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文字之特色,是單形體單音節(jié),無論贊成或反對,這個特色原來就適宜于講求平仄及對偶,乃是一個必然的趨勢所形成的事實。所以自魏晉南北朝以來中國的詩歌,一直都向著這一方面在發(fā)展,迄于唐代,五言律詩既已先獲得優(yōu)異的成績于先,則按照理論來說,七言律詩較之五言律詩每句多了兩個字,其缺點固然是增加了兩個字的麻煩,而隨之而來的優(yōu)點,則是也增加了兩個字的藝術之精美性的表現(xiàn)的機會。所以七言律詩之可以形成為中國詩歌中最凝練精美的一種體式,原該是一種可以預期的事實,只是在杜甫以前的一些詩人,都因他們的天才功力以及識見修養(yǎng)的限制,而未能予這種體式以應得的重視,也未嘗付出應盡的努力,直到杜甫出來,才由于他所稟賦的感性與知性并美的資質(zhì),而認識了這種體式的優(yōu)點與價值,于是杜甫乃以其過人的感受力與思辨力,及其創(chuàng)作的精神與熱誠,擴展了七律一體的境界,提高了七律一體的價值,而將他的高才健筆深情博學都納入了這一向被人鄙視的、束縛極嚴的詩體之中,而得到了足以籠罩千古的成就,當然這種成就,也并不是一蹴而成的。我現(xiàn)在就想試把杜甫的七言律詩,按其年代的先后,劃分為幾個階段,借以窺見杜甫在這種詩體的內(nèi)容與技巧上的一些演進的痕跡。當然這種劃分都只是為立說方便而作的大略的區(qū)劃,不然,以杜甫之博大變化,每首詩皆各有其不同之風格與境界,則又豈是此簡單的幾個階段所能盡。
杜甫的詩,據(jù)清浦起龍分體編輯的《讀杜心解》來計算,計共收詩1458首,其中的七言律詩計有151首之多,這比起李白的994首詩中只有8首七律的情形來,真是相差懸殊了。而如果自杜甫入蜀以后的作品來計算,則七律所占之比率數(shù)尤為大,即以此比數(shù)之大,與比數(shù)之增加來看,已經(jīng)可以見到杜甫對七律一體之重視,及其逐漸成熟演進之痕跡了。如果把這151首七言律詩詳加分析,其變化之多,方面之廣,自然是難以窮盡的。我現(xiàn)在只依其時代之先后,約略將之分為四個演進的階段。
第一個階段是天寶之亂以前的作品。這是杜甫七言律詩作得最少,成績也最差的一個階段。在這一階段杜甫仍然停留在模擬之中,其所作如:《題張氏隱居》《鄭駙馬宅宴洞中》《城西陂泛舟》《贈田九判官梁丘》《贈獻納使起居田舍人澄》等,其內(nèi)容與一般作者一樣,也仍然都是以酬贈及寫作為主,技巧方面也只是對偶工麗,句法平順,絲毫沒有什么開創(chuàng)與改進之處?,F(xiàn)在我們舉杜甫這一階段的兩首七律來看一看:
春山無伴獨相求,伐木丁丁山更幽。
澗道馀寒歷冰雪,石門斜日到林丘。
不貪夜識金銀氣,遠害朝看麋鹿游。
乘興杳然迷出處,對君疑是泛虛舟。
——《題張氏隱居》
青蛾皓齒在樓船,橫笛短簫悲遠天。
春風自信牙檣動,遲日徐看錦纜牽。
魚吹細浪搖歌扇,燕蹴飛花落舞筵。
不有小舟能蕩槳,百壺那送酒如泉。
——《城西陂泛舟》
第一首《題張氏隱居》,此題原有詩二首,另一首是五言律詩,所寫乃相留款曲之情。此首七律,則寫張氏隱居之幽寂,題中所云張氏,歷代注者或以為乃隱居徂徠之張叔明,或以為乃張叔卿,或以為乃張山人彪,錢注已曾云“不必求其人以實之”,總之為一隱者而已。此詩開端先從入山求訪說起,次句寫山之幽,三句寫沿途所歷之澗道冰雪,四句寫到后所見之斜日林丘,五句寫夜宿所見煙嵐霞氣之美,藉以映襯張氏之高潔清廉,六句寫朝游所見山中麋鹿之嬉,藉以映襯張氏之閑逸恬適,七句寫乘興而游,云山杳然,出處都迷,八句寫對此高隱之士,此心蕩然,全無所系,有賓主俱化之感(或以為七句喻隱仕之出處不決,八句慨己身之飄搖無著,似過于深求)。觀此詩所寫,由“求”而“歷”而“到”,又由“斜日”而“夜”而“朝”,層次清晰,章法分明。中二聯(lián)之對偶,亦復句法平順,對偶工整。像這種平順工整之作,仍未脫早期七律的平俗空泛之風,其內(nèi)容與句法,都大有似于李頎之《宿瑩公禪房聞梵》一首,并未能超越前人而別有建樹。
第二首開端所見之樓船與船上青娥皓齒之佳人,次句寫遙聞簫笛之音,遠傳空際(悲字但寫音聲之感人,不必拘定悲哀為解)。三、四句,“春風”“遲日”“錦纜”“牙檣”,極寫春光之美與樓船之麗,而句中著以“自信”與“徐看”二字,可以想見一片容與中流之樂。五、六句,水中則魚吹細浪,枝上則燕蹴飛花,而承以歌扇舞筵,則魚吹細浪兼以映襯歌聲之美,有沉魚出聽之意,燕蹴飛花兼以映襯舞姿之美,有燕舞花飛之致,復著以“搖”字“落”字,則扇影搖于水中,飛花落于筵上,遂爾將魚兒、燕子、細浪、飛花,與歌扇舞筵并相結(jié)合為一片美景良辰賞心樂事。至于末二句,有蕩槳之小舟,送百壺如泉之酒,正極寫飲宴之樂且盛也,仇注引顧宸曰“天寶間景物盛麗,士女游觀,極盡飲宴歌舞之樂,此詠泛舟實事”是也。(或以為此詩如《麗人行》之類,當有所指,似不必如此拘鑿。)觀此詩所寫之種種景物情事,可謂極鋪陳工麗之盛,而其風格則仍在初唐綺麗馀風的籠罩之下,可見杜甫此一時期的作品,仍未能完全擺脫時尚,其風格仍不過是平順工麗,不但未能度越前人,即較之摩詰、太白的一些佳作之遠韻高致,亦復尚有未及。而且此一詩之“春風”“遲日”一聯(lián),上下承接之際,都有平仄失黏之病。前一首之“澗道”一聯(lián)與“伐木”句相承,亦有平仄失黏之病,此與宋之問《餞中書侍郎來濟》一首,及王維《輞川莊作》一首與《出塞》一首,諸詩失黏之情形所謂折腰體者正復相同。這原是七律尚未完全成熟時的一種現(xiàn)象,杜甫尚完全在當時風氣籠罩之下,所以連這種失黏的現(xiàn)象,也一并承襲下來。這與杜甫晚年所作的一些擺脫聲律故為拗體的極為老成疏放的作品,實在不可相提并論。這種作品是尚未入網(wǎng)的群魚,而后來的拗體則是透網(wǎng)而出的金鯉。不過,杜甫在這一階段的模仿與嘗試,也已經(jīng)為后來的種種演變與蛻化作了很好的準備的工夫,這一點也仍是不可忽視的。
第二個階段,該是收京以后重返長安一個時期的作品。這一階段,杜甫所作的七言律詩,可以分作兩部分來看:一部分是至德二載冬晚及乾元元年春初,杜甫重回長安,身任拾遺,滿懷欣喜之情所作的一些頌美之作,如《臘日》《奉和賈至早朝大明宮》《宣政殿退朝晚出左掖》等詩屬之;又一部分則是乾元元年春晚,杜甫自傷袞職無補,寸心多違,滿懷失意之心所作的一些傷感之作,如《曲江二首》《曲江對酒》《曲江陪鄭八丈南史飲》等詩屬之。前一種頌美之詩篇,雖然也有一些頗為人所贊賞推重的高華偉麗博大從容的作品,然而此種頌美之詩,自初唐以來,作者已多,并非杜甫之所獨擅,現(xiàn)在姑置不論。我所認為可以代表杜甫七律第二階段的作品,乃是屬于后一種的傷感之作。從這一部分作品,我們可以很明顯地看到,杜甫一方面對于七律一體的運用,已經(jīng)達到運轉(zhuǎn)隨心,極為自如的地步,而另一方面,杜甫于天寶之亂以來,所經(jīng)歷的陷長安,奔行在,喜授拾遺,放還鄜州,重返朝廷,再遭失意等種種憂患挫折的變化,也更為擴大而且加深了杜甫詩歌中的感情的意境。這種技巧與意境的同時演進與配合,使杜甫的七言律詩進入了第二個階段。現(xiàn)在我們也舉兩首詩,作為例證來看一看:
一片花飛減卻春,風飄萬點正愁人。
且看欲盡花經(jīng)眼,莫厭傷多酒入唇。
江上小堂巢翡翠,苑邊高冢臥麒麟。
細推物理須行樂,何用浮榮絆此身。
——《曲江二首》之一
朝回日日典春衣,每向江頭盡醉歸。
酒債尋常行處有,人生七十古來稀。
穿花蛺蝶深深見,點水蜻蜓款款飛。
傳語風光共流轉(zhuǎn),暫時相賞莫相違。
——《曲江二首》之二
關于這兩首詩,很多對杜甫此一時期心情之轉(zhuǎn)變未曾詳加研析體會的人,往往會覺得,以杜甫從前“致君堯舜”“竊比稷契”的志意抱負,何以會在長安收復天子還京,杜甫身為近侍官授拾遺的時候,竟然寫出如此及時行樂之作,王嗣奭《杜臆》就曾經(jīng)說過:“余初不滿此詩,國方多事,身為諫官,豈行樂之時?!比欢覀?nèi)绻屑殢亩鸥Φ脑娭醒星笠幌?,就會發(fā)現(xiàn)他是如何從滿懷的希望振奮,而轉(zhuǎn)變到哀感頹傷,這種表面看來似是及時行樂之詩,其實正是杜甫一片悲哀失意之心情的流露。杜甫在初還朝時,不僅曾寫了很多首欣喜頌美之作,而且更曾在詩歌中顯露出他身為諫官的一份忠愛之情,我們看他的《春宿左省》一詩:
花隱掖垣暮,啾啾棲鳥過。
星臨萬戶動,月傍九霄多。
不寢聽金鑰,因風想玉珂。
明朝有封事,數(shù)問夜如何。
此詩由花隱垣暮寫起,而夜,而朝,在其瞻望星月,聽金鑰,想玉珂的種種情事之中,寫出了多少忠勤為國之意,而所有的期待盼望,都只在于明朝之“有封事”,其殷勤懇摯,豈不正是一份“致君堯舜”“竊比稷契”的用心??墒俏覀冊倏匆豢此凇额}省中壁》一詩中所寫的“腐儒衰晚謬通籍,退食遲回違寸心,袞職曾無一字補,許身愧比雙南金”的話,就可以知道杜甫當時必然有許多難于進言,或進言而無補的苦衷,從其“違寸心”上面的“遲回”二字,就可以看出他的無限低徊悵恨之悲了。而況就在這年春天,曾與杜甫以《早朝大明宮》詩相唱和的賈至,便已經(jīng)出官汝州,杜甫《送賈閣老出汝州》的詩中,就已經(jīng)有“艱難歸故里,去住損春心”的嘆息,其后于是年五、六兩月,房琯、嚴武與杜甫便也都相繼出貶,由此可以想見當杜甫寫《曲江二首》之時,不僅是抱著空懷忠悃久違寸心之悲,而且更可能有著無限憂讒畏譏之心,于是才寫出《曲江》這兩首如此哀感頹傷的作品。明白了杜甫當時的一份心情,我們再看這兩首詩,才不會誤以為是“行樂”之詩,而對杜甫妄加責怪,也才不會漫以一般詩人傷春之作而等閑視之。
第一首只開端“一片花飛減卻春”一句,便已寫出杜甫之滿懷悵惘哀傷。僅此一句,便已是杜甫歷遍人生種種悲苦深加嘗味后之所得,因為若不是曾經(jīng)深感到人世間花落春歸的悲哀的人,決不會因一片之花飛,便體會到春光之殘破,而杜甫卻將如此深沉的悲哀的體味,僅從一片花飛寫出,我們看他“一片”兩字寫得如何之委婉,而“減卻”二字又說得如此之哀傷,其意境之深,表現(xiàn)之妙,便已非以前任何一家之所能比。而復繼之以第二句云“風飄萬點正愁人”,自花飛一片之哀傷,當下承接到風飄萬點之無望。我每讀此二句,總覺得第一句便已以其深沉的悲哀,直破人之心扉,長驅(qū)而入,而就在此心扉乍開的不備之際,忽然又被第二句加以重重的一擊,真使人有欲為之放聲一慟之感。然后復接以“且看欲盡花經(jīng)眼,莫厭傷多酒入唇”二句,把一片無可奈何的心情,無可挽回的悲哀,全用幾個虛字的轉(zhuǎn)折呼應表達出來,已是欲盡之花,然且復經(jīng)眼看之,已傷過多之酒,而莫厭入唇飲之。夫花之欲盡,既已難留,則我之飲酒,何辭更醉,而且不更飲傷多之酒,又何能忍而對此欲盡之花,既對此欲盡之花,又何能忍而不更飲傷多之酒,這兩句真是寫得往復低徊哀傷無限。我們試將此種對句,與高適之“巫峽啼猿”“衡陽歸雁”,及李頎之“關城樹色”“御苑砧聲”等對句相較,就可以看出杜甫已經(jīng)使這種平板的律詩對句,得到了多少生命,得到了多少抒發(fā)。以后接入五、六兩句“江上小堂巢翡翠,苑邊高冢臥麒麟”,從飛花而寫到人事,彼人事之無常,亦何異乎此飛花之易盡,張性《杜律演義》云:“曲江,舊時風景佳麗,祿山亂后,無復向時之盛,是以堂巢翡翠,冢臥麒麟,盛衰不常如此。”仇注亦云:“堂空無主,任飛鳥之棲巢。冢廢不修,致石麟之偃臥?!彼^翡翠者,固當是翡翠鳥。江上小堂者,則昔日歌舞繁華之地也。而今歌舞繁華,都成一夢,而空堂之上,但為飛鳥營巢之地而已。麒麟者,石麒麟也,秦漢間公卿墓往往以石麒麟鎮(zhèn)之,而今苑邊高冢之前,石麟早已傾臥欹斜,則其斷裂與斑駁可想。此無生之物尚且如此,則冢中昔日之人,富貴之早為云煙,尸骸之早為塵土,更復何所存留乎。有此二句,則知前四句,杜甫所以對風飄萬點之欲盡飛花之如此哀傷者,其感慨之深意,正自有無窮之痛。而以句法論,此“江上小堂”二句,又寫得如此之整煉,一方面既足以使前四句為之振起,一方面更于此為一凝重之頓挫。然后接以尾聯(lián):“細推物理須行樂,何用浮榮絆此身?!薄凹毻啤倍謱懙脴O有深度,極有情致。細推者何,自此一片驚飛,乃至風飄萬點的欲盡之花,到堂巢翡翠冢臥麒麟的世事云煙賢蝶,款款飛之點水蜻蜓,正自有無限愛惜之意。像這種不正面抒寫感情,而感情卻能由其所寫之事物中自然透出的境界,正是胸懷博大感情深摯的杜甫之所獨擅。而此二句,尤為使人感動者,則更由于自其愛惜之情中,所流露出的無限哀傷。何以知其哀傷,則自上一句之“人生七十古來稀”,及后二句之“傳語風光”“暫時相賞”諸語所顯然可見者也。蓋此穿花之蛺蝶與點水之蜻蜓,亦終必有隨流轉(zhuǎn)之風光以俱逝之一日,因此眼前所見之一種“深深”“款款”之致,乃彌復可戀惜,亦彌復可哀傷矣。像這種情意如此轉(zhuǎn)折深至,而對偶又如此工麗天然的七言律句,豈非我前面所說的意境與技巧的同時演進和配合的證明。至于尾聯(lián)“傳語風光共流轉(zhuǎn),暫時相賞莫相違”二句,“傳語”二字已寫出無限叮嚀深意,而且其所欲傳語者,乃是向無知之風光傳語,其感情之深與癡可以相見?!肮擦鬓D(zhuǎn)”之“共”字當是兼此二句之花與蝶與蜻蜓與詩人而言者,此三字寫得極為親切纏綿,而復承接于叮嚀深至的“傳語風光”四字以后,其感人已多,而又繼之以“暫時相賞莫相違”七字,“相賞”而云“暫時”,已說得如此可哀,而“莫相違”之“莫”字,則更為說得委婉深痛,全是一片叮嚀祈望之深意,明知其不可留,而留之,而如此多情以留之,杜甫傷春無奈之悲,至此而極矣。
從這二首詩看來,杜甫對七言律體之運用,可說是已經(jīng)達到了純熟完美,應手得心的地步了,所以,才能一從所欲地表達出如此曲折深厚的一份情意,而且,寫得如此之淋漓盡致,無一意不達,無一語不適。這豈不是杜甫之七言律詩的一大進步,而這種進步,也就正代表著整個七言律體的一大進步。杜甫的成就,已經(jīng)使七言律詩脫離了早期的酬應寫景的浮泛的內(nèi)容,與束縛于格律的平板的句法,而使人認識了七言律體的曲折達意,婉轉(zhuǎn)抒情的新境界與新價值。僅此一階段之成就,杜甫已經(jīng)為后世寫七言律詩的人,開啟了無數(shù)境界與法門,然而這在杜甫而言,卻仍然只是他七言律詩的第二階段而已。
杜甫在收京以后的一個階段所作的七律中,還有一首極好的佳作,而本文卻并未選錄出來做為此一階段的代表作。這首詩就是杜甫為鄭虔遭貶所作的,《送鄭十八虔貶臺州司戶傷其臨老陷賊之故闕為面別情見于詩》的一首,盧德水曾贊美此詩說:“萬轉(zhuǎn)千回,清空一氣,純是淚點,都無墨痕?!边@確是一首極好的詩,而我并未選取此詩為此階段之代表作的緣故,則是因為這首詩,乃是一首可遇而不可求的,在多種機緣湊泊之下所形成的特殊作品,而并不能代表此一階段之常度的成就。試想鄭虔這一位“有道出羲皇”“有才過屈宋”的“老畫師”,是何等人物;而其與杜甫之間的“但覺高歌有鬼神,焉知餓死填溝壑”的“忘形到爾汝”的友情,又是何等交誼;而“垂老陷賊”“萬里嚴譴”的遭遇,更是何等慘事。以如此之人物,如此之交誼,而遇如此之慘事,乃杜甫竟爾邂逅無端闕為一面之別,則更該是如何可憾恨之情意。像這種盡人間之極的作品,又何可以常度來衡量,這就是我未選取此詩為此一階段之代表作的緣故。
第三個階段,該是杜甫在成都定居草堂的一個時期的作品。如果我們說第二個階段,是杜甫從嘗試模仿,進步到純熟完美的一個階段,那么,這第三個階段,則該是從純熟完美轉(zhuǎn)變到老健疏放的一個階段。寫到這里,我想到一件值得一提的事,那就是杜甫所作七律較多的時期,都是在他生活上較為安定的時期。而在離亂奔忙中則很少寫七言律詩,像祿山亂起以后,杜甫陷長安奔行在的一個時期,雖然也曾留下許多首不朽的詩篇,如《哀江頭》《哀王孫》《喜達行在所》《述懷》《北征》等,然而卻沒有一首是七言律詩。其后杜甫由華州棄官,而秦州,而同谷,而間關入蜀的一個時期,杜甫在輾轉(zhuǎn)旅途饑寒交迫之中,雖然也曾寫了許多首好詩,如前后二十四首《紀行詩》,以及《同谷七歌》等,然而也沒有一首是七言律詩。我以為這是頗可注意的一件事,這說明了七律一體在各種詩體中,是更富于藝術性的一種詩體,而寫作七言律詩,也需要更多的藝術上的馀裕。這所謂馀裕乃包括現(xiàn)實與精神兩方面的從容與安定而言,即使所寫的內(nèi)容是沉痛哀傷,但在創(chuàng)作的階段中,七律一體卻始終需要更多的安排反省的馀裕,那就因為七律是所有各種詩體中最精美的一種詩體,因此所需要的藝術技巧也更多。它不像五七言古詩之不受拘執(zhí),可以隨物賦形,作自由的抒寫。至于以七律與五律相較,則五律雖也有平仄對偶的限制,但五律畢竟少了兩個字,對于工整與精美的要求,便也相對地減少了許多,所以五言律詩的寫作,可以不需要較多的馀裕。而況五律之體,前人之作品已多,蹊徑已熟,對一位才情兼勝,而更復以功力見長的像杜甫這樣的詩人而言,寫五言律詩該是費力最少而最易成功的一種詩體了。所以在杜甫所留下的一千四百多首詩中,五律一體竟然有六百三十首之多,幾乎將近所有各種詩體總和的半數(shù),這在杜甫正是極自然的一件事。至于七言律詩,一則因此種體式在杜甫以前尚未成熟,二則因此種體式需要更多藝術上的馀裕,既有此二條件,所以杜甫在天寶亂前第一階段中,生活雖多馀裕,而卻因為對運用此種體式之技巧,尚未臻于圓熟自然之境,因此,此一階段中,杜甫七律之作的數(shù)量并不多。到了收京之后的第二階段,則生活一安定下來,杜甫的七律之作的數(shù)量與技巧,便已同時都有了顯著的增加和進步。既然有了第二個階段的成功,所以到了第三個階段,杜甫在成都草堂定居以后,生活與心情一有了馀裕,七律的作品,立時就增加了更多的數(shù)量,而其表現(xiàn)的技巧與境界,也同時有了另一度的轉(zhuǎn)變。這正是一個偉大的天才之可貴的地方。因為一個真正的天才,其創(chuàng)作精神必然是生生不已的,杜甫既然在第二階段已經(jīng)達到了對七律之體式運用純熟之境地,所以在進入第三階段中,杜甫就開始步上了另一新境地,這種新境地,乃是變工麗為脫略,雖然仍舊遵守格律,然而卻解除了格律所形成的一種束縛壓迫之感,而表現(xiàn)出一種疏放脫略之致,可是,又并非拗折之變體,這是杜甫的七律之又一轉(zhuǎn)變。當然,這一切轉(zhuǎn)變,實在都只是一個天才演進發(fā)展的自然現(xiàn)象,并非如我所說的這樣有心著跡。杜甫之自純熟轉(zhuǎn)入于脫略,也正是一種極自然的現(xiàn)象。而且另一方面,杜甫這時年已漸老,所經(jīng)歷過的生活,更可以說是歷盡艱險,辛苦備嘗,當年的豪氣志意,既已逐漸消磨沮喪,心情也自然轉(zhuǎn)入疏放頹唐,這種疏放的心情與脫略的表現(xiàn),形成了杜甫第三階段的七律的風格?,F(xiàn)在我們也舉兩首作品為例來看一看:
為人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
老去詩篇渾漫與,春來花鳥莫深愁。
新添水檻供垂釣,故著浮槎替入舟。
焉得思如陶謝手,令渠述作與同游。
——《江上值水如海勢聊短述》
幽棲地僻經(jīng)過少,老病人扶再拜難。
豈有文章驚海內(nèi),漫勞車馬駐江干。
竟日淹留佳客坐,百年粗糲腐儒餐。
不嫌野外無供給,乘興還來看藥欄。
——《賓至》
第一首《江上值水如海勢聊短述》一篇,在杜甫的七律之作中,并不能算是很好的作品,只是我以為這一首詩頗有特色,足以代表杜甫此一階段的心情與風格,所以選錄了這一首詩。此詩從詩題開始,就已表現(xiàn)了杜甫的一種脫略疏放的意致,試想江上值水如海勢,乃是何等可觀之事,像這種可觀之事,如果在當年杜甫意氣方盛之時,該如何用長篇偉制以渲染描繪之,而杜甫此題卻于“江上值水如海勢”之下,輕輕只用了“聊短述”三字,便爾遽然截住,這真是絕妙的一個詩題。吳見思《杜詩論文》評此詩云:“江上值水勢如海,公見此奇景,偶無奇句,故不能長吟,聊為短述耳。”《仇注》更云:“此一時拙于詩思而作?!边@些話,我以為實在是淺之乎視杜甫,“拙于詩思”“偶無奇句”等語,都說得過于淺狹落實,不能深得此一首詩的疏放脫略的情致之妙。以杜甫之高才健筆,豈真不能描述此一如海勢之江水乎,不過杜甫當時已非復當年之豪氣,一時不欲更逞才刻意于詩篇,故而乃有此作耳,觀其題與詩之妙,此種情致實堪玩味。開端二句“為人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乃寫前時平生之為人,正為次聯(lián)之反襯。當年性耽佳句,必求出語之驚人,此正一種少年盛氣光景,而今則年已老去,意興蕭疏,乃覺平生種種爭奇好勝之心俱屬無謂,故繼之乃有次句之“老去詩篇渾漫與,春來花鳥莫深愁”之言也?!皽喡c”一作“渾漫興”,“漫興”二字似較為習見易解,然而實不若作“漫與”之佳?!芭c”者給與交出之意,“渾漫與”者,謂隨意寫出全不用心著力之意也,故繼云“春來花鳥莫深愁”,對作詩既已非復當年之性耽佳句語必驚人,對花鳥亦已非復當年之傷心濺淚,而致慨于其一片花飛風飄萬點,因之乃一任今日江上水勢之如海,我亦復何所動心,更亦復何勞筆墨,因乃聊為短述而已。此一聯(lián)將杜甫老來一片疏放之情完全寫出,而遙遙與詩題之“聊短述”三字相映照,極為有致。至于頸聯(lián)“新添水檻供垂釣,故著浮槎替入舟”兩句,則是呼應詩題之“江上水如海勢”,卻全不用正寫,而僅只用側(cè)筆作淡淡之點染,故意于其如海勢之種種壯觀奇景,皆略去不寫,而只寫一水檻,寫一浮槎,而此水檻與浮槎,亦不過僅只聊以供垂釣者入舟而已??创硕?,杜甫將一片如海勢之水只寫入如此之微物微事,真是閑淡之極,疏放之極,此正為此一詩情致佳妙之處,所以有心深求的人,反而會不能領略這一首詩的好處了。至于尾聯(lián)“焉得思如陶謝手,今渠述作與同游”二句,杜甫之設想,真乃如此詼諧入妙,其意蓋云,我今既已老去,而又疏放如此,不復雕琢佳句以求驚人,則安得有一思如陶、謝而有如此手段之詩人,則今渠述為驚人佳句,而我但得與之同游,便可不用思索雕琢之苦,而得有欣賞驚人佳句之樂,此種妙想,千載以下之今日讀之,仍然可以使人對杜甫當日一份疏狂幽默的風趣發(fā)會心之微笑。而同時此一詩在格律句法方面,也同樣表現(xiàn)了一種脫略之致。首聯(lián),一起便不入韻,而且兩句之句法,復極為疏散質(zhì)拙,乍觀之,幾乎全然不似律詩之起句,然細味之,則平仄又全然無所不合,是脫略,而卻并非拗體(杜甫亦有拗律佳作,俟下節(jié)論之),此正為杜甫此一階段獨到之境界。次聯(lián)“渾漫與”“莫深愁”之對句,亦極脫略,而平仄及詞性又能不失其平衡對稱,正唯熟于律者,方能有如此妙用。至于頸聯(lián)“水檻”“浮槎”之對頗為工整,而卻又出之以閑淡,此乃脫略之又一種表現(xiàn),結(jié)尾一聯(lián)之句法,與首聯(lián)同其疏散。這一首詩,可以說充分表現(xiàn)了杜甫此一階段的內(nèi)容與格律兩方面的疏放脫略的境界。
第二首,起二句“幽棲地僻經(jīng)過少,老病人扶再拜難”,與前一首相同,也是起首不入韻,而與前一首相異的,則是,此二句乃是對起,而且不僅字面相對,內(nèi)容方面亦是賓主相對。首句“經(jīng)過少”是就賓而言,次句“再拜難”則是就主而言,而且自此以下通篇皆以賓主互相對敘。三句“文章驚海內(nèi)”是主,四句“車馬駐江干”是賓,五句“佳客坐”是賓,六句“腐儒餐”是主,七句“無供給”是主,八句“看藥欄”是賓。高步瀛先生《唐宋詩舉要》評此詩云:“開合變化,極變化之能事?!蓖ㄓ^全篇,謹嚴之中有脫略,疏放之中有整齊,這正是熟于格律而又能脫去束縛壓迫之感的代表作品。至于就內(nèi)容而言,則首句“幽棲地僻”既本無意于賓之訪,次句“老病人扶”自亦無怪其禮之疏,而于此疏懶之致中,卻偏偏用了“經(jīng)過”“再拜”等謹嚴的客套字樣,寫得狂而不率,情致極佳。次聯(lián)“豈有文章驚海內(nèi),漫勞車馬駐江干”二句,“文章”與“車馬”及“海內(nèi)”與“江干”之對句,用字頗端謹,而“豈有”與“漫勞”二字之口吻,則又極為疏放自然。“文章”一句,似謙退之語,而隱然亦可見文章之有聲價?!败囻R”一句似推敬之言,而隱然亦見車馬之無足羨。至于頸聯(lián)“竟日淹留佳客坐,百年粗糲腐儒餐”,以“淹留”對“粗糲”,字面便極脫略,佳客自無妨為竟日之留,而腐儒則唯有粗糲之供,一片疏放真率之情,寫得極自然可喜。至尾聯(lián)之“不嫌野外無供給,乘興還來看藥欄”二句,“不嫌”一本作“莫嫌”,我以為“不嫌”之口氣是就客說,客自不嫌耳,若作“莫嫌”,則似有主人顧客莫嫌之意,以杜甫此詩所表現(xiàn)之疏放之情來看,似以作“不嫌”為佳?!八帣凇眲t花藥之欄也,野外原無供給之物,亦不欲故求供給之物,惟“藥欄”或者尚可一看,至于客之是否“不嫌”,是否“還來”,則一任之耳,不嫌固佳,嫌亦何妨,來固佳,不來亦何傷。此二句原不必深求,但寫杜甫當時一份疏放之情而已,必如金圣嘆所云“因不能款他,要他速去”,則未免失之淺狹矣。
綜觀此二詩,以內(nèi)容情意而言,既然都表現(xiàn)了杜甫久經(jīng)艱苦幸得安居后的一份疏放的情致,以格律技巧言,則又都表現(xiàn)了臻于純熟以后的,或散或整或工或率的一種脫略的境界,這是杜甫七言律詩的第三個階段。在此一階段的作品如《卜居》《狂夫》《客至》《江村》《野老》《南鄰》等,都表現(xiàn)了相近似的境界,這是對人生的體驗與對格律的運用,都已經(jīng)過長久的歷練,而逐漸擺脫出其壓迫與束縛的一種境界。這是杜甫七律的又一進展,也是七言律詩一體,在格律之束縛中,自拘謹化為脫略的又一進境。
第四個階段,我以為該是杜甫去蜀入夔以后一個時期的作品。這一時期,杜甫的七律可以分作正變兩方面來看,像《諸將五首》《秋興八首》《詠懷古跡五首》等,這當然是屬于正格方面的代表作,而像《白帝城最高樓》《黃草》《愁》《暮春》等詩,則是屬于變體的拗律。初看起來,正格與變體,似乎是迥然相異的兩種風格,而其實這卻正是一種成就之兩面表現(xiàn)。杜甫此一階段之七律,對格律之運用,已經(jīng)達到完全從心所欲的化境的地步,不過,一種從心所欲是表現(xiàn)于格律之內(nèi)的騰擲跳躍,另一種從心所欲則是表現(xiàn)于格律之外的橫放杰出而已。
現(xiàn)在我們先舉一首,橫放杰出于格律之外的變體的拗律來看一看:
城尖徑仄旌旆愁,獨立縹緲之飛樓。
峽坼云霾龍虎臥,江清日抱黿鼉游,
扶桑西枝對斷石,弱水東影隨長流。
杖藜嘆世者誰子,泣血迸空回白頭。
——《白帝城最高樓》
杜甫的拗體七律,早在其第一階段與第二階段,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過,如《鄭駙馬宅宴洞中》《題省中壁》《早秋苦熱堆案相仍》等,其平仄音律便都有拗折之處。此種作品,但為杜甫多方面繼承接納之一種嘗試,蓋在七律一體尚未完全奠立之先,如庾信《烏夜啼》等作,其音律多往往有拗折之處,此原為一種不成熟之現(xiàn)象。杜甫早期拗律,亦僅為一種嘗試而已。而到了去蜀入夔以后,杜甫的拗律,卻由嘗試而真正達到了一種成熟的境地,以拗折之筆,寫拗澀之情,夐然有獨往之致,造成了杜甫在七律一體的另一成就,而《白帝城最高樓》一首,就正可為杜甫成熟之拗律的作品。此詩開端“城尖徑仄旌旆愁”一句,“仄”字“旆”字都是仄聲,從一開始就是拗起,寫出一片險仄苦愁情景。次句“獨立縹緲之飛樓”,“立”字與“緲”字又是兩仄聲字,聲律既已拗折,而復于句中用一“之”字,變律詩之句法而為歌行之句法,且連用三平聲,奇險中又別有瀟灑飛揚之致,而獨立蒼茫之悲慨亦在言外。三、四兩句“峽坼云霾龍虎臥,江清日抱黿鼉游”,對偶聲律都頗為工整。以格律言,此二句固正是律詩之重點所在。此一聯(lián)之工整,正是此詩雖為拗體,而仍不失為律詩的重要關節(jié)。然而“黿鼉游”卻又運用了三個平聲字,工整中仍有拗澀之致。至于以內(nèi)容言,則此二句乃寫高樓所見之景,《仇注》引韓廷延云:“云霾坼峽,山水盤拏,有似龍虎之臥;日抱清江,灘石波蕩,恍如黿鼉之游?!边@兩句所形容刻劃之景物實極為真切,而卻偏偏出之以險怪之辭、疑似之筆,于工整中力避平俗,這正是杜甫變中有正、正中有變的一種妙用。至于頸聯(lián)“扶桑西枝對斷石,弱水東影隨長流”,則寫峽石之高與水流之遠。扶桑為日出之地,在碧海中,有樹長數(shù)千丈,見《山海經(jīng)》及《十洲記》,弱水則《禹貢》《山海經(jīng)》《淮南子》《史記·大宛傳》《漢書·地理志》及《后漢書·東夷傳》皆有所載,要之弱水之為水發(fā)源極遠,而自西東流。此二句蓋言峽之斷石極高,遙遙與東方扶桑之西枝相對,江之水流極遠,遙遙與西方弱水之水影相接,其意不過寫峽高水遠,而用字遣辭乃有橫絕一世之概。至于此一聯(lián)之聲律,則上句“?!弊峙c“枝”字兩字皆平,下句“水”字與“影”字兩字皆仄,上句“對斷石”連用三仄,下句“隨長流”連用三平,拗折中亦有法度,且聲律雖拗,對偶則工,此仍是杜甫正變相參之妙用。第七句“杖藜嘆世者誰子”,句中用一“者”字,大似散文之句法,較之次句效歌行體用“之”字,尤為奇崛。后之韓愈有意學杜之奇險,亦往往以文句入詩,如其《薦士》一詩“有窮者孟郊”一句,豈非與杜甫此句之句法頗為相近。然而韓愈之奇險,乃在惟以字句爭奇,而不能于感情意境上取勝,其奇險乃落空而無足取。至如杜甫此句,則不僅句法之奇崛而已,而其尤可貴者,乃在以此拗澀之句,寫出其一種中心多忤的嘆世之情?!罢绒肌睂懭酥蚊?,則既衰病而艱于行矣?!皣@世”寫人之心境,則滿懷悲慨徒托之嘆息矣。然后用“者”字作一收束,頓挫極為有力,再以“誰子”二字接轉(zhuǎn),則此杖藜而嘆世者,果何人哉,乃竟形貌如此之衰,心情如此之痛乎。此句悲慨極深,乃全在用“者”字之音節(jié)拗澀停頓中表現(xiàn)出來,這又豈是僅知于字面學杜甫之奇險的人之所能企及。至于末一句“泣血迸空回白頭”,乃承上句而來,寫其嘆世之悲,有至于如此者。杜甫往往以“泣血”寫其深沉之悲苦,如其《得舍弟消息》一詩之“啼垂舊血痕”,《遣興》一詩之“拭淚沾襟血”,讀之皆使人深為其悲苦所感動,以為杜甫所泣者,固當真是血痕而非淚點也,唯是前所舉二句之泣血,尚復有垂痕可見,有衣襟可沾,今日在此高樓之上,滿懷嘆世之情,乃竟至泣血迸空,更無可供沾灑之地,既寫出樓之高,更寫出情之苦。而“回白頭”三字,則使人讀之尤覺可哀,何則?滿頭白發(fā)而望空回首,此中固有多少抑郁無奈之情在也,讀者當于此深加體味,則知其一片違拗艱苦之情,皆在此一回首之中矣。通觀此詩,以拗折艱澀之語,寫抑郁艱苦之情,既得聲情相合之妙,而復能于拗折中把握一份法度。首聯(lián),以拗句起,以拗句救。頷聯(lián)把握律詩之重點,而卻于工整中見奇險之致。頸聯(lián)復以下句之拗救上句之拗,而又于聲律之拗折中,把握了對偶之工整。尾聯(lián)于第七句用一“者”字,以散文之句法入詩,復接以“誰子”二字,作疑問之口氣喚起末句,極得頓挫振起之妙。像這樣的詩,其所把握的,乃是形式與內(nèi)容相結(jié)合的一種原理與原則,雖然不遵守格律的拘板的形式,卻掌握了格律的精神與重點。毛奇齡曾評杜甫拗律云:“杜甫拗體,較他人獨合聲律,即諸詩皆然,始知通人必知音也?!保ㄒ姟赌簹w》詩《仇注》)所以,杜甫此種變體之拗律,雖是橫放杰出于聲律之外,然而卻實在是深入于聲律的三昧之中了。因此,我以為此種變體之拗律,與另一種謹守格律,而于格律之拘限中作騰擲跳躍的正格律詩,實在乃是同一種成就的兩種表現(xiàn)。這兩種表現(xiàn),都說明了杜甫已經(jīng)深得律詩之三昧,達到了出入變化運用自如的地步。如果單純以欣賞而言,則無論為正格為變體,杜甫此一階段的七言律詩,都自有其值得賞愛之處。但如果以七言律詩之演進而言,則自然仍當以正格之作為主,至于拗律雖然易見飛躍騰拏之勢,而如果以詩體演進之理論言,則拗律畢竟只是側(cè)生旁枝。即如宋代之黃山谷,有心專致力于拗體之嘗試,后人甚至為之定立了單拗、雙拗、吳體種種名目,其于拗律之寫作,可以說頗有成就了,而觀其所作,實在只是求奇取勝。因為正格的謹守格律的七律,如果沒有高才深情,便容易流于庸弱,山谷蓋深明此理,所以乃以拗折為古峻,這在形貌與音律方面確實有化腐朽為神奇之用,但此與杜甫之以拗折之筆寫拗折之情,把一片沉哀深痛都自然而然地表現(xiàn)于拗律之中的作品,當然不可同日而語。不過杜甫的拗律,確曾為后人開了一條門徑,使后人得了一個避免流于平弱庸俗的寫七律的法門。這一點就杜甫之七律對后世之影響而言,已是極可注意的一件事。不過,以拗折避平弱,畢竟只是別徑,謹守格律而能不流于平弱的作品,才是正格的更可注意的成就。
(葉嘉瑩系南開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感動中國2020年度人物”。本文經(jīng)葉嘉瑩審定授權本刊發(fā)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