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鈺琪

【摘要】朱自清的《背影》與李森祥的《臺階》都塑造了父親的形象。兩篇文章里父親的形象都是多面立體的，在形象塑造和人物性格方面存在較大差別。他們或樸實慈祥，或嚴厲執(zhí)拗，或勤勞溫情，或老實謙卑。文章語言平實，筆觸質(zhì)樸細膩，飽含情感，父親的形象在文章字里行間被成功塑造并深刻體現(xiàn)。本文將對兩位父親的形象作探究與分析，解讀父親形象的豐富多樣和情感意蘊的深刻復雜，深入感受父與子之間的無言親情和人間大愛。

【關(guān)鍵詞】《背影》；《臺階》；父親形象

【中圖分類號】I207?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4）07-0010-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07.003

初中語文課文中塑造了不少父親的形象，其中尤以朱自清的《背影》與李森祥的《臺階》較為代表。父親的形象在中國文學作品中大多是大愛無言、不善表達的，他們用自己的肩膀默默挑起生活的重擔，卻又極少與子女交心交流。兩篇文章中的父親都是平凡的普通人，他們并沒有做出什么驚天動地的大事業(yè)；但同時他們也是偉大的父輩，用實際行動教育子女，傳遞出吃苦耐勞、堅韌不拔、淳樸謙遜的精神品質(zhì)，彰顯人物鮮明的性格特點。

一、父親形象塑造

（一）《臺階》中的父親形象

《臺階》以“臺階”為線索貫穿全文，講述了父親不甘自家臺階低，憑借自身努力、辛苦奮斗大半輩子蓋成新屋并砌成了九級臺階，然而最后父親老了，身體也垮了。李森祥筆下的父親是一位十分要強的農(nóng)民。他雖然沒有較好的經(jīng)濟條件，但父親想要受人尊重，被村人看得起。在“我”的家鄉(xiāng)，臺階的高低代表屋主人地位高低這一不成文的規(guī)矩深深影響了父親的思想行為?！拔覀兗业呐_階低”，父親不知把這句話說了多少遍，老實厚道低眉順眼一輩子的父親不甘被人瞧低，用漫長的時光去為新屋臺階做準備。父親身上可以看出具有封建小農(nóng)思想的禁錮，父親作為土生土長的農(nóng)民，在這樣一個生存環(huán)境中受到傳統(tǒng)等級觀念的影響無可厚非。父親為之做出的努力也鋪展在讀者眼前，“一年中七個月種田，四個月去山里砍柴，半個月在大溪灘上撿屋基卵石，剩下半個月用來過年、編草鞋”。父親是一個能夠為了目標而努力拼搏奮斗的農(nóng)民形象，他的血液中流淌的是勤勞、淳樸、堅韌的原生物質(zhì)。他勇敢面對挫折困難，不惜用大把時間與力氣去完成心中夢想，在他身上體現(xiàn)著愚公移山的不屈不撓精神和堅持不懈的持久毅力，令人欽佩。父親也有固執(zhí)的一面，粗暴地推開前去幫忙挑擔子的“我”，一定要自己來，結(jié)果閃了腰。父親過于注重別人的看法，想要贏得別人的尊重和一定的社會地位，這也與改革開放以來中國農(nóng)村經(jīng)濟發(fā)生翻天覆地的變化有關(guān)。農(nóng)民不再滿足于吃飽穿暖的程度，而有了更高層次的追求，這個追求，就對應了《臺階》中父親大半輩子為之奮斗的理想。

（二）《背影》中的父親形象

朱自清的《背影》敘述了父親送離家的兒子到火車站，照料兒子上車并為兒子買橘子的事情。作者記憶最深刻的是父親在買橘子過程中艱難攀爬月臺的背影。語言細膩樸素卻不失文雅，展現(xiàn)出父親對兒子的愛護與關(guān)懷，將父親對兒子的愛表達地真摯溫情，令人感動。寫作此文時朱自清已28歲，散文中的往事發(fā)生在八年前作者20歲時，父親對兒子的遠行放心不下，堅持要親自送他去車站。父親“說話不大漂亮”，又“迂”，“我”多次反復重復“我那是真是聰明過分”“那時真是太聰明了”的自嘲來反襯出父親的迂腐、不機靈。父親在爬月臺時的動作“蹣跚”“攀”“縮”“顯出努力的樣子”等呈現(xiàn)出父親的笨拙艱難、不靈活。朱自清善于使用白描的手法，在文章特定環(huán)境下集中描寫父親寬大的背影，沒有多余的修飾，卻完完整整地向讀者描繪出父親的形象。父親是一個胖子，但他為了兒子甘愿困難地跨鐵道、攀爬月臺去買對兒子而言并非必需品的橘子。質(zhì)樸真實的語言濃濃溢出父親對兒子厚重的愛，父親不顧買橘子過程的煩瑣，還是堅持去做，為子女無私關(guān)愛的父親形象躍然紙上。

二、父子感情聯(lián)系及沖突剖析

《臺階》中兒子在關(guān)心父親的同時也擔心父親的身體，在上了年紀的父親挑水邁臺階時，兒子擔心父親身體“我連忙去搶父親的擔子”，父親閃了腰后“這以后，我就不敢再讓父親挑水。挑水由我包了”，父親心情出現(xiàn)落差后“我就陪父親在門檻上休息一會”。雖然文章中描寫父子情感聯(lián)系的地方不多，但仍舊可看出兒子對父親的關(guān)心與孝心。兒子對于父親完成如天塹般的蓋新屋、砌臺階的大工程也充滿了崇敬與尊重之情。《背影》著重突出了父子之間的關(guān)懷與深情。身處窘境的父子在車站送別的場景中，父親對兒子的體貼不舍及兒子對父親的不耐至后期的歉疚，讓人動容。作者在當時對父親的態(tài)度是不耐煩且不以為是的，前期厭煩的情感態(tài)度在文章中多有體現(xiàn)。第一處“其實我那年已二十歲，北京已來往過兩三次，是沒有什么要緊的了”，流露出對父親堅持送行舉動的不解；第二處“總覺得他說話不大漂亮，非自己插嘴不可”，作者認為父親不會說話，說的話也是沒有必要的白費口舌；第三處“我心里暗笑他的迂；他們只認得錢，托他們只是白托”，再一次表示出對于父親反復叮囑茶房的迂腐和絮叨感到不滿。文中多次提到“我”的“聰明”，“我那時真是聰明過分”“那時真是太聰明了”，實則對當時的“我”過分自以為是的自嘲。

現(xiàn)實中朱自清和李森祥與父親的關(guān)系又是如何的呢？朱自清和父親關(guān)系一直處于緊張狀態(tài)，父親是傳統(tǒng)思想的舊時代人，而朱自清接受了新思想新文化，二人的價值觀念與思想差距很大。因父親姨太太的事祖母被氣死，而父親此時也由于作風問題丟了工作，失去了生活來源，家中債臺高筑，也對應文中的“正是禍不單行的日子”。此時的朱自清已長大成人，覺醒自我意識和獨立思想的他決定離開這個給他壓抑痛苦的家庭。在朱自清的《毀滅》中也有對當時境況的描寫：“在我煩憂著就將降臨的敗家的兇慘，和一年來骨肉間的仇視，互以血眼相看著的時候，在我為兩肩上的人生的擔子，壓到不能喘氣，又眼見我的收獲渺渺如遠處云煙的時候……我的故鄉(xiāng)在記憶里的，雖然有些模糊了，但它的輪廓我還是透熟的。”甚至在送別車站父親最后送給朱自清的皮大衣在畢業(yè)那年把它當?shù)魮Q了錢。由此可見，朱自清與其父親的關(guān)系始終不好，但父子間血緣的紐帶跨越了層層疊疊的時間，在父親年近花甲、病痛纏身時，面對父親的書信朱自清回憶起曾經(jīng)美好的“慈父”形象，一如文中“在晶瑩的眼淚中，那個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馬褂的背影又出現(xiàn)在眼前?！钡酱丝?，朱自清與父親彼此放下芥蒂，過往的不堪與恩怨也土崩瓦解。朱自清與父親的情感聯(lián)系在文中體現(xiàn)較多，但沖突矛盾還需要借助其他資料去了解剖析，再品位出這篇耳熟能詳作品背后那些復雜情感與難言苦痛。而《臺階》是一篇小說，文中的父親與現(xiàn)實中李森祥的父親沒有任何關(guān)系，但故事來源于生活，李森祥童年時期在農(nóng)村生活，看到了在臺階上坐著抽煙聊天等形形色色的農(nóng)民形象，基于此生活積累，在藝術(shù)處理和細節(jié)加工后，《臺階》也應運而生。

三、“臺階”與“背影”的符號含義

“臺階”不僅指供人上下的階梯、比喻由低到高的等級、職位等，還比喻在僵持的局面下或受窘的情況下，擺脫窘迫處境的出路。兩個釋義都完美契合對應了《臺階》中父親的一生。父親是一個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nóng)民，他沒有文化或經(jīng)濟實力，卻想要別人看得起，對“臺階”所代表傳統(tǒng)等級觀念充滿向往迷戀。在建造臺階過程中父親是期盼快樂的，然而臺階建成后父親“覺得很煩躁”“似乎失去了這個（在青石臺階上坐幾個小時）興趣”“若有所失”，對比前期造臺階時父親的生機活力，臺階完成后父親是空虛寂寞的。隨著新時代的到來，過去的舊思想老觀念也隨之土崩瓦解，伴隨父親一生的精神桎梏突然不復存在，“臺階”對于父親的重大意義也煙消云散。父親朝思暮想的地位提高與受人尊重并沒有發(fā)生，父親最后變現(xiàn)出茫然的表情。勞累苦痛是農(nóng)民身上背負的一座大山，結(jié)尾最后父親的自問自答給父親形象帶來一抹灰色的悲劇色彩?！芭_階”所代表的意義符號不僅僅是一級一級供人上下的建筑物，它更是父親沉重的傷痛和遙不可及的仰望，是父親最后精神幻滅的無措茫然。

“背影”通常指人體背面的形象?！侗秤啊分兄熳郧暹x擇背向的特定角度，和其他人物像的描寫不同，讀者看不到父親的面容，也無法得知父親的神態(tài)表情，但父親佝僂的姿態(tài)、吃力費勁攀爬月臺的身影，凝結(jié)濃縮了朱自清情感的觸發(fā)點和爆發(fā)點。通過遠遠觀望父親的背影，他的背影在人群中是那么的獨一無二又蒼老無力，深深沖擊作者的視覺印象，仿佛看到父親操勞艱辛的經(jīng)歷，體悟到深沉偉大的父愛。

四、父子情感文化底蘊

父子親情是人類文化上永恒的經(jīng)典母題，中國近代史文學作品也不乏對父子親情的描寫，我們能從此類作品中窺見父子親情之間的情感世界。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儒家提倡“三綱五常”中“三綱”之一便是“父為子綱”，其中帶有濃烈的盲目服從的意味，即使父親是錯誤的，子女也不得不在言行上服從父親。尊重老人、孝順長輩是一種美德，但在封建社會中，父子關(guān)系體現(xiàn)出尊卑之別、等級之差，父子之間不是對等的關(guān)系，子女常常被道德枷鎖所捆綁束縛而無法掙脫，內(nèi)心深處的血緣親情也所剩無幾，并沒有真正的父子親情可言。近代以來傳統(tǒng)的父子關(guān)系仍占主導，但隨著社會的進步，封建社會與思想也瀕臨崩潰，經(jīng)過“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洗禮沖擊后，傳統(tǒng)倫理道德逐漸消散?！侗秤啊放c《臺階》分別寫于1925年與1988年，將近七十年間中國社會歷經(jīng)了重重變革，幾乎全新的父子關(guān)系出現(xiàn)，血濃于水的親情回歸到讀者視野。角色轉(zhuǎn)變后也給父子關(guān)系帶來了新挑戰(zhàn)，打翻了過去父親一言定天下的局面，兒女與父親的關(guān)系發(fā)生了極大的變化，兒女可以有自己的思想與決策，而不是荒謬的“天下無不是者父母”觀念。兩篇文章中也可以看出新舊兩種父子觀念在兩對父子間纏繞融合，形成一股不可阻擋的平等自由的情感潮流?！侗秤啊分懈缸痈星橛墒Ш娃D(zhuǎn)變?yōu)楹椭C，正是其“調(diào)整”的結(jié)果。他主張的“中和主義”源于儒家的中庸思想。從上述父子雙方的經(jīng)歷及其思想狀態(tài)來看，雖然有著不同的生活體驗，但都打上了傳統(tǒng)文化意識的烙印。[1]

繼朱自清之后的許多作家，從《背影》一文中得到啟發(fā)。例如，謝六逸的《作了父親》、老舍的《我的母親》、阿城的《父親》、張潔的《世界上最愛我的那個人去了》等描寫親情的作品層出不窮，龍應臺的《目送》、林非的《離別》等寫“背影”的作品也常有出現(xiàn)。[2]冰心的《斯人獨憔悴》將父子之間尖銳的沖突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父親被校長告知兩個兒子參加愛國運動后對兒子的行為冷嘲熱諷，攻擊辱罵；兒子仍未來得及做出解釋便大發(fā)雷霆摔碎花瓶——而父親的怒氣卻是因為兒子的敢于反駁自己、挑戰(zhàn)自己作為家長的權(quán)威?！昂?！好！率性和我辯駁起來了！這樣小小的年級，便眼里沒有父親了，這還了得！”氣急敗壞中擺出長輩的權(quán)威妄圖壓在小輩身上，好讓他們繼續(xù)服從自己。在父親化卿眼里，他是家庭至高無上的權(quán)威代表，兒子是他的附屬品，不能作為獨立的個體存在。父親化卿在封建制度和思想的荼毒下越陷越深，不愿反抗，是徹頭徹尾封建勢力的維護者。張愛玲《琉璃瓦》中塑造的姚先生更是直接顛覆傳統(tǒng)認知中父親形象，自私自利、虛偽是他的標簽，吃喝嫖賭樣樣俱全。女兒們的婚姻大事被父親姚先生視作向上流社會階層攀爬的渠道，枉為人父，利用女兒換取地位財富。而當愿望破滅后更是對妻子喪心病狂地破口大罵，其小商人丑惡嘴臉一覽無余?！都摇贰洞骸贰肚铩分心贻p一代的反抗、斗爭到出走，都代表著與封建象征的父輩的決裂。覺慧覺民與高家長輩的斗爭是激烈的，高老太爺有他的固執(zhí)與驕傲，他自然不明白也不理解小輩的“離經(jīng)叛道”。高家父輩其實也是封建禮教制度的犧牲品，但高家兩代之間的矛盾是不可調(diào)和的，雙方的思想觀念是一道巨大的不可跨越的鴻溝，隨著矛盾的日漸加深，縱有血緣親情牽絆，也終是抵不過價值觀和理想的差距。在這個階段，“父親”形象不再具有高度象征性，它已不是時代話語的中心，但是，在文學中的塑造仍然具有文化想象色彩，承襲著作為文化語碼中的某些基因，并且結(jié)合革命的價值理念衍化出新的意義。[3]龍應臺《目送》則用真誠質(zhì)樸的語言刻畫父母兒女之間真摯的親情，沒有多余的華麗辭藻，也沒有刻意地言語雕飾，其中“所謂的父女母子一場，只不過意味著，你和他的緣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斷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而他，用背影默默告訴你，不必追?！苯o予讀者極大的心靈觸動，同樣是凝望背影，而龍應臺筆下的父母子女位置互換，父母看著子女的背影，抒發(fā)無盡的落寞與感悟。

近代文學作品中還有很多父母子女之間的情感刻畫，不難發(fā)現(xiàn)，時代與社會的外部因素與父子心中的主觀因素相輔相成，推動新時代父子關(guān)系的轉(zhuǎn)變與和諧?！侗秤啊放c《臺階》中兩對父子雖有矛盾沖突，但在新型的父子情感關(guān)系調(diào)和下走向統(tǒng)一融洽，父子間相互理解體諒，達到高層的情感境界。朱自清與父親存在代溝，但朱父甘愿為兒子默默無聞地奉獻關(guān)愛，無私為兒子做任何在兒子眼中沒有必要的事。親情可以融化一切，親情也可以創(chuàng)造一切，于是再沒有什么隔閡、鄙視、憤懣了，于是任何標準也為之消融了。[4]李森祥筆下的父親不失粗暴執(zhí)拗，但父親滿懷理想，對未來的美好生活充滿希望，想要建造新臺階來為“我”家創(chuàng)造更好的生活條件。細節(jié)描寫將父親形象展示得更加豐富立體，也折射了質(zhì)樸的廣大中國農(nóng)民的群體心理。

綜上可見，《背影》與《臺階》父親形象的塑造是成功的，也是經(jīng)典的，對父親形象的分析，使人們可以借此看到文學創(chuàng)造和文化系統(tǒng)之間的交融與背離，具體而微地體會文化與文學間的互動。[3]兩篇文章走進父親內(nèi)心，抓住細節(jié)描寫，讓人們體會父親微妙的情緒變化，帶領(lǐng)人們觸摸新老父輩、城鄉(xiāng)父輩身上可貴的精神品質(zhì)，感受父輩隱藏在外表下無私無言的愛。父輩與子輩之間的矛盾是客觀存在的，也是無法避免的，由于所處時代的不同和思想理念的差異，父輩帶有他們獨特的標識符號，他們的面貌、輪廓、印象，最終化為特殊的情感底蘊特色，帶給一代代人熟悉又獨特的感受。

參考文獻：

[1]陳煥新.父子親情的文化意蘊—— 《背影》的重新解讀[J].廣西教育學院學報，1995，（Z1）.

[2]王子嫣.跨越時空的背影——淺析《背影》的文學史意義[J].萍鄉(xiāng)學院學報，2017，34（05）.

[3]陳千里.凝視“背影”——論20世紀中國文學中父親形象的文學塑造與文化想象[J].天津社會科學，2003，

（03）.

[4]李鵬.相同的親情，不同的結(jié)局—— 《判決》與《背影》 中的父子形象比較[J].時代文學（雙月版），2006，（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