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辰越 林綱
摘要:近期流行于以新浪微博為代表的網(wǎng)絡社交平臺中的獨白式話語“想死”并非表達字面用意,而是在實施間接言語行為,分為抱怨、稱贊、描述三類,且具有去“面子威脅”化、真實性增強與功能性減弱、既直接又間接的特征。其流行動主要緣于網(wǎng)絡語言的語義磨損與娛樂化傾向、身份認同與心理認同驅動下的順應。
關鍵詞:“想死”;間接言語行為;認同;順應;語義磨損
中圖分類號:H146.3? ? ? ?文獻標志碼:A? ? ? 文章編號:1672-0768(2024)02-0050-07
學界對含“死”的結構研究豐富,涉及定性問題時多數(shù)學者將處于補語位置的“死”分為結果補語和程度補語兩類,如及軼嶸認為“X+死+了”結構中位于“死”之前的封閉類口語詞“X”的不同分類下補語“死”的分類也不同,但大體上分為結果補語和程度補語兩類,并且提出程度補語是由結果補語演化而來[ 1 ];侯瑞芬依據(jù)呂叔湘先生對“死”的三種分類將“X死”結構中的“死”分為結果補語A1A2類與程度補語B類[ 2 ]。另有一些學者從歷時的角度探討了“死”詞義由實到虛的語法化過程,如付哈利認為“死”由“生命的結束”隱喻出表示程度的副詞[ 3 ],倪峰山在付哈利的基礎上提出“死”的語法化至今仍在進行,以及未來“死”可能會完全虛化為詞綴[ 4 ]。在當今的語言使用中,雖然作為虛化義的“死”如“笑死”“困死”“餓死”仍頻繁出現(xiàn),但網(wǎng)絡平臺掀起的一陣“想死”熱中“死”不表虛化義:
(1)你們至今還健在,可想死俺了!(ccl語料庫)
(2)想死,但感覺該死的另有其人。(新浪微博)
例(1)的“想”是本義,表想念、懷念;“死”是虛化義,表程度。例(2)中“想”是引申義,表希望、想要;“死”是本義,表生命終止。由此可知,近期流行表達“想死”不同于學界研究的虛化用法。結合語料發(fā)現(xiàn),“想死”在使用中其“希望生命終止”的字面用意被弱化,作用不再是陳述一種心理愿望,而是實施言語行為。本文除特別標注來源的語料,其他語料均選自新浪微博。
一、“想死”的間接言語行為定性與分類
獨白式話語“想死”不具有施為性,根據(jù)言語行為理論可以將其定性為間接言語行為,并分屬于三種不同類別。
(一)間接言語行為的判定
Searle在Austin言語行為理論的基礎上提出了“間接言語行為”[ 5 ] 30,即通過實施一種言語行為來間接地實施另一種言語行為。新浪微博等公共平臺上頻繁出現(xiàn)的“想死”與直接表達字面用意的“想死”存在區(qū)別,試看以下二例:
(3)在家里,她伸出自己的兩只沾滿銹跡的手給媽媽看,說是想自殺時,扒鐵欄桿沾上的?!拔?guī)状蜗胨溃€是沒敢?!保╟cl語料庫)
(4)該睡的時候睡不著,不能睡的時候困得想死。
結合兩例各自的語境分析,例(3)的上文語境包含“想死”完整前提,因此“想死”具有邏輯的真值;例(4)的語境無法為“想死”的真假提供可靠依據(jù),更多側重“程度”的描寫。我們可以借助施為性言語行為的四大規(guī)則中的“真誠規(guī)則”對以上兩類言語行為進行判定[ 6 ]。真誠規(guī)則指只有當說話人希望做某事時,才能說出某一命題,滿足真誠條件是遵守以言行事行為構成性規(guī)則的一部分。例(3)中說話人已經(jīng)實施過“嘗試自殺”的行為,因此她所說的“幾次想死”代表她曾經(jīng)真的希望“結束生命”,“想死”在該語境中屬于施為性言語行為。根據(jù)Searle對以言行事行為的分類[ 5 ] 12-15,例(3)中“想死”屬于闡述類(representatives),說話人希望“結束生命”,因此實施宣稱的言語行為。例(4)中說話人只是以夸張的方式表達困倦的程度,并不是真的希望“結束生命”,因此不符合真誠規(guī)則。它實際上是通過實施宣告的言語行為來間接實施抱怨的言語行為,屬于間接言語行為。
Searle將間接言語行為分為規(guī)約性和非規(guī)約性兩種[ 5 ] 35-39。規(guī)約性間接言語行為是指對字面用意作一般性推斷而得出的間接言語行為,也即這類言語行為是說話人“慣常”使用的一種格式。慣例與言語行為的關系存在一定爭議,但間接言語行為里的確有一些習慣的因素在起作用[ 7 ]。例(4)的“想死”處于格式“X得想死”中,而補語位置本身就帶有表程度義的趨向,整個話語的情感取向取決于“X”,因此聽話人只需要依照習慣就能知道說話人不是在實施宣告“希望死亡”的言語行為,而是在表達抱怨的語用用意。非規(guī)約性間接言語行為需要依靠交際雙方共知的語言信息與語境來推斷,如下例:
(5)每次回學校打車看到表上的數(shù)字不斷往上跳就想死。
我們無法依靠習慣推斷說話人是否在實施宣告“希望死亡”的言語行為,但是結合語境“出租車的計價表在不斷往上跳”我們可以調動這樣的共知信息:出租車按路程計費,超過起步里程后計價器會根據(jù)該時段的里程費計算當前路程所需費用,甚至一些地區(qū)出租車根據(jù)時間收費,因此計價器呈現(xiàn)說話人描述的“不斷往上跳”的情景。根據(jù)這些共知信息與語境我們可以推斷說話人并不是在實施宣告“希望死亡”的言語行為,而是在抱怨需要支付的出租車費用在不斷提高。
由上述分析可知,本文討論的獨白式“想死”屬于間接言語行為,并根據(jù)其所處格式、語境的不同分為規(guī)約性言語行為和非規(guī)約性言語行為兩類。
(二)“想死”的間接言語行為類屬
根據(jù)Searle對言語行為的分類[ 5 ],網(wǎng)絡平臺流行的獨白式“想死”可以細分為三類:表達類(expressives)中的抱怨言語行為、表達類(expressives)中的稱贊言語行為、闡述類(representatives)中的描述言語行為。
1.抱怨言語行為
Searle認為抱怨言語行為表現(xiàn)了受損害一方的心理狀態(tài)[ 8 ]。“想死”作為抱怨言語行為實施時,其上下文語境包含了說話人對某一事件的抱怨。如例(5),說話人通過“想死”表達對眼看著出租車計價器數(shù)字上漲,要付的費用越來越高的抱怨。根據(jù)相關語料的分析,抱怨言語行為“想死”可以根據(jù)語境內(nèi)是否包含抱怨對象分為說明抱怨對象與未說明抱怨對象兩類。
(6)氣得想死。
(7)加班加得想死,基本連續(xù)一個月沒有休息日了。
例(6)中說話人通過“想死”表達其生氣程度很高,但并未說明生氣的原因,即該例屬于未說明抱怨對象的抱怨言語行為。例(7)中說話人通過“想死”表達其辛苦程度高,同時說明了抱怨的對象為“基本連續(xù)一個月沒有休息日”的高強度加班,因此該例屬于說明抱怨對象的抱怨言語行為。
說明抱怨對象的抱怨言語行為“想死”可以根據(jù)對象是否為自己,進一步分為抱怨他人/事與抱怨自己兩類。
(8)人不管多大年紀在跑八百的前一天晚上都會想死。
(9)一覺睡到現(xiàn)在,想死。
(10)車票好貴啊,想死。
(11)真的窮得有點想死。
例(8)的抱怨對象是八百米測試,例(9)的抱怨對象是說話人自己。八百米測試通常是學?;蚴钦n程要求的,不是說話人主動想?yún)⑴c的測試,因此它屬于抱怨他人/事的言語行為;“一覺睡到現(xiàn)在”的主語省略,但結合語境可知該句的主語應是說話人自己,并且我們可以推測該行為影響到了說話人原本的計劃或打亂了說話人原本的作息,因此說話人“想死”的抱怨對象是自己。例(10)與例(11)的抱怨話題都是經(jīng)濟,雖然前者產(chǎn)生的原因有說話人的經(jīng)濟事實因素在內(nèi),但本質上更偏重于抱怨外物;后者相較而言更偏重于抱怨說話人自己的經(jīng)濟狀況。因此例(10)屬于抱怨他事的言語行為,例(11)屬于抱怨自己的言語行為。
由于網(wǎng)絡平臺具有與當面交際不同的特性,將抱怨言語行為發(fā)表于新浪微博這樣的公眾平臺的說話人具有反應期待的模糊性,他們的抱怨對象大多不在現(xiàn)場,這與袁周敏對間接抱怨語分類的前提一致[ 9 ]。因此我們可以將抱怨他人/事的言語行為“想死”根據(jù)所抱怨的人或事的性質分為主觀和客觀兩類,其中客觀的抱怨對象為天氣、交通狀況等客觀情況,主觀的抱怨對象為給說話人帶來不利影響的施動者,既包含引起說話者不滿的人,也包含給說話者帶來利益損傷的事,如:
(12)前幾天冷得想死,現(xiàn)在熱得想死。
(13)電影難看得想死。
(14)甘肅省圖為啥不訂購萬方啊,想死。
例(12)中說話人抱怨的對象是忽冷忽熱的天氣,氣溫高低不隨說話人意志而變,屬于客觀的抱怨對象。例(13)中說話人抱怨電影難看,雖然沒有說明電影名稱,但可以據(jù)此推斷該電影的劇情、演員或是服道化方面不成熟,帶給了說話人不良的觀看體驗,因此說話人實際抱怨的是制作該電影的團隊。例(14)中說話人抱怨的對象是“甘肅省圖”,根據(jù)語境推斷其為“甘肅省圖書館”的省略形式。由于甘肅省圖書館沒有訂購萬方數(shù)據(jù)庫,給說話人的學習或工作造成了不便,因此說話人通過“想死”抱怨“甘肅省圖書館未訂購萬方數(shù)據(jù)庫”這件事。例(13)、例(14)的抱怨對象與例(12)的區(qū)別在于前者的抱怨雖本質上不是為了其受到的冒犯得到補償,但抱怨對象的冒犯行為是可控的,因而具有主觀性;后者的抱怨對象是不可控的,說話者的抱怨從根本上無法得到補償,因而具有客觀性。
2.稱贊言語行為
學界對稱贊言語行為的研究多集中在語義模式、話題分布、回應方式等方面[ 10 ]。其中對稱贊言語行為的話題分布研究得出的分類主要集中在外貌、財物、能力、成就這幾個方面[ 11 ]。獨白式話語“想死”作為稱贊言語行為在話題分布上與現(xiàn)實交際中的稱贊言語行為存在差異。
考察語料我們發(fā)現(xiàn),通過“想死”表達的稱贊主要包含兩個方面,一個是主要由說話人感官感知帶來的愉悅認知,另一個是由非感覺器官帶來的愉悅認知,通常需要經(jīng)過更復雜的心理認知處理。由說話人感官感知帶來的愉悅認知包括對外貌的稱贊、對景色的稱贊、對飲食口味的稱贊、對氣味好聞的稱贊等,其中對外貌的稱贊不僅包含稱贊別人,還包含稱贊自己。
(15)李峋(寸頭重逢版)黑色長款大衣夾著煙,走路帥得想死,不點開看的人吃大虧了!
(16)今天美得想死,又和小曹去商場shopping。
(17)每次去大草原看星空都想死在那里,太美了,太空曠了。
(18)果汁源玫瑰葡萄+伏特加好喝得想死。
(19)有自然不膩的桂花味兒香水嗎?桂花好聞得想死。
以上稱贊言語行為的稱贊對象都是通過說話人感官感知的:例(15)是對明星外貌的稱贊,例(16)也是對外貌的稱贊,但其稱贊對象不是別人,而是說話人自己。例(17)是對大自然美景的稱贊,例(18)是對說話人自己調制的飲品口味的稱贊,例(19)是對桂花香味的稱贊。
(20)笑得想死,下午下課路上全是騎自行車搖手機的。
(21)李峋很釣,不過公主心甘情愿被他釣。小情侶真是好磕得想死。
(22)如懿傳真的好看得想死了。
例(20)中說話人的稱贊言語行為是某事的詼諧效果引起的,例(21)的稱贊言語行為表達了說話人對人物配對關系的喜歡與支持,例(22)的稱贊言語行為與外貌等審美類的稱贊不同,更多地表達了說話人對這部影視作品的欣賞與期待。這一類稱贊言語行為的稱贊對象并非僅僅通過感官就能感知到,而是要經(jīng)過復雜的認知處理才能產(chǎn)生喜歡、欣賞等情感。
3.描述言語行為
“想死”在具體語境中無論屬于抱怨言語行為還是稱贊言語行為,都有其所指對象。雖然部分抱怨言語行為未說明抱怨對象,但這種抱怨對象的缺位只是語境信息不完善造成的,說話人在實施抱怨言語行為時其認知中有明確的抱怨對象。稱贊言語行為也是如此,并且有些語料中說話人稱贊、抱怨的對象會以配圖等形式體現(xiàn)出來。另有一部分語料,說話人所言“想死”沒有所指對象,其語境也非抱怨、稱贊,僅以極端化表達陳述當前的心理、生理狀態(tài),如:
(23)下午嘴饞買了杯生椰拿鐵,還是冰的,現(xiàn)在感覺整個人陷入一種想死的狀態(tài)。
說話人所言“想死”并不針對某一對象進行抱怨或稱贊,而是指向其修飾中心“狀態(tài)”?!跋胨赖臓顟B(tài)”的語用用意是一種不舒適、難受的生理狀態(tài),其重在描述,而不是表達,因此可以將這類“想死”歸為描述言語行為。根據(jù)具體語境中“想死”描述內(nèi)容的性質,可以將其分為積極描述、消極描述與兩種混合三類。
(24)白天積極向上,晚上開始想死。
(25)目前狀態(tài):幸福得有點想死。
(26)昨天幸福得想死,今天無聊得想死。
例(24)中包含的時間指示信息“白天”“晚上”形成一組對比,其意在配合各自分句中的其他信息表達兩個時段精神狀態(tài)相異的語用用意,說話人利用“想死”描述與“積極向上”相反的消極心理狀態(tài)。例(25)中的“想死”通過加強“幸?!钡某潭让枋龇e極的心理狀態(tài)。例(26)的兩個時間指示信息引導了兩個不同時段的不同狀態(tài),呈現(xiàn)“想死”的積極描述與消極描述共存的混合狀態(tài)。
二、獨白式話語“想死”的特征
流行于微博等社交平臺的獨白式話語“想死”因社區(qū)的虛擬性消除了實時反饋的壓力、面對面接觸的公開性等現(xiàn)實交際對話語使用的束縛[ 12 ],表現(xiàn)出去交際化的傾向,使獨白式話語“想死”具有與現(xiàn)實交際中言語行為不同的特征。
(一)去“面子威脅”化
Brown? &? Levinson認為,抱怨言語行為是一種典型的“威脅面子的行為”(FTA)[ 13 ],之后的許多學者都贊成這一觀點,并在這種觀點的基礎上進行研究[ 14 ],然而Vásquez以計算機為媒介的CMC的研究發(fā)現(xiàn)有些抱怨言語行為或許未對說話人和聽話人產(chǎn)生面子威脅[ 15-16 ]。因此網(wǎng)絡中的抱怨言語行為與現(xiàn)實交際中的抱怨言語行為存在“面子威脅”的差異性。說話人實施抱怨言語行為的目的在于期望受話人對其行為進行修正或對自己進行適當?shù)难a償[ 9 ]。因此,從說話人的期望出發(fā),根據(jù)前文對“想死”抱怨對象的分類,可以直接確認的是未說明抱怨對象的“想死”所指對象模糊,抱怨對象為客觀情況的“想死”不具有修正行為或給予補償?shù)默F(xiàn)實基礎,這兩類“想死”都不具有面子威脅性。
當說話人所言“想死”的抱怨對象具有主觀性,其反映期待的合理性也就得到了證實。但由于言語行為實施的語境是虛擬的,抱怨對象常常不在現(xiàn)場,說話人反映期待所指對象的針對性較弱,存在兩種指代傾向。以例(13)為例,假設說話人反映期待所指對象為該電影的制作團隊,即直接受話人,結合網(wǎng)絡信息流通的快速性,說話人的抱怨正好被抱怨對象瀏覽到的概率較低,即說話人本就明確“對方修正其行為或對自己進行適當補償”這樣的期待實現(xiàn)的可能性較小,此時的抱怨言語行為的面子威脅程度也就相對較低。如果說話人想加強抱怨對象的針對性并明確其希望得到補償?shù)钠谕麜r,會使用微博話題或“@”的方式,此時抱怨言語行為的面子威脅程度也隨之提高:
(27)#川外被爆18元盒飯不斷出現(xiàn)異物#很想死,大學生不是人對吧。
說話人反映期待的另一種指代傾向是針對間接受話人,即可能瀏覽到該抱怨話語的微博使用者。由于間接受話人并非抱怨對象,說話人的反應期待也就不是期望受話人對其行為進行修正或給予適當補償,此時的抱怨言語行為也就不具有面子威脅性。
當說話人所言“想死”的抱怨對象為自己時,損害了自己的積極面子,但對其間接受話人不會產(chǎn)生面子威脅。在現(xiàn)實交際中的抱怨言語行為具有明確的交際意圖,說話人反應期待所指對象的針對性較強,也就具有較強的面子威脅性。因此,網(wǎng)絡流行的獨白式話語“想死”用于抱怨時,在某些情況下仍具有面子威脅性,但整體相較現(xiàn)實交際中的同類言語行為具有去“面子威脅”化特征,直接受話人也就是抱怨對象并不是說話人反應期待的主要對象。
(二)真實性增強與功能性減弱
稱贊言語行為的話語結構是一種“配對性結構”(adjacency? pair),它滿足了聽話人的積極面子需要,起到“社會潤滑油”的作用[ 17-18 ],因此說話人可以利用稱贊言語行為改變說聽雙方的關系張力,減小雙方的社會距離。由于說話人的交際意圖在稱贊言語行為中的重要地位不可取消,其話語的真實性也就需要結合具體語境進行商討。我們轉引劉梅以外貌為話題的稱贊言語行為的一例語料與例(15)進行對比[ 10 ]:
(28)王按:“您是王坤董事長吧,沒想到您這么年輕?!?/p>
說話人王按使用了“您”“董事長”兩個表示尊敬的稱謂語,說明說聽雙方原始的社交距離較遠,稱贊言語行為的使用在該語境下包含說話人明顯的社交意圖,即發(fā)揮稱贊言語行為調節(jié)雙方社交距離的功能,這樣的話語策略實質上削弱了話語的真實性,聽話人更傾向于將其理解為社交套式。例(15)中說話人通過“想死”稱贊的對象既不是其交際對象,也不是完全意義上的受話人,因為稱贊對象“李峋的扮演者”瀏覽到該話語的可能性較小,說話人的稱贊言語行為也就不以改變社交距離為目的。這種策略性的減弱實質上增加了話語的真實性,例(15)的主要受話人是微博的其他使用者,他們?yōu)g覽到此條微博時不會如例(28)的聽話人一樣懷疑稱贊的真實性甚至將其理解為社交套式,反而會因“想死”語義表達的極端性更加相信說話人的話語。
同樣是稱贊人的外貌,網(wǎng)絡語境與現(xiàn)實交際中的稱贊言語行為具有如上差別。而網(wǎng)絡中通過“想死”表達的稱贊較少位于交際語境下,其稱贊對象也較現(xiàn)實交際中的稱贊言語行為更加廣泛,只要能給說話人帶來愉悅認知的事物都可以用“想死”表達稱贊。因此相比于現(xiàn)實交際中的稱贊言語行為,網(wǎng)絡流行的獨白式話語“想死”用于稱贊時具有話語的真實性增強與策略的功能性減弱的復合特征。
(三)既直接又間接
作為任何人都可以訪問的公共文本,其受眾可以針對特定者、非特定者或同時包含兩者[ 15 ]。以微博為代表的網(wǎng)絡平臺,其使用者發(fā)布的獨白式話語的受眾即上文討論的直接受話人和間接受話人在不同的語境中難以明確對應。但可以確認的是,說話人的心理預設包含其對雙重受眾的認知,這一與現(xiàn)實交際受眾的差別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網(wǎng)絡平臺言語行為的使用,使獨白式話語“想死”表現(xiàn)出既直接又間接的復合特征。
無論說話人的意圖是什么,其話語中“想死”具體是哪類言語行為,他與話語受眾的身份都不是透明的,這也就使得說聽雙方同時具有身份的隱匿性與身份地位的一致性特征[ 19-20 ]。因此,面對面交際中為了遵循禮貌原則而帶來的話語規(guī)約在網(wǎng)絡中被弱化,表達方式也就由委婉、含蓄轉變?yōu)橹苯?、明確。網(wǎng)絡語境中部分極端化表達,如“氣吐了”“美哭了”“X得要命”,都可以用以表達說話人的極性主觀色彩,但“死亡”本是從古至今都禁忌的話題,獨白式話語“想死”通過禁忌性增強話語的夸張色彩,更加凸顯了其直接性特征,也有助于說話人話語蘊含情感的涌現(xiàn)。
另一方面,說話人本可以通過具有針對性的具體描述表達抱怨、稱贊,或是描述說話人當下的狀態(tài),但通過“想死”可以間接實施多種類型的言語行為。網(wǎng)絡語境中部分極端表達同“想死”一樣具有直接性特征,如“自殺”,雖然因為詞語的敏感性只能呈現(xiàn)于新聞等機構話語,個人話語中只能用諧音“紫砂”“自鯊”等代替以傳達話語意圖,但這類話語只能用于情緒的表達,不能作為“描述言語行為”陳述說話人當下的狀態(tài)。因此,無論從話語表達還是言語行為的角度,獨白式話語“想死”具有間接性特征,且較其他直接性較強的極端表達賦有多維的施為用意。
四、獨白式話語“想死”的流行動因
獨白式話語“想死”在網(wǎng)絡平臺的流行可以從語言本體、說話人兩個角度進行探究,其中語言本體角度體現(xiàn)為網(wǎng)絡語言的語義磨損與娛樂化傾向,說話人角度體現(xiàn)為心理認同與身份認同驅動下的順應過程。
(一)語義磨損與娛樂化傾向
互聯(lián)網(wǎng)的出現(xiàn)打破了口語和書面語使用之間的嚴格區(qū)隔,人們在此場景中的交際或是獨白,可以輕易將口語化特征代入文字表達中,使網(wǎng)絡語言同時融合了口語和書面語的特征元素[ 15,21 ]。語義的“磨損”作為一種普遍的語用現(xiàn)象本就存在于現(xiàn)實的語言使用中[ 22 ],網(wǎng)絡語言書面語與口語的雙重特征則加速了語義的“磨損”?!跋胨馈钡牧餍畜w現(xiàn)了網(wǎng)絡語言使用中“程度”義的磨損現(xiàn)象。比如人們抱怨電影難看不用“很”“非?!倍谩半y看得想死”,稱贊景色宜人不說“很美”而說“美得想死”,描述身體不適不說“非常難受”而說“想死的狀態(tài)”。原本表程度的修飾詞在網(wǎng)絡語用過程中加速磨損衰減,其表達的情感也隨之弱化,越來越多使用者選擇程度義更高的詞表達情感,造成了使用者情緒閾值的拉高[ 21 ],不牽扯“生死”都無法準確傳遞思想與情感。因此“想死”這一語言形式在網(wǎng)絡中“膨脹”,一個能指可以對應數(shù)個所指[ 23 ],多種間接言語行為都能通過“想死”實施。
除此之外,語言狂歡是網(wǎng)絡文化娛樂化的表征[ 23 ],網(wǎng)絡語言使用的隨意性也體現(xiàn)了使用者對娛樂效果的追求。通過極端化的語言表達形式宣泄情感、進行自嘲不僅是追求他人的認同,更是迎合網(wǎng)絡文化娛樂化的特征做出的調整。
(二)認同驅動下的順應
Verschueren認為語言的使用過程其實也是選擇語言的過程,這種選擇過程體現(xiàn)了交際者調控語言的元語用意識[ 24-25 ]。說話人實施抱怨、稱贊、描述的言語行為時對“想死”這個詞的選擇體現(xiàn)了心理認同與身份認同驅動下的順應過程,凸顯了說話人的意識程度。
1.心理認同
網(wǎng)絡族群的身份不是同質的,可以根據(jù)信息的共享和選擇的自由進行邊界的劃分[ 26 ]。說話人利用“想死”實施抱怨、稱贊、描述時包含的話題同時也是傳遞的信息,整個話語可以分成認知信息與情感因素兩部分。說話人在微博的獨白存在這樣的認知假設:瀏覽到該話語的“潛在受話人”中存在與說話人有共享信息的人,該共享信息不僅使雙方產(chǎn)生身份的認同,還能引起受話人的情感認同。比如例(11)包含認知信息“電影”與情感因素“抱怨電影制作團隊”兩部分內(nèi)容,說話人假設該話語會引起同樣看過該電影,且認為該電影難看的潛在受話人的心理認同。例(16)包含認知信息“果汁源玫瑰葡萄+伏特加”與情感因素“稱贊該飲品搭配口味好”兩部分內(nèi)容,說話人一方面希望得到同樣嘗試過“果汁源玫瑰葡萄+伏特加”這個搭配的潛在受話人的心理認同,另一方面也希望沒有嘗試過該搭配的潛在受話人在其稱贊下進行嘗試,并構建心理認同。因此,說話人在語言選擇過程中順應潛在受話人的認知信息和情感因素,以獲得潛在受話人的心理認同。
2.身份認同
語言不僅是交際的工具,更是文化身份的象征。共同的語言身份特征將相同文化背景的族群鏈接在一起[ 27 ],而處于同一群體中的成員能獲得社會身份認同,從而產(chǎn)生歸屬感。“想死”在網(wǎng)絡言語社區(qū)中被大量網(wǎng)民用來作為實施間接言語行為的表達方式,而在現(xiàn)實交際中“想死”仍帶有較重的實義色彩,易引起聽話人的誤會,因此“想死”主要流行于網(wǎng)絡言語社區(qū)。其原因除了說話人追求語言形式的求新求異之外,還有從眾心理的推動作用。“想死”在網(wǎng)絡語言的使用中逐漸使人們的思想和觀念發(fā)生微妙的轉變,最終導致對這種新生用語的認可[ 28 ]。這種大眾的認同心理使“想死”成為網(wǎng)絡族群身份的標志,為了凸顯身份認同,說話人在話語結構方面作出順應,完成語言身份的主動認同。
五、結語
不同于傳統(tǒng)話語中“希望生命終止”的字面用意或“極度想念”的虛化用法,以新浪微博為代表的網(wǎng)絡平臺中流行的獨白式話語“想死”是說話人在實施抱怨、稱贊或描述的間接言語行為,并且表現(xiàn)出去“面子威脅”化、真實性增強與功能性減弱、既直接又間接的諸多特征。從語言本體、說話人兩個角度探究獨白式話語“想死”流行的動因,網(wǎng)絡語言的語義磨損與娛樂化傾向、心理認同與身份認同驅動下的順應是其重要因素。網(wǎng)絡平臺其他類似“想死”的極端化表達同樣屬于間接言語行為,并可以用“想死”的流行動因進行解釋。此外,可能存在部分網(wǎng)友混在大量間接言語行為“想死”中說出表字面用意的“想死”的情況,本研究對于分辨兩類表達并適度引導網(wǎng)民的心理健康發(fā)展具有一定意義。
由于語料來源范圍的局限,本研究未對網(wǎng)絡交際會話中的“想死”展開討論,且未能進一步量化分析。今后的研究可以拓寬語料來源,并結合多模態(tài)信息更加深入地研究極端化表達在網(wǎng)絡平臺的使用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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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馬好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