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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耒陽溪夜行》是張九齡作嗎

2024-08-06 00:00趙睿才
博覽群書 2024年6期

耒陽,向被譽為荊楚名區(qū)、三湘古邑。這里有一條圣靈的耒陽溪,發(fā)源于湖南省汝城縣耒山、桂東縣萬洋山,上游與郴水相接,流經(jīng)耒陽縣,西北流至衡陽入湘水,是唐代從衡陽逆水南下的一條重要水道。耒水流域發(fā)生過不少神奇故事:耒陽,據(jù)說是炎帝創(chuàng)耒之地,后來養(yǎng)育了造紙術的發(fā)明家蔡倫,張良、杜甫、韓愈、朱熹、張栻、湛若水、鄒守益等都與耒水情牽意連。下面談的這個故事圍繞著張九齡、戎昱二人和一首詩《耒陽溪夜行》展開。

張詩乎戎詩乎

乘夕棹歸舟,緣源路轉(zhuǎn)幽。

月明看嶺樹,風靜聽溪流。

嵐氣船間入,霜華衣上浮。

猿聲雖此夜,不是別家愁。

——張九齡《耒陽溪夜行》

乘夕棹歸舟,緣源二轉(zhuǎn)幽。

月明看嶺樹,風靜聽溪流。

嵐氣船間入,霜華衣上浮。

猿聲雖此夜,不是別家愁。

——戎昱《耒陽溪夜行》

署名戎昱詩有自注“為傷杜甫作”,署名張九齡詩無此自注;二詩詩句的差異還在第二句,“緣源二轉(zhuǎn)幽”是戎昱詩,張詩作“緣源路轉(zhuǎn)幽”。

從二詩的有關文獻看,《文苑英華》卷一六六“地部八”作《耒陽溪夜上》,同書卷二九十一“行邁三”作《耒陽溪夜行》,均無題下注?!短圃娖穮R》卷五八、《唐詩紀》卷五四、《永樂大典》卷八六四八、《唐詩類苑》卷一百十三、《詩雋類函》卷一百十、《唐詩歸》卷五、《全唐詩》卷四八等都主張詩,如熊飛《張九齡集校注》卷三:“約為開元四年(七一六)辭官南歸途經(jīng)耒陽溪時作?!?/p>

《唐音統(tǒng)簽》卷二八九、《大明一統(tǒng)名勝志》之《衡州府》卷十二、《(萬歷)湖廣總志》卷第八三、《全唐詩》卷二百七十作戎昱詩,其中《統(tǒng)簽》和《全唐詩》有自注“為傷杜甫作”。具體說,《統(tǒng)簽》之《丁簽》三十六《戎昱集》詩下注云:“自注為傷杜甫作?!边@是目前見到的較早的有自注的文獻。有意思的是,《統(tǒng)簽》卷八○又錄作張九齡詩,且無自注。又《杜詩詳注》之《諸家詠杜續(xù)編》、聞一多《少陵先生年譜會箋》、王達津《唐詩叢考·戎昱生平系詩》、傅璇琮《唐代詩人叢考·戎昱考》等都一致作為戎顯詩并加以征引。

兩股勢力都很大,到底是誰作?從題下自注“為傷杜甫作”看,明確是杜甫卒歿以后作。考張九齡生于678年,卒于740年,而杜甫卒于770年,無論如何,張九齡無法見到杜甫的死。如果“為傷杜甫作”不偽的話,斷不是張九齡之作。如果自注為后人妄加或偽托的話,有可能是九齡之作,也有可能是戎昱之作??墒?,主張九齡作者都沒有解決“為傷杜甫作”是誰加上的問題,只簡單地歸于后人偽托,似乎沒有說服力。從時間節(jié)點上看,也有問題(詳下文)。不管有無自注,都有可能是戎昱作(亦詳下文)。傅璇琮《唐代詩人叢考·戎昱考》說:“觀詩題與題下注,以及詩意,當然是杜甫卒于耒陽后,戎昱曾經(jīng)行此地,有感而作。”具體時間沒說,大歷五年杜甫去世之后是沒有問題的。

很可能是戎詩

先從戎昱謁見杜甫說起。戎昱見杜甫故事的文獻依據(jù)是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卷一六:

《戎昱集》五卷,唐虔州刺史扶風戎昱撰。其侄孫為序言:“弱冠謁杜甫于渚宮,一見禮遇。”集中有哭甫詩。世所傳“在家貧亦好”之句,昱詩也。

后來,馬端臨《文獻通考》卷二三二全襲此說。看來,戎昱侄孫所作序今雖不見,宋人陳振孫蓋親眼見過,因而這個題解是較為可信的。有學者懷疑其真實性,并說“其侄孫之偶爾疏忽或陳氏之抄誤”,“集中有哭甫詩”不應是此詩,并說“詩意根本看不出什么‘傷’的意思”,這似乎有些臆斷。更有甚者,有主張九齡的學者以為此詩表現(xiàn)的是“一種歸心似箭、滿懷喜悅的情調(diào)”。若是這樣,詩的尾聯(lián)又是“猿聲”又是“別家愁”該怎樣理解?真實情況是:張九齡開元四年(716)南歸的主要原因是“不協(xié)時宰”,借秩滿“拂衣告歸”,哪有“喜悅”可言!

這里的渚宮,是楚國的宮名,故址在江陵。戎昱是荊南(江陵)人,約生于玄宗天寶初年,少年時曾經(jīng)安史之亂。戎昱的科舉功名,《唐詩紀事》云他舉進士后為衛(wèi)伯玉所辟,《唐才子傳》云舉進士不第。中還是不中,至今仍是疑問。大歷元年(766)戎昱曾由劍門之蜀拜見過岑參,大歷二年秋,戎昱從成都回到江陵,旋入荊南節(jié)度使衛(wèi)伯玉幕為從事?!犊S讀書志》謂“又為衛(wèi)伯玉荊南從事”,正指此,而且有《觀衛(wèi)尚書九日對中使射破的》詩為證。杜甫大歷三年三月來江陵,有《奉呈江陵幕府諸公》詩,詩中說:“王門高德業(yè),幕府盛才賢?!眲t此一時段戎昱在江陵謁見杜甫的可能性很大:從時間和二人的行跡看確有可能。是年秋末杜甫移居公安,年底又赴湖南,此一時段謁見已不大可能??傊@次謁見是可信的,并為后來寫傷杜甫詩埋下伏筆。反過來說,如果戎昱沒有見過杜甫,不太可能寫詩悼念一個與自己素昧平生的人。在這種情況下,戎昱寫下這首《耒陽溪夜行》,題下自注說“為傷杜甫作”,可見戎昱對杜甫的敬重。

因而,在沒有解決“為傷杜甫作”的來歷之前,作戎昱詩較為妥當??贾T史料,大歷五年冬杜甫辭世時,戎昱正流寓朗州,他大概會聽到消息。戎昱作此詩,從時間節(jié)點說有三種可能:一是約在大歷八年赴桂州刺史桂管觀察使李昌巙幕府時,耒陽是行經(jīng)之地。戎昱蓋從家鄉(xiāng)荊南(江陵)起身,南下穿過洞庭湖和長江而入湘江,在衡陽入耒水“緣源”上行,即是詩句所說“緣源二轉(zhuǎn)幽”,此“二轉(zhuǎn)”即是再轉(zhuǎn),蓋謂由湘江入耒水?!杜f唐書》卷十一《代宗紀》記,大歷八年九月,“戊戌,以辰錦觀察使李昌巙為桂州刺史、桂管防御觀察使”。同書卷十二《德宗紀》上云,建中二年二月乙未,“以桂管防御觀察使李昌巙為江陵尹兼御史大夫、荊南節(jié)度等使”??梢源_定,李昌巙在桂州的時間是大歷八年九月到建中二年二月。據(jù)《郡齋讀書志》卷十八《戎昱集三卷》云,初,李氏廉察桂林,月夜聞鄰居吟詠之音,“遲明訪之,乃昱也,即延為幕賓”。從此“初”字看,戎昱入桂州幕府,應在李氏刺桂州后不久,即九月以后,“霜華浮衣”成為可能。因是離家赴任,因生“別家愁”。王達津《唐詩叢考》認為,大歷七年(772),戎昱三十八歲。似去桂林任職,路過耒陽,作有《耒陽溪夜行》詩,有道理。然而,從李昌巙為桂州刺史的時間看,似乎晚了一年。

二是大歷十一年再赴桂州幕途中。據(jù)傅璇琮《唐代詩人叢考·戎昱考》,戎昱有《哭黔中薛大夫》詩,薛大夫即薛舒。據(jù)韋建《黔州刺史薛舒神道碑》,薛舒大歷十年四月卒,十一年七月返葬于京兆萬年縣棲鳳原。戎昱哭薛詩即作于薛舒北葬長安時,從詩句“夜郎城外誰人哭,昨日空余旌節(jié)還”看,戎昱應是參加了薛舒的葬禮。此年秋,戎昱再返桂林,這是他第二次入桂,有《再赴桂州先寄李大夫》詩為證。這次從長安出發(fā),先沿長安到襄荊驛路東南行,出藍關,經(jīng)商州,出武關,經(jīng)鄧州內(nèi)鄉(xiāng)、南陽抵江陵,行一千一百余里;后從江陵沿長江南下入洞庭湖,再入湘水,至衡陽逆耒水西南行郴州,然后水陸兼程到達桂州。途中再過耒陽溪,寫下《耒陽溪夜行》一詩。三是貞元十二年(796)赴虔州刺史任時作。據(jù)陶敏《中唐詩人事跡小考》知,戎昱貞元十二年在虔州刺史任。虔州,即今江西贛州。這次是從長安赴虔州,其南下路線也以江陵為中轉(zhuǎn)站。然后沿長江順下洞庭湖,出洞庭逆湘水經(jīng)潭州到衡陽,在衡陽逆耒水南下,經(jīng)耒陽到汝城、廬陽,陸行到大庾順贛水支流貢水至虔州。綜合以上三種情況,赴虔州這次可能性較大。何以言之?一是兩次入桂州還有一條便捷水路:在衡陽繼續(xù)逆湘水西南行,經(jīng)祁陽、湘源,在臨源入靈渠到達桂州,這樣就繞開了耒水,當然也不排除專程赴耒水的可能。二是杜戎二人行跡相合,三是時代背景使然。貞元、元和的到來,隨著韓愈、元稹、白居易執(zhí)詩壇牛耳,杜甫與李白一起被重新認識,他們追摹李杜,并稱“李杜”。戎昱赴虔州之前,一直來往于長安和洛陽之間,杜甫地位的升高他不會不知道。如今當他駛?cè)氘斈甓鸥κ芾逄斓鸟缢畷r,寫下這首“不是別家愁”的詩而“傷杜甫”,應是更合情理。

應該不是張詩

《耒陽溪夜行》署名張九齡,較早見于《文苑英華》卷一六六,題作《耒陽溪夜上》,同書卷二九一題作《耒陽溪夜行》。此詩又載于《曲江集》和明銅活字本《張九齡集》卷四,從以上各本情況來看似是張九齡詩,且張九齡乃韶州曲江人,耒陽溪亦為其南行必由之路。

張九齡作詩的時間起碼有四種可能,前提是沒有“為傷杜甫作”這一自注。一是開元四年。是年,張九齡以秩滿為辭,去官歸養(yǎng)。從長安到曲江的路線:北段同戎昱從長安出發(fā)路線(見上),南段從江陵出發(fā),沿長江南下入洞庭湖,再入湘水,至衡陽逆耒水南下達韶關。主張九齡作者認為此詩是其南還時作,時間是此年深秋,如顧建國《張九齡年譜》、熊飛《張九齡年譜新編》主之。然而,關于其具體時間都沒有深究??紡埦琵g開元前四年的主要事跡和行跡可知,先天元年(712)八月遷左拾遺,直到開元四年,“以四考為限”,此所謂“秩滿”;開元四年正月,尚書李乂卒于長安,張九齡作《和姚令公哭李尚書乂》詩,則此時尚在京師;此年秋離京入湘作《南還湘水言懷》,中云:“江間稻正熟,林里桂初榮?!卑凑P谐?,不久會在衡陽入耒水南行。然而,從“稻正熟”“桂初榮”看,此時耒水蓋未及下霜。因而,與《耒陽溪夜行》詩“霜華衣上浮”不合。又,張九齡是歸家,與“別家愁”亦不合。

二是開元十四年,謂張九齡往祭南海途中作,何格恩《張九齡年譜》和《張曲江詩文事跡編年考》、劉斯翰校注《曲江集》所附簡譜、陶文鵬《盛唐山水田園詩歌賞析》主之。然則,考《冊府元龜》卷一四四帝王部弭災二云,“玄宗開元十四年六月丁未,以久旱分命六卿祭山川”,詔曰:“太常少卿張九齡祭南岳及南?!?。時間是六月,即便行一個月左右至耒水,也與霜景詩意不合。三是開元十八年,張九齡轉(zhuǎn)授桂州刺史兼嶺南按察使,便道歸省途中作。此制書落款時間是“開元十八年七月三日”,即便行一個月左右至耒水,也不會下霜,故亦與霜景詩意不合。四是開元二十五年夏四月,張九齡貶荊州大都督府長史,五月赴荊州上任。開元二十八年春請假南歸掃墓,由荊州回到韶州曲江,五月七日卒于韶州曲江之私第。此與詩意相差更遠。

綜上四條,與詩意較近的只有開元四年這次,然而還是不能切合到“霜華衣上浮”上。這樣一來,將《耒陽溪夜行》歸到九齡頭上似有不安,這里且不論“為傷杜甫作”的真?zhèn)螁栴}。

當然,有論者抓住“歸舟”“緣源”說事,認定張九齡從長安歸家,在衡陽入耒水南下;而戎昱的家鄉(xiāng)是荊南(江陵),他要歸家中間隔著洞庭湖和長江,若溯耒水南下,是南轅北轍。表面上看,此觀點沒有問題。深究之,發(fā)現(xiàn)不能自洽處有二:一是太拘泥這個“歸”字。其實,“歸”字除了“回家”之意,還有歸赴、去往、趨向等意,戎昱赴桂州幕府、赴虔州任也可用之;二是沒有交待戎昱回家的起始點。據(jù)可考的歷史事實是:戎昱兩入桂州、一赴虔州,若走耒陽溪水路的話,都可用“歸舟”,而且是“緣源”南行。

主張九齡詩者還說此詩沒有傷悼之詞及涉杜甫之語。其實不然,前三聯(lián)寫沉寂的幽路(水路)、靜風,肅煞的“嵐氣”,冰冷的“霜華”都是借實景暗寫杜甫生前的困頓和身后的寂寞。末聯(lián)“猿聲雖此夜,不是別家愁”更被忽視了,此聯(lián)的意思是:耒陽溪上夜行中,猛聽得斷腸的猿聲,愁思油然而興,不為別家的戎昱自己,實為傷杜甫之亡也。

胡震亨《唐音癸簽》卷二六說:

大歷才子及接開、寶諸公相倡和者,未可縷指。錢起、司空曙之于王維,戎昱之于杜甫,其尤著者。

這里所言戎昱對杜甫的接受和敬重,正好照應了胡氏《唐音統(tǒng)簽》選錄《耒陽溪夜行》詩且加“自注”,看來胡氏堅定地認為此詩是戎昱作,那些主張九齡作者似找不到有力證據(jù)推翻它。有論者說,這是《全唐詩》的漏注,也有武斷之嫌。《全唐詩》確有不少問題。康熙四十四年(1705)命編《全唐詩》,就是用范氏家藏《唐音統(tǒng)簽》為底本,合季振宜《全唐詩》等唐詩集,參互校訂、增補而成的。因而《全唐詩》把帶自注的《耒陽溪夜行》詩放在戎昱名下,把無自注的放在張九齡名下,其文獻依據(jù)蓋為《唐音統(tǒng)簽》。

且不論杜甫是否卒葬于耒陽,可以確認的是:大歷五年四五月間,杜甫確曾由潭州到衡陽,在衡陽入耒水到達耒陽縣的方田驛,在水上挨了五天餓。僅就此事而言,也是可“傷”的。因而,后來戎昱再行耒水之上,追憶當年謁見情事、緬懷杜甫晚年悲慘遭際,其“傷”更是自然之事。今天,我們懷疑乃至否定杜甫卒葬于耒陽,但不能由此完全否認中晚唐人的認知,如鄭谷、羅隱、曹松、齊己、崔玨等均寫詩謂杜甫卒葬于耒陽。且不管耒陽杜墳之真假,相當一部分士人起碼在心理上是認同的,他們憑吊、題詠不絕,甚至影響到兩唐書杜甫傳的寫作,他們竟誤采小說家言入傳了。退一步說,即使戎昱認為杜甫卒葬于耒陽,并寫詩傷悼之,也無可厚非。在沒有徹底搞清楚自注是誰加的、為什么加之前,不要輕言后人妄加或偽托,還是判給戎昱較為妥當。

(作者系文學博士,山東大學儒學高等研究院文學所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