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阿財總是扛著一只編織袋,在村里走來走去。每天會在外婆的小吃店門口經(jīng)過好幾次,就像時鐘的分針,轉(zhuǎn)著圈,時不時進(jìn)來小吃店坐一會兒。有時候,外婆剛倒完垃圾,阿財就馬上在垃圾堆放點翻找東西。
這一天,阿財?shù)鹬鵁煟哌M(jìn)小吃店,想要借個火。我說,你有煙,沒有火嗎?
外婆給我一包火柴,讓我給阿財劃著。我拿著火柴說,劃一下,有什么好處嗎?
阿財遞給我一支煙。我一愣說,小孩不能抽煙,只能吃大白兔奶糖。
他上下口袋摸了一遍說,糖真沒有,過幾天隔壁村紅月孫女結(jié)婚,我去拿一點來。我說,志高小店有的啊。阿財又摸了摸口袋說,沒錢。我說,你這么窮。
話音剛落,外婆一把拉過我的耳朵說,沒規(guī)沒矩,把地給我掃干凈。
我捂著耳朵說,大白兔奶糖只要三塊錢,你都沒有嗎?
外婆又拉著我另一只耳朵說,掃不掃?
我雙手捂著耳朵說,掃掃掃。
我拿著掃把,上下?lián)]舞,左右撲騰,揚起一層灰塵。陽光下,灰塵紛紛揚揚,阿財坐在灰塵里,毫不在意。最后我挑起阿財?shù)首舆叺木幙棿?,一把將它掃出了小吃店。這只編織袋阿財每天帶在身邊,好像是他的一個器官。阿財咬著煙,踉蹌跑出去,撿起編織袋,看了又看,擦了又擦,像對待一件珍貴的寶貝。此刻,我已經(jīng)在小吃店內(nèi),被外婆抓住領(lǐng)子,用掃把柄在屁股上打了兩下。
我邊哭邊說,破破的編織袋不掃出去,難道還要當(dāng)飯吃嗎?
外婆拿著掃把走到店外,給阿財?shù)木幙棿鼡哿藫刍覊m,阿財笑了笑,把編織袋擱到肩上走了。
外婆走回店內(nèi)說,阿財就是把編織袋當(dāng)飯吃的呀。
我說,讓他吃一個給我看看,他能吃,我也能吃。
外婆放下掃把說,你要沒有我,編織袋都沒得吃。
我說,那袋子里面放著什么呢?有吃的嗎?
外婆將一只肉包塞到我嘴里說,吃的在這里。然后摸摸我的頭說,以后不要把阿財?shù)木幙棿鼟叱鋈ィ麓卧龠@樣,后果就很嚴(yán)重了。
我說,什么后果呢?
外婆說,下次再這樣,阿財要被你弄哭了。
我說,真的嗎?我還沒看到過阿財哭,下次比比我們誰哭得厲害。
外婆又拿起掃把在空中一橫說,我讓你現(xiàn)在哭吧。
我假裝“哇”的一聲,阿財背著編織袋又走了進(jìn)來,整個人灰撲撲的,傴僂著腰。他把編織袋往地上一放,我躥過去,一把打開,里面是一些塑料瓶之類的垃圾。我忙捏住鼻子,伸出舌頭說,臭死了,要吐啦。
我邊說邊往小吃店外面跑,外婆系著圍裙,拿著掃把在后面追。阿財吐著煙,握著編織袋,看著我逃走。那時候的我不知道,編織袋是阿財最重要的家當(dāng),是他的臉面和尊嚴(yán)。
2
很多時候,早餐過后,外婆就會送幾只包子給阿財。阿財也不會說感謝,只朝著外婆笑著。外婆說,沒事,我也是賣不完了,吃吧。我趴在桌子上說,賣不完,可以給我吃啊。外婆指著蒸籠說,這里還有十八個,你不吃完,我就打死你。我咽了咽口水說,阿財,還有十八個呢,你慢慢吃。說完把整個蒸籠拿到了阿財?shù)拿媲?,然后又躥出了小吃店。外婆在店里喊,小赤佬,你別給我回來啦!
春天的午后,我在村路上晃悠,碰到阿財扛著編織袋,東看西看,左右晃蕩。我好奇,一直跟著他。阿財先翻村里的垃圾堆放點,再撿路邊的垃圾,編織袋裝滿了,往自己口袋里裝,煙屁股撿起來,直接嘴里一叼。阿財身上裝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都是垃圾?/p>
阿財住在村外一個小棚屋里,這里破敗不堪,堆滿了阿財撿來的雜物。我躡手躡腳,小心觀察,卻被地上的竹竿絆倒,一頭扎進(jìn)了阿財撿來的垃圾堆里。阿財?shù)鹬鴵靵淼臒煹?,一把將我拎出來。我拍著衣服上的灰塵,阿財坐在昏暗的棚里,一言不發(fā),嘴上的煙還沒點著。我說,你怎么不點煙呢?他說,沒撿到火柴。我說,那怎么不點燈呢?他說,也沒撿到。
阿財從屋子走出來,朝另一個村走去。我說,你去哪呢?阿財說,吃晚飯。我說,飯店去吃嗎?還是去路邊撿飯吃?阿財頭也不回地走了。
后來我才知道,阿財去了南邊的村子。那里有一個老奶奶去世,阿財去那里吃飯了。附近的紅白喜事阿財都了如指掌。大家都認(rèn)識阿財,只要辦事時看見阿財,都會給他吃的,吃完還可以拿走很多剩飯剩菜,偶爾還有煙酒,所以但凡有紅白喜事,阿財就能吃上幾頓好的。
我對外婆說,阿財最喜歡村里人辦事了,這樣他就有吃有喝了。
外婆說,不要亂說,阿財是去幫忙的。
我說,那別人怎么不叫我去幫忙,我比阿財靈活多了。
外婆說,你太靈活了,容易幫倒忙。
我說,我也是這個小吃店的半個老板吧?
外婆說,你是老板,我是給你打工的。
我翹著腿說,那你先把碗洗了,地掃了,然后給我做冰糖紅燒肉、油炸大雞腿、茭白炒牛蛙……外婆把兩根榨菜夾到我碗里說,快點吃吧,別做夢了。我說,我是老板啊。外婆也嚼著榨菜說,老板都是睡地板,啃門板,偶爾吃碗白米飯。
我說,哦,那開什么小吃店,還不如阿財呢。
外婆說,這個世界上,每個人有每個人的活法,沒有好壞對錯的,我們要尊重別人,好了,講太深了,你還不懂。
我說,我懂啊,就是讓我不要扔阿財?shù)木幙棿恕?/p>
外婆在院子里喂阿旺,阿旺歡快地邊吃邊搖尾巴。外婆摸著阿旺的頭說,你看,我養(yǎng)狗養(yǎng)得很好,養(yǎng)人也養(yǎng)得很好。
我說,到底阿旺是我,還是我是阿旺啊。
外婆沒有說話,走進(jìn)屋內(nèi),開始收拾。我的頭上掛著明亮的月亮,腳邊有可愛的阿旺,眼前是溫暖燈光里的外婆。
3
我對阿財?shù)男∨镂荼陡泻闷?,于是某個下午又走到了那邊。剛走到小棚屋門口,突然看到阿財?shù)乖诘厣稀N颐ε苓^去說,別怕,帶你去醫(yī)院。阿財拉住我,示意我把他扶到屋內(nèi)的木板上就好。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將阿財扶到了木板上。我說,你怎么了?阿財擺擺手說,摔了,疼一下就好。我說,我去叫我外婆吧。阿財又拉住我,搖搖手。
我在阿財?shù)淖郎?,看到很多吃的。我說,又有人辦什么大事了嗎?阿財掙扎著,搖搖晃晃站起來,我說,這么快好了?阿財點點頭。他給我一雙筷子說,都是很好的東西,吃吧。屋內(nèi)有蟲子飛來飛去,我搖搖頭,毫無食欲。阿財把筷子塞到我手里,我說,這都是別人吃剩下的,不吃。阿財沒說什么,自己默默吃了幾口。
我說,你沒事了吧,我走了啊。阿財又拉住我,從口袋里摸出一把花生塞到我手里說,上次說的紅月孫女結(jié)婚了,昨天他們說糖分完了,只有花生了,我討來的,你拿著。
我把花生放到桌上說,我不要,這花生不好吃。我的臉上帶著嫌棄。我看了一圈屋內(nèi),黑乎乎的,也沒什么好玩的了。我說,我真的走了,不然外婆要喊我了。
阿財又把花生塞到我手里說,拿著,你不吃,給你外婆吃。
我說,我不要吃,我外婆更加不要吃了。說完又放回桌子上。
這時候,棚屋外跑進(jìn)一只毛發(fā)凌亂的狗。我說,你也養(yǎng)了狗嗎?話音剛落,又跑進(jìn)來兩只。阿財說,沒人要的狗,我給吃,它們都來了。最后還跑進(jìn)來一只貓。我說,一會兒是不是還會有老鼠跑進(jìn)來呀,啊呀媽,太可怕了,我得走了。
我走到門口,想了想,回頭說,你好不容易拿來吃的,干嘛還要喂貓狗啊,對了,把花生給阿貓阿狗吃吧。
阿財依舊喂著貓狗說,花生我特意問他們討來給你的,你還是拿走吧。我想了想,還是沒有拿花生。
回到小吃店,外婆正在做晚飯,這種滿屋飯菜飄香的感覺才是我最喜歡的。外婆見我來了,擦了擦手說,整天野豬一樣又跑哪里去了?說著從里屋拿出一包糖說,隔壁村紅月孫女結(jié)婚了,我們沒去,他們剛拿來的喜糖,里面什么糖都有,水果糖,大白兔奶糖,還有巧克力糖,省著點吃啊。
我拿著這包喜糖,腦海里浮現(xiàn)阿財那一把花生。小小年紀(jì)的我,想不到太多的東西。我拆開喜糖,嘗了一塊巧克力糖,很甜很好吃,但眼前揮之不去的總是阿財一定要給我的那一把花生。
我問外婆,結(jié)婚只有喜糖,沒有花生嗎?
外婆說,怎么了?要吃花生?
我搖搖頭。
外婆說,結(jié)婚當(dāng)然發(fā)喜糖了,發(fā)花生干什么?這糖上檔次,很貴的,花生不值錢。
我點點頭說,我聽說結(jié)婚時候還有發(fā)花生的,他們沒發(fā)嗎?
外婆說,那是結(jié)婚時候買的小零食,花生瓜子之類的,紅月雖然是隔壁村的,不是特別親,但人家結(jié)婚了發(fā)喜糖,說明重視我們,這說明你外婆我,人做得好啊,村里村外,不管親熟,喜事總會想到我們……
我剝著糖說,可是阿財只有花生,沒有喜糖。
外婆一愣說,嗯?不會的,你弄錯了,阿財騙你的。
我說,昨天他們就和阿財說沒有糖了,給了阿財一把花生。
外婆說,是這樣的啊,阿挺,花生呢,有吉祥喜慶,長命富貴的意思,每家每戶結(jié)婚都會用花生,所以他們給了阿財一把花生。
我說,那為什么不給喜糖呢?
外婆說,阿財這么大年紀(jì),不要吃喜糖的,喜歡吃花生。
我說,阿財這喜糖拿來給我的。
外婆催我趕緊吃飯,自己開始收拾。收拾到一半,外婆說,紅月知道阿財要把喜糖給你,所以她就RTAXowBvW1Yd0bUHrN5FKw==不給阿財了,直接送到小吃店來了。
我吃完飯,抹了一把嘴,拆開一顆大白兔奶糖,外婆還在擦桌子,她見我含著糖,說,你呀,就當(dāng)作這糖是阿財讓紅月給你的好了。
我嚼著糖,哼著小曲,說,呀,多啦A夢快開始啦,快點,開電視!
動畫片的聲音響起,年幼的我很快已經(jīng)不多想這件事情了,外婆卻拿著喜糖外包裝仔細(xì)地看著什么。
4
外面飄著小雨,阿財扛著編織袋走進(jìn)小吃店,整個人濕漉漉的。我說,傘沒有撿到嗎?
阿財摸了一把臉,在編織袋里翻了翻,拿出一只小浣熊,說,這個給你。
這是一只滿臉污漬、毛發(fā)脫落的小浣熊,湊近一看,一只眼睛也掉落了。破落的阿財拿著破落的小浣熊,外面依舊飄著雨,阿財露出 一絲笑容說,這次拿著吧。
我搖搖頭說,不要,太臟了。
外婆走過來,一把接過小浣熊,塞到我手里說,快,謝謝阿財爺爺。
我說,謝謝阿財爺爺,小浣熊我不要了。說完還給了阿財。
外婆又拿過小浣熊塞給我說,要的要的,我們家小赤佬大了,是不好意思了,其實心里很想要的。
我隨手捧著小浣熊,然后小浣熊就掉到了地上。它臉面朝地,四肢趴著,好像在灰色的水泥地上摔死了。外婆撿起來,拍了拍灰塵說,我?guī)湍惚9苤 ?/p>
外面雨變大了,阿財看了看天空,背起編織袋,又走進(jìn)了雨里。阿財永遠(yuǎn)傴僂著腰,永遠(yuǎn)穿著灰不溜秋的衣服,永遠(yuǎn)一副面黃肌瘦的樣子,永遠(yuǎn)頂著大風(fēng)大雨大太陽。阿財至今未婚,無兒無女,每天從這一頭走到那一頭,把小棚屋撿成了垃圾場。有人辦喜事,他會跟著開心,有人辦喪事,他會跟著哭泣,方圓幾里,隨著人家,喜怒哀樂,吃吃喝喝。
阿財四處游蕩,日曬雨淋,身上時不時帶著一股氣味。來小吃店的時候,氣味大了,大家就會捂住鼻子,氣味小了,就用手扇幾下。阿財也不介意。有一次,氣味實在太大,把所有人熏得紛紛離席。外婆說,阿財,我給你一塊肥皂吧。我拿出外婆的大扇子,在小吃店里夸張地扇著,然后對著阿財猛扇,阿財稀疏的頭發(fā)被我扇得一會兒左一會兒右,外婆說,怎么了?太上老君的芭蕉扇啊。外婆給阿財一塊肥皂,阿財小心翼翼地放到了編織袋里,我說,啊呀,肥皂又被你弄臟了。阿財取出來,擦了擦肥皂,放進(jìn)了自己的上衣口袋里。
阿財坐過的凳子,有些人總要先擦一擦再坐,我說,這么臟嗎?他們說,有些眼睛看不見。有一次,阿財剛從凳子上起身,我就迅速拿著抹布使勁擦,擦了一遍,洗干凈抹布,繼續(xù)擦。外婆則給阿財兩只大肉包說,阿財啊,小孩子不懂事,你不要怪他,他喜歡玩。阿財咬著肉包說,沒事,我?guī)湍悴?。我大叫一聲說,啊,你別碰抹布。外婆走過來,一把收走我的抹布,指著院子說,這么喜歡擦,把地給我擦干凈了。
外婆似乎從來沒有直接表達(dá)過對阿財臟臭的嫌棄。她告訴我,不要咋咋呼呼的,都是小事情,可以解決的。
我說,阿財不洗澡怎么辦?
外婆說,我們地上撒點花露水就好了。
我說,你不要讓他進(jìn)來就好了。
外婆說,做生意怎么能趕人呢?
我說,阿財影響大家吃飯了,下次我寫一張紙貼門口,不洗澡的人,身上有味道的人,撿了垃圾的人不準(zhǔn)進(jìn)小吃店,如果進(jìn)來,一律趕出去。
外婆說,好,好,這個方法好。
外婆沒有告訴我,阿財一個字都不認(rèn)識。
5
天氣慢慢變熱的時候,我在村道上遇到阿財。他還套著一件破舊的夾克衫,下身穿一條不合身的睡褲,腳踩一雙裂開的勞保鞋,腰間纏著兩根尼龍繩。阿財?shù)囊路际菗靵淼模┮麓钆?,和審美無關(guān),和季節(jié)也無太大關(guān)系。極寒之時,若沒有冬衣冬褲,就把所有夏衣夏褲穿上,極熱之時,赤裸上身。
阿財見到我,主動把我叫住。他放下編織袋,伸手往里面掏。我知道他又想給我東西,可是編織袋里能有什么好東西呢。我拼命搖頭擺手。阿財掏出一把手槍,準(zhǔn)確說,是一把水槍。阿財朝墻上打了兩槍,打出一個圓,又朝空中打了兩槍,細(xì)小的水柱似乎可以直射太陽。
我接過水槍,不小心對著阿財打了一槍,強勁的水柱噴射在阿財厚重破舊的夾克上。阿財擦了擦夾克上的水。這一次,我接受了阿財?shù)乃畼尅?/p>
我拿著這把水槍,跑到河邊,和其他小朋友開始玩水槍大戰(zhàn)。正當(dāng)把自己當(dāng)作神槍手,陷入激戰(zhàn)之中,小黑跑過來指著我的水槍,說,這把槍是我的。我拿著槍朝他臉上一噴說,去你的,我外婆剛給我買的。小黑說,你看槍上,還有我畫的豬頭。我一看槍托底部,果然有一只小豬頭。小黑哈哈大笑說,這是我昨天扔在垃圾堆里的水槍。此刻,所有小朋友都圍著我,他們一起喊,垃圾槍,垃圾王,垃圾堆里出槍王。我也不知道為什么,他們瞬間就對我喊出了這么押韻的順口溜。
我頓感自尊心受挫,拿著水槍,跑到村里的垃圾堆放點,一把將手槍砸進(jìn)了垃圾堆,想了想,又撿起來,拿著水槍跑到阿財?shù)男∨镂?,里面沒有人。在村口的小橋邊,我見到了阿財。我直接扒開他扛著的編織袋說,槍還給你。阿財看著我說,只要大白兔奶糖,給你去志高小店買吧。我說,你沒錢。阿財拉著我去了志高小店,我拿了一包大白兔奶糖,忍不住又拿了一盒大大泡泡卷。看著阿財掏出錢,我又拿了幾包咪咪蝦條,還有一大包旺旺雪餅。阿財說,錢不夠了。我說,你可以回家去拿錢嗎?阿財拿著幾張紙幣說,錢都帶在身上,就這些了。
最后,我只拿了一包大白兔奶糖。我分了幾顆給阿財,阿財搖搖頭說,不要吃。我說,你為什么一直給我東西?阿財說,上次你給我劃火柴,你問我要的。我說,這小事我都忘記了。阿財看著我把兩顆奶糖扔進(jìn)嘴里,他說,下個月衛(wèi)國兒子也要結(jié)婚了,我去給你要點喜糖來。我突然想起那把花生,我搖搖頭說,不要了。阿財說,衛(wèi)國我熟,肯定會要來的。
小的時候就這樣,一包零食就可以快速抹平之前受到的自尊心打擊。我攥著大白兔奶糖,蹦蹦跳跳走進(jìn)小吃店。外婆一眼看到我手里的糖,問,誰給你買的糖?
我說,自己給自己買的。
外婆說,哪來的錢?
我說,撿來的。
外婆白了我一眼說,怎么不說糖撿來的?
我說,那也可以算撿來的。
外婆說,你以為你是阿財,什么都可以撿來。
我問外婆,阿財什么都可以撿來嗎?
外婆說,阿財把生活都撿來了。
我嚼著奶糖,瞇著眼,坐在小吃店的椅子上,恍惚間覺得阿財那只編織袋,有點像哆啦A夢的口袋,里面有很多我不一定喜歡卻令人不可思議的東西。
6
2005年以后,外婆小吃店門口的路邊,擺攤的人漸漸多了起來。一般在上午,各種賣菜的賣生活用品的賣雜貨的,都會趕來,形成一個小小的集市。
有一天,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阿財也加入了擺攤的隊伍。阿財坐在地上,面前平鋪一只編織袋,上面放了各種各樣的雜物,有塑料瓶,打火機,毛巾,小玩偶,儲蓄罐,羽毛球,不成雙的拖鞋,皮帶扣子,甚至一塊座機的面板,一根鐘表的時針,一個菜刀柄,一切都是零碎破舊且毫無用處的東西。阿財整天坐在這些東西面前,抽煙,看著來來往往的人群。有時候去趕喜趕喪,有時候去撿點破爛。攤位里的無用雜貨慢慢變多,但幾乎從來沒有人買過他的東西。有些人會在阿財?shù)臄偽幻媲罢疽粫?,拿起雜貨看看,和阿財開開玩笑,比如,拿著一只拖鞋問阿財,一百塊賣給我好不好?。堪⒇斦f,五十塊好了。然后他們笑著搖搖頭走開。
那一天,外婆拿著一只儲蓄罐走進(jìn)店內(nèi)。這只儲蓄罐我再也熟悉不過了,一直放在阿財?shù)臄偽簧?。我問外婆,你怎么要了這個儲蓄罐?
外婆說,我看過了,這個東西好,我每天存幾塊硬幣,以后這錢給你娶老婆用。
我說,啊?娶老婆?
外婆說,現(xiàn)在還小,長大了再說。
我說,我現(xiàn)在還沒想好,以后娶娜娜還是娶樂樂。
外婆拿儲蓄罐碰了碰我的頭說,娶你個頭,現(xiàn)在想想怎么好好讀書。
外婆買了阿財?shù)膬π罟蓿@大概是阿財擺攤以來的第一筆生意,可能也是最后一筆生意。我不知道這只儲蓄罐花了多少錢買來,只知道,自此以后,外婆真的每天往里面投幾個硬幣,不知不覺,這只破舊的儲蓄罐已經(jīng)滿滿當(dāng)當(dāng)了。外婆拍拍儲蓄罐說,現(xiàn)在這一罐錢呢,已經(jīng)可以養(yǎng)活你兩個月了。我說,娶老婆還不夠啊。外婆拿起儲蓄罐,結(jié)果一大把硬幣嘩啦一下全部從底部漏出來。儲蓄罐的底部出現(xiàn)了一個大窟窿。外婆看著一地的硬幣說,我特意挑選了阿財最好的一樣?xùn)|西,沒想到還是看走眼了。
阿財沒有繼續(xù)擺攤,并不是沒有生意,而是2012年的一場大火,燒掉了阿財?shù)男∨镂莺蛽靵淼睦F鸹鹪?,是阿財沒有踩滅自己的煙頭。火災(zāi)過后,村里照顧阿財,讓他免費住在一間小平房里。阿財還是會來外婆的小吃店,依舊扛著編織袋。外婆和阿財說,阿財啊,你算是撞大運了,身外之物燒掉了,人還留著,還干干凈凈住進(jìn)了新房子,祝賀祝賀。說完就給了阿財兩只包子。我說,阿財東西都燒沒了,你怎么還祝賀上了呢?外婆說,比起人燒沒了,東西還留著,那不是得祝賀嘛。
很多年以后,阿財依舊在村子里來來往往,但不撿垃圾了,也不隨著村里紅白喜事開心或難過了,他不去,也沒有人叫他。2017年年底,外婆在小吃店進(jìn)行大掃除,翻出一只破舊的小浣熊,問我,你還記得這個嗎?我又想起破舊的阿財要送我破舊的小浣熊的那個午后。我說,阿財現(xiàn)在還好嗎?
外婆說,半年前就在小平房里去世了,過了好幾天才被鄰居發(fā)現(xiàn)。
我說,可惜阿財?shù)木幙棿皇嵌呃睞夢的口袋,沒有裝著神奇的工具。
外婆說,沒有裝著神奇的工具,但裝著苦難的生活。
我看著那個漏底的儲蓄罐,說,這是阿財擺攤唯一做成的生意吧。
外婆說,這也是阿財送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