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滄海
一個痛風(fēng)患者來到海邊,就有修行姿態(tài)。
一個山民,擁有河流與湖泊,
而大地讓我不安,海水讓我暈眩。
站在海邊,如同世界邊緣。
送行大巴停在港口,賣水老頭
騎著三輪摩托,沙灘上有黃色單車,
船在發(fā)動,天空恰好掠過白色飛機。
這是我所能窮盡的
逃離工具,有何不足?
——除了一匹馬突然從體內(nèi)躥出。
我知道島嶼是羅漢,云是觀音,
無盡的撕裂眼眶的水便是佛陀。
而我只是一個為海水嘔吐并且失語的男人。
祖師!詩是語言的寺廟
還是另一修羅場?
我食松果的猢猻來此修行還是
與他們爭奪廟產(chǎn)?
——而水何澹澹,
一只病痛的左腳像海邊發(fā)癡的野馬。
春風(fēng)過
我曾是布里丹的那頭驢子,面前
兩捆草料。我饑渴,困惑,
看不清真相。
選擇青草或生死,是困難的事。
丹麥王子,你憂郁面孔此刻長在我的臉上。
選擇山或者水?選擇凝視一座山的靜默
用流水的身體,或者
讓骨骼像水中沉浮多年的滾石。
選擇沉湖,山中采薇,或者戴上新款的冠冕。
選擇豁免的酒,或者復(fù)仇之火。
或水里的愛人。
我曾是那頭驢子,餓死在
一模一樣兩捆草料前。
其實我是活在那個
永恒的追問里。
春風(fēng)吹過我耳朵,有人輕聲說——
山就是水。酒里藏著火。
死去的女人將是你永遠的新娘。
吃吧,那浸潤露水的青草,
又保持輕微的饑渴。
我知道那聲音出自我悲欣的喉嚨。
在峽川
一個鎮(zhèn)子長在高處,一定有它道理
一個鎮(zhèn)子,呼吸四野八荒
青石板通向春秋遺族、唐朝難民、伐木者
叮叮當當?shù)镊焐氖?/p>
在山野,我是香樟、紅楓、桂花、銀杏
其中有罪的一棵。我是三次被放逐的王孫
一次是北方烽火,一次是糧食辛苦
一次是南方午睡中的遺忘與寬恕
水邊城市
兩江交匯處,必有水里打撈上岸的
一座城。巷道濕潤,
朝代執(zhí)火而行。
長毛和辮子是兩種不同發(fā)型。
竹筏與官船是前往省城
兩個不同路徑。
春汛遲遲未至,一排長時間滯留水面的
九姓漁民,終生無法上岸
是江湖夜雨時的隱匿激情。
黃酒溫好,舊曲調(diào)從水里升騰。
你不知月黑的江中,鷗鷺孤鳴。
不知那個手持琵琶的船頭小娘
是神,
是現(xiàn)在廚房里足不點地的妻子。
她看見救贖的江水一點點漫過城墻。
現(xiàn)場
揭開六十年黛青瓦片的頭蓋骨
空心磚肉身 混凝土骨骼 伸出
銹紅的雙臂 錚亮指爪
推倒自我舊思緒如枯藤 野蟒
瓦礫的落敗戰(zhàn)場 一切遺棄之物
我是鐵 推開自身 皇天后土
我是泥土墜落于自己雙腳
是那個踩三輪車經(jīng)過的老漢
白內(nèi)障的眼 看見樓房再次傾覆
是路過的那只手 寫下漢字
是它們 對就是它們 全是它們 等待
青瓦覆蓋 等待朽壞
等待誰將它們 一個字一個字地 重建
拖拉機
兩個動詞組成,機器。那年
二舅剛復(fù)員,扣著風(fēng)紀扣
和父親拖來山里的木頭
建造房屋,安放三代人
從化工廠拉氨水,刺鼻的
五谷豐登的氣味,一路飄揚
一個形容詞組成的,二十年后
動作遲緩,銹在野地的老牛
我從未見過這般像牲口的舊機器
這般像牲口的
退休的父親,當電子廠保安的二舅
我和表兄妹,先后去了城里
讀書,打工,努力當一臺廉價機器
總想起當年爬上父輩脊梁般的拖拉機
那時天空明凈,紅旗招展,口號響亮
田野是廣闊天地,父輩們都健壯
錢塘魚
西湖醋魚,宋嫂魚羹,富春江鰣魚,
桐廬魚,千島湖砂鍋魚頭,這么多魚
溯流而上,整條錢塘江口味清淡。
我不知河流如何變得
和平而寬廣。不知道入海口的鹽。
我在衢州源頭,把魚煮得又辣又麻。
——峰巒逼仄,河道苦澀,
魚在鍋里。山民燒起野火灶,轉(zhuǎn)身走開。
衢州的西湖
十歲之前,天天掠過西湖
一個紅衣婦人總是清早
刷洗馬桶,野葫蘆長滿半只角
一只鳥便無處可棲
另一角有個亭子,字跡模糊的青石碑
掛著濕拖把。十三歲才知道
中國有三十六個西湖
或許更多,我的西湖是其中
最臟最小的那個
現(xiàn)在,四十多歲了,我的西湖已經(jīng)消失
在一片瓦礫場中,連同它的骯臟、狹小
與沒有風(fēng)濕痛的十歲翅膀
雨夜
雨燃燒了整夜,黑色的船帆
并未走遠。
天空也沒有展開它的面孔。
枕席冰涼,燈火尚溫,漂泊的人
黑木耳般沉沉睡去。
醒來。河流用泥土的顏色
告訴他家鄉(xiāng)破碎前的古老訊息。
不如看花之十四行
那個蹲下來數(shù)櫻花瓣的男人
也是憂慮地板和家具返潮的男人。
趕在有人經(jīng)過之前,操心季節(jié)錯亂
莊稼乘舊節(jié)氣走遠,
“買入糧食看空期權(quán)!”
他掛了電話,環(huán)顧四周,羞愧,像可恥的竊賊
或草堂愁天下的杜甫,巴黎地鐵口的
埃茲拉·龐德,
——這么想著
他就須發(fā)糾結(jié)(如緊握火槍的普希金),走向
語言拯救花瓣的決斗。
“不如陪雨水落花
拼哭一場?”
有一瞬間,他幾乎想起早年詩句中
溺亡雨中的少年。
唐樟或我
在西湖邊或體內(nèi),種下一棵樟樹,也種下
支撐它殘軀的鐵架子
點燃一把火,燒掉
長出的一座寺廟
等待另一個我,一千多年后
過來看它和它殘軀,找到多年前
我親手種下又焚燒的誓愿
用力搖動那些新葉
或一具殘軀,讓它替颶風(fēng)中的人間
嘩啦啦響
或替自己,不發(fā)出任何聲音
地火
一片銀杏葉焦了,被根莖處吸引的
地火。一只灰斑鳩燙傷了腳,飛遠,
翅膀里有它最初的飛翔。
蟬鳴叫著五年的黑暗。一只耳朵里
有數(shù)十年喑啞的覺醒,他還年輕,
還可以再度嘶吼。
一片來自石炭紀的銀杏葉
枯萎、飄落,也拼盡億萬年氣力。
就像花費幾十億年焦灼
和五百秒時間,光,才來到他臉上。
所以他必須寫下幾行孱弱的漢字——
銀杏枯萎,斑鳩飛遠,
蟬鳴奔放,陽光噼啪作響。
千年的橫豎撇捺,沿他青黃身體一路點燃。
銅山源水庫
有的石頭注定一言不發(fā)
有的石頭,是萬山之中唯一一塊
外來的骨頭
陽光下耀眼、工業(yè)的
喑啞喉嚨
一半現(xiàn)世干渴,一半南方水銹
億萬噸水懸于頭頂
有人跋涉,尋找一座水庫邊的舊廟
有人看見水底的村子
鳳凰山
誰巨大的手,擠軋山脈的脊椎
痛出一條溝壑。
更多微小手掌
叮叮當當建造
注定拆除的亭子、吊橋、欄桿。
現(xiàn)在是一只黝黑皸裂的手
(另外那只提著鐵夾子和黑色垃圾袋)
在險峻處
伸向我。
我的瞬間猶豫
是落葉喬木
一路爬滿山谷
又聽見滾石從人間轟然墜落
的那種羞愧。
聽琴記
水上漂流多年的木頭,剛被喚醒。
那推敲的手指上有云。
其實是水的手指堵住了耳朵,木頭體內(nèi)開裂。
是一個啞巴在唱歌,一個聾子在聽。
叆河
每條河都是古岸,新水,春秋。
四十多個我懷抱滾石
一一漂遠。
橋在陽光雨水中無處躲藏,
又在月夜孤自醒著。
閃耀一根白色肋骨的光。
水邊口渴的人、抱柱的人、彈長鋏的人,
愿孩子成長,情人不老
愿水起,風(fēng)生
名字隨草木青青黃黃。
數(shù)山
細數(shù)這一根根,一根根
山的肋骨,風(fēng)從胸口吹入
一道灰白石梁是我的橫隔膜
我細數(shù),胸腔能裝下一個村鎮(zhèn)
一個縣城,一個野蠻族的割據(jù)地
還是整個帝國,風(fēng)嗚嗚吹過我體內(nèi)
僅有的:一畝苞谷地,一張汗津津的臉
一截陽光中的細手腕,一首沒寫的詩
若我
若我終生活在三萬英尺以上,
我將無言,不擔心野花的衣裳和飛鳥的糧食,
哪朵云會帶去苦水,或福祉。
云之表情的不可觸摸與
其上的萬里晴空,
不必闡釋,不必翻譯成神跡、香火,或飛彈,
也就沒有那些塵埃處低聲的哀嚎與誦頌。
而我俯身向下,成為云、飛鳥與野花,
也成為大地褶皺處,制造紛亂又
一遍遍磨損
我作為人之喉嚨里的那種疼痛。
夜雨有寄
白天我看見,不是河水在流、浪花奔走
是整條河安靜向前方
爬行。夜晚我聽見
一條河從空中下來,帶著遠方的冷
似乎破碎、衰老許多
但還有香樟木氣味
音箱里肖邦、屋頂河流和我嘴里的喃喃
哪個更像舊大陸?我邀請
一條河,進入我房間
牽它冰涼的手。我們?nèi)齻€
肖邦、河流、我,就成了
淋濕在二十世紀的琴
蓑笠說
大堂櫥窗里的舊蓑衣,像釘在墻上的
瘦親戚。他喉嚨干渴,體內(nèi)卻山洪來襲,需要
攥緊一把龍須草,來救命。
桃花水漲,鱖魚肥美,有其一。謫居的
四川老漢有其一。
孤舟獨釣的那個,雪落蓑衣的簌簌之聲有其一。
1976年離家的男人,已不會父親的手藝,
鐵針、紡繩筒、剪刀、羊角,便披棕櫚樹在身,
做雨中的水牛,此生只愛一小塊泥土里
的女人。他羞愧,身著化纖與橡膠,
把種田的小人,一顆顆黑釘子
撳死在紙上。
漂在異鄉(xiāng)水里的木頭,想必已不能嵌入
墻上的舊土地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