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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頭鯨在月下分開紅海

2024-08-28 00:00:00宗城
文學港 2024年8期

你所擁有的正是你并不擁有的

你所在的地方也正是你所不在的地方。

——T.S.艾略特《為了到達那兒》

垃圾桶又吃了幾樣?xùn)|西??蓸饭?、舊報紙、一張尋人啟事。

寧小雨從強光處走到地下,尾隨的是一位穿紅色無袖上衣、黑色長褲,背白色帆布包的長發(fā)女士。這座城市的樓房隨著地勢起伏不定,沿著螺旋狀的青石板路,身后是騎樓、椰子樹和各式商鋪。陽光打在身體的部分漸漸稀疏,地下走道潮濕、狹長,積累了許多店面逼仄的小空間。寧小雨和種種來路不明的人擦肩而過,人字拖與高跟鞋蹚過同一片水洼,寧小雨和紅衣女士在一家綠色漆面燈牌不亮的小空間停步,像是個酒吧,沒有人專門坐守前臺,只有一個模樣懶散的瘦削青年,皮膚的色澤是熱帶人待久的質(zhì)感,他的側(cè)臉有一種柔和的憂郁,面孔俊俏但不蒼白,不是在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環(huán)境里生成的俊俏,而是粗糲的、樸野的,像那種會和權(quán)威唱反調(diào)的青年。

“尋人啟事上面的靚仔就是他?!?/p>

寧小雨翹著腿坐在木椅子上,說話時并不鄭重其事。她見紅衣女士杵在門口,想起還沒有介紹彼此名字,她補充道:“林樹,給你介紹一個新朋友,我的語文老師,她叫顧家月。顧老師,這位是林樹,我的好朋友。”

像是一只貓進入新家,顧家月的肢體語言表現(xiàn)出緊張。林樹坐起身來,臉色紅紅的,桌上有一罐打開了的酒,他說起話來并不局促。

這年秋天,顧家月決定回到家鄉(xiāng)冬港。

緣于父親病重,母親的一通電話,讓她不知所措。那位曾經(jīng)照耀她的父親,野蠻與慈悲并存的南洋小男人,在那年轟然倒下,如枯枝敗葉般衰朽地散落在床上。

她返鄉(xiāng)后去了一趟正在掛牌出售的老屋,那陰森的走廊隨時可能會有老鼠竄出,空蕩蕩的客廳墻角上掛著蛛網(wǎng),一只丑陋的綠色蒼蠅掛在網(wǎng)上,顧家月抬頭望著那只蒼蠅,驀地流露出悲哀的神色。她去到浴室,打開久未用過的水龍頭,布滿銹跡的龍頭,流出淺紅色的水液,她卻沒有立刻關(guān)上。

回歸故里,她在一所高中教語文課。這所學校被朋友形容為“收容殘次品”,朋友的刻薄令她不悅,但學校里無心念書的青年不在少數(shù),有一些孩子是被父母強塞到學校,他們貪玩、厭學、向往夜蒲和網(wǎng)吧,父母管教不來,又怕他們出社會后很快變壞,于是找一所學校讓他們好好待著。

無望的氣息籠罩在這座學校的高墻上。來到這里的教師起初充滿干勁,逐漸臉色麻木,接受自己的到來頂多改變幾個學生,不會對大環(huán)境有一絲一毫的撼動。顧家月在正式授課之前也收到過類似忠告,她沒有抱太大幻想,笑稱能改變一兩個孩子,讓他們上到更好的大學也不錯。從她自己的角度來說,她回故鄉(xiāng)教書也絕非為了什么神圣理想,不過是在省城生活不順、爸爸病重等多方因素交織下的自我選擇。

她在學校上的第一堂課就遇到了挑戰(zhàn)。一位穿得很社會的紋身男,當著她的面慫恿同學逃課。她叫住紋身男,請假需要提前出示假條,紋身男不屑地看向她:“假條是吧?這里有?!彼皇窃谝粡埌准埳蠈懻埣龠@兩個字。

身邊的跟班仔說:“老師,班主任的課我們也這樣的。”

“在我的課不行?!鳖櫦以聫娪驳鼗亟^。

他們不顧反對繼續(xù)走。

顧家月說:“誰未經(jīng)允許走出教室,這門課按零分處理,通報家長?!?/p>

紋身男停下來,打量這位新來的老師。

“家長?老師,你知道我的家長是誰嗎?”

他的蠻橫撞到沉默。紋身男一股子想爆粗的勁頭,馬仔使了下眼神,拍拍他的后背,一副認慫想當和事老的樣子。紋身男古惑仔做派,佬勢勢,不敢真的做什么,嘴上逞功夫,陰陽怪氣道:“老師,您可真是負責任?!?/p>

紋身男故意制造麻煩,第一堂作文課,他直接交了白卷,不但自己交,還慫恿別人,五十多個學生,收上來十幾份白卷。顧家月沒有服軟,紋身男被家長教育了一頓,他被要求公開向新老師道歉。一些女學生看著暗爽,就像是強盜撞見了閻王。

被麻木氣息籠罩的學校,增添了些許活力,顧家月不只有強硬,她也會講D05dWmOBl/UENxODBm77zQ==柔軟的故事。有一堂語文課,她分享給同學們一個童話,名叫《小王子》,不是課本上有的,也不算在考點,可她把這個童話講出來,并說自己介紹的部分,不如童話魅力的百分之一。介紹完后,她走到紋身男面前,將一本《小王子》放在他的桌上。

整治調(diào)皮蛋,她有自己的方法。她在職校見過更調(diào)皮的孩子,子承父業(yè)的,計劃出國的,還有生活是一攤爛泥無法振作的。在最初的熱情散去后,職校教師余下的是責任感與周旋瑣碎。顧家月工作時會默念:“不是我生的,不關(guān)我事?!薄颁摼褪卿?,鐵就是鐵,不要恨鐵不成鋼?!痹掚m如此,她還是放不下這些孩子,希望他們好,一個個都能有好的前途,盡管她知道,這樣的概率非常渺茫,他們身處這里,已經(jīng)注定了他們未來的人生要比名校學子更加艱難,而現(xiàn)實是,許多孩子在學校里已經(jīng)提前過上了一種“擺爛”的生活,認為自己在學校繼續(xù)努力也是沒有希望的。

那陣子,網(wǎng)絡(luò)上流傳著“二本學生”的討論,顧家月的學生是被高考篩下來的,學歷比二本更低,他們像是社會的暗流,偶爾被光打到,長時間不被看見。返鄉(xiāng)后,老友霍小玉問起顧家月那些學生的變化,她說,有一個女孩,家里條件挺好的,自己開了一家小店,賣檸檬茶和車輪餅。還有一個女孩子在深圳搞家教,賺得不少,但可能有吹噓的成分。有一個男孩子還在堅持考試。

在故鄉(xiāng),她知道有些孩子就是她會在職校里遇到的人,這些坐在同一間教室的孩子,即將被分到不同的道路。顧家月心下悵然,她在黑板上寫下自己郵箱地址,提醒喜歡寫故事的學生可以發(fā)給她看。下課后,她留下五本《小王子》,告訴同學們可以自取。鈴聲響起,她在恍惚的心緒下度過上午,中午,她疑心自己忘了什么東西。

下雨了。雨傘和日記本落在了辦公室。

她回到六樓,辦公室的窗簾緊閉,門也鎖上。六樓無人,她從褲袋中掏出鑰匙,忽有聲響,她沉默,好讓辦公室的聲音更清楚,但雨聲霏霏,不湊近耳朵,很難聽清。她像小時候撿起海螺一樣,把耳朵湊近,終于聽到了細細微微的聲音。她抬起頭,望向天空,那陰雨密布,充滿水分的天空,像個久經(jīng)世事的老奶奶在對她微笑。

毫無防備,回憶縛住了她。她看到一個微小的女生,捧著課本,被一股濁流淹沒,女孩惶惑不安的眼神一直在她的視線里停留,伴隨著一個危險的腔調(diào)。那個促使她決意離開的夜晚,再度在她眼前浮現(xiàn),她的身體顫立,直到雷鳴電閃。

“顧老師,顧老師…….”

年級主任姚乃謙先生站在她面前。

“姚老師,您怎么在這?”

“這句話我還要問您呢?!?/p>

“我……剛和一個調(diào)皮學生談完話?!?/p>

“您多費心了,我聽其他老師說了,他們都夸您,說您特別認真負責?!?/p>

“沒有啦,這是我的工作。”

雨勢轉(zhuǎn)緩,顧家月告別姚主任,獨自下樓?,旣愓渑穆曇粼诨乩软懫?,伴隨著姚主任疑惑的眼神,那個雨天封存在她的內(nèi)心。她找到一處避雨地,等待雨停。

那日正午,一個女孩也跟她一樣,在樓下躲雨。

顧家月認識那個叫寧小雨的女生,至今回憶起那段教書歲月,其他孩子的面目多已模糊不清,但寧小雨的眼神,始終像一把細細的小刀,在她的記憶中鑿出巖縫。

寧小雨并不是外表張揚的女孩,也沒有洛麗塔那樣罌粟般致命迷人的早熟性感,某些時候,她一個人背著笨重的書包,不聲不響走過門衛(wèi)的關(guān)卡。寧小雨不怎么愛社交,在課上也不積極發(fā)言,但她寫起文章來,卻有同齡孩子無法媲美的早慧和想象力。

兩個年齡懸殊的人在那時建立友誼。在老師和學生之外,她們達成平等的交流關(guān)系。顧家月意識到,寧小雨是一個把自己藏得好好的人。除了上課和郵件交流,她對寧小雨知之甚少。這或許是那女孩令人羨慕的地方,有時,躲藏也是一種天賦。

在躲藏這件事上,顧家月是一個不及格的考生。在一些時刻,她情愿自己是個小孩,這樣她就可以躲在父母的庇護下,不用去承擔責任,也不用害怕失去。

那個夏天,陶然是和寧小雨最有共同話題的男生。有一天,寧小雨沒有去上課,陶然問她原因,寧小雨說,她來月事,身體不舒服。陶然聽說月事很疼,會讓女生心情煩躁,可他不知道自己作為一個男生,這時能幫到什么,除了說一句多休息、喝紅糖水,他能想到的,似乎就是放學后去超市買點東西,送到寧小雨家樓下。

寧小雨拒絕了這份好意。收到信息時,顧家月就在她身邊。

她盤著腿坐在沙發(fā)上,抱著藍色枕頭。電視上正播放著午間新聞,畫面中是一眾男性領(lǐng)導(dǎo)人,正在視察工作。

“如果重選一次,你還想做女人嗎?”

“男人也很累的?!?/p>

“至少他們不用生育?!?/p>

“你害怕生育嗎?”

“如果不用做妻子,我大概不想生。”

“結(jié)婚很可怕嗎?”

“結(jié)婚對你來說還太遙遠了?!?/p>

“我爸媽是離婚的?!睂幮∮昀m(xù)道,“說實話,我不太相信婚姻?!?/p>

她們聽了會電子樂,在樂聲中入睡,醒來時,午后的陽光穿過綠蔭打在她們臉上,窗外有鳥鳴,一切安穩(wěn)而沉靜。顧家月問:“小雨,你最近在讀什么書?”寧小雨光著腳起來,從書柜里抽出一本《狄金森信件選》。她回問,顧家月包里是一本邱妙津?qū)懙摹睹神R特遺書》。她說:“我在看這本書,寫得很好?!?/p>

“不如,我們看完后交換彼此的書籍吧。”

“交換?”

“對,你讀狄金森的信,我讀《蒙馬特遺書》?!?/p>

送走顧家月后,寧小雨一個人在家,她的身上沾了些塵土氣也沾了些酒氣??帐幨幍姆块g只有她一個人,毛茸茸的小狗狗,正在調(diào)皮地舔舐她的腳內(nèi)側(cè)。寧小雨躺在沙發(fā)上,聆聽空調(diào)吹風的聲音,意識中群鳥飛過,森林的色彩混沌起來,激流、河水,源源不斷的水聲,她躺在沙發(fā)上,一只手放在衣服里,想象自己醒來時在熱帶河流的孤舟上,四周沒有城市,沒有建筑,只有樹林、天空和看不到盡頭的流水,小船平穩(wěn)地航行,她的臉感受到熱風吹拂,含著嘴唇,微微有海水的咸味。那天下了一場太陽雨,她的手劃過耳朵、肩胛骨,沿著乳房、肚臍……

雨水掩蓋了呼吸的聲音。

當她閉目沉思時,顧家月正在醫(yī)院照看父親。父親躺在醫(yī)院某棟樓的八層,房號807,那一層都是治療癌癥或腫瘤的病人,大多數(shù)時候,樓層被護士和家屬談?wù)摰穆曇舾采w,從病室窗戶往下看,能看到市內(nèi)繁華的大道。父親被輸液管控制,在他旁邊還躺著一位蒼白的老人,全身上下沒有一點血色。

父親的喉嚨變得很痛,好像總有什么東西卡著,即便喝液體,也會感到錐心的痛苦。很快,他把頭發(fā)剃光了,整個人也消瘦許多,躺在床上,像一個在暴曬多日后虛脫的沙彌,手上腳上都布滿了粗糙的紋路。父親不語,承受著藥水味的煎熬,有時太難受了,他的手會緊緊抓住床單,兩只虛弱的眼睛,無助地看向女兒,那陰翳中的雙瞳,仿佛深夜里的求救信號,而顧家月守在病室里,除了陪伴,卻不能做到更多。

夜晚,她并不能很好入睡,明知第二天一早有課,她到晚上十二點還清醒著,直到深夜一二點才睡覺。

那夜入夢,她回到了騎樓老街,聽阿媽與鄰居大嬸對話。

大嬸問:“你家女仔工作沒?”

阿媽說:“當老師,博士畢業(yè)后就去大學教書了?!?/p>

大嬸說:“大學老師好啊!穩(wěn)定?!?/p>

她們一言一語,在街角絮叨起來。顧家月在遠處看,走過去時,她們幻滅無蹤。

海霧襲來,覆蓋整座城市,吞沒了她的夢境。她在記憶的時間軸里游蕩,醫(yī)院里,室內(nèi)只有她和父親兩個人。

診斷報告:肝多發(fā)占位,伴腹水。

媽媽說,囡囡,你還是回來一趟吧。

爸爸得肝癌的消息,是顧家月從媽媽的口中知道的。

從肝硬化結(jié)節(jié)到癌變只需要三個月。在結(jié)節(jié)還不明顯的時候,沉默的肝會讓你誤以為一切正常,直到連續(xù)幾天低燒,軀干出現(xiàn)隱痛,說明癌細胞在肝部盤踞多時,倘若肝癌侵犯了肝臟包膜,向其他神經(jīng)發(fā)起進攻,醫(yī)生會問:“你們家有錢嗎?”

加入病友群之前,顧家月對肝癌一無所知。爸爸顧平安有多年的乙肝病史,按時吃藥就能夠控制。他查出乙肝是在上世紀九十年代,那時候爸爸26歲,小城市里甚至還沒有普及定期全身體檢的觀念。結(jié)婚那一年,爸爸查出自己有乙肝,此時他跟妻子竹靈素已經(jīng)發(fā)生關(guān)系,乙肝可以通過精液傳播,他擔心竹靈素,也擔心影響到腹中的胎兒。萬幸的是,顧家月沒有成為乙肝的遺傳者,她降生后指標一切正常,這讓他松了一口氣。

20世紀九十年代末,這是顧家少有的幸事。九十年代中期,顧家爺爺和奶奶是本地的中產(chǎn)階級,二人合計月收入在4萬至5萬,如果當年在省會購房,日后只是收租,現(xiàn)在也是千萬富翁。顧家爺奶做錯選擇,在本地購得兩套房后選擇拿錢放高利貸,借貸者一走了之,他們做的景觀樹投資也血本無歸,加上二人好面,逢年過節(jié),酒局聚會,喜歡給親戚大發(fā)紅包,短短五年過去,顧家出現(xiàn)負債情況。

多虧顧平安勤懇做事,有一份煙廠小領(lǐng)導(dǎo)的職務(wù),竹靈素又選了一個地段,建議顧平安在那里投資,如此經(jīng)營多年,顧家才從世紀末的深淵中爬了出來。

顧平安每周至少游泳兩次、打籃球兩次,按時體檢,服用針對乙肝的藥物。在廠里他得到職工尊重,在家里他是一個負責任的丈夫,非要挑毛病的話,他喜歡報喜不報憂,對父母的孝順到了愚昧的程度。就是這樣一個人,因為一次肝結(jié)節(jié)沒有被及時發(fā)現(xiàn),在半年后重新檢查時,他已經(jīng)進入了肝癌三期,肝腫瘤超過12厘米。

檢測報告顯示:甲胎蛋白指數(shù)>400,膽紅素飆升超過正常值。

醫(yī)生說要做穿刺,抽取肝組織進行檢查。等待像是漫長的宣判。

陽性。

緊隨其后的那句話,在顧家月的記憶里回蕩。

——你們家有錢嗎?

在醫(yī)學界,肝癌被認為是窮人的死刑之一,肝癌早期很難被察覺,它不像鼻咽癌、胰腺癌容易有外部表現(xiàn),肝部很沉默,具有強大的忍受能力,當肝癌被確診時,患者大多已經(jīng)進入中晚期,此時僅僅是每年自費購買PD-1注射的費用就超過20萬元,這不包括使用定向靶藥和免疫療法所需要的金錢。富人尚可用錢續(xù)命,窮人患上此病,除非有極大的幸運眷顧,否則就是死路一條。

顧平安在煙廠上班,有新農(nóng)合醫(yī)保,加上廠里的一些福利,他的PD-1注射費用被報銷了90%,但是定向靶藥和免疫療法的費用需要他和家人自己出,竹靈素算了一筆賬,如果和肝癌做至少五年的艱苦斗爭,需要花多少錢。她發(fā)現(xiàn)如果把所有積蓄算上,可以撐得起這一場仗。顧平安有強烈的求生意志,他只覺對不住女兒。

“家月,給你買房的事可能要推遲了?!?/p>

顧家月故意不給他好臉色:“你好好活著,記得還我錢?!?/p>

“家月,你放心?!鳖櫰桨残攀牡┑┑卣f:“爸爸不欠賬?!?/p>

顧平安住的那層樓號稱“癌癥間”,那里躺著的都是癌癥患者,跟顧平安同一個房間的農(nóng)戶,患的也是肝癌,為了治病,他們家什么積蓄也不剩了。有一回,顧家月去探望爸爸,一個女人為難地走過來問:“好心人,可不可以借我們一碗飯?!彼璧牟皇清X,而是一碗午飯,因為確實沒有錢給愛人吃中午飯了。她的愛人躺在床上,瘦瘦巴巴,她忍不住流下眼淚:“我們平時也不好意思求人,但實在是餓了兩天了,我不要緊,就是怕他承受不住,求求你們了,我只要一碗飯……”顧平安于心不忍,他拜托顧家月,下樓買兩份午餐給他們。然而,正當他們終于吃上午飯時,手機另一頭的聲音對那個陌生女人說:“不用再治了,回家吧?!?/p>

醫(yī)院里這樣的事還有很多,醫(yī)生們已經(jīng)見怪不怪。有一陣時間,顧家月不敢看媽媽微信發(fā)的圖片,怕一點開,是爸爸的病情變化通知。

肝癌晚期,伴隨著輕微腎轉(zhuǎn)移、骨轉(zhuǎn)移和腹水,門靜脈高壓。顧家月陪家人去市里的醫(yī)院、省里的醫(yī)院,找關(guān)系,問專家,加入病友群,權(quán)威醫(yī)生建議介入治療配合靶向藥物,能活多久,沒人說得準,有人確診后不久就去世了,有人能熬過三五年。

媽媽衰老了許多。她一邊要照顧生病的丈夫,一邊要接送弟弟上下學,同時還要做家務(wù)、應(yīng)付公公婆婆那邊的壓力,她已經(jīng)那么累了,卻還要被公公婆婆碎嘴沒有照顧好丈夫,媽媽心里有一肚子委屈,可她從小是在忍讓教育下長大的,家里人對女兒的教育就是凡事體貼退讓,和氣生財,而她也習慣了把委屈埋在自己心里,習慣了在別人面前說對不起。但是當壓力達到一個極限,當像是一個蒸汽鍋快要被炸開時,她就會突然爆發(fā),不知道的人怪她發(fā)無名火,殊不知那是一個女人最后的底線。

往年,顧家月沒少和媽媽吵架,媽媽總是喜歡當她的指導(dǎo)老師,可是吵歸吵,當顧家月看著媽媽承受委屈,她決定和媽媽住在一起,幫她分擔家務(wù)。

有一回,婆婆兇媽媽,顧家月站在前面,起因是媽媽跟爸爸商量后,決定把國產(chǎn)藥換成進口藥,那個進口藥臨床數(shù)據(jù)樣本量還不夠大,可是國產(chǎn)藥吃了許久,不見起色,省城那邊的醫(yī)生也建議換藥,代價就是價格翻了三倍以上,因為那個進口藥還不被納入醫(yī)保。婆婆這時候怪媽媽亂用錢,她說國產(chǎn)藥和進口藥有什么區(qū)別,進口藥還可能吃死人,顧家月實在聽不下去,她不顧媽媽的勸阻對婆婆說:“現(xiàn)在有兩條路,要么你兒子不吃藥選擇等死,要么賭一把看看效果,這是你兒子的命,你自己選。”

婆婆眼紅地看著她,一旁的公公怪她這說的是什么話,又怨媽媽怎么教育出這么一個女兒,顧家月再不給他臉面:“我媽媽每天操勞照顧爸爸,你們呢,你們兒子得了肝癌,你們卻還在想樓的事、分割利益的事,你們甚至因為怕丟面子不敢把兒子的病情告訴別人,你們有什么臉面指責我媽媽?”她本來還要再說下去,生生被媽媽攔了下來,哭聲在走廊內(nèi)回響,與走廊另一側(cè)絕望的哀鳴同時發(fā)出,在那個死神斜目而視的病室里,一個中年人沉默地望著天空的黃昏。

六個月,真漫長啊。

也好快。

第二年四月,顧家月吃中午飯的時候,她收到一通電話。

媽媽說:“家月,你吃完飯來醫(yī)院一趟吧?!?/p>

顧家月沒有胃口再吃下去,在開車去醫(yī)院的路上,她沒有覺得自己在哭,可是眼淚突然流了下來,她有一種不祥的預(yù)感,不知為什么,長大以后預(yù)感都會很準確。

從飯館到爸爸病床前是她走過最漫長的路,尤其是下車后自己奔跑的那段路,她恨自己小時候沒有好好練跑步,怎么就不能快一點,再快一點,但沒有用,當她穿過廠里的職工們走到病床前,爸爸已經(jīng)去世了,而手心依然溫熱。她握住爸爸的手掌,想起前日床前的囑托,爸爸用緩慢而篤定的口吻說:“卡里和保險柜有剩下的存款,密碼分別是……除了你只有媽媽知道……”他怕媽媽不懂操作,所以告訴女兒。他沒有告訴爺爺、奶奶和姑姑,這些密碼,只有顧家月和媽媽兩個人知道。

爸爸去世那一天,曾經(jīng)建議在爸爸的治療費那里拿出20萬蓋樓的奶奶,在走廊上怪媽媽沒有及時把爸爸送廣州治醫(yī)。她這時好像渾然忘了,自己在寶貝兒子剛剛診斷出肝功能異常時,還勸她兒子和兒媳不要聲張,不要選太貴的進口藥。而在爸爸治療時從沒有過來看一眼的叔叔,這時候開始安撫爺爺家里還有他這個小兒子,旁敲側(cè)擊地慫恿爺爺爭取爸爸的積蓄,拿這筆錢去蓋樓,再分一套給自己。

爸爸患病這一年,顧家月見識了比前26年更深的人性。媽媽不想再吵了,她疲憊地回到家,在收拾東西、拆開爸爸的剃須刀時,看到那落下的胡茬,驀地落下淚來。

也是奇怪,爸爸生前愛養(yǎng)石斛,陽臺上綠綠的一片,爸爸死后,那些石斛仿佛有心靈感應(yīng),一下子蔫了大半,任憑媽媽怎么澆水,它們也不復(fù)往日的生氣。

雨夜,回憶陣陣。

爸爸朝水面丟石子,輕輕一擲,石頭就能在水上翻五六個跟頭。顧家月使出吃奶的勁兒,石頭連一個跟頭也翻不起。爸爸說,這個用的是巧勁,你不行。隨后,又是一次完美地投擲,她不服氣,和爸爸比試,不知比了多久,還是輸。她叉著腰,垂頭喪氣,爸爸笑著摸摸頭:“走,我請你去吃魚蛋!”

垃圾桶一口一口吃著東西。吃掉廢棄物,吃下回憶。

時鐘嘀嗒嘀嗒響,電視上還在播放《外來媳婦本地郎》。顧家月取出一罐冰鎮(zhèn)啤酒,腦袋放空,推開窗,無邊無際的大海與夜晚融為一體。

夜晚十點,郵箱里多了一封電子郵件,發(fā)件人署名:寧小雨。

“顧老師,這是我寫的一篇文字,冒昧打擾,您有空的時候看看就好了……”

她開始讀故事。標題《鯨》,總計五千字,段首未空兩格,段與段之間卻空行,格式問題很大,句子也很怪,像少女的囈語,讓她想起邱妙津的《蒙馬特遺書》。她一邊讀一邊修改格式、標出語病、插入批注,讀罷,她在正文上方寫道:

小雨+En9saFvya4Y6pAZwjXEBw==,故事已讀完。

1、這是一篇獨特的故事,我甚至懷疑,這是你虛構(gòu)的,還是真的曾見到巨鯨歌廳,如果有,老師也想一見;

2、文中的紅海是單純描繪,還是隱喻;

3、敘事視角還需考慮。目前的文本里,全知視角和第三人稱限知視角有些混淆,其他人的心里在想什么,“我”是怎么知道的;

4、可以考慮擴充文本,現(xiàn)在的結(jié)尾很匆忙,對巨鯨歌廳的描繪也不夠充分,歌廳的命運后來如何了?小說沒有交代。

顧家月汲取了一點被需要的幸福,那種無關(guān)名利、專注于文學本身的樂趣。她想起自己在大學詩社里的日子,一群游走在校園里的青年,他們那時還年輕,還不必將混飯吃懸置于對愛與美的追求之上,他們可以享受談?wù)摕o用之事,計較詩句中一個漢語詞匯的使用,在自己想象的花園里上躥下跳,但她明白那是不長久的,一旦失去象牙塔和家庭的庇護,這些在文字里縱橫古今的人,在現(xiàn)實世界可能什么都不是。

她乘著這無用而舒服的感覺下樓散步。這座城市的樓房隨著地勢起伏不定,沿著螺旋狀的青石板路,身后是騎樓、椰子樹和各式商鋪。陽光打在身體的部分漸漸稀疏,地下走道潮濕、狹長,積累了許多店面逼仄的小空間。城市在她眼里活了起來,有的高、有的矮、有的胖、有的瘦,有的像殖民時期抽水煙抽多了無精打采的,有的像世紀初崛起的暴發(fā)戶,夜晚金光燦燦生怕別人不曉得他有錢。還有的房子還打盹但衣品很好看。顧家月看到一幢老房子,法租界地界,門口拉開一條縫,一只貓勉強能鉆進,從前她認識一只貓,因為太肥卡住門,大家就叫它卡門。后來那只貓死了,貓主人開的空間也關(guān)了,想到這里她驀地難過,不再看那扇門,朝月光處走了。

顧家月決定布置一個小作業(yè),在這堂名為“看見對方”的寫作課上,她以“TA者”為題,要求學生描寫一個與自己性別不同的人。比如男生寫他眼中的女生,女生寫她視角里的男生,故事、碎片、印象,都可以,顧家月會為每一個同學保密,到時公布范文時不會說出是誰寫,而是用數(shù)字代替,比如“001號作業(yè)”。

回家后,她把作文紙攤開,看到“白凈的身體”,用筆劃掉,在查閱班里男生的作文時,類似的表述她已經(jīng)劃到疲憊。有把女生想象成一個瓷娃娃的,也有受網(wǎng)絡(luò)小說影響喜歡用“連體嬰”“罌粟花”這種表述,還有早熟的男生模仿《水滸傳》里西門慶與潘金蓮邂逅,把女生作為性幻想載體的。在這些文字中,寧小雨的描述令她眼前一亮。她寫了一個開書店的少年,有一個想去阿勒泰看雪豹的愿望。

批改完作業(yè),她翻開自己的筆記本,上一頁記下了兩段話:

張愛玲《同學少年都不賤》:“趙玨不禁聯(lián)想到聽見肯尼迪總統(tǒng)遇刺的消息那天。午后一時左右在無線電上聽到總統(tǒng)遇彈,兩三點才報道總統(tǒng)已死。她正在水槽上洗碗,腦子里聽見自己的聲音在說:‘肯尼迪死了。我還活著,即使不過在洗碗。’”

安妮·埃爾諾《悠悠歲月》:“一九六三年六月。世界大戰(zhàn)迫在眉睫-古巴危機。幾個月后肯尼迪在達拉斯被刺殺,比去年夏天瑪麗蓮·夢露的死更使她無動于衷,因為她八個月沒來月經(jīng)了?!?/p>

寧小雨說,她見過一頭背著島嶼的鯨魚。

她是在語文課堂上說的。當時,顧家月讓孩子們說一個幻想,寧小雨用認真的口吻說,那頭鯨魚出現(xiàn)在紅色的海上,早晨,它在海里沉睡,背上的巖塊凸起,偶有人看見,以為那是普普通通的小島。

同學仔當玩笑聽了。

下課后,顧家月對她說,我相信是真的。

她遞給寧小雨一張便利貼,上面是一個小女孩兒坐在鯨魚的水柱上。那個春日,關(guān)于幻想有許多種說法,而顧家月記住了寧小雨這個版本。

顧家月覺得自己心里還住著個孩子,學生時代她喜歡追求深刻的東西,在社交網(wǎng)絡(luò)上故作深沉地表達,工作后她更愛看櫻桃小丸子,喜歡那些輕松的簡單的東西。她做過一段時間出版社編輯,被領(lǐng)導(dǎo)塞關(guān)系稿,報的選題又遲遲不通過,接觸過油膩的作家,管窺人情生意,互通款曲,有頭有臉的人一本正經(jīng)地唱和一本他們根本沒讀完的東西。見得多了,更覺櫻桃小丸子干凈純粹,她自是沒有美化童年的傾向,對所謂純真也多半猜疑,只是現(xiàn)實太重,有時讓她喘不過氣,某些時刻,她只想好好對待自己,在一個陽光燦爛的早春,欣賞一只松鼠撿起松果后快快溜走。

顧家月和寧小雨靠近了一點。她們可以一起去Live House,一起談?wù)撋趾团?。她們假期的時候去遠游,在無人打擾的防空洞聽雨聲。寧小雨說一口普通話,她的故鄉(xiāng)在洛陽。她隨父母搬到冬港。那陣子北方失業(yè)潮,她們家有親戚在粵西,投奔南下。爸爸跟著親戚干活,媽媽做小本生意,勉強支撐著生活,但爸爸爛賭,又愛喝酒,弄得家里氣氛緊張。她一度有點怕回家。

“不回家,去哪里?”

“書店。我那個朋友開的書店,在老街深處,租金便宜。”

“你爸媽現(xiàn)在還在一起嗎?”

“離了,我跟媽媽過。”

顧家月去過寧小雨住的地方。老小區(qū),準備整改,主要是維修大門,把坑坑洼洼的道路弄平整,小區(qū)里的建筑她熟悉,那種外表露出空調(diào)制冷器和鐵欄桿的樓,在故鄉(xiāng)常見得很,樓里沒有電梯,上樓有一股灰灰的味道,抬頭還能看到蜘蛛網(wǎng),若是半路閃出一只肥老鼠,嚇得人魂都要掉。

她的媽媽在腸粉店做工,未回來。寧小雨說,媽媽是腸粉店的主理,有葉阿姨幫襯。葉阿姨是個為人沉默、做事穩(wěn)當?shù)呐?,聽講,媽媽從前幫過她大忙,她感激。來腸粉店幫忙,原本不要錢,管吃住即可,媽媽吃住給她,錢也要給。

墻上已經(jīng)沒有爸爸的痕跡,一張合照也沒有。顧家月環(huán)顧客廳,寧小雨爸爸的痕跡在這間房子里已經(jīng)被抹除了。寧小雨把長袖往上翻,露出白色手臂上的疤痕。

在臥室,她們一起看電影,說故事,陽光落在綠色的縫隙間,她躺在沙發(fā)上,輕聲朗誦出采摘的詩句,從伍爾夫到黃碧云,從《夢的宇宙志》到芬妮·希爾的故事。下雨的時候,她在生銹的窗邊聽雨聲。她喜歡夏夜聽雨。天窗很亮。薄霧會飄進來。她采摘雨露和月光,在光滑的皮膚上畫畫。在房間里,她告訴顧家月,自己對生兒育女、成家立業(yè)有抵觸。顧家月問她原因,她翻找回憶,出現(xiàn)醉酒爸爸的模樣,她說,可能跟家人有關(guān)。她家很保守,越保守,反而越讓她想反抗。

她毫不回避,自己的出生源于意外:“那個男的把我媽肚子搞大,逼她結(jié)婚,媽媽那時候很愛那個男的,她為了我,為了那段她說的愛情,過得很不快樂?!?/p>

周六下午,她們相約去朋友開的書店。推開大門,撲面而來書頁和故紙堆的氣息。抬頭看招牌,店名叫做“不存在”。墻上寫著“禁止談?wù)撍囆g(shù)”,對面是不知從哪里淘來的《新青年》,在右手邊的書架,店主寫著“帶塑封的書都可拆,拆開不買,亦無妨”。左手邊的青灰色書架上,貼著特拉克爾的《黃昏之歌》:

黃昏,當踏上黑暗的路途,

我們黯然的形象在前方若隱若現(xiàn)。

當心懷恐懼,

我們掬飲池塘白色的水,

憶起悲哀童年的點點甜蜜。

死寂者,我們在接骨木叢中安息,

凝望灰白的海鷗。

蕩起春天的云霧,籠罩陰森的城市,

僧侶們高貴的年代迫其沉默的城市。

當我拉起你柔軟的手,

你輕輕睜開圓圓的大眼睛,

此事已何其遙遠!

幸當黑暗的天籟拜訪靈魂,

你化作純白者,顯現(xiàn)在朋友的秋日風景中。

林樹就是這家地下書店的經(jīng)理。

寧小雨補充介紹,說起林樹的傳奇事跡。他跟家人決裂,決裂的原因,外人不理解。家人給的說法是不孝,林樹不明說,他不喜歡為自己辯解。他爸爸在體制,望子成龍,林樹走彎路,忤逆他精確規(guī)劃的基本路線。他為此逐一跟教導(dǎo)過林樹的老師通話,甚至懷疑是某個浪女子帶壞了林樹,但林樹說都不是,他只是覺得人類罪孽深重,尤其濃縮在爸爸和其他長輩身上,他不想做個正常人,僅此而已。

他不是說說而已。每天,林樹都有2—3個小時在學習像一棵樹一樣存在。他研究植物的生活習慣,觀摩不同動物的日常生活,林樹研究過在樹上建造小木屋的生活,也學習使鹿鄂溫克人的習慣,剝樹皮、吃植物、打獵。原本他覺得打獵比較血腥,轉(zhuǎn)念一想,老虎和獅子尚且食肉,自然界本非歲月靜好,恪守素食主義不過是一種偏執(zhí),他于是沒有成為素食主義者,接納捕魚和吃肉。他把住所設(shè)置在海邊的樹上,這樣吃椰子、捉螃蟹和出海捕魚都會非常方便,可是上樹下樹很頭疼,在海邊睡覺冷颼颼,林樹的海邊居住實驗做了兩個月后決定放棄,后來他就開了這間地下室。

冬港位于南方邊陲,距離北京和上海都很遙遠,卻是云貴高原、珠三角、東南亞之間的樞紐,這里雨林和水汽同等充沛,鮮花掛滿枝頭,生活不似大都會豐富,但物價對窮人友好,林樹在這里租住,平時打打散工,足以應(yīng)付生活。

此后的秋天,書店成為他們的常用據(jù)點,在學校他們是學生和老師,在書店他們是平等的朋友,逛花店,聽Live house,當他們變得熟悉,生活有了羈絆,寧小雨邀請顧家月去一個地方,她要去那里放生氣味。

“收集重要的氣味,在失去的時候放掉?!?/p>

“去哪里?”

“南部的一座小島,我給它起名鯨落?!?/p>

“為什么叫這個名字?”

“那是鯨魚從云端落下的地方?!?/p>

她們約定周末去鯨落。冬港位于一座半島,從天上看像一個月牙形的耳墜,無垠的藍色環(huán)繞著綠色,這里有水中的雨林,也有沉睡的火山,表面上看它是一座整全的半島,可是只要把視線拉近,你就會看到那些如虎紋般裂開的紋路,大海的觸手抻開板塊,經(jīng)年累月,條紋就成為海面,另一邊是破碎的島嶼,它們宛如一顆顆綠色珍珠,撒在遙遠的南方以南。抵達它們只能坐大巴,然后乘船,高鐵僅通往城市,因此延長時間,流離在時間的島嶼,人們?nèi)粘龆鳎章涠?,慢慢就是一生?/p>

“有一回,媽媽被爸爸打,媽媽跑下樓,我到車上去陪媽媽,媽媽就開車,帶我來看海。湛藍的海,黃昏的海,隨著明月升起,我看見,那天的海逐漸變紅,而島嶼上升,懸在半空,一頭鯨在月下分開紅海。”

“鯨?”

“對,它帶我去海的另一邊?!?/p>

顧家月意識到,她從來沒有去過海的另一邊,在她潛意識里,那就是海,一望無際的海,她到了海水撫摸腳踝的地方就會止步,不會冒出“去海的另一邊”這樣的念頭。而寧小雨會想這樣的問題,她很想知道,海的另一邊……是什么?

她們坐上木船,劃著槳,向海的另一邊駛?cè)?。她們約定不劃出陸地太遠,隨著椰子樹和樓群變小,她們分享彼此關(guān)于海的記憶。顧家月曾夢到某個風浪天,自己隨發(fā)光的海馬潛入大海,見到奶奶。寧小雨幻想過整片海洋都是一個生命體,由高維空間的造物主用類似電力那樣的能源維持,只要造物主做實驗的時候突然沒電,關(guān)閉實驗,地球的大海就會頃刻干涸。海水起伏,月觀風浪,小舟四周的海水像一頭發(fā)情的母獸,躁動地拍打著船板。她們在出航時趕上了異常天氣,潮水一層一層蓋過了身體,直到一片海浪猶如棕熊的巨掌,嘭的一下將整只船打翻。在那一刻,顧家月想起了《白鯨》中追逐巨鯨的亞哈船長,但她不是亞哈,她在大海面前只感到自我的渺小,在那個海洋顯露出狂暴面目的危險夜晚,顧家月昏迷過去,醒來時愕然發(fā)現(xiàn)自己和寧小雨躺在一片厚實的肉鰭上,準確來說,肉鰭載住木舟,而她們猶在木舟上。

那頭巨鯨發(fā)出長長的聲音,它的塊頭比她從前見過的都要大,那浮出水面的頭部宛若一座小山丘,它長得有點像抹香鯨,又有著比抹香鯨更寬大的鰭,它的前肢周圍游動著魚群,那些魚兒會發(fā)光,黃色的光亮,若不仔細看,就會像鯨魚自己的兩鰭發(fā)出光芒。它有著巨鯨的體魄,如果它想,可以兇惡無比,成為一頭殘暴的野獸,但它沒有,似乎毫無攻擊兩個女子的想法,而是緩緩游來,發(fā)出聲,忽短忽長的聲音,晶瑩,可愛,讓顧家月想起南方夏日的雨滴。鯨魚也許在說些什么,盡管她聽不懂,但在鯨魚主動發(fā)出的聲音中,她知道,那是一種善意的信號,一頭離群動物的孤獨。

巨鯨的鰭背斷了一角,身上還有受傷留下的痕跡。它攜著女孩們在海洋潛游,當黑夜慢慢消散,云霧中出現(xiàn)亮光,她們看見,眼前是一座綠色的小島,島嶼中央射出一道長長的光柱,直插云霄,凡人看不到光柱的盡頭。

“海的另一邊……”寧小雨低語道。

她們登陸島上,向巨鯨道謝。寧小雨似乎具備跟巨鯨對話的能力,她把右手輕輕放在鯨的眼旁,喚它在岸邊等待。島上的海灘不見其他人的蹤跡,也沒有人類活動會留下的物件,倒是招潮蟹時不時從洞中冒出,海蟑螂和青蟹繞過貝殼群游走在礁石之中,海鷗在高空飛行,空氣中飄揚著椰青和海水的味道。

顧家月驚喜地環(huán)顧眼前的一切,而寧小雨臉色平靜,她似乎來過這座島。她在登陸的地方做好標記,向島上的光柱走去。光柱從一個山洞中射出,洞中無人,墻上有漁獵圖案和甲骨文字。洞穴看似平平無奇,卻能對人的神經(jīng)活動產(chǎn)生干擾。

當顧家月走進洞穴時,她的記憶突然被迅速翻倍,那些她所經(jīng)歷的、沒有經(jīng)歷的,全在她的腦海里,主人公全是她自己。那里有她完全不曾想過的命運(比如成為一條被人類捕捉的魚女),也有她曾經(jīng)設(shè)想的版本(比如作為一個喜歡看動畫片的女生到老了也開心地看《櫻桃小丸子》),那個洞穴猶如神龕,一個匯聚多重記憶的集合之地,一個聯(lián)通不同時空的自我的輸送管道……

洞中感知良久,出來時卻只是一霎。海霧襲來,赤色的上空傳來海鷗的聲音,在驚慌情緒與暮色即將到來的襲擾下,她們決定返程,萬幸的是那頭巨鯨還在岸邊。顧家月起初還有些猶豫,而寧小雨抓住她的手,坐上巨鯨的鰭背,巨鯨圓鼓鼓的眼睛瞇了瞇,水柱噴射,它發(fā)出輕快的聲音,向大陸游去。

暮色中,顧家月在海上看見大片大片的飄浮物,猶如發(fā)光的水母,在黑暗中結(jié)成方隊。濕漉漉的船板上,她的身體隨海浪晃動,寧小雨的手和她握在一起,雙腿婆娑,腳踝處感到水的浸濕。天與水與霧的交匯,世界一片開闊。

從鯨落島歸來后,一些事情悄然發(fā)生著改變。

爸爸去世這一年,顧家月留在冬港,一來有工作在身,她想至少教完這一屆。二來,她在家復(fù)習英語,計劃參加托福、雅思考試,她還是想出國讀一個博士,去英國或愛爾蘭都柏林學習。研究生畢業(yè)后這兩年,她認定這是自己的前路,故鄉(xiāng)非終生之選,世界太大,自己走過的路還太有限,她恐懼于那種三十歲就望到頭的生活,害怕舒適區(qū)待久了磨平自己的棱角。坦率來說,故鄉(xiāng)的生活很安逸,如果考慮到物價、飲食、自然風土,在這里的舒適程度一點兒不比大城市少,可是,在故鄉(xiāng)待久了,自己會慢慢失去斗志,接受現(xiàn)狀,安慰自己,知足常樂,這樣已經(jīng)很好了,然后,結(jié)婚、生育、帶娃、國產(chǎn)劇般的日常,曾經(jīng)的自己也會像火花一樣寂滅……

從噩夢中醒來,她聆聽著夜海的嘆息。

在故鄉(xiāng),媽媽忍不住給她介紹對象,一個供電局的,她之前拒絕過媽媽兩次,這回沒拒絕,就當人類學觀察。相親對象是個大哥,小圓眼鏡,四方臉,穿著西裝有模有樣,不討厭,也不喜歡,僅僅是一種中中正正的感覺。那場相親在她的記憶里如同薄薄的海霧,沒有特別的印象,倒是吃飯時,聽大哥說起冬港的規(guī)劃,說起某海島開發(fā)云云,使她心里一驚。那座島,就是寧小雨帶她去看鯨魚的島嶼,她擔心地詢問內(nèi)情,大哥也不十分確定,只說有房地產(chǎn)商要在那兒建度假村,政府那關(guān)已經(jīng)過了。

與男人作別,顧家月抬頭凝視一臺監(jiān)控的眼睛,紅色的小點與她對視。

她回到家,媽媽坐在藤椅上,墻角有個盒子,上面放著爸爸用過的東西。爸爸去世后,顧家月抽空陪伴媽媽,她知道媽媽心里的痛苦,她沒有辦法完全撫慰媽媽的情緒,但至少作為女兒,她希望在媽媽脆弱的時候,給予她更多的陪伴。

爸爸和媽媽的關(guān)系,是這么多年來她最為困惑的。在她初中的時候,爸爸和媽媽一度在分開邊緣,她那時年紀尚輕,不代表不懂事,隔著臥室門,她聽到很多并不和諧的對話。但后來爸爸和媽媽沒有分開,海面仿佛又恢復(fù)了平靜,只是有些時分,他們會互相打架,真的在打,不知道的以為他們要對簿公堂,第二天,媽媽又早起把花瓶碎片掃進簸箕,爸爸進到廚房,承包當天的午飯和晚飯。

“以后一定要找個會給你做飯的男人?!边@是媽媽給她的忠告。

她后來覺得,吵架是他們親密的黏合劑。爸爸離開后,媽媽沒這個跟她吵又給她做飯的人了,她說自己心里空落落,像是被扎了一個洞,縫補不了了。

令顧家月意外的是,當她回到家,翻開日記本時,日記本上出現(xiàn)了一行字:“巨大的鯨魚里有一座歌廳,后來鯨魚被殺死了?!?/p>

那是她寫的嗎?什么時候?qū)懙??可她一點印象也沒有。有人動過這本日記本?某種警示?可日記里其他頁數(shù)都沒有變化,只有這一頁,多了這一句話。

也許是自己寫的又忘記了吧。顧家月安撫自己。她在燈下批改作業(yè),發(fā)了會呆,處理手機上家長的信息,直到倦怠,去上廁所,血落在地上。

深紅色,圓形,雙腿之間有一種黏稠感。隔著浴室擋板。外面的人躺在床上刷手機。她坐在馬桶上擦拭地上的血。白色腳掌趿著拖鞋,鏡子里是被水汽模糊的身影。她把紙巾丟進垃圾桶,紅色,不是項羽和列寧的紅色,而是她的紅色。

在顧家月教書的學校,不是所有學生都樂意聽課,也不是所有人都愿意額外寫作文。顧家月希望學生們不只會考試,也要有自己獨立的思考,為此她不但布置了可以自由表達的作文選題,也要求學生們每個月交一篇讀書筆記,只有八百字,并不多,但對于一些一百字都懶得動的學生來說,這就是沒事找事。

“我們很累的耶,她知不知道?”

調(diào)皮仔在最后排抱怨,他的馬仔應(yīng)聲附和。

“這個老師作業(yè)賊多,以后有我們受的!”

“她不是廣州來的嗎?怎么那么多要求?”

“如果她水平可以,干嘛那么早回冬港?”

“說白了,還不是水平不行,留不住?!?/p>

“他們根本看不起我們這種小地方。”

“話也不能這么說……”

噪聲。噪聲有時會把整個人淹沒。

畢業(yè)以后,顧家月有時不敢看朋友的動態(tài)。

她覺得自己是一個苦中作樂的人,但家鄉(xiāng)人卻總是高看她一眼,不但覺得讀博當老師光宗耀祖,還以為她有很大本事,不說寫軟文這種腌臜事,親戚兒子想考北京的學校,家長都聯(lián)系她,以為她有人脈,能聯(lián)系上校里的領(lǐng)導(dǎo)。

她有一個公安局的叔叔在飯局里宣揚:“一個家里,最好出一個當官的,和一個筆桿子?!币郧罢f到當官的,那就是他自己,現(xiàn)在家月出來了,筆桿子也就有了。

對于那些求助的親戚,顧家月往往愛莫能助,她所能提供的幫助,僅限于發(fā)幾個聯(lián)系方式,給有才的學生推薦編輯和刊物。擔任語文老師后,她想改變只有老師講學生聽的教學模式,為了盡可能鍛煉學生,她要求學生上臺發(fā)言。老師的好心成為學生的麻煩,大家就圖著備戰(zhàn)高考,她偏要折騰,把學生弄得叫苦不迭。幾節(jié)課下來,很快有學生受不了了,就去跟教導(dǎo)主任反映,平日面善的教導(dǎo)主任找到她,提醒她注意和同學好好相處,平時作業(yè)不用太嚴苛?!艾F(xiàn)在的孩子一個個都把自己當王爺,你不讓他們一點,到時候打分會很難看,甚至影響到你的考核?!?/p>

約談過后,顧家月一宿難免。她嘗試多與學生互動,可每當她遲疑地問:“臺下同學有什么看法?”回應(yīng)她的是教室風扇的嗡嗡聲。為了緩解尷尬,她只好點名,站起來的學生支支吾吾,索性說:“老師,這本書我沒讀過?!庇袝r候,一種巨大的挫敗感像爬山虎般纏繞在她的心頭,她不敢抓,越抓只會生得越多。

下課后,顧家月還要和姚乃謙陪一位廣州來的先生吃飯,她本來想回家休息的,但姚乃謙幾番暗示,要她作陪。姚乃謙說:“現(xiàn)在資源都在他們手上,你不去見,別人見,再送送禮,資源就是別人的了?!彼搭櫦以逻€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再勸了一句:“多認識點人,不是壞事。平時人際關(guān)系很重要,會影響你的前途。”

這年冬天,男友陳識在從事一個寫作計劃,顧家月幾次詢問,他都支支吾吾,直到有一天,顧家月收拾紙簍時發(fā)現(xiàn)了他廢棄的草稿,陳識坦白說,他答應(yīng)了企業(yè)家許先生,撰寫一部傳記,作為回報,許先生允諾給他一筆不菲的資金。

顧家月勸他:“不要寫這種東西?!?/p>

陳識說:“我不覺得有什么?!?/p>

顧家月說:“你以前不會寫這種書的?!?/p>

陳識說:“你那么喜歡以前,你可以回去?!?/p>

房間里,電扇的聲音一度很響。

“你覺得清高重要,還是能夠買到房子的金錢重要?”

“這些房地產(chǎn)商囤積土地、哄抬房價,為了一己私利坑害了多少家庭?你不寫那些家庭的遭遇,卻給他們歌功頌德,我不懂,這就是你當初跟我說的擔當嗎?”

“我不明白你為什么瞧不起商人,別人合法合規(guī)掙錢,為什么就不能被書寫,我給商人寫傳記,可我也有給工人和農(nóng)民寫過文章,這些矛盾嗎?在你眼里為什么這些就有高下之分?到底是那些商人不對,還是你骨子里懷揣著文人的傲慢?”

“合法合規(guī)掙錢?你知道他們當初為了搶地賣錢,和政府官員做了多少見不得人的生意,強拆了多少人的房屋?”

“你別傻了!那些賣房的村民早就富得流油了。什么強拆,都是由政府或房地產(chǎn)商賠償?shù)?,你不信可以去查交易記錄?!?/p>

陳識把丟在地上的書稿一頁頁撿起。

他反問:“你知道現(xiàn)在開發(fā)區(qū)買房要多少錢嗎?”

顧家月說:“這些錢,我們可以慢慢掙?!?/p>

“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你慢慢掙錢,奮斗十年,掙到了一百萬,但你要的房子已經(jīng)從兩百萬漲到了一千萬!你說等,你真的可以等嗎?”

顧家月一時語塞。她從小沐浴在學問世界里,關(guān)于房子的事,確實沒有想得太多。關(guān)于房子,她以為長大后好好工作,奮斗個幾年,和家人一起籌措,付首付應(yīng)當不成問題,但現(xiàn)在,陳識潑了她一盆冷水,令她再度意識到自己處在怎樣的房價飆升期,那是奮斗無法趕上的數(shù)字,是令一代人劃分成懸殊階層的歷史關(guān)口。

“你沒得選!先把生計解決,再談理想。”

顧家月說:“我們可以想別的辦法,用其他方式掙到錢?!?/p>

陳識打斷道:“你用什么辦法一年內(nèi)賺到一百萬?靠我們兩個工資加起來,省吃儉用,一年也不過三十萬而已,還不包括給你爸治病花掉的錢……”

爸爸的事一下子擊中了顧家月的軟肋。陳識說:“你不要房子,媽媽也要房子,你有沒有想過,將來你是要打發(fā)你媽媽回到又破又舊的老屋,還是我們這個合租房?”

“你別說了,我想要一個人靜一靜……”顧家月坐在燈下臉色倦怠,父親的事、房屋的事,男友強勢的語句像驚濤駭浪一樣幾乎要將她吞沒,他說的不是沒有道理,可顧家月內(nèi)心總有一股聲音在告訴她:“這樣做不對,這樣做不對……”

……

那段日子,顧家月心情不好的時候就會去放生氣味,那些重要的氣味,被她藏進瓶子里,集中放在一個儲藏柜。她從小就對氣味敏感。阿媽乳房的奶水氣息、父親身上的煙酒氣、嬰兒時期吮吸的奶嘴乳膠味,還有菜市場的氣息、鄰居阿婆撲面而來的燙發(fā)味,都被她記在腦海里,比許多故事都印象深刻。

小孩子有特權(quán),能做很多大人不能做的事。小時候,她可以利用年齡的特權(quán),擁有獲取味道的便利。比如,她可以依偎在阿媽的懷里,放肆地大聲哭泣;也可以湊近可愛的姐姐,而不用擔心性騷擾的指控。她怎么哭、怎么鬧,都有人安慰。但隨著年齡增長,這樣的便利就會一點點消失,她被教導(dǎo)聽話,被父母寄托了出人頭地的理想,她走上了和很多女孩一樣的道路。

逃避煩惱的方式,就是放生氣味。

鯨落島散見騎樓和村舍,少有高樓大廈,城市的噪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海水和花香的氣息。和寧小雨、林樹漫步此間,他們把這里當做秘密基地,她們走過一段崎路,眼前是花海,紫荊花、使君子、扶?;ā⒁熬栈?、韭蓮花、一串紅,花束在細葉榕的保護下散發(fā)清香,猶如踏進一片青綠色的夢,夢的另一邊,那些似曾相識的面孔,他們戴上草帽,手持柴刀,砍甘蔗,收荔枝,一邊的黑狗懶洋洋地翻過身。

不遠處,一株椰子樹孤零零地立在土丘上,據(jù)說它有百歲高齡。她們走到樹邊,張開手掌,感受樹的身體。顧家月讓寧小雨許一個愿:

“放進瓶子里,等到某一天取出?!?/p>

“什么時候可以取出?”

“等某天見不到我吧。”

“那我寧愿不取出?!?/p>

“講講而已。等高考以后?!?/p>

艷陽天,雨后彩虹照射在瓶子的玻璃壁上,呈現(xiàn)出溫暖的光澤。她們走在林中小路,這一帶沒有標準地圖,她們也不知道繞了多少彎,才走到路的盡頭。

針對鯨落島的開發(fā)正在進行。

冬季降溫,顧家月已經(jīng)有一段時間沒有去島上了,只是在茶余飯后時,聽友人談?wù)撨^關(guān)于島嶼的計劃,他們躊躇滿志,斷定這座海島大有可為,據(jù)聞有游客發(fā)現(xiàn)了紅海上的鯨,可惜沒有留下照片,無論是真是假,開發(fā)商都覺得這是一個賣點。

隔了一陣子,工地傳出死人的消息,新聞爆出,工事因此暫緩。而民間流傳血色海水的故事,說那地方從前是海葬場,累積了太多陰氣,那些不散冤魂、斷頭的血氣,化作海水,使得那片海時不時顯露出神秘的紅色。

仿佛有什么在庇護島上的平靜,然而,也只是暫緩施工的進度,不能終止。島上的外人正在增加,顧家月再見到巨鯨時,已是三個月后的一個寧靜的夜晚。

當時,她正計劃寫一篇長文,關(guān)于故鄉(xiāng)和父親的一切。她渴望誠摯地記錄過去,而記憶的灰色地帶,令她的文字改了又刪。很長一段時間,顧家月不知道如何處理記憶中的曖昧之處,這既包括了父親殘酷和溫存并存的記憶,也包含了她對故土矛盾的心態(tài),那種依戀又渴望掙脫的矛盾感。如果故鄉(xiāng)是一個她完全渴望逃離的地方,那反倒沒有顧忌,她只需要毫不留情地斬斷,去遠方投身于勞作。但情況比這復(fù)雜得多,故鄉(xiāng)沒有那么黑白分明,她也沒有書上的主角那么有勇氣。她認為自己是一個軟弱的人,活在不確定的時代,渴望生命感,卻害怕與此對應(yīng)的代價。

公路上,擁堵的汽車正在發(fā)出嘈雜的聲音,伴隨著刺鼻的汽油味。

顧家月走過斑馬線,不知為何,她意識里自己已經(jīng)被車撞了許多次。即便此刻的天空翠藍無比,她的心緒仍被不安與迷惑包圍。多年的經(jīng)驗讓她慣于想象過去的未來,看見昨日的暗流,浮現(xiàn)他朝的變化,她清楚地知道一個人的欲望和選擇,在她這個年紀,要看透一個人已非常容易,正因如此,當她明白地發(fā)現(xiàn)一個人扮演的樣子和她真實樣子的反差,感受到詞與詞之間內(nèi)在的含義,她不能不往下思考,進而覺察出明知會令自己不安的事實。那些不安的念頭躥上她的心頭,擠壓她的空間。樹叢的陰影遮擋住天空,絲絲陽光透過葉縫照耀在她的脖頸上。她的身體感到?jīng)鲆狻?/p>

雨紛紛而下。

潮濕,黏稠,空氣中彌漫著紅土的味道。球場上的學生快快奔跑,公路上的汽車刺耳響亮,爸爸和媽媽匆匆遮住自己的孩子去躲雨。顧家月置身雨幕中,竟像是看到劇場帷幕拉起一樣驚心動魄,這打在芭蕉葉上的雨,滴落在她的混沌之處。

她知道了種種道理,不能改變自己陷入無端的失落,關(guān)于父親、關(guān)于自己,關(guān)于這個天牢一樣永遠逃不掉的生活。她失落的不是眼前具體可見,更確切地說,那是像宿命一樣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是自己明知會經(jīng)歷、僥幸期待不會經(jīng)歷、但終究要經(jīng)歷的存在,有時,她失落于自己的失落本身,為什么懂得這些道理,依然會為之難過?為什么不能選擇遺忘,去過更輕盈的人生?可是這些痛苦又怎么說出來呢,在她的年紀,在一個世俗上被認為懂事的年紀,說出這些,除了被當作一個歇斯底里的女人去看待,又能夠改變什么。她不敢去想,又在雨天忍不住去想。

在雨中,沒有目標,沒有要求,她只要一直走,一直走,走到聽見海的呼吸,一道黑色閘門,將她吞噬進無窮的隧道,她不知道穿梭到哪里,不明白隧道有多深,她看到方塊的格子里,一個女孩正在和洋娃娃對話。又看到格子的另一邊,女孩如何通過化妝,遮擋一絲絲青色的傷疤。洋娃娃說,你要乖哦,不可以胡鬧。女孩說,我乖了,會變成你嗎?洋娃娃撲哧哧發(fā)出壞笑,女孩在洋娃娃的注視下,對著鏡子,穿上老師喜歡的模樣。她看到一條路分出兩片黑暗,一頭是校園,一頭是家庭,她看到老師開心地把女孩送到路口,書包、洋娃娃,還有證明囡囡乖的獎狀,女孩像這個獎狀,被遞到爸爸手上,爸爸接過去,心滿意足地看著她,看,怎么是個洋娃娃?沒錯,就是個洋娃娃!螞蟻爬行般的笑聲回蕩房間,洋娃娃,微笑的洋娃娃,一個、兩個、三個、十個、百個、千個,數(shù)不盡的洋娃娃飛向女孩,直到將她完全吞噬!

驚醒。

黑色的瞳孔里,展現(xiàn)出誘人的藍色,那是屬于天空的藍。

不同形狀的顏色在浮動,海浪、夜色、沙丘,一點一點將她淹沒,海水漲起,像鎮(zhèn)魂的聲音。遠方漁船在大火中已肢體殘缺,一頭孤獨的鯨魚,在海平面躍起,又沉入浩瀚無邊的深海。她閉上眼,聆聽海浪,張開手臂,任由海風從自己手邊滑過。

她再度看見,那頭紅海上的鯨。

在那頭鯨魚的背上,那座小島的洞穴,奇怪的事發(fā)生在顧家月身上。她的大腦仿佛被列入許多無形的傳輸流,就像是一臺電腦突然被導(dǎo)入大量照片,一幕幕生老病死的景象在她的意識里閃現(xiàn),而怪異的是,照片里的人都是她!不同時空下不同生活的她!那些她未曾領(lǐng)略的生活,那一刻如潮水般涌入她的腦海,她看到夜航船和具有三顆恒星的半人馬座星系,一個女水手在麥哲倫號上看到新的陸地,她看到自己刺殺皇帝失敗被宦官處死,也看到一個做題的少女留在一個五維空間的房子。酒神仿佛在她體內(nèi)暢飲,音樂之神吞食迷幻蘑菇,她看到了前三十年未曾看過的景象,內(nèi)心深處被狂喜、震撼、恐懼、顫栗所覆蓋。顧家月走出洞穴,這種感覺就消失了,畫面不存在,大腦恢復(fù)了平靜,在她面前,大海依舊沉默地面對世人。

顧家月來到那座山上的巖洞,只有在那里她才能接收到另一個時空的感應(yīng),在那個石柱呈現(xiàn)螺旋狀結(jié)構(gòu)的洞穴里,一個她的幻影出現(xiàn)在洞穴中心,那個幻影并不存在實體,它只是聲音,是能夠影響顧家月的神經(jīng)元網(wǎng)絡(luò),使她出現(xiàn)歡迎的聲音。它自稱來自另一時空,自己就是處在那個時空的顧家月,在她的紀元里人類已經(jīng)能夠通過時間環(huán)實現(xiàn)時空躍遷,但躍遷者必須遵守“不改變條例”,絕不擅自更改所在時空的重大歷史事件與個體存活,否則會面臨時空紀律委員會的審判。而違背了這項條例,她反復(fù)穿梭只為了能改變爸爸早逝的命運,可每一次穿越,爸爸都是死亡,她爸爸的命運沒有被改變,時空在此仿佛實現(xiàn)了一個閉環(huán),她重返過去與爸爸之死之間的閉環(huán),而真實的作為肉身在場的她已經(jīng)在接受審判,此間不過是意念的殘影,是她渴望留給另一個時空自己的聲音——不要解救!不要解救!

“那小雨呢?她屬于哪一個時空?”

殘念并未正面回答:“她有屬于自己的命運?!?/p>

走出洞穴后,顧家月發(fā)現(xiàn)自己的表不過走了一秒。當她再次重回洞穴,殘影已經(jīng)消失,聲音不在場,洞穴和其他洞穴沒有區(qū)別。她原以為隨著對話的發(fā)生,自己和小雨在此世會發(fā)生什么變化。但并沒有。她繼續(xù)生存,爸爸已經(jīng)死去。

第二年春天,林樹要走了。等找到承接人,他就要跟朋友去西南。

“去做什么?”

“隨便走走。在這里待太久了?!?/p>

走之前,顧家月和小雨跟著他最后一次去逛游樂場。在摩天輪附近,顧家月看到一只受傷的燕子,那只燕子飛不起來了,她把燕子小心翼翼地抱起來,放在遠離人群的地方,可她不知道怎么救助燕子,她養(yǎng)死過兔子,讓一只貓溜走了,貓消失后她就不敢養(yǎng)動物了。看到她對燕子的關(guān)心,林樹起初感到困惑,一只救不活的燕子,顧它作甚,但被她的行動感染,他們決定先把燕子帶回家,放在快遞盒里的白色紙巾上。

林樹告訴顧家月,在他們那個世界,人們不會救燕子的,只會任它死去。顧家月疑惑道,為什么不救?因為成本上劃不來。林樹說。我們那個世界的人是用成本想問題。成本、可行性、邊際效益、不帶感情的選擇,這就是我們那個世界的法則。在你們這里還有電車難題,在我們這不存在,哪一方犧牲少就選哪個。顧家月說,那我大概無法適應(yīng)那個世界。林樹說,那個世界物質(zhì)豐富、效率很高,但我不喜歡。所以你逃到了這個世界。顧家月問。林樹點頭回答。我害怕他們是你們的未來。

林樹說自己來自異世界,外人只當他說胡話。他自稱是那個世界的逃亡者,一個沒有家鄉(xiāng)的人。他不和外界過多解釋,外人不相信,他過自己的生活。

五月,高考迫近。顧家月問寧小雨想去的學校。

寧小雨說:“沒有想好,只是不想留在故鄉(xiāng)。”

在鯨落島的海灘邊,顧家月和寧小雨飲酒散步,聆聽夜海發(fā)出古典樂般的聲響。海邊已經(jīng)有了一些小漁村,城市化的進程向鯨落島靠近,每天早晨,這座島嶼像是在睡夢之中,直到燈光亮起,水漲潮落,這座城市才從蓮花環(huán)繞的睡夢中醒來。

那年夏天,顧家月最后一次去島上,夕陽西下,她在岸邊再度看見紅海,一頭離群的鯨,在海面緩緩浮出。她乘上木舟,再一次向海的另一邊游去。半個月后,市公安局接到一起報案,一個漁民在捕魚時捕撈起一只手臂。新聞公開后不久,在寧小雨家腸粉店打工的葉阿姨投案自首,據(jù)她說,是因為男人對她不軌,她在自衛(wèi)中不慎將男人殺害,恐懼之下,在深夜將男人尸體投入大海。

高考后,寧小雨離開了冬港市,顧家月繼續(xù)在學校教書,但已經(jīng)萌生去意。在冬港,海洋與鮮花不屬于她,她的生活被工作、相親、催婚、小城市的圈子所環(huán)繞,煙霧般的模糊又日復(fù)一日存在的生活,她在一種舒適感中感到害怕。晚上,在大風搖曳之日,顧家月躲進一家小酒吧,老板在放聲音玩具樂隊的《不朽》,那是她在北方聽過的音樂,伴隨那段莽撞的歲月跌落在泥淖,她在酒吧待到深夜,出門時海上一片寧靜。

這夜,她續(xù)寫日記。在寫到“父”字時,她走神了一下,寫成“斧”字。她靜靜地注視這個錯字,眼前閃過童年的影子,如火花,如流星,在那一刻,她似乎明白了一切,又疑惑著一切,但總而言之,時間還在進行,她在此世的生命沒有結(jié)束。臺風天即將到來,島嶼隱于水汽,顧家月獨坐窗前,案上一封信,燈下,熟悉的身影再度浮現(xiàn),她兀自微笑,提筆寫道:致你,所有路上的你,不要回去——請在此世,好好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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