遍的希臘戲劇之一);實際上,除了《普羅米修斯》和《美狄亞》,以及《七將攻忒拜》(Seven Against Thebes),其他戲劇從未讓我感到如此深刻的喜悅?!盙eorge Gordon Byron, The Works of Lord Byron, Letters and Journals, Vol. IV (John Murray, 1904), 174. 此外,拜倫還對奧維德(Ovid)筆下的美狄亞印象深刻,他多次在其詩歌中援引美狄亞在墜入愛河時所經(jīng)歷的“愛”與“智”的糾結,并引用她的經(jīng)典名句:“我明白哪樣作法比較好些,我也贊成那樣做,但是我聽從的卻是壞辦法?!眳⒁姡簥W維德《變形記》,楊周翰譯,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129頁;George Gordon Byron, The Works of Lord Byron, Letters and Journals, Vol. V, 491; George Gordon Byron, The Complete Poetical Works of Lord Byron, ed. Sir Leslie Stephen (The Macmillan Company, 1907): 116。美狄亞的這種心境在《唐璜》中也有所提及,拜倫這樣形容初次墜入愛河的唐璜:“像奧維德筆下美狄亞小姐那樣激動的心情?!卑輦悺短畦?,查良錚譯,王佐良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93年版,第54頁?!短畦分羞€包括拜倫借美狄亞的典故諷刺上流社會的虛偽:“體面是上流社會運轉的承軸,誰對誰都應該稍留一些情面。若是對美狄亞說:‘滾開吧,女巫!’未免失禮,那叫伊阿宋多么難堪?!卑輦悺短畦?,第831頁。此外,拜倫對伴侶的審美觀念也受到這一形象的影響。他在寫給出版商穆雷(John Murray)的信中聲稱:“我確信我喜歡美狄亞勝過一切凡間尤物?!盙eorge Gordon Byron, The Works of Lord Byron, Letters and Journals, Vol. IV, 262. 的確,在他的幾個重要女性伴侶中,拜倫曾將妻子米爾班克(Anne Isabella Milbanke,1792-1860)喚作“數(shù)學美狄亞”(Mathematical "Medea)George Gordon Byron, The Works of Lord Byron, Letters and Journals, Vol. IV, 209. ;在與蘭姆女爵(Lady Caroline Lamb, 1875-1828)決裂時,他形容她為“魔鬼、美狄亞還有她的惡龍”Alexander Larman, Byron’s Women (Head of Zeus, 2016), 111. ;他還多次將他在威尼斯時的情人科尼(Margarita Cogni)比作“美狄亞”,稱她“總是走極端,要么哭,要么笑;當她被激怒時,她是如此兇猛,以至于男人、女人和孩子都感到恐懼——因為她有亞馬遜的力量,有美狄亞的脾氣”George Gordon Byron, The Works of Lord Byron, Letters and Journals, Vol. IV, 332. 。這些都足以見得拜倫對美狄亞的癡迷。

盡管美狄亞的傳說眾多,但從以上拜倫在書信與文學文本涉及的內容看,他只關注了美狄亞與伊阿宋之間的愛情與婚姻故事。這包括:在奧維德《變形記》(Metamorphoses)中,伊阿宋到達美狄亞的故鄉(xiāng)科爾喀斯(Colchis)求取金羊毛,美狄亞陷入愛情并在猶豫后決定幫助伊阿宋,以換取伊阿宋的婚姻承諾的故事;在歐里庇德斯《美狄亞》中,美狄亞隨伊阿宋來到希臘城邦,伊阿宋為了娶科林斯(Corinth)國王之女而拋棄美狄亞的故事。在對美狄亞愛情與婚姻的相關研究中,美狄亞與伊阿宋之間的“異邦人-希臘人”、“野蠻人-文明人”、“動物-人類”以及“女性-男性”的差異性對比引起了廣泛關注。可以說,美狄亞是一個將“差異”(difference)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的人物,并引導人們重新考慮一切外部“差異”存在的合法性。她對女性在財產權、離婚權、交友權、參與公共生活的權利和生育權方面與男性存在的種種差異進行了強烈批判。另外,她出于憤怒與報復殺害了親生骨肉的行為被拉康(Jacques Lacan)視作挑戰(zhàn)“象征秩序”的女英雄典范。這些對美狄亞的普遍闡釋與拜倫的觀點契合,因為在后面的論述中會發(fā)現(xiàn),“拜倫式女英雄”幾乎包含了上述美狄亞的所有典型特征。但拜倫的獨到之處在于,他將這些問題緊緊圍繞在“婚姻”這一基本議題上。他認為,家庭作為最基本的社會單位,幾乎是一切社會斗爭的來源。這種觀念早在《閑散的時光》(Hours of Idleness,1807)中一篇名為《致伊莉莎》(“To Eliza”,1806)的小詩中體現(xiàn)。這首詩是拜倫對宗教壓迫女性靈魂及其一夫多妻制度對女性身體壓迫的批判。他認為,不平等的婚姻制度是造成混亂的原因,導致女性爭寵,男性力不從心。但他并未將這種現(xiàn)象的原因歸結于女性追求對丈夫在情感上支配權的欲望,反而表達了“女性是天使,但婚姻是魔鬼”George Gordon Byron, The Complete Poetical Works of Lord Byron, 16. 的立場。他引用《馬太福音》中“當復活的時候,人也不娶也不嫁”(Matthew 22:30)的論述,提出“為防止普遍的騷動和混亂,唯一的解決辦法是全面離婚”George Gordon Byron, The Complete Poetical Works of Lord Byron, 16. 的結論。這首詩從整體上講是對宗教文化的簡短評論,但拜倫青年時期關于“婚姻產生混亂”的觀念幾乎貫穿了他對“拜倫式女英雄”的刻畫。他第一次全面而深刻地討論這一議題體現(xiàn)在同樣收錄在這本詩集中的《譯自〈美狄亞〉》(“Translation from the ‘Medea’ of Euripides”,1807)一詩中。拜倫在翻譯中對歐里庇德斯《美狄亞》的原文作了很大程度的藝術改編,可以說拜倫改編的美狄亞是他創(chuàng)作的第一個“拜倫式女英雄”。

拜倫所譯片段選自歐里庇德斯《美狄亞》中的“第二合唱歌”,原文共有四節(jié),但拜倫的改編擴寫至七節(jié),并在一些主要思想上偏離了原文的主旨。將拜倫的譯文與歐里庇德斯原文進行對比研究發(fā)現(xiàn),拜倫在歐里庇德斯筆下的“美狄亞”中辨認出了女英雄倫理,他的改編是對女英雄倫理的強化,令美狄亞的形象更具革命性。

首先,在拜倫的改編下,歌隊從對“愛應節(jié)制”變成對“過度之愛”的辯護,贊美了人與人之間的“前理性”聯(lián)結。原文中由希臘婦女組成的歌隊認為,愛情的節(jié)制可以在丈夫另尋新歡時減少爭吵、平息嫉妒,為婚姻帶來安寧,但拜倫卻為這首合唱歌取了一個副標題《過度之愛》(Excessive Love)。在這首歌中,歌隊先承認節(jié)制的愛會減少痛苦,但隨即補充道,面對愛情,“有哪顆冷酷的心會蔑視眾神給予的最甜蜜的禮物?”George Gordon Byron, The Complete Poetical Works of Lord Byron, 57. 至于痛苦,歌隊并不認為愛是造成痛苦的主要原因,那些“折磨的疑慮”、“嫉妒的恐懼”,以及“與他人在內心的戰(zhàn)爭”、“悔恨的淚水”,歸根結底來源于一種“分心的念頭”(distracting thoughts)George Gordon Byron, The Complete Poetical Works of Lord Byron, 57. 。拜倫筆下的“分心”并不是指愛上別人,伊阿宋在后文中被歌隊指責為“鐵石心腸,對美好感情的真理一無所知,命令他深愛的人離開”George Gordon Byron, The Complete Poetical Works of Lord Byron, 58. 。也就是說,“分心”另有理由,就是原劇中美狄亞對伊阿宋所指責的,“因為你娶了個野蠻女子,到老來會使你羞愧”Euripides, Medea (Hackett Publishing Company, 2008), 26. 。這非常符合公元前5世紀希臘對異邦婦女的偏見。根據(jù)伯里克利(Pericles)的公民法(公元前451年)規(guī)定,一個孩子要成為公民,其父親和母親都必須是雅典人Nancy Sorkin Rabinowitz, Anxiety Veiled: Euripides and the Traffic in Women (Cornell University, 1993): 3. 。在當時,女性地位跌至谷底,本土女性尚且不是公民,不會被列入人口統(tǒng)計名單中,異族女子的生存狀況可想而知。于是就有了伊阿宋為自己辯解的,他希望通過再婚,“生出一些和你這兩個兒子做弟兄的,高貴的孩子,來保障我們的家庭”Euripides, Medea, 26. 。從中可以看出,由伊阿宋所稱道的希臘城邦的“公道和法律”伊阿宋認為,美狄亞由于救了他,所獲得的利益遠比他得到的恩惠多得多,因為從野蠻的地方來到希臘居住,學會了在公道與法律的約束下生活,而不再依靠暴力。參見:Euripides, Medea, 24。已經(jīng)將人與人之間的感情異化,將愛情、憐憫、同情等這些人與人之間“前理性”的聯(lián)結一并打破,實則是披著文明外衣的一種更具隱蔽性的暴力。

其次,拜倫在譯文中刪掉了女性與“床榻”(bed)一詞的捆綁,反映出對女性在婚姻中僅僅作為“人類自身再生產”這一功能性存在的否定。在這短短的四節(jié)原文中,有兩處提到“床榻”這一字眼:“但愿可畏的愛神不要把那爭吵的憤怒和那無饜的,不平息的嫉妒降到我身上,別使我的精神為了我丈夫愛上別人的床榻(bed)而遭受打擊。讓她精明地判斷;讓她平靜地敬畏這臥室(bedroom)?!盓uripides, Medea, 28. 事實上,在歐里庇德斯的整部戲劇中,“床榻”一詞出現(xiàn)的頻率極高,它幾乎與“女性”一詞是一個意思。例如,“你(床上)卻沒了丈夫,你這樣恥辱地叫人趕出去漂泊”;“這并不是因為我鄙視你(的床)——這讓你最為惱怒——”;“你嫁給我,給我生了兩個孩子,卻又因為你的欲念和你的床榻,竟殺害了他們!”Euripides, Medea, 20, 25, 57. 這種表述方式與習慣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古代女性的婚姻角色——人類自身再生產的工具。古希臘著名演說家德摩斯梯尼(Demosthenes)在公開演講時說過:“我們有情婦供娛樂,姘婦照顧日常生活需要,妻子則為我們生育合法的孩子并守護我們家中的財產?!盢ancy Sorkin Rabinowitz, Anxiety Veiled: Euripides and the Traffic in Women, 5. 其中的“合法性”尤為重要,它反映了恩格斯對父權制家庭本質的闡述:“丈夫在家庭中居于統(tǒng)治地位,以及生育只可能是他自己的并且確定繼承他的財產的子女——這就是希臘人坦率宣布的個體婚制的唯一目的?!备ァざ鞲袼埂都彝?、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78頁。然而,女性在家庭中的艱巨任務不僅未得到應有的認可,反而成為被懷疑的對象。歷史資料顯示,為保障“合法性”,女性被實施了一系列隔離措施:有產女性通常住在房屋的內側和陰暗區(qū)域,而面向街道的窗戶則屬于男人的房間;良家婦女不應與男性共餐,甚至男性親屬也羞于進入女性的房間Nancy Sorkin Rabinowitz, Anxiety Veiled: Euripides and the Traffic in Women, 6.。因此,“床榻”幾乎成了已婚婦女全部的生活空間。拜倫在譯文中摒棄這種表達方式,實際上是對女性淪為人類再生產工具的報復性反抗。

總體而言,美狄亞這一角色在歐里庇德斯筆下的誕生,是希臘社會對女性身份地位壓迫的必然結果。拜倫在其作品中識別并升華了其中的女英雄倫理。在歐里庇德斯的版本中,只有美狄亞對現(xiàn)存社會秩序持批判性和報復性態(tài)度,而在拜倫的改編中,由希臘婦女組成的歌隊也開始為女英雄倫理辯護。這一態(tài)度轉變并不突兀。早在原文開場時,歌隊已被美狄亞關于希臘社會婦女不平等地位的演說所觸動。在“第二合唱歌”之前,美狄亞與伊阿宋之間的第一次針鋒相對,再次激發(fā)了歌隊的共鳴。因此,拜倫認為歌隊不應繼續(xù)如原文那樣勸誡自己克制愛情與固守床榻,而是應當意識到現(xiàn)有生活中的不公與壓迫。拜倫改編后的美狄亞通過她自身的“被放逐”警醒了所有希臘婦女,使她們意識到自身的境遇,從而對抗社會的不公。這種對希臘婦女在社會層面的影響,反映了對當時父權社會的更大報復力量,具有革命性。拜倫筆下的美狄亞,作為第一位“拜倫式女英雄”,奠定了后續(xù)“女英雄”書寫的基礎,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

三 拜倫式女英雄的特征及文化意義

“拜倫式女英雄”并非憑空而來,而是特定社會歷史的產物。不同于將女性僅視為人類繁衍工具的公元前5世紀,在拜倫的時代,女性作為道德堡壘被賦予了更高的意義。學者們普遍認為,在浪漫主義時期,女性的意識正在經(jīng)歷一場變革。喬丹(Ellen Jordan)在其著作《十九世紀英國女性運動與女性就業(yè)》(The "Women’s Movement and "Women’s Employment in Nineteenth Century Britain)中表示:“從18世紀末開始,一些跡象表明女性正在尋求某種形式為其生活模式進行英勇的辯護?!盓llen Jordan, The Women’s Movement and Women’s Employment in Nineteenth Century Britain (Routledge,1999), 49. 然而,這種辯護并不像美狄亞那樣,通過質疑男女在財產權、離婚權、交友權、參與公共生活的權利和生育權方面的“差異”來進行憤怒的反抗,而是通過美化女性的“同情”和“慷慨”等母性力量,為兩性的“差異”進行辯護,從而抑制與冥界女神相關的“死亡”和“憤怒”等復仇力量。因此,如果說歐里庇德斯時代是對克托尼俄斯神話的暴力性壓制,那么浪漫主義時期則以一種更加“文明”的方式醞釀了一種新神話——以“婦德楷模”為主要形象的新女性神話。事實上,這一神話在維多利亞時期達到頂峰,形成了“家中天使”這一廣為流傳的女性理想形象??梢哉f,“家中天使”在維多利亞時期的盛行并非偶然,而正是18世紀后半葉開始形成并逐漸完善的“婦德楷?!迸越逃砟畹木唧w體現(xiàn)。這一運動的領軍人物便是被譽為“首位維多利亞人”英國學者斯托特在其著作《漢娜·莫爾:首位維多利亞人》中將莫爾稱為英國的首位維多利亞人。參見:Anne Stott, Hannah More: The First Victorian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3), vii, xi。的莫爾。她與同時代的崔莫(Sarah Trimmer)與埃奇沃斯(Maria Edgeworth)持有相同的教育理念,認為女性的天生職責是作為女兒、妻子和家庭主婦,女性的崇高事業(yè)是在家中對孩子和丈夫施以宗教和道德方面的指導,從而間接地影響國家生活Jane McDermid, “Conservative Feminism and Female Education in the Eighteenth Century,” History of Education" 18, no. 4 (1989): 309-322. 。這些思想為維多利亞時代“家中天使”形象奠定了良好的理論基礎。正是在這樣的社會文化環(huán)境中,拜倫創(chuàng)造了那些如美狄亞一樣來自“異邦”,并帶有異質倫理的女英雄們,以區(qū)別于行為指南與道德小說中的“婦德楷?!眰?,并通過對比與對抗,挑戰(zhàn)和解構這一建構的神話。

首先,拜倫式女英雄在樣貌氣質以及個性特質上都對當時社會的主流審美形成了沖擊力。她們基本上保持了與美狄亞有關的“異邦的”、“野蠻的”、“動物的”以及復仇性的“義怒的”等特征。例如,《唐璜》中的海蒂是摩洛哥與希臘混血,被激怒時“是只獅子,一旦惹惱起來,反撲得也夠兇”拜倫《唐璜》,第315頁。;《海盜》中的葛娜拉是土耳其帕夏(Pasha)買來的希臘姬妾,她因淪為“玩物”的恥辱而憤恨道,“受屈——被叱——挨罵——就得報仇雪恨——”拜倫《東方故事詩》,李錦秀譯,湖南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151頁。,為了營救康拉德她手刃了帕夏,眼睛里充滿了兇野的目光拜倫《東方故事詩》,第155頁。;《薩丹納帕路斯》(Sardanapalus,1821)中的茉哈(Myrrha)是亞述帝國國王所豢養(yǎng)的希臘情婦,在論及如何對待叛亂者時,她說道:“我不會放過那些謀害你的人,他們理應受到應有的懲罰;否則,我就不配活著?!?George Gordon Byron, The Complete Poetical Works of Lord Byron, 699-700. 至于《島嶼》(The Island, 1823)中的紐哈(Neuha),她是圖泊奈島(Toobonai)上“坐在荒野中溫和的蠻人”George Gordon Byron, The Complete Poetical Works of Lord Byron, 945. ,“像馴鹿穿越雪地般沖破浪花,輕快地滑過浪花潔白的邊緣”George Gordon Byron, The Complete Poetical Works of Lord Byron, 947. 的女水手。反觀同時代其他作家筆下的女性形象,富蘭克林(Caroline Franklin)總結道,這些女性形象仿佛都是從同一個溫柔恬淡、馴順服從的模子中復刻出來的Caroline Franklin, Byron’s Heroines, 12-38. 。這當然與當時哲學家的觀點密切相關。伯克(Edmund Burke)在《關于我們崇高與美觀念之根源的哲學探討》(A Philosophical Enquiry into the Origin of Our Ideas of the Sublime and Beautiful,1757)中指出,女性的美很大程度上來源于虛弱、嬌嫩,甚至是膽怯。盧梭(Jean-Jacques Rousseau)在《愛彌兒》(mile, or On Education,1762)中也表達了消極被動和身體柔弱是女性的自然屬性,認為女性生來就是為了取悅和從屬于男人。拜倫對這種審美嗤之以鼻,早在撰寫《恰爾德·哈洛爾德游記》(Childe Harold’s Pilgrimage,1812-1818)時,便反復奚落那些纖弱的英國婦女:“誰愿意到北方去找蒼白的姑娘? 她們的模樣多可憐?好不萎靡、瘦弱、懶洋洋!”拜倫《恰爾德·哈洛爾德游》,楊熙齡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90年版,第35頁。

其次,拜倫式女英雄在面對婚戀問題時,也如美狄亞一樣重視愛情,遵從人與人之“前理性”的感情聯(lián)結。她們不在乎婚姻這種世俗形式,愛情讓她們克服了差異,彼此和諧?!短畦分械暮5倥c唐璜通過眼神傳達愛意,克服了語言障礙;在《海盜》的續(xù)集《勞拉》(Lara, 1814)中,康拉德與葛娜拉克服了行為上的差異,共同參與了一場武裝沖突;在《薩丹納帕路斯》中,拜倫甚至讓一個希臘女奴隸茉哈在國王面前討論國家政治,侃侃而談地發(fā)表對“君主論”與“戰(zhàn)爭論”的看法。不難發(fā)現(xiàn),當拜倫式女英雄選擇消解婚姻形式時,她們自然而然地進入了由男性主導的公共領域,并且表現(xiàn)出色。以茉哈為例,她在戰(zhàn)爭方面的女英雄倫理觀對薩丹納帕路斯積極參與戰(zhàn)爭起到了重要作用。她表示,自己支持戰(zhàn)爭是為了“教導你自救(save thyself),但不是只救你自己(not Thyself alone),還有這些廣袤的領土,從最惡劣的戰(zhàn)爭——同胞之間的屠戮中解脫”George Gordon Byron, The Complete Poetical Works of Lord Byron, 686. 。茉哈在言辭中對“英雄”的群眾基礎的強調,仿佛一位原始氏族的部落母親,充滿了維護群體保存的責任感,并將個人因素湮沒在集體中。事實上,拜倫作品中積極參與公共領域的女英雄還有很多,比如在《恰爾德·哈洛爾德游記》中參與了西班牙獨立戰(zhàn)爭的女英雄奧古斯丁娜(Augustina),還有《兩個福斯卡》(The Two Foscari,1821)中勇闖議會、直言不諱地批判威尼斯苛刻法律的瑪麗娜(Marina)等,她們具有強烈的女英雄倫理傾向,雖然在外貌及對婚姻的態(tài)度方面不夠典型,但她們對公共領域的積極參與本身就如沃斯通克拉夫特(Mary Wollstonecraft)提議女性參與政治生活一樣具有革命性。

拜倫在刻畫“拜倫式女英雄”時,對“婚姻”的批判有其深刻的歷史原因。他認為那個時代的婚姻本質上是“用來改善前途和道德的”George Gordon Byron, The Complete Poetical Works of Lord Byron, 1245. 。在伊阿宋和拜倫的時代,“改善前途”這一點同樣適用,但“道德”這一層面則與資產階級文化革命對“家庭”概念的重視相關。18世紀下半葉,上層階級家庭被視為基于土地財產的非正式“股份公司”(joint stock company)凱利(Gary Kelly)在《藍襪女性主義》中將上層階級婚姻比作“股份公司”,指的是一種類似現(xiàn)代股份制企業(yè)的家庭結構模式。在這種模式下,家庭成員通過土地和財產的共享來共同運作家庭事務,類似于股份公司中的股東通過持有股份來參與企業(yè)的管理和利潤分配。這種家庭結構反映了上層階級對資源和權力的集中和控制。參見:Gary Kelly, Bluestocking Feminism: Writings of the Bluestocking Circle, 1738-1785, Vol. I (Pickering amp; Chatto, 1999), xxi。,而底層家庭則是松散的集體和互助經(jīng)濟生產單位。為了取得政治和文化主導權,資產階級必須將經(jīng)濟生產限制在家庭之外,形成不再基于土地財產或集體生產,而是基于中產階級尤其是職業(yè)生活所需的相互道德和智力發(fā)展的家庭形式。妻子的角色因此凸顯,主婦被視為資產階級文化和階級利益的生產者和再生產者。從宏觀上看,妻子將國家身份從公共政治領域轉移到家庭領域和市民社會,從宮廷和土地階級轉移到職業(yè)中產階級及其伙伴和盟友。從微觀上看,她們將家庭變成物質世界中文明和精神的避風港Gary Kelly, Bluestocking Feminism: Writings of the Bluestocking Circle," 1738-1785, Vol. Ⅰ, xix-xxvi; Amanda Vickery, “Golden Age to Separate Spheres? A Review of the Categories and Chronology of English Women’s History,” The Historical Journal" 36, no.2 (1993): 383-414. 。然而,拜倫卻不看好這樣的婚姻。一方面,他認為這是對女性的一種利用與壓迫。在《唐璜》中,他將那外表光鮮的完美妻子形容為“可憐的工具人”,繼而哀嘆道:“你們身不由己,作對了,自我犧牲;錯了,則受罰……不過,關于女人,誰能深切理解她們特殊的處境的真正苦痛?男人即使同情女人,也多半是出于自私,更多出于疑心重重。女人的愛情、德行、美貌和教育,都是為的做好主婦和生兒育女。”George Gordon Byron, The Complete Poetical Works of Lord Byron, 1228. 另一方面,他認為這種人造神話忠實地反映了“文明的骯臟”與“固有的野蠻”的混合體拜倫在《島嶼》中表示,原始人的惡習是自然的產物,文明人的惡習則混合了“文明的骯臟”與人類墮落所固定的所有野蠻。參見:George Gordon Byron, The Complete Poetical Works of Lord Byron, 944。。這一點在《唐璜》中對伊內茲(Inez)的描寫尤為顯著。拜倫這樣描述“婦德楷模”伊內茲:“她走到哪里都有‘盤算’,活像埃奇沃斯小說的女主角,再不就是崔莫太太教育書籍中的典范,抑或是那個外出‘尋情’的‘西立勃之妻’《西立勃尋妻記》(1809)是莫爾的道德小說,講述了西立勃尋找“婦德楷?!笔嚼硐肫拮拥墓适?。拜倫此處改為“外出尋情的西立勃之妻”表達了其諷刺意思。參見:Hannah More, Coelebs in Search of a Wife (Derby amp; Jackson, 1859)。。她是模仿‘道德’的演員,連‘嫉妒’本尊都對她找不到任何破綻。讓‘女性的錯誤’都去讓別人承擔吧,因為她一個錯誤都沒有——這才是最糟糕的。”George Gordon Byron, The Complete Poetical Works of Lord Byron, 970. 拜倫的這段諷刺非常生動,他將一個無法壓抑內心欲望,但同時必須在形式上履行責任的虛偽婦德形象表露無遺。沃斯通克拉夫特和拜倫持有相同的看法,她斥責當時的教育理念剝奪了女性自主思考的能力,導致她們盲目追隨那些“理法”所規(guī)定的行為舉止。她憤怒地揭穿道:“可對于有些人來說,它確實必不可少!正是它取代了女性的天性,消滅了女性性格中一切的質樸和多樣性?!盡ary Wollstonecraft, A Vindication of the Rights of Woman (Prometheus Books, 1989), 106. 在沃氏看來,這種膚淺的建議最終會本末倒置,導致女性浸潤在虛榮的熏陶中,習得種種保持體面的計謀,成了裝腔作勢之人。

最后,作為對“女性神話”的有力反擊,拜倫在《島嶼》中直接構建了一個克托尼俄斯神話時代的世界圖景——一個沒有奴隸的“新世界”,并以此對當時社會所構建的“女性神話”形成有力的解構?!秿u嶼》講述了一群渴望回歸原始生活的船員在船上發(fā)動叛亂的故事:“自然和自然的女神——女人——引誘他們到那些除了良心之外無人指責的土地;在那里,所有人共享地球,無需爭議,面包如同水果一樣被采集;在那里沒有人爭奪田野、樹林和溪流——黃金不擾夢的無金時代?!盙eorge Gordon Byron, The Complete Poetical Works of Lord Byron, 942. 拜倫認為,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人類的良心就是神諭,相比歐洲的律法而言,這種環(huán)境“文明了文明之子”(civilised Civilisation’s son)。盡管土著也有惡習,但這是自然的產物,而歐洲人的惡習則是文明的骯臟與人類墮落所固有的野蠻的混合體George Gordon Byron, The Complete Poetical Works of Lord Byron, 944. 。拜倫對這一“新世界”的描寫出奇地符合歷史上母權制時代的社會生產方式、家庭模式和與此相適應的克托尼俄斯神話倫理與信仰。這表明拜倫在分析社會問題時在很大程度上具有唯物史觀的意識。他在關注“愛情”與“婚姻”議題時,發(fā)現(xiàn)了兩種家庭模式——父權制和母權制家庭模式,以及相應的兩種不同的英雄倫理。通過對拜倫式女英雄的刻畫,拜倫不僅解構了一種以犧牲和壓迫女性為本質的女性神話,同時也對社會上那種意圖取得絕對統(tǒng)治權的“父法”進行了批判。

四 結語

本文基于赫麗生與鮑爾斯的人類學與神話學理論,將“女英雄”原型追溯為反映克托尼俄斯神話信仰的冥界女神,指出“女英雄”體現(xiàn)了一種以“前理性”情感為紐帶維系群體關系,并遵循“集體良心”行使“復仇性正義”的女英雄倫理。在此基礎上,通過將拜倫式女英雄的來源追溯至隸屬于克托尼俄斯神話體系的女神美狄亞,總結了拜倫式女英雄的主要特征:在樣貌氣質上,她們是“異邦的”、“野蠻的”、“動物性的”,勇于表達“義怒”;在個性特質上,她們崇尚愛情,通常反對“婚姻”這種世俗形式,積極參與公共領域的生活,是一切壓迫性行為的批判者和復仇者。拜倫對“女英雄”的塑造展現(xiàn)出他對婚姻本質、家庭模式與文明社會中所宣揚的“法律”與“公道”之間關系的深刻思考。首先,他揭示了這樣一個事實:從18世紀下半葉開始逐步形成的“婦德楷模”女性神話是資產階級為取得政治文化主導權所建構出來的,這是一個具有欺騙性和壓迫性的偽神話。其次,拜倫式女英雄展現(xiàn)出鮮明的女權主義色彩,契合了恩格斯近百年后所提出的觀點,“婦女解放的第一個先決條件就是一切女性重新回到公共的事業(yè)中去”弗·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卷,第88頁。。在19世紀初,拜倫式女英雄正是這一先進觀念的詩意寫照。再次,拜倫式女英雄也是拜倫英雄書寫的重要補充,其與拜倫式英雄的區(qū)別遠不止性別層面的差異。盡管兩者都發(fā)起了對社會秩序的挑戰(zhàn),但背后所依托的神話體系及由此衍生的精神風貌有著根本性的差異。拜倫式英雄根植于奧林匹斯神話,尤以普羅米修斯為原型,強調“罪行”后的受難與承受痛苦的能力,賦予其深刻的個人英雄主義色彩。相比之下,拜倫式女英雄則源自更為古老的克托尼俄斯神話體系。她們的英雄主義雖然同樣具有破壞性,但更為突出的是對集體的深沉關愛,展現(xiàn)了一種充滿集體意義與再生潛力的英雄主義。

[責任編輯:唐 普]

猜你喜歡
女英雄美狄亞
傳統(tǒng)道德的背離與女性意識的覺醒
——對古希臘悲劇形象美狄亞的分析
名家名作(2023年16期)2023-10-23 01:30:11
克麗絲塔·沃爾夫《美狄亞-聲音》中美狄亞母題的演變
What makes her a writer
《雙槍女英雄》選頁
19世紀的法國大歌?。簞P魯比尼的《美狄亞》
歌劇(2017年3期)2017-05-17 04:06:31
那個“女英雄”一樣的女孩
雪夜
青年時代(2016年11期)2016-07-14 09:51:35
從妓女到英雄:時事新戲《二十世紀新茶花》和福州評話《新茶花》對“茶花女”形象的改造
戲劇之家(2015年14期)2015-08-19 18:01:55
《美狄亞》中婚姻悲劇的原因淺析
戲劇之家(2015年11期)2015-07-24 00:27:22
“孤島”上海古裝電影中性別解讀
電影文學(2014年5期)2014-04-08 20:14:12
胶州市| 孝义市| 乡城县| 屯留县| 桦川县| 张家口市| 微博| 韶山市| 仙游县| 蒲城县| 徐州市| 曲靖市| 肥城市| 正蓝旗| 招远市| 南部县| 游戏| 盐山县| 东兰县| 丽江市| 贵南县| 广灵县| 利辛县| 崇仁县| 邓州市| 禹城市| 新建县| 荣成市| 漠河县| 松江区| 达日县| 宜阳县| 乾安县| 清水县| 康马县| 广水市| 观塘区| 邵东县| 天峻县| 杭锦后旗| 揭西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