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雜志上看到這么個題目,30年前的一段記憶被喚醒。我家也有過一袋百家米,是奶奶沿著村子,挨家挨戶討回來的。
時間回溯到1994年的下半年,記憶這么清晰,是因為那一年村子里發(fā)生了很多大事。上世紀90年代初,南方經(jīng)濟迅猛發(fā)展,村子里到廣東打工的青壯年很多,我的同齡人沒有考學的,也基本隨父輩到南方謀生活去了。用他們當年的話來說,錢真好掙啊。只要能吃苦,一天掙個百十來塊毫無問題。而那時候,普通老師的工資不過兩三百塊。
我當時正在師范就讀,妹妹早早結(jié)婚后也跟著婆婆一家人到南方“掃錢”去了。果然,學縫紉的她,在路邊支起一個小攤,專為附近工廠的打工仔們補補衣服,換換拉鏈,半年掙得的錢,已足以讓我媽懷疑我讀書的意義了。
村子里的怪事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發(fā)生的。
先是一戶人家在外打工的壯年兒子突發(fā)疾病辭世,噩耗傳回,老父親經(jīng)受不住打擊,當即就撒手人寰,留下70多歲的寡母和孀婦弱子。記得他們家有六個孩子,大女兒才十三四歲,最小的一對雙胞胎兄弟,路還走不穩(wěn)。全村人都搖頭嘆息??纱迦诉€沒從沉痛中緩過神來,又傳來噩耗,某村民在廣東出了車禍,也是當即喪生。
這實在太可怕了,村子里一下子人心惶惶,家里有外出打工的人更是緊張不安,一面托人帶信叮囑自家人注意安全,一面著手請來戲班子,接連唱了半個月的戲。說是怕年輕人不理農(nóng)事,不守故里,冒犯了蒼天,以此謝罪。
我好歹受了點教育,并不信這個,總覺得是大家忙于掙錢,忽略了休息,極度疲倦會導致猝死;農(nóng)村人驟然進入車水馬龍的大城市,也未必懂得交通規(guī)則,過馬路稍不留神,也極易發(fā)生意外。但奶奶相信是村人觸犯神靈,神靈要懲罰大家,于是帶走了不守故土的壯年男子。
其時爸爸并沒出去打工,但奶奶仍極不放心,說怕是閻王爺生氣時殃及無辜。她一面張羅著給爸爸算命,一面更為虔誠地吃齋念佛。聽算命先生說爸爸那一年命里有一沖,解法就是討百家米來吃。于是,年逾古稀、彎腰駝背、已多年不出院門的奶奶,拄著拐杖,挪著一雙裹過的小腳,從村頭走到村尾,挨家挨戶去討一把米。她怕別人嫌棄,還特地買一些水果糖,人家給她一把米之后,就往人家孩子手里塞兩顆糖。
據(jù)算命先生說,這事情只能是為娘的親自做,所以奶奶堅決不要我母親幫忙,她每天做好早飯就出門,等她不知怎么弄回那一大袋子百家米時,太陽已經(jīng)落山了。
接下來的日子,奶奶每頓做兩次飯,一次是用百家米給爸爸燉飯,一次是給我們?nèi)易鲲垺N也恢滥且淮装职殖粤硕嗑?。但奶奶帶著虔誠,不厭其煩地做,倒確實讓家里安心不少。這些是我放寒假時聽母親說的。
等到春節(jié)來臨前,村子里的打工大軍返鄉(xiāng),熱鬧得不得了,人氣一旺,這事情也就過去了。
而今,奶奶也去世廿余年了,那些吃百家米飯的日子,爸爸一定沒忘記呢。
我的父親是農(nóng)民
父親生于1950年,做了一輩子農(nóng)民;年過六旬后,農(nóng)閑時節(jié)還常跟著母親到鎮(zhèn)上做計件工,因為“田里的活兒大多交給了機器(指插秧、除草、收割之類的事),人總不能閑著呀”。的確,忙碌了一輩子的父親,大抵沒有退休的概念,也沒有休閑的習慣。
父親念過高小,一手字寫得不錯。小時候家里的扁擔、水車、風車(一種手動鼓風,把糧食中雜質(zhì)分離出去的傳統(tǒng)農(nóng)具)等大大小小的農(nóng)具上,都有他的毛筆姓名,一筆一畫,工工整整。他年輕時還做過村里的會計,做的賬本,我小時候見過,很是整齊清爽。有一次他指著我一塌糊涂的練習本批評時,專門拿出來給我做過示范。
父親愛看書。漫長的冬夜,母親在油燈下納鞋底,父親就在一旁扎掃帚搓麻繩,閑下來也翻翻小說,看到有趣處,還會跟母親說上一段,我們也在旁邊聽得津津有味。白天他下地勞作,我就拿過來亂翻,《隋唐演義》《呼延慶上墳》《楊門女將》都見過,還有《黑牡丹行動》《天涯孤旅》之類的現(xiàn)代小說。如果說文學有啟蒙的話,父親無疑是我們姐弟幾人的文學啟蒙老師。
家里無甚藏書,那些書父親也不知打哪兒借來的,此外大抵是拿到什么看什么。這個愛好,他持續(xù)了一輩子,這也是他的思想能跟上時代的原因。我們逢年過節(jié)回家,他跟念過新聞碩士的女婿聊起時政來,頭頭是道。我先生也毫不吝嗇地贊美:老爸真厲害,國際國內(nèi)大事全知道呀。父親則呵呵笑納,并不多言。去年他帶母親來寧波看眼疾,在醫(yī)院陪護了半個月,竟然把弟弟帶給他的一卷《習近平著作選》讀完了。很難想象他戴著老花鏡,一字一句讀完幾十萬字的情景。我媽一出院就跟我們抱怨,說父親一天到晚跟個書呆子一樣,買飯、打水還要她來提醒。
父親沒有重男輕女的思想,這在上世紀70年代的農(nóng)村,絕對算得上一股清流,我和妹妹則是最大的受益者。同村的其他女孩子,小學、初中讀著讀著就輟學了:要么回家?guī)У苊?,要么幫父母干農(nóng)活,要么干脆外出打工。能讀到高中,已屬鳳毛麟角。彼時我家姐弟四人都在上學,母親也念叨負擔過重,說某某家孩子到南方打工,一年掙回好幾千;又說女孩子讀書,倘若考不上大學,高不成低不就的,耽誤了年紀,婆家也不好找......我不知道父親動搖過沒,但他給我的話是:“別聽你媽的,只要你讀得進去,我砸鍋賣鐵也支持?!?/p>
在大多數(shù)人向“錢”看的年代,他難得向“前”看,我才有機會成了村里的第一個女大學生?,F(xiàn)在回故鄉(xiāng)偶遇一些長輩,言談間還會聽到他們懊悔自責,怪自己“沒眼光”,耽誤了自家姑娘。
幼時的記憶里,父親不茍言笑,對我們姐弟幾人甚是嚴厲:不能睡懶覺,早起后姐姐和妹妹分工打掃屋子;上學前相互扎好辮子;弟弟早晚兩次把牛喂飽;姐姐放學后需幫奶奶收疊晾曬好的衣物;夏天沒有大人帶著不準下河游泳;傍晚家門口的落葉浮塵要打掃干凈……諸如此類,倘若沒完成,是要受懲罰的。有一次弟弟貪玩,放學后忘記放牛,爸爸勞作回來,發(fā)現(xiàn)牛依然系在牛欄里,饑渴得團團轉(zhuǎn)。他生氣地從柴堆里扯出一根棉秸稈,抽得弟弟屁股上好幾道紅印子。我弟弟此后再也沒忘記過自己的職責。
因了這嚴厲管教,年幼時,我們姐弟雖沒能力到田間地頭減輕父母的負擔,但我家屋里屋外,一定是左鄰右舍中最干凈的,地面掃得一塵不染,門口還潑上涼水壓塵。鄉(xiāng)鄰們收工回家,光著腳板踩過,都會贊嘆一聲:“賢圣(我父親的名字)家的幾個娃兒真是勤快,這門口,嘖嘖!比街上的水泥路都干凈!舒服!”我們聽了很驕傲,干活就更加賣力了。
長大后,我們先后走出家門,遠離故鄉(xiāng)。上了年紀的父親,仍是不茍言笑,但明顯溫和多了。他忙好田間地頭的事,家里灑掃漿洗的活兒也承包了。母親說父親有“潔癖”,其實哪是什么“潔癖”,父親是習慣了整潔,又心疼母親跟他一樣忙里忙外,還要頗為費時地準備一日三餐,就自覺承擔其他家務活兒罷了。
如今,我們姐弟各自成家立業(yè),分散在四處,家里就父母兩人。農(nóng)閑時節(jié),母親去鎮(zhèn)上為工廠打包,父親忙完田間雜活,就騎上他的小三輪,給母親送午餐,順便也在廠里打打包,晚上再用他的小三輪載著母親一起回家。
最近幾年,母親眼疾頻繁發(fā)作,來寧波看過幾次。醫(yī)生叮囑,要盡量少出汗,否則不易康復?;丶液?,父親不讓她下地勞作,家里的十多畝稻田、五六畝棉地、一口大荷塘,還有門前屋后的幾塊菜地,基本就靠父親一個人打理了。我們勸他承包給別人,自己就種點蔬菜吃吃夠了。他眼一瞇,說,那哪成?做得動總是要做的,農(nóng)村人不種地,那還不是個廢人?其實我們知道,他已經(jīng)不大做得動了。一輩子的重體力活兒,早已磨損了他的筋骨。他有嚴重的椎間盤突出,坐骨神經(jīng)痛,還有風濕性關(guān)節(jié)炎。
疫情三年,我們沒怎么回故鄉(xiāng)。去年6月間,母親眼疾復發(fā),父親帶她到市人民醫(yī)院去看,醫(yī)生說再不手術(shù),眼角膜怕要“爛穿”,建議立即轉(zhuǎn)到省城大醫(yī)院去,可是省城人生地不熟,父親著急了,這才給我打電話。他一向怕麻煩兒女,除非萬不得已。
母親做好角膜置換手術(shù)后,因要定期復查,留在寧波養(yǎng)病,父親也在我家陪著。可他身在甬城心在家,半點也放不下地里的活兒,三天兩頭打電話給鄰居問詢情況:稻田要灌水了,他央求鄰居幫他一起灌上;禾苗要殺蟲了,他聯(lián)系人談好價錢,讓人選擇合適的天氣幫地里殺一下;等到九月初棉花“炸”了,這是純手工活兒,再也找不到合適的人幫他摘棉花了。他一定要回去。我們勸他,去年收成大約多少,毛估估包給別人算了。他說,那哪成?。坑谑撬粋€人回去,頂著烈日冒著酷暑,把棉花朵朵摘下來,分揀好,再運回家,前前后后不間斷忙了半個多月。
其間母親不放心,打電話囑托二舅、小姨去幫忙,好歹減輕一下我父親的負擔。二舅、小姨趕緊放下自家地里的活兒,每天來回奔波二十多公里,幫了父親好些天。有一天我打電話回去問詢情況,閑聊之后,二舅沒忍住,悄悄告訴我,說父親被坐骨神經(jīng)痛折6O4PmBn2FPmrG59MYDSCgQ==磨得苦不堪言,每天都是忍著劇痛在勞作,這才揭開父親報喜不報憂的謊言,我在電話這端聽得滿心難過,母親更是急得連連嘆氣,說,“你爸就是這么個人!”
唉,我的父親,他一向不愿讓我們操心,所有的苦和累都獨自承受。
父親這輩子,本來是有機會脫離農(nóng)田,過一種相對輕松的生活的。聽母親說,父親年輕時曾獲得一個參軍的指標,體檢都通過了,但由于母親當時懷孕,父親不放心,加上是家中長子,就放棄了難得的機會。后來鎮(zhèn)上招工,爸爸又得到一個離開農(nóng)村的機會,但這次,他把指標讓給了自己的弟弟——我的叔叔?,F(xiàn)在,風里雨里勞作了一輩子的父親,跟小他兩歲的弟弟站在一起時,怎么看,外貌上相差也在十歲開外。
母親談及往事,每每感嘆父親“選擇失誤”,一輩子吃苦。父親倒是毫不介懷,說“人各有命”,又對我們說:“你們幾個現(xiàn)在都過得不錯,我也知足了?!?/p>
眨眼快到暑假,又可以回去看看父母了。其實每次回去,看著父母日漸衰老,總會莫名心痛。但父親從不覺得自己老。我們一回去,他就忙著張羅“城里買不到”的新鮮菜蔬:荷塘里剛抽起來的藕帶,而且一定要“毛筆尖”,因為這樣清炒出來才最嫩最好吃;地里剛掰下的玉米棒子,拿回家就剝開柴灶煮了,因為此刻才最鮮最香甜。此外,菜地剛摘下的西紅柿、四季豆、嫩黃瓜,塘邊剛割下的茭白,塘里剛撈起的鮮菱、剛摘下的蓮蓬……
母親看他又是塘里又是地里忙個不停,笑道:“家里的還沒吃完,你弄這么多回來也吃不了?!钡赣H不管,一面收拾著,看我們大快朵頤,一邊心滿意足地反駁母親:“剛摘來的新鮮,他們在城里哪里吃過這么新鮮的菜!”這倒是真的,網(wǎng)購再發(fā)達,從田間到鍋里,總隔著好幾道程序,哪像眼前,田間地頭剛摘下,轉(zhuǎn)眼就進了我們的嘴里,真正“鮮掉眉毛”!
寫到此處,忍不住要咽口水了。遠在千里之外的父親,大約也在巴巴地等著我們放假呢。
默默無聞的父親啊,你是兒女們走向外面世界的起點,也是我們回望故鄉(xiāng)時那盞溫暖的明燈。
母親的背
母親的背駝得厲害。盡管做了骨水泥填充術(shù),卻再也沒有伸直過。
這些年來,我只是寒暑假回去逗留很短時間,記不起她的背哪一天突然就駝了。她來過幾次寧波,背駝之后,說再也不想出遠門了,“怕丟人”。弟弟說,生老病痛,沒什么好丟人的。我們再三勸說她過來住些天,她的孫子外孫都讀大學去了,我們也都空巢了,工作之余有閑照顧她。她有些難為情地笑:“我這樣子,哪里還出得了門,背駝得跟奶奶一樣了?!蔽吟鋈粋?,不敢告訴她,她的駝背比奶奶嚴重多了。奶奶直到85歲過世前,也沒她駝得這么狠,可母親今年才70出頭。
年輕時做事風風火火,以能干享譽十里八鄉(xiāng)的母親,似乎很難接受腰背再也無法挺直的事實。她最初發(fā)現(xiàn)這一點,是從抱怨衣服不合身開始,她嫌棄妹妹買給她的衣服后面短一大截,前面又未免過長,還說“鞋不差分,衣不差寸”,現(xiàn)在機器做的衣服,到底不如以前裁縫師傅量體裁衣。父親告訴她,不是衣服的問題,是她的背駝了。她一臉不可置信,“鬼扯吧,駝得這么狠?”我們聽了難過,幸好家里沒有大的穿衣鏡,她看不到自己的駝背。
記憶中,母親一生極要強。她兩歲時我外婆過世,繼外婆生下三個舅舅兩個小姨,母親剛滿十八歲便嫁給了父親。她出嫁前,在娘家后母的嚴厲監(jiān)督下,早練就了十八般本領(lǐng):插秧割稻、采桑養(yǎng)蠶、紡紗織布、縫衣做鞋、打柴挑水、養(yǎng)雞養(yǎng)豬、種菜做飯,里里外外都是一把好手。有時候,還會參與鄉(xiāng)村紅白喜事的席面上,為當事人家整個十桌八桌的流水席。我之所以對農(nóng)村母親們的各種本領(lǐng)如數(shù)家珍,并非書上得來的知識,而是幼時天天看到媽媽忙忙碌碌的身影,耳濡目染記住的。印象中,一年四季,她從未有過休息的日子。
我父親性子相對溫和,做事沒那么急躁利索。母親卻是不甘落后于人,插秧比別人寬兩行還能最先到頭;割稻子也是又快又整齊,與父親并肩勞作時,方便父親趕上,時不時要幫父親割一些;挑草頭(割下的稻子,捆成垛,方言叫草頭,一擔百十斤)到禾場里,父親一趟,她一趟;割麥子撿棉花,栽油菜薅芝麻地里的雜草,她永遠是那個手腳最麻利的人,別人驚嘆她做得又快又好,她感謝后母從小的嚴厲管教。
冬天是農(nóng)閑季,她就跟爸爸一起挑臺基,從屋后農(nóng)田里、或門前干涸的河心里取土,一擔一擔挑到門前屋后。幾個冬季下來,硬是把屋后的斜坡,挑成了一方高高的新臺基。后來叔叔結(jié)婚,就是在這塊地基上蓋的新房子。門前呢,屋外本來比堂屋低半尺,也被填得跟屋內(nèi)一般高,要不是有青石板門檻攔著,下雨怕是要往家里倒灌。很多年后,我問她,為何要那么累,就不知道歇一歇么?她說,年輕時有力氣,也閑不住,不覺得累,農(nóng)村可不都是這么過的么。
除了挑臺基,她還到處割柴。灌溉渠邊,高高低低的灌木、荊棘、艾蒿,凡是能做柴火的,都被她隨身帶著的鐮刀割倒,隨地晾曬幾天后,再去捆好挑回來,那是比稻草棉秸稈更熬火的好柴火。有時候,她砍下的柴足夠整個冬季煮飯過年。年關(guān)時節(jié),臘八過后,農(nóng)家基本是不停灶的:蒸糯米、炒粉子、打豆腐、熬麻糖、燒鹵菜、動發(fā)鍋(故鄉(xiāng)方言,即油炸各種食物),哪一樣都少不了柴火,而且需要劈柴(也叫硬柴,樹干劈開晾干而成),她割來的那些灌木,正好派上用場。再說,她也要幫爸爸省下稻草棉秸稈之類,用來燒磚塊蓋房子。集體分的柴草有限,不夠的部分,都是她自己去想辦法。
冬天一個重要的事情,就是燒磚。磚坯是趁秋天雨水少時就脫好的。爸爸負責和泥脫坯;至于翻曬、碼坯、風雨來臨前為磚坯蓋塑料膜,則多是母親帶著我們姐弟一起完成的。電影《隱入塵煙》中,馬有鐵和曹桂英夫婦在暴風雨中為脫好的磚坯蓋塑料膜的情形,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的鄉(xiāng)村,極為常見。辛辛苦苦做好的磚坯,大雨一淋,就功虧一簣了。因此,在磚坯入窯之前,得時時關(guān)注天氣,故半夜聞雷聲而驚起,飛奔到禾場給磚坯蓋塑料膜的事,也時有發(fā)生。這種情況跟電影中一樣,大多是父母冒雨拎著馬燈去完成的。
終于要燒磚了,磚坯一板車一板車拉到土窯邊上碼好,再一塊一塊送到窯肚里碼成特定的行列,然后封窯頂,開始燒磚。父親是村里唯二的燒窯師傅,懂得看火候,經(jīng)常被十里八鄉(xiāng)請去幫著上窯、觀察火候、確定下水時辰——磚燒透后,要封住火口,只留下個一寸見方的觀察洞口,然后從窯頂往窯里注水,讓磚慢慢冷卻下來。若火候沒把握好,下水太早或太晚,燒出來的磚要么半紅半青,要么扭曲變形,只能勉強蓋豬圈或牛棚用,大半年的工夫,差不多就白費了。另一個燒窯師傅是隔壁的火生伯伯,父親的手藝是跟他學的。他比父親大十來歲,為方便照顧家里,只在附近人家看窯;遠一點的村莊,燒窯的火候,就由我父親去把握了。
整個燒窯期間,媽媽是很忙的,她不僅要保證柴火夠用,還要給幫忙燒窯的人準備一日三餐和宵夜。我們姐弟尚小,實在幫不上什么忙,作為家中最大的孩子,我充其量也不過是在母親需要人作伴時,跟著她忙碌的身影,來來回回走在鄉(xiāng)間的田塍上Ae9zyClE2v0gIGgdmqwAhORlrkcf5iHl6Z5jRSygj0g=。
鄉(xiāng)下的冬夜,寂靜而冷清,我跟著母親,一板車一板車把稻捆從禾場的柴垛邊,拉到土窯門口的空地上,空板車拉回禾場時比較輕松,媽媽就說些她小時候的事。偶有興致,還會說些謎語讓我猜。我到現(xiàn)在還記得幾個:“紅口袋,綠口袋,有人怕,有人愛”,這是辣椒;“一棵樹,矮又矮,下面掛著紫口袋”,這是茄子;“一根藤,高又高,上面掛著大馬刀”,這是刀豆。我很奇怪媽媽的謎語怎么都是關(guān)于蔬菜的,莫非都是她現(xiàn)編的,只是為了和我講話,以對抗茫茫無邊的夜的黑?
我第一次看到子夜時分的銀河系,明亮的牽牛織女星,就是在這樣的夜晚。后來上高中,地理老師曾讓我們一群住校生半夜起來觀察星座,年過半百的老師利用手電筒的光柱,指點著夜空現(xiàn)場教學:這是大熊座,那是天琴座……我的心卻一下子被帶回到鄉(xiāng)村冬夜冷寂的田野和柴火熊熊燃燒著的土窯前。
除了長年累月的戶外勞作,在家里,媽媽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就是給一家老小做鞋子。這活計通常安排在雨雪天,或者農(nóng)田也在休息的歲末。記憶中,村里開會時,母親們大多帶著一只納了一半的鞋底,滿會場除了村干部扯著嗓子的講話聲和人群嗡嗡的低語聲,還有棉線索在潔白鞋底上用力拉過時,有節(jié)奏的“刺啦刺啦”聲。媽媽納的鞋底厚密硬實,鞋底納好后,以食指中指關(guān)節(jié)輕輕叩擊,回聲清脆。這樣的鞋子,鞋底不易浸水,耐穿耐磨。
但我們小時候淘氣,村前屋后瘋跑著玩,跳繩、踢毽子、跳房子,都是費鞋子的。往往鞋底還好好的,鞋尖就爛了,大腳趾頭也探出來,那是跳房子踢瓦片時,踢出的洞?,F(xiàn)在想想,真是不珍惜母親的勞動,母親卻從未因此罵我們。倒是有一次放晚學,突然下雨了,我跟同學一起飛跑著回家,其時地面已泥濘不堪,同學的媽媽送木屐過來,半路遇著我們,一邊幫同學清除鞋幫上的爛泥,一邊罵,“怎么不打赤腳?是怕腳發(fā)芽么?”雖是在笑罵,也似乎跟我無關(guān),但這話卻給我留下極深的印象。后來再遇到雨天,只要不是太冷,我都會拎著鞋子赤腳回家,記憶中,也并沒因此得到母親的表揚。大概是她太忙了,對下雨時是否要脫鞋子打赤腳這事,壓根兒就沒放在心上。
由于長年累月的勞作,母親的腰背硬生生被生活壓彎了,彎得越來越接近90度。她自己只是覺得衣服越來越不合身,卻不相信自己比奶奶的背駝得更厲害。或者,她是知道的,只是不想承認。常年累月在灶臺邊忙一日三餐的她,總該感覺得到,灶臺似乎越來越高了吧?
唉,勞碌一生的母親,跟父親一樣,在她人生的字典里,有一切,唯獨沒有“休息”二字。
原載于《江北岸》2024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