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慧茹 王瑋

【摘要】沈葦?shù)脑姼枭⑽淖髌妨⒆阌谛陆?，具有明顯的地域性特征。胡楊在沈葦?shù)闹参飼鴮懼姓宫F(xiàn)了獨特的生命意義，通過對胡楊存在與永恒、沉默與嗚咽、生與死的表達，反映出人與自然應該共存共生、共同發(fā)展的詩意構想。沈葦筆下的胡楊是對生命共同體和諧理念的價值描寫，體現(xiàn)了生態(tài)整體主義的倫理價值觀，揭示了生命共同體建構的意義與價值。

【關鍵詞】沈葦；胡楊書寫；生命共同體

【中圖分類號】I207?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4）07-0050-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07.016

基金項目：本文系兵團社科基金一般項目“中國當代文學中的胡楊精神建構及傳播價值研究”（項目編號：21YB24）的階段性成果。

一、沈葦對胡楊的回望與呼救

回望六千多萬年的歷史長河，一株胡楊幼芽正在沙漠中緩緩生長，迎來了屬于它們的生存時代。那是一片沒有人類干涉的地域，遙遠的地中海岸上胡楊平靜地誕生。隨著人類出現(xiàn)，胡楊的命運與人產(chǎn)生了密切關系，從“天地為尊”到“人類中心”再到“人與自然和諧共生”自然理念的演變中，胡楊生命多舛，在不同階段也被賦予了不同的意義。1987年沈葦大學畢業(yè)后決定留于新疆。正如瓦爾特·本雅明所說：有時候遠方喚起的渴望，并非是引向陌生之地，而是一種回家的召喚。沈葦真的如同一位久別歸鄉(xiāng)的故人，看到了胡楊歷史、現(xiàn)在與未來的模樣，并通過詩歌、散文記載著不用時期胡楊的生存環(huán)境，用自己的文學作品喚醒人們的自然精神，呼吁人與自然生命共同體的建構。

（一）胡楊的“生命歷程”

歷史時期的胡楊林，和人類同等享受著宇宙賦予的一切，人與自然和諧共生，享受著屬于它們的“黃金時代”?！吨参飩髌妗分v述了胡楊林與當?shù)鼐用裆畹倪^去及沈葦親身經(jīng)歷的故事。胡楊林是古代防御外敵及風沙的天然屏障，人們的吃、住、行都靠胡楊。因為胡楊，歷史中的羅布泊，迪坎人還在那里放羊，他們每年都會來這兒祭拜逝去的靈魂；因為胡楊，歷史中的樓蘭，有成群結隊的商賈及行人，有生機勃勃的村落，有繁茂的蘆葦草地和碧藍湖水。人們?yōu)榱吮Ｗo胡楊，制定了最早的森林法并規(guī)定[1]：砍一棵樹罰一匹馬，砍一個樹枝要罰一頭牛?；钪暮鷹钅軌蚪o人帶來活著的希望，有胡楊林的地方就有人煙，就有人們賴以生存的家園。

20世紀50年代中期，隨著現(xiàn)代經(jīng)濟與科技的發(fā)展，人類不合理的經(jīng)濟社會活動致使大片胡楊林遭受破壞。迪坎人已經(jīng)不在此居住，過去的胡楊林已成為一片荒原。樓蘭也已是面目全非。正如沈葦在《植物傳奇》中惋惜：“他們的命運在一座座沙漠孤島間漂泊，漸漸丟失了身份與語言、來路與去處?！鄙蛉敳粌H在寫胡楊林的死亡，也在寫人類隨之而失去的東西。沈葦用力書寫著胡楊的“語言”，呼吁人們關愛自然、敬畏自然、保護環(huán)境，與自然站在同一高度生活，才能實現(xiàn)地球可持續(xù)高質量的發(fā)展。

21世紀初，人們逐漸意識到胡楊林的重要性，開啟了拯救塔里木河、保護胡楊林的行動，胡楊林保護區(qū)升級為了國家級自然保護區(qū)，胡楊生命跡象日漸復蘇。強制性的保護措施不是長久之計，唯有精神的需要和意識的覺醒，讓人類產(chǎn)生對自然生命的認同、尊重，方能在未來的生活中做到自省、自覺。此后，沈葦?shù)暮鷹顣鴮懕桓嗳搜芯吭u價，在沈葦?shù)暮鷹顣鴮懼衅肺渡餐w的價值。2021年習近平總書記深刻闡釋了保護生物多樣性、構建地球生命共同體的重大意義，我國社會各界也為生態(tài)文明建設付諸行動。研究者們利用先進的生物技術和當?shù)厝嗣耨v守的毅力，讓胡楊林重新?lián)Q發(fā)了新的生機。

（二）胡楊的“求救信號”

胡楊需要一個人，一個懂它的人，一個不以“人類中心主義”或“非人類中心主義”視角下認識人與自然關系的人。胡楊無聲的“求救”被西部青年詩人沈葦聽到了，這個曾說自己是“異鄉(xiāng)人”的詩人作家在此刻卻比本地人更加懂得胡楊的苦楚。孤身傾聽一個人講述過往的故事，本就是一種巨大的壓力，而他面向的卻是千百棵胡楊的沉默與嗚咽。沈葦稱倒地的胡楊為“死去的戰(zhàn)士”，而當人們看到胡楊枯黃瘦弱的枝干張牙舞爪地“側臥”在沙漠上，則會稱作“怪樹林”。他在《新疆詞典》中寫道：“若沒有輝煌一瞬，它的干渴，它的猙獰，它的皸裂，它的破敗，它絕望的呻吟，它無奈的掙扎，它體內苦澀的鹽，它怪誕的胡楊淚……只是一種不可拯救的昏暗”，說明實際上沈葦聽到了也看到了胡楊的“求救信號”，現(xiàn)在的胡楊是可以被拯救的。詩人善于揭露人類文明背后的丑陋，將一顆赤誠之心展露于自然界?！逗鷹钅沟亍氛宫F(xiàn)出沈葦?shù)墓睬槟芰Γ骸暗教幎际锹牪灰姷纳胍髋c呼救”以及“誰來收拾這片慘烈的殘局？”通過反問人類、反問自己，在胡楊書寫中融入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理念，試圖用文字的力量喚醒人們內在的精神需求。他認為當人們利用感性精神與自然相處且把自然萬物視為自己的親人時，人與自然的生命便是連在一起的?，F(xiàn)代科技與經(jīng)濟的進步如同一把雙刃劍，在促進人類物質生活發(fā)展的同時使得生態(tài)環(huán)境日益惡化。與其說沈葦?shù)臅鴮懯菍鷹畹恼?，不如說是對人類的拯救。

二、胡楊書寫的獨特性

在沈葦看來，每一株植物都是一個親人，都有自身的存在意義，比如《新疆詞典》中記載著天山忠誠的守護者——云杉、愛情詩真摯的載體——草原、偉大精神的化身——白樺樹等。而胡楊生命的獨特之處在哪里呢？沈葦形容起來胡楊，認為它更像眾多親人中那位最富有智慧、德高望重的長輩，關乎著生命的輪回與延續(xù)，用強有力的軀干，護佑著子孫后代。

（一）胡楊的存在與永恒

胡楊在存在中成為了它本身，有其自身的獨特意義。沈葦在《從迪坎到樓蘭》中記錄了自己從迪坎到樓蘭一路上的所見所感，以惡劣的環(huán)境描寫側面烘托了胡楊樹的生存險境。循著沈葦筆下的樓蘭遺址尋找其中胡楊的蹤跡，出現(xiàn)眼前的已是倒地的死胡楊。在前行途中偶遇沙塵暴，使得正午瞬間墜入黑暗，不禁感慨，曾經(jīng)的經(jīng)驗、閱歷和生活是那么的脆弱與虛幻。沈葦直接描述了親切感受到的環(huán)境，感嘆人類在大自然中的渺小，面對如此殘局憑借自己的力量是無法拯救的。對于沈葦而言，不同種類的胡楊分別是一種什么樣的存在呢？他在《胡楊的挽歌與節(jié)日》中寫道：“在我身邊，現(xiàn)在每一棵胡楊都是我的親人：柳葉胡楊像一群孩子，楓葉胡楊是成熟的男子，銀杏胡楊有一種高貴的女性氣質，而長須胡楊呢，則是胡楊家族中的智者——美髯飄飄的大毛拉?！盵2]從沈葦?shù)奈淖种锌梢愿惺艿?，胡楊不僅是象征物，而是作為獨立的個體存在，成為了它本身，這便是胡楊的獨特性。

從古至今人類追求永恒，但生命不是孤立體，自然萬物與人類發(fā)展息息相關，一味追求人類生命的長久依舊無法看到永恒的世界。對于永恒的追求，或許是地球生命的共生。沈葦寫“睡胡楊谷/比永恒的死亡/多了一千零一夜”，呼吁人與自然和諧共處。沈葦認為塔里木盆地是一個文明的大墓地，巨沙吞噬了村落、植物，吞噬了生命、傳奇。沈葦認為睡胡楊谷并沒有沉睡，他可以聽到胡楊對歷史與文明徹夜不眠的講述，以此來緩解悲痛無奈之情，因此，睡胡楊谷對他來說是心靈的慰藉?！兑磺Я阋灰埂肥墙杼摌嫻适轮畼繁荛_災禍，而對于胡楊死亡帶來的災禍卻是需要努力理解才能明白的，這是現(xiàn)實的存在，而不是虛構的描述。人對突降災難的失語，對無端恐懼的無言，很有可能源于理解故障[3]。在這里可以看到，沈葦與胡楊的相處模式是老朋友的親密無間、相互信任，是親人的安全依賴、呵護關懷，沈葦在胡楊林中將自身與胡楊融為一體，在時間與空間上皆體現(xiàn)了我中有你、你中有我的多樣與融合。以后的胡楊又該如何存在于人類世界呢？沈葦給出了他的答案：人與自然是一個共同體，如果把樹看做是我們的親人，那么一棵樹的死亡也是我們身上的某一部分在死去[4]。

（二）胡楊的沉默與嗚咽

沉默是生命的獨奏，永恒是希望的長存。在沈葦看來，胡楊是沉默與永恒的代表，正如《沉默史：胡楊墓地》所表示的那樣：“唯有沉默/擔負生死劫難”“唯有沉默/允準我們/對一具胡楊遺骸的凝視和敬畏”“只有沉默值得傾聽/只有沉默被我們感知——神的缺席，被我們剎那領悟”。對胡楊來說，沉默像是一種儲備已久的能量。倘若胡楊會開口訴說，面對砍伐與破壞，它會向人類訴說什么。本是同根生，生活在同一片國土，互為同伴關系，人類卻一心想要征服自然，胡楊的沉默大概是最好的表達。

梭梭、檉柳隱忍無語

好吧，終于泅渡了瀚海——

在中年的戈壁灘

和相似性中，回首一望

平庸之死恍如新生

生命的短促、涂鴉和湮滅

令人吃吃發(fā)笑

——沈葦《相似性》

沈葦也寫了梭梭、怪柳的沉默，詩歌中所表達的情感不只是對胡楊、梭梭、怪柳沉默的敬佩，更是把作者及植物對人類的失望、憤怒融入其中。阿蘭科爾班說：沉默是摯愛的標簽。我們很難與一個陌生人保持沉默，正常情況下需要話語打破寂靜帶來的尷尬。胡楊視人類為摯愛，而沈葦視胡楊為摯愛，沉默在他們之間也成為了一種默契。

（三）胡楊的生與死

沈葦擅長書寫死亡，他在《胡楊的挽歌與節(jié)日》中寫道：“當我看到胡楊林中生死共依的景象，當活著的胡楊站在死去的胡楊骸骨旁而死去的胡楊似乎要借尸還魂、重振旗鼓時，我的確不只看到了油畫般的林中風景，而是聽到了‘人性那無聲而凄涼的召喚。’”生與死在我們看來，或許是生命的起點與終點，而沈葦筆下的胡楊，則是生死交融、死而向生的存在。《歌》中寫道：“胡楊死了，我的駱駝刺復活了?！鄙蛉?shù)倪@首詩歌采用鮮明的對比，“胡楊”與“駱駝刺”，將宇宙兩種截然不同生命狀態(tài)具體化，宣告著萬物生命的謝幕與入場。但是沈葦采用“復活”一詞，而沒有直接用“活”，隱喻自然生命的輪回，胡楊是死而向生的。如同枯死的植物又可以復活，代表生命中隱藏著巨大潛能?！奥淙~灑在地上，如同鋪了一層金屑。大自然就是這樣，一棵樹的生長服從了最高的天命，而一片樹葉的飄落，都執(zhí)行了宇宙的一條偉大規(guī)律?！鄙蛉斣凇吨参飩髌妗分袑懞鷹畹穆淙~，道出“落”服從的是天命，遵循的是自然規(guī)律。作為胡楊樹上的一片落葉都能夠按照大自然的規(guī)律辦事，反襯出人類自然人性的泯滅。沈葦通過一片落葉呼吁自然人性中的真、善、美，呼吁人類應與自然萬物并肩站在一起，共同建造幸福的新家園。詩人從對生存場景的細致感悟和生動描繪中，將日常生活的思考與人類生命意義連接起來，顯現(xiàn)出詩的質地和厚度[5]。

三、人與自然生命共同體建構

（一）精神生態(tài)的詩意構想

生態(tài)環(huán)境中的精神生態(tài)是容易忽視的，詩人從感性精神出發(fā)描述自然萬物，詩歌可以給人精神的慰藉與洗禮。受傷的人、孤獨的人大多都是缺乏了某種與自然連接的精神，從而陷入迷茫、困惑之中。21世紀工業(yè)文明的進步，人們?yōu)榱俗约韩@得的利益而歡呼，物質世界的富有成了人們炫耀的資本，甚至從未停下追逐物質的腳步與路過的自然萬物招手。人們的內心在隨著經(jīng)濟的發(fā)展日漸荒涼，人與人、人與社會、人與自然是分離的，人的精神狀況在高強度壓力下面臨著危機。沈葦在《開都河畔與一個螞蟻共度一個下午》這首詩中寫道：“我俯下身，與螞蟻交談/并且傾聽它對世界的看法/這是開都河畔我與螞蟻共度的一個下午/太陽向每一個生靈公正地分配陽光?！鄙蛉斢休^強的敏感知覺，會充滿激情的對大自然進行赤裸觀察與表達，他通過與一只小小螞蟻交流、感受、分享、交換，達到了一種人與自然融合的境界?，F(xiàn)代教育技術日益發(fā)達的現(xiàn)在，雖然多媒體成為了必需的教學手段，但是帶領學生親自感受自然、欣賞自然仍是必不可少的實踐活動，這是培養(yǎng)學生美感以及與世界建立聯(lián)系的最佳方式。沈葦?shù)暮鷹顣鴮懡⒘巳伺c自然的和諧相處模式，構建了除物質世界以外的精神世界，人更需要向內生長的精神動力。

（二）自然生態(tài)的詩意構想

新疆文化的特點在沈葦看來首先是她的素樸[6]。以“素”為大自然的底色，才可凸顯五彩斑斕。沈葦在《胡楊林之秋：一個金色狂歡節(jié)》中較為詳細地書寫了放羊的熱合曼老人，當村莊里的牧民都陸續(xù)搬走的時候，熱合曼仍守著羊群生活在這里，那時胡楊林里的動物很多，有馬鹿、黃羊、狐貍和各種鳥類，黑鸛、灰雀和伯勞鳥會在胡楊樹上筑巢。熱合曼把胡楊林當做自己的圣寺，平日里會做日課。在沈葦筆下我們看到的是一個充滿生機與信仰的圣地，胡楊林與人的相處中互相成就、互相依靠?！缎陆~典》中“秋天的胡楊林，它的熱烈、壯闊和輝煌可以和荷馬史詩、瓦格納歌劇和貝多芬交響樂媲美。”荷馬史詩的悲壯、瓦格納歌劇的交融以及貝多芬交響樂的不朽是人精神世界需要汲取的養(yǎng)分，沈葦通過比喻對比的手法把胡楊落葉的美形容到了極致，告訴讀者胡楊的美同樣不容小覷。沈葦認為，面對胡楊林時，人們的想象力永遠是不夠的。我們沒有見過胡楊在藍天下披著金黃色的衣裙載歌載舞的樣子，亦沒有見過人與胡楊相聚一堂其樂融融的歡愉模樣，眼中更多看到的是胡楊在死亡邊緣無力的掙扎以及人類后悔過后眼神中的同情與悲憫。他曾在《鳥兒如常的叫聲更顯殘酷》中寫道：“當死者從消隱或深埋中回來/再也回不到親人們身邊/至少能夠找到群山深處/與萬物同在、歸一的/一個小小的家。”沈葦把身邊的每一顆胡楊形容為自己的親人，這是對現(xiàn)代人們的一種呼吁與提醒：萬物同在、萬物歸一。倘若我們把自然界萬物看作自己的親人，必然會是一種和諧共生的景象。沈葦筆下的胡楊是生態(tài)自然的一部分，也是新疆地區(qū)抵擋風沙、貧瘠的重要存在。面對生態(tài)環(huán)境日益嚴峻的今天，沈葦站在生態(tài)整體利益的角度上揭示人類與自然的關系。

參考文獻：

[1]沈葦.植物傳奇[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8．

[2]沈葦.胡楊的挽歌與節(jié)日[J].回族文學，2007，（3）：

33-36.

[3]顏煉軍.詩的西域圖案，或理解之詩——沈葦新疆主題詩歌試論[J].揚子江文學評論，2021，（01）：82-86.

[4]沈葦.新疆詞典[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14．

[5]周呈武.生命的獨特體驗與奇異表達——沈葦抒情詩解讀[J].中國文學研究，2010，（03）：99-101.

[6]陳靜.重構新疆的文化鏡像——讀沈葦?shù)纳⑽募缎陆~典》[J].當代文壇，2006，（03）：110-111.

作者簡介：

龐慧茹，女，塔里木大學人文學院，在讀碩士研究生。

王瑋，通訊作者，塔里木大學人文學院副教授，博士，碩士生導師，主要從事英美文學、女性文學、胡楊文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