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春天，母親領(lǐng)著我走在重山之中。同行的還有村莊里一個待嫁的姑娘。她們采摘映山紅。我一路跌跌撞撞地走，一朵花都顯得很高。傍晚，一片青瓦在松樹叢中露出來，母親說，我們到家了。我們從遠處的山嶺繞行到了后山，山腳下就是我家的房子。這是我此生對母親的第一個記憶。母親在一只古樸的瓶中插了一兩支映山紅，擱在窗臺上。白天和夜晚，母親空時就會對著它織衣納鞋，我坐在她身旁。母親偶爾會抬頭看向花后面的窗外，那是在思念遠方輾轉(zhuǎn)江河湖海之上的父親吧。

在村莊里，我有十一個同齡人。那時小學下午三點就放學了，我們一群頑皮小子奔向?qū)W校邊的山上，山連著山，從這山跑到那山。五點多，我們到達村莊的后山。在大荒地的草坪上，玩起各種游戲。快六點了，母親看我還沒歸家，只要朝后山吼一嗓子，我便能收到她的信息。后山第一重是大荒地，往東是小洼、團炮、大洼，往上一重是蚱蜢山，最高處那重山叫毛尖。躺在毛尖上，離天很近，看白云，看星空，每一片白云都可以在星空中幻化成仙女。風吹蘆葦，颯颯有聲，但天地是那么的靜，十里之外原野上勞作的人聲息可聞。兒時一直以為，毛尖那邊就是遙遠的另一個世界，等翻過附近山脊趕集很多年后，有一天才猛然醒悟過來，原來自己已經(jīng)無數(shù)次到過后山的背面。

二〇二一年冬天，因為一抽煙就眩暈和血壓升高，我終于下定決心戒煙。戒斷反應(yīng)實在難熬。入睡困難，中途易醒，還有腦部、心臟的諸多不適，不僅焦慮疑病，甚而有時覺得死亡也不過咫尺之遙。在驚恐潛伏著隨時準備顯影的夜里，為了能從如山一般重的惡劣意念中逃出來，我開始試著回憶故鄉(xiāng)的點點滴滴，尤其是童年的人、事和走過的路。有一刻，念頭定格在了后山，然后就再也走不開去了，也無須再尋他處了。后山，與其說有記憶的寶藏，不如說藏著我的整個童年。于是，城市一個個難眠的暗夜里，我在想象重歸故鄉(xiāng)明亮的后山。后山，也再次成為歇宿地，安放一個曾經(jīng)屬于自己的孩子的虛弱、痛苦的魂靈。每一條路，每一塊巨石，每一棵樹，每一壟菜地，每一個勞作的人，每一頭牛，甚至每一朵花，每一塊苔蘚，每一縷風，每一片白云，每一次喊聲，都與某個似乎已然忘卻但其實多少年一直等待被想起的記憶緊密相連。我盡可能放慢意念的觸角，祈望它能與曾經(jīng)真實發(fā)生的同頻共振。父親和母親回到了他們的三十歲。我走過每一條山路，聽風看云，牽牛嗅花。在山風中勞作的父親和母親，會抬起頭來笑著看看路過的我。有時，他們和那時的我打招呼，也有時，那時的他們是和現(xiàn)在的我打招呼。一切重又正在年輕地發(fā)生著。沉重的情緒霧瘴漸漸消散了，在后山的某一處，焦躁的念頭黯然隕滅，睡眠瀕臨了。

后山不僅安放了我的童年和多年后的孱弱靈魂，也安放了我的祖輩們。他們在集體劃分的山林里勞作一生，死后也安葬于此。與我這一代人輾轉(zhuǎn)漂泊異鄉(xiāng)最終不知安身何處不同，我沒有問過其中任何一個人，他們是知道死后落腳地的，那么生前與它日日接觸又有何感想？爺爺安葬在后山，他兄長早亡三天，兄弟倆死后依舊相鄰，墓碑相距盈尺。后來，奶奶也安葬在后山。

每年清明之前，總要回老家掃墓。這是父親除了酒之外對我的唯一要求了。即使酒，父親也只是規(guī)勸，在我成年外出之后，回家做清明卻不容商量。陽歷三月剛過，父親就會來電話提醒距離清明還有幾周，周末天氣分別如何，回鄉(xiāng)計劃越早越好，以防后程下雨沒有騰挪余地。早些年，是小叔、父親和我，后來是叔叔、兩個堂弟、父親、我和妹妹，有時嬸娘和小姑也去，印象中那時母親從未加入上山的隊伍。后來，人事更迭，小叔和父親也把祭奠事宜做了分工，除掉三代之內(nèi)的祖宗共祭外，再往前的祖輩兩家各做幾棺。妹妹外出讀書也不參加了。只有我，這個長房長孫，無論在外讀書還是工作，父親都要求我回來的。這樣，做清明的上山路上只有父親和我兩個人了。再后來，上山路上終于出現(xiàn)了母親，父親、母親和我，這是到了母親已經(jīng)開始擔心父親身體的年月了。持續(xù)了幾年。然后終于有一天，上山路上只有母親和我了。父親每年做著清明，做著做著，也把自己做進了后山。我們祭奠的祖墳里，父親也成了其中一座墓碑。

印象中后山上從未見過桃樹。父親故去之前兩年，在父親兄弟墓前，我看見兩棵清瘦翠綠的桃樹并肩而立，桃花璀璨如血。父親說，這桃花開得真好，我要寫一首詩。我說，今年才看見它們，明年更長些，會開得更好。下一年，卻不知是節(jié)氣未到，還是雨水過于充沛，我們上山時，兩棵桃樹竟然沒有開花。一身青綠，在滿山之間，也就泯然于眾了。父親和我都看見了，父親沒有說話，我說，今年沒有開花。父親笑笑，也沒有給出什么理由。我忽然有了一種莫名的不祥感覺。父親終究沒有為桃花寫詩。這一年端午凌晨，父親突發(fā)腦溢血，二十四天后，故去。那時之前，鄉(xiāng)下流行火化，而且要求統(tǒng)一在公墓安葬。我隨舅舅、叔爺去了公墓，還找朋友幫忙，但仍然被告知公墓業(yè)務(wù)繁忙、人手有限，最早五天后下葬?；貋砼c家族老人們聚一起商議，說政策現(xiàn)今有所寬松了，決定還是土葬。就這樣，父親也進了后山。捧著骨灰盒在送葬隊伍前面走進后山的途中，我在想，也許父親是不喜歡后山的。父親壯年時把生意搬到集鎮(zhèn)邊的國道上，可能就是想逃離什么，但他終究又回來了，不管他愿不愿意吧。他葬在奶奶旁邊，那也算是重新陪伴在母親身側(cè)，是一種生命回環(huán)和圓滿了。

后山上有映山紅、迎春花、金銀花、老虎花、紫藤，還有很多我不知名的花朵。每年回家做清明我都要摘一些映山紅。后來不再采摘了。就讓它們生長在山上吧，在漫山青綠中暗自絢爛和凋謝，不是更不辜負天時和生命嗎？再有一年春日，路過一個老鄉(xiāng)門口，看見一束火焰般繁盛的映山紅，已經(jīng)長成了一棵高挑的樹，問所由何來，答曰挖自后山。也曾起心動念和母親說起，可否在后山物色移栽一棵下來，精心培育。但終未出口。映山花，啼血杜鵑，在父親故去后，更不合適了。

有一年做清明半途，我對母親說，我要上毛尖去看看。小路難行。真實的大荒山原來是這么窄小，那些年我們覺得總也跑不到邊。也不再是一覽無余的草皮紅土，而是長滿了雜樹，中間更是架起了兩根蕪雜的電線桿。我走到蚱蜢山就放棄了。聽說山林里又出現(xiàn)了野豬。以前山路寸草不生，路也寬闊，兩邊全是紋理明晰的山地和滿山耕作的人?，F(xiàn)在土地荒蕪，已被茂密的草樹覆蓋。路邊盡是新舊不一的墳?zāi)埂Ｅf時人物，叔伯爺嬸，也已經(jīng)終成黃土。

村莊的屋舍原都窩在一起，屋檐相接，推窗可見隔壁人家飲食起居，曲里拐彎的青石小路也因終年難見陽光而潮濕難行。四鄰雖因此并不疏遠，但細碎矛盾也層出不窮，有些因襲祖輩積怨更是無解。不知何年，村舍與后山之間筑起一條土路，盡管狹窄、塵土飛揚，也算通衢的縣道了。村舍至后山呈向上攀升之勢，土路高過多數(shù)人家的屋頂，車輛仿佛在人的頭上開?；蛟S是出于這些原因吧，父親一結(jié)婚，就開疆辟土在土路與后山之間換來地基，建房單過。車輛壓過土路的轟隆聲不再是夜里的噩夢之源，反而成了一道風景，兒時的我看著從一座山坡上出現(xiàn)終又消失在遠方山麓深處的車輛，總是夢想著趕緊有一天去遠方。

父親的房子是第一戶，沒多久，父親的堂兄也搬遷上來了，在左邊。然后是隔幾代的堂兄也搬到右邊來了。父親這一代人讀過些書，多是老三屆的高中生，胸有抱負卻因推薦考試政策而錯失入學機會，那年月，貧寒子弟幾無被推薦的幸運。但他們顯然又是不甘于窩在鄉(xiāng)村的，脫離糾結(jié)纏繞的村舍似乎就是他們邁出的第一步，也是個標志和象征了。再后來，又是祖上外姓入贅村里的兩戶。每家的孩子都和我差不多年歲，土路之上也乍然熱鬧起來。在原先的村舍與后山之間不僅有了土路，還有了我們，而后山也似乎就是我們獨享的了。

早些年，父親外出做過各種生意，賣毛線，做粉絲，賣石磨，挑小鴨。父親得管手下三十多人的吃喝住行。每兩三個月過去，快到父親回來的時節(jié)，母親就安排我站在土路上，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與后山連綿相接的遠方山麓，等著父親的身影出現(xiàn)。父親從那里出現(xiàn)再走到家，也不過十五分鐘，然而這提早知道消息的片刻就能讓母親人生平添許多喜悅、激動和幸福，我也是。父親三十出頭，就結(jié)束了在外奔波的生活，擴建房舍開辦了炕房，孵鴨子，后來又開起了加油站。

一九九七年，道路規(guī)劃改變，新修國道橫貫五公里外的集鎮(zhèn)而過，門前鄉(xiāng)村道路上行人日漸稀少，加油站生意也就門可羅雀了。父親不愿拋棄舊業(yè)，決然賣掉老屋，舉家遷往集鎮(zhèn)，開辦新的加油站。這本是不得不為的無可奈何之舉，但因地基、建房、重新置業(yè)而大額舉債。父親在債務(wù)中困頓了十數(shù)年之久，等終于脫身，他已邁過五十五歲，岌岌晚年了。從搬到土路之上，再搬至國道，看似都為一時情勢所逼，但在我的感覺里，父親似乎一生都是在逃離，逃離被宿命釘在那的鄉(xiāng)村。而我，看似已成功逃離了，卻又因為自己在經(jīng)營多年的城市依然感覺無根，仍不時念想著重歸故鄉(xiāng)。

買去父親老屋的也是一個村里人。丈夫在外務(wù)工摔斷了腿，用殘疾賠償金支付了購房款的一半。他妻子從胎里帶出來的殘疾，左手手掌向下窩在掌心處一生無法伸直。我回故鄉(xiāng)做清明時偶爾會看見她，她會客氣地說聲，地里有青菜，摘點帶回去吧。不知哪年，他們推倒了原來的老屋，建起了二層小樓，但原先臨路的加油室一直沒變，西側(cè)供炕房師傅歇宿的長排房子也一直在，還有豬圈、廁所，也多年保持原樣。再過幾年，可能因為路上車輛少了，而且也鋪設(shè)了水泥路面，父親原先在門前種植的數(shù)十棵杉樹就沒有存在的必要了。無需再防灰塵，它們被連根挖去。再有一年回去，多余地掛了很多年的父親堂兄用隸書寫的木質(zhì)招牌——曉曉加油站，也從加油室的墻上被摘除不見了。我不知道屋前的那口多年前酷夏之際十幾個鄉(xiāng)親打的十三米深的水井是否還在，是否也已被填平。我每年路過老屋一次，但從未拾級而上，進入它。再又一年，高高壘起的種杉樹的石基坍塌了部分，石塊滾落到馬路上，占據(jù)了部分路面，也無人清理。馬路之上，相比初時，更多了幾戶人家，但幾乎不見門開和有人走動。村人也越來越少了，年輕點的都外出務(wù)工，也有少數(shù)如我一樣，流落外鄉(xiāng)似乎再也不回來了。

一個村莊的人，往上數(shù)五代都是一只鍋里吃飯的人，買房者的親戚也是我的童年伙伴，有一年在我生活的城市里偶遇，交談中得知他竟也已在此地生活多年，但戶口還一直在老家。我們聊著童年游戲趣事、伙伴們走向、故鄉(xiāng)風土人情、老宅，他說他家老宅門前兩棵桂花樹被某人挖走，他找那人，那人卻不承認，為此過去了很多年依然憤怒難消。他又說，雖然已在家鄉(xiāng)縣城里置了房業(yè)，但老宅他仍然找人修繕過，這些年他只夢回故鄉(xiāng)，從未夢過現(xiàn)在住的縣城房子，而總是回到老宅，那里面的點點滴滴都是小時的樣子。我突然說，你能否去和你那親戚說下，我想把我父親的房子重新買回來。他確定我不是開玩笑后，嘿嘿笑了笑，然后滿口應(yīng)承下來。我不知道他后來去幫我說過沒有。大概率是沒說。因為事后沒有人會把我的這種話當真。

年關(guān)前，我聯(lián)系上父親堂兄，又說到想買回老屋事宜。他問，你買來干嗎？我說，自住，我還是想回村里。他說，現(xiàn)在村莊和當年不一樣了，沒什么人了。我說，你幫我去說說，問問價。他說，等機會，我試試看。

晚年的父親開始寫詩。他寫過一些關(guān)于山的詩，比如2018年9月22日，《恒山玄空寺》：龍游天下落恒山，小寺騰空峭壁間。疏影風來驚日月，佛光窗入照人寰。鐘聲云載枝頭渺，梵語煙沉鬼域般。莫道壯觀千古在，誰知太白幾時還？2019年5月21日，《小重山 送春》：一道殘陽水卷風，流光橋急速、夜匆匆?；ㄇ笆栌巴负煓桑僦?、奩匣換姿容。遠樹囀山中，枝頭橫點點、落無窮?？皯z此景覓行蹤，春何往、幾度問蒼穹？但沒有一首是關(guān)于后山的。這些年，學習、工作和旅行，我爬過很多山，生活城市里的寶石山、老和山更是每月都要登臨幾次，但除了后山，從未有山入夢來。也許在父親心中，后山是要逃離的。我不知道父親如果知曉我想買回老屋，會作何感想和評價。母親是不贊成的。對老屋沒什么好留戀的，母親說，你父親也不在那里了。但在我，買回老宅絕非一時念想，而是已成執(zhí)念。我會復原它最初的格局，而且要在平層之上造一座閣樓，開窗面向后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