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梓萌 楊曉梅
[摘? 要] 基于尼采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存在相似性的生命哲學(xué)思考,陀氏小說《罪與罰》中主人公拉斯柯爾尼科夫的形象具有鮮明的夢與醉的特質(zhì),故而采用誕生-毀滅-新生的狄奧尼索斯式敘事結(jié)構(gòu)。本文以酒神精神與日神精神的對立與交融的特性對拉斯柯爾尼科夫的病態(tài)雙重性格及造成的悲劇性根源進行考察,分析其犯罪幻想的誕生與良知的掙扎、逾越界限犯罪而走向毀滅、最終在救贖中再生的三個階段,從而探索人性的價值。
[關(guān)鍵詞] 《罪與罰》? 拉斯柯爾尼科夫? 酒神精神? 日神精神
[中圖分類號] I106? ? ? ? [文獻標識碼] A? ?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3)10-0030-05
19世紀的俄國充溢著動蕩暴力,人與社會現(xiàn)實僅依賴金錢黏著在一起,“小人物”至死都在與困苦無望的生活做斗爭。置身于時代洪流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是苦難的親歷者,因而他的文字超越了觀察,能夠真正洞察人的魂靈深處。通覽近年國內(nèi)外對陀氏小說的研究分析,哲學(xué)與比較文學(xué)領(lǐng)域建樹頗豐,由此觀之,中外研究者傾向于深度挖掘陀氏傾瀉在文本中的生命思索,進行不同方面例如美學(xué)觀、宗教思想、人物形象等的橫向與縱向?qū)Ρ取6鴮ν邮系拈L篇小說《罪與罰》主人公拉斯柯爾尼科夫性格特征與犯罪動機的闡述亦多從心理學(xué)角度出發(fā),少見根植于美學(xué)思想的研究。
陀氏融入小說中的生命哲學(xué)始終是個體價值問題的專題性呈現(xiàn),蘊蓄著有關(guān)人性的形而上的反思,此類反抗異化的母題也在同時期一位具有顛覆性思想的哲學(xué)家弗里德里?!つ岵傻闹鳌侗瘎〉恼Q生》中得到論述:作為隱喻的夢之本能與醉之本能的對立交融?;趦扇怂值谋瘎≌軐W(xué)思想的近似性,除去權(quán)力意志的部分,尼采所提出的酒神精神及日神精神可為拉斯柯爾尼科夫病態(tài)雙重性格提供美學(xué)理論視域的象征性闡釋。同時,對于病態(tài)性格的審美觀照亦能替浮沉在求索之海中的當代人帶去發(fā)現(xiàn)并超越自我的內(nèi)省可能。
一、誕生——覆面的醉漢
從光明之神、預(yù)言之神特質(zhì)中脫胎的日神精神是一切秩序、形式和理性力量的象征,亦“掌管內(nèi)心幻想世界的美的假象”[1],承擔通過夢境幻景從周遭苦難深淵中解救個體、強化個體性的責任。相應(yīng)地,得名于狄奧尼索斯的酒神精神并非只有葡萄酒背后縱欲、狂歡和非理性的寓意,對于此位覆著假面、將死亡的毀滅和涅槃的生命力集于一身的神祇,尼采更多地賦予其直面并超越人生此在的苦難現(xiàn)實,得到更高層面的回歸生命本源的狂喜的象征含義,暗示著個體化的突破消解。這兩種隱喻性的范疇在尼采的理論體系中并非純粹的二元對立,而是能夠經(jīng)由人的主觀意志控制達到相互依存的和諧。但總體來看,拉斯柯爾尼科夫雙重性格中酒神因素與日神因素的關(guān)系卻并非如此融洽:阿波羅式的道德規(guī)勸與秩序限制不斷壓抑抵制具有狄奧尼索斯特質(zhì)的狂放醉態(tài),卻在對個體化之苦接連不斷的深刻體驗下被沖破,屈居弱勢地位。拉斯柯爾尼科夫這個“為人高傲,自尊心強,本性慷慨,性格善良”[2],卻有時冷淡到不近人情,仿佛對一切都懷著憎恨的青年,正是在搖擺不定的夢之幻景和醉之謎狂中,借由難以節(jié)制的原欲和原初性的生存痛苦,褪去了面具。
1.面具下的原始主角
狄奧尼索斯被尼采視作舞臺上所有悲劇角色的共同本質(zhì)形象,“個體”皆是酒神的種種面具,借此顯現(xiàn)出個別意志,而酒神沖動又注定會使主人公在受難中意欲將面具打破,接納自身的情感釋放。拉斯柯爾尼科夫的神經(jīng)質(zhì)在小說開篇就已披露,在尚未釀下苦果之時,身為真正實在的狄奧尼索斯便依附在拉斯柯爾尼科夫每一次的犯罪幻想之中,呈現(xiàn)出一種流動性的隱匿。拉斯柯爾尼科夫時常喃喃自語,腦內(nèi)被情緒化的思維風暴占據(jù),試圖憑借美的面紗抵御脫下面具的酒神沖動。他起初將犯罪幻想視作骯臟卑劣的行徑,以“那件事”代指,可無法避免地又對無所作為的現(xiàn)實感到無聊厭倦——然而愈是克制,愈助長了他對犯罪欲望無意識的肯定,他本能地在向狄奧尼索斯靠攏。最終在充滿巧合的命運契機和“超乎自然”的酒神力量的牽引下,輕紗般的阿波羅意識滑落,面具碎裂,作為悲劇主角的拉斯柯爾尼科夫與狂熱爆發(fā)的原欲合一,徹底顯出他原始典型的狄奧尼索斯氣質(zhì)——歇斯底里、癲狂忘我。此時,“那種矛盾、由痛苦而生的狂喜,從自然天性的核心處自發(fā)地誕生”[1],促使他走上這一條實際上早已為自己鋪好的悲劇之路。
2.迷誤、抗爭、受苦的醉漢
狄奧尼索斯被尼采闡述為“親身經(jīng)歷個體化之苦”的神祇,借阿波羅的形式力量于悲劇中顯現(xiàn)成“迷誤、抗爭、受苦的個體”[1]。“個體化狀態(tài)”的概念由尼采自叔本華的哲學(xué)體系中繼承而來,具有與世界本體分隔和背離的色彩,所以尼采將其描述為一切苦難的原初根本。因而在被面具之神召喚之前,拉斯柯爾尼科夫首先是一個不敵個體化之苦的受難者。世界的真相是這樣殘酷,那么如何承受此等悲苦人生?生命價值的答案到底在哪里?拉斯柯爾尼科夫的痛苦來源于此,這也正是利己主義者的特性:“由于自己的不幸而要求整個宇宙做出回答。”[3]回應(yīng)他的是狄奧尼索斯的陶醉。在醉的延續(xù)過程中,嗜睡忘卻的因素發(fā)揮作用,將個體的現(xiàn)實體驗淡化,認識到絲毫不能改變事物的永恒本質(zhì)時,一種禁欲的、否定意志的情緒就在畏懼中產(chǎn)生了。當拉斯柯爾尼科夫?qū)掖味聪さ绞赖罎怖?、社會異化的現(xiàn)實本質(zhì)時,法律似乎也變得蒼白,他愈發(fā)對日?,F(xiàn)實感到厭惡和排斥——這種認識扼殺了他的自救行動,而他自己也不無認知:“我什么事也沒干,就是因為我老是嘮叨。然而事情也許是這樣:因為我什么事也不干,所以才嘮嘮叨叨?!盵2]空談家的形象也逐步明朗。
當拉斯柯爾尼科夫回看自己時,他已與深愛的母親和妹妹分隔兩地,未婚妻不幸病逝,自己亦因赤貧而不得不輟學(xué),渴求安頓無果的青年空余憤世嫉俗的、與時代脈搏同頻跳動的心臟:“他的目光和思想要求到廣大的空間去?!盵2]但在更廣大的社會圖景之中,目睹第三階級如同被毒打的黑鬃馬一般的悲劇生活后產(chǎn)生的無可宣泄的恐懼和憐憫,迫使拉斯柯爾尼科夫一次又一次地承認和直面原始痛苦,通過思考血淋淋地剖析自身:
不容許發(fā)生?你怎么辦才能使得這種事不發(fā)生呢?你不準許她們這樣做?可是你有什么權(quán)力呢?……你等到大學(xué)畢業(yè),謀到差事,一定會把你的全部命運,全部前程獻給她們嗎?這種話我們早就聽說過,其實不過是空口說白話罷了。再說,現(xiàn)在該怎么辦呢?要知道,現(xiàn)在總得做點什么才成,你明白嗎?然而你現(xiàn)在在做些什么呢?簡直就是在搜刮她們的錢。[2]
可悲的是,在無可規(guī)避的苦難浪潮里,想站穩(wěn)和能站穩(wěn)是兩回事。他拒絕被具有罔顧生命意志性質(zhì)的理性馴養(yǎng),而是選擇通過主動受苦、情緒化的自我“肢解”來逃避無力改寫的現(xiàn)實,迫切想要回歸作為生命原初的“太一”母腹。他本身在這個過程中同時見證自我悲劇與他者悲劇,既是悲劇主人公,又為觀眾,他的雙重性格里依附秩序與道德的日神部分不斷受到撕扯與折磨,而瘋癲迷醉的酒神部分則在他的利己主義和厭惡情緒對阿波羅式表象的侵蝕里越來越感到一種超脫的狂喜。這兩種截然不同的沖動加劇了拉斯柯爾尼科夫基于理性的自我觀念的解體,促使他拿起了帶有悲劇色彩的、作為反抗命運象征的斧頭,走向毀滅。
置身于充滿冷漠和敵意的社會氣氛里,這位狄奧尼索斯苦難的承受者又表現(xiàn)出憐憫的一面,他表現(xiàn)出的善舉和道德是割裂的:在馬爾梅拉多夫喝得爛醉時,他有心送這個可憐的小公務(wù)員回家,又在離開時把自己剩余的零錢“悄悄地放在窗臺上”??蓜倓傁聵撬惴椿?,因那是他閃著金光的最后希望。他隨后又對索尼婭的道德展露出譏諷,進而蔑視奴隸道德:“不管對什么事,卑鄙的人都會習慣的!”[2]在狄奧尼索斯的世界存在著一種力量十分強大的幻景,足以使個體對“實在”感到麻木不仁。拉斯柯爾尼科夫就是這樣將自己推入這種幻景,憐憫與善良是日神理想,是與他為敵的日常性道德,只會教給人們服從于飄忽的某種指望,并非拉斯柯爾尼科夫追尋的最終解。見過太多馴順的靈魂之后,他的思想仍舊徘徊在對價值真空的反抗蹊徑,拒絕追求“普遍的幸福”,高呼“我要自己活著,否則寧可不活著”[2]。尼采在著作中主張“行動離不開幻想的蒙蔽”[1],這也能夠解釋拉斯柯爾尼科夫如何為信仰之虛席填補空白,在苦難中萌發(fā)“不平常人”理論雛形后建構(gòu)起阿波羅式的幻覺,“沉湎于幻景的觀照中”[1],在一葉顛簸的小船上得到他所需的暫時性的安頓——拉斯柯爾尼科夫的頭腦中,自然地生成了狄奧尼索斯狂熱者式的偶像崇拜。
二、毀滅——智性的失守
面對個體之桎梏,出于原始本能的狄奧尼索斯式的擺脫極為重要的一種表現(xiàn)即是政治本能的減退,以至于到冷漠甚至敵視的地步。這種激烈而高傲的熱情作用在拉斯柯爾尼科夫身上,便呈現(xiàn)為對無信仰主義、無政府主義思想的追隨。與之相應(yīng)的,在拉斯柯爾尼科夫的認知中,酒神形象的現(xiàn)實載體與阿波羅夢境交匯,對拿破侖的過度偶像崇拜至此成為他的行動綱領(lǐng),引他耽溺于亟待釋放的非理性沖動,最終付諸實踐。但屈從于酒神因素的阿波羅力量并未完全規(guī)避,而是內(nèi)化成揮之不去的負疚感,這種負疚感直接導(dǎo)致拉斯柯爾尼科夫在實施犯罪行為后在與自己的行為妥協(xié)的過程里所經(jīng)歷的反復(fù)而痛苦的自我審問。
1.訴諸假象的獲救渴望
日神之假象的莊嚴是以己度物、將自身豐盈生命力投射于事物的結(jié)果,表現(xiàn)為個體借表象的幻覺自我美化的沖動;酒神則是個體通過自我否定而復(fù)歸世界本源的欲望?!啊。叶嗝戳私怛T著馬、拿著軍刀的‘先知:他下命令,‘顫抖的眾生唯命是從!‘先知干脆派一個精銳的炮兵連截斷街道,炮轟無辜的和有罪的,連解釋的話也不屑于說一句,他干得對,干得對!服從吧!”“我想當拿破侖,所以才殺人……”[2]拉斯柯爾尼科夫就是這樣在狄奧尼索斯式“施魔”的過程中漸漸將自己的理想形象與“不平常者”拿破侖相融合,取代缺席的信仰之位,于此,拉斯柯爾尼科夫性格中被他壓抑的普通人的一面經(jīng)由過度的拿破侖崇拜逐漸被忽視,而作為“不平常者”的欲望導(dǎo)向的個體意識卻依托于建構(gòu)出的具有解救作用的日之幻景不斷美化和強化。酒神精神和日神精神的矛盾之處與共同作用無疑沖破了他性格中的平衡點,將他的反抗精神和獲救渴望扭曲,使其一再墮入“不平常人”理論的蒙昧。對不確定愿景的癡迷構(gòu)想及重拾在空談中弱化的自尊的極端決心使他忽視了這樣一個事實:羊群并不像牧羊人需要羊群那般渴求一個領(lǐng)袖,他所秉持的理想本身就是自卑到自負的功利性演變。
2.逾越夢境界限
走上街時,誰也不知道拉斯柯爾尼科夫的大衣里藏著什么即將染上鮮血的東西。無論如何動搖和不自信,深埋在他潛意識里的渴望依舊促成了這場謀殺?!叭欢?,有一條柔弱的界限,夢境不可逾越之,方不至于產(chǎn)生病態(tài)的作用。不然的話,假象就會充當粗鄙的現(xiàn)實性來欺騙我們。”[1]尼采的論述恰是對拉斯柯爾尼科夫罪行的評判。在棺材般的斗室里誕生的理念逐漸主導(dǎo)拉斯柯爾尼科夫的思想,眼前的現(xiàn)實越貧瘠,他的幻想越顯得危險卑污卻無比豐盈誘人。終于,為了檢驗他的理論,拉斯柯爾尼科夫主動與美和崇高決裂。醉之謎狂沖破日之幻景,造成欲望的狂熱爆發(fā),拉斯柯爾尼科夫那顆殘酷的良心釋放粗野沖動,造成了無法挽回的悲劇后果。值得闡明的是,實質(zhì)上拉斯柯爾尼科夫所尋求的并不是阿廖娜這個放高利貸的老太婆的死亡,而是寓于殺戮“權(quán)力”中病態(tài)而急迫的自我證明。顯然他沒能成功,從“……我殺死的不是人,我只是殺死原則!……然而我沒有跨過去,仍然留在這一邊”[2]的推脫,到“我就是要殺人,為了我自己而殺人,只為我自己一個人”[2]的坦白,他被輝煌的幻想遮蔽了眼目,卻又持續(xù)地遭受負罪感的折磨。拉斯柯爾尼科夫不得不直面罪行,向自己解釋并接受他只是為自己而殺人的事實——“所以,我歸根結(jié)底是只虱子?!盵2]他將自己的自由意志一同斷送了。
失去了阿波羅的規(guī)制,拉斯柯爾尼科夫表現(xiàn)出一種歸因于道德譴責的醉態(tài)。他放縱情緒,忘我渾噩,在精神高壓下誘發(fā)一系列的官能癥癥狀,其中最突出的特性是受難意識:拉斯柯爾尼科夫曾不止一次向身邊的人暗示自己的罪行,甚至再臨作案現(xiàn)場,只為在鈴聲中重溫脊背上冒涼氣的感覺,“越來越清楚地,越來越痛切地想起他以前那種感覺多么不好受,可怕而又痛苦……不過他接著倒越來越感到愉快了”[2]。這種痛苦是如此沉重,他卻以此沉溺在主動受苦帶來的極大精神慰藉、難以言喻的快感之中,獲得了狄奧尼索斯之狂喜,作為新生雛形的生命力量亦由此激發(fā)產(chǎn)生,在極度痛苦的自我意識中支撐起轉(zhuǎn)變的希望。
三、新生——回歸自然
拉斯柯爾尼科夫在監(jiān)獄中的最初幾個月不對生活抱有任何期望,就像其他苦役犯那樣??伤L期以來形成的獨特氣質(zhì)使他被苦役犯們當成“被涂污的鳥”,甚至險些引來流血的禍患。這種沖突也蘊含著他拒絕與自己和解的隱喻,直到后文他選擇接納自己有罪的事實、接納索尼婭及她所象征的愛與理想,拉斯柯爾尼科夫與苦役犯們的沖突也自然解除。他們不再有什么隔閡,而是統(tǒng)一的群體。由于無以補償?shù)谋瘎⌒?,拉斯柯爾尼科夫的自我超越必定需要?jīng)過妥協(xié),新生仍然蘊含著無法擺脫的死亡與毀滅的因素,但戰(zhàn)勝真實自我的拉斯柯爾尼科夫真正靠近了生命原初——“太一”,亦比任何時候都靠近他本身的最內(nèi)在核心。
1.妥協(xié)于現(xiàn)實的結(jié)局
拉斯柯爾尼科夫曾在監(jiān)獄里做過一個夢:世界被大瘟疫席卷在劫難逃,人們彼此傷害,一切實干流于空想。而這個夢最吊詭的一處便是牧羊人的缺席:“誰也沒在任何地方見過這些人,誰也沒聽過他們的話語和聲音。”[2]這種為他帶來深刻憂郁和痛苦感受的夢境,似乎正是他對自己的“平常人”和“不平常人”理念的放逐。這個不安分的、斗爭的、正在探索的靈魂——拉斯柯爾尼科夫最終放棄了對理想化傾向的癡迷,而是主動步入漫長而艱苦的、從個體的人變成群體的人的一體化過程。拉斯柯爾尼科夫的悲劇結(jié)局正體現(xiàn)在此:妥協(xié)——既是對他自身軟弱性和無力感的屈從,也是泯然眾人的個體化的消弭。他遠離了苦難的根源和始基,重新?lián)肀纳钋星楦信c從不曾完全失去的道德,阿波羅的理想幻景與狄奧尼索斯的超脫苦難重歸平衡,拉斯柯爾尼科夫卻也不再是那個思想活躍而獨立,具有反抗精神的理想主義者了。在那“一俄尺見方的空間”中,他終于得以成為“人”。
2.愛之救贖下的再生
“救贖”是陀氏作品中極為重要的一個主題。在拉斯柯爾尼科夫坦白罪行后,周圍的人或是充當法官和警察對他進行審判,或是堅定的支持者任其無顧慮地去贖罪,鮮少有人知曉他真正的渴求。索尼婭清澈純粹的目光洞悉了他的內(nèi)心,看見了他的掙扎和痛苦,以無限的寬恕與愛意與他共同背負沉重的罪行。即使拉斯柯爾尼科夫思想中強力意志的部分仍舊深刻,連自首時都只懷抱著蔑視,對自己的所作所為加以虛假的解釋,在良知和殘酷的理論之間表露出為自己開脫一般的“加重自己罪名的愿望”,但他終是接受了來自索尼婭——“人類全部苦難”的象征、圣母般純潔溫柔的少女的愛與感化,蓬勃的生命意志指向未來。而他的新生是酒神智慧的必然結(jié)果:個體的生命意志由盲目掙扎的消極力量轉(zhuǎn)變成生生不息的創(chuàng)造力量。日神與酒神因素的沖突消解,拉斯柯爾尼科夫不再趨附幻景的慰藉,而是真正認識到現(xiàn)實之痛苦和殘酷并繼續(xù)前行,也因這種蓬勃的意志與活力完成了對自我的超越,在人性的有限中催生出無限的可能。從他伏在索尼婭的膝頭滾下淚水時,人與人之間存在的隔閡,都讓位給一種泰坦式的、回歸自然的統(tǒng)一感。
四、結(jié)語
如亞里士多德所言,拉斯柯爾尼科夫“之所以遭受不幸,不是因為自己本身的罪惡或邪惡,而是因為犯了某種嚴重的錯誤(hamartia)”[4],陀氏筆下對殘酷性的歌頌亦是面對苦難時充滿生命力的熱切哀鳴。拉斯柯爾尼科夫的悲劇命運成因本質(zhì)上是被裹挾在時代浪潮里的“小人物”尋求安頓和實現(xiàn)理想的日神因素及過度的酒神因素的對立,但在結(jié)局一幕,他終于連同被給予的苦痛和毀滅一起,肯定并接納了生命的過去、現(xiàn)在以及未來,感覺到不可遏止的生存欲望和生存快樂,日神的表象理想和酒神的自我超越交融在他的新生中。拉斯柯爾尼科夫這位犯罪者的悲劇告一段落,而“人”的秘密仍將繼續(xù)被探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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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約編輯 張? 帆)
作者簡介:李梓萌,哈爾濱遠東理工學(xué)院本科生在讀。
楊曉梅,哈爾濱遠東理工學(xué)院文學(xué)院漢語言文學(xué)專業(yè)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