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永兵
這是一條危險(xiǎn)的路,李小婉不許香山再來。說了幾次,他就是不聽,還說,咱們姐們兒,別這樣對我。
她想發(fā)火的,可是怎么也做不出來。在香山面前,她感覺自己是一個(gè)柔弱沒有主見的女人。她知道這樣下去會出事,但是她想不出好的辦法阻止香山。
現(xiàn)在是雨季,不容易看見太陽??ㄋ_布蘭卡的道路沒有一條是好走的。汽車忽左忽右地蜿蜒前行,隨時(shí)都會撞到路邊的杧果樹上。杧果林外邊是陡峭的懸崖。
李小婉知道香山一定會來敲她門的,或者用腳踹門,她躲不掉的。
你不要來了,走吧,走吧!她真想這樣對香山大聲喊叫。
營地看門的是卡薩布蘭卡當(dāng)?shù)厝?,叫馬瑞賽。他將一把一米長的砍刀插在泥土里,他正拿著手機(jī)在刷。那個(gè)舊手機(jī)是李小婉送給他的。
馬瑞賽。李小婉離開大門,朝鐵皮屋走去,還回頭喊道。
Amiga,Que hacer[西語:朋友(特指女性),干什么]?馬瑞賽收起手機(jī)拿起砍刀,朝李小婉跑來。
關(guān)門。李小婉指著涂滿血紅色防銹漆的大鐵門說。
馬瑞賽就把營地院子門關(guān)起來了。鐵門生銹了,馬瑞賽身體向外傾斜抵著門,鐵門發(fā)出“咔咔”的聲響,緩緩移動著。
李小婉慌慌張張地進(jìn)了屋子,把鐵皮集裝箱做的房間門也關(guān)了。她還把手機(jī)也關(guān)了。
她坐在鐵皮屋里,耳朵卻始終在尋找外面的聲響。
她真希望香山只是路過的,甚至忘記了她的存在。
她關(guān)門的時(shí)候,用力過大,門“砰”的一聲,整個(gè)鐵皮集裝箱做的房間都在顫抖,門邊都落了一層氧化的鐵銹。
她坐在鐵架子床上,身體卻不安分,鐵架子床也發(fā)出“吱吱”的聲響。這樣的聲響在空洞的房間里被無限放大,像是頭頂又響起了雷聲,一記記擊打著她的頭。
外面寂靜無聲了。
看來這次香山不是來糾纏她的。她緊繃的神經(jīng)放松了,身體也放松了。她躺在床上,被子貼著后背,涼涼的。被子在雨季都是潮濕的,太陽不知道哪時(shí)才會再來。
李小婉身心放松后,整個(gè)人都空了,身體輕飄飄的。
她又輕手輕腳地出了房間門,走到院子里,抬頭看了看天。
馬瑞賽笑著,朝李小婉揮揮手。李小婉朝他點(diǎn)點(diǎn)頭,噘著嘴,卻不敢作聲。
李小婉悄悄地朝院子的大鐵門走去,她從門縫里朝外偷看,就像捉迷藏一樣。馬瑞賽也在她身后,學(xué)著她的樣子。
李小婉聞到很濃烈的香水味,她回頭看看馬瑞賽。馬瑞賽舉起手機(jī)笑著說,bien(西語:好)。馬瑞賽黑色燈芯絨褲的大腿處,絨毛都被磨光了,散發(fā)著灰色的暗光。他褶皺的黃色亞麻襯衫的扣子掉了兩顆,露出卷曲的胸毛。
李小婉忙躲開目光,又盯著外面。
李小婉又低頭看了看自己襯衫的紐扣,多肉的胸脯繃住了第三顆和第四顆紐扣,她輕輕地摸了摸下面,還好。這件襯衣紐扣太煩瑣,七顆紐扣,釘成一排,倒像拉鏈了,比拉鏈更麻煩。
香山并沒有走,而是把車停在不遠(yuǎn)處的路邊。他站在車頂,踮著腳,往合歡樹上爬。
合歡樹葉中藏著一片紅,香山躲進(jìn)了紅色里。
這家伙。李小婉抿著嘴笑了。
李小婉站在門口,走也不好,不走也不好。她要是這時(shí)往鐵皮屋里跑,香山一定能看到她。要是知道她在故意躲著他,他會生氣的,或者他就會更加放肆——還以為她李小婉怕他。
香山在外面悄無聲息,只有合歡樹樹枝和樹葉在不停地晃動。
李小婉有些奇怪,香山躲在樹上干什么呢?她偷偷從門縫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香山的汽車。
汽車沒有動靜,樹上也沒有動靜了。
馬瑞賽把門開了。李小婉拿著馬瑞賽的砍刀擠了出去,沿著院子,朝營地側(cè)面走去。
懸崖下面霧氣很重,深不見底。峽谷里生長著香蕉樹和其他李小婉說不清名字的大樹,它們的根系蔓延到峽谷下方,傾斜地生長著。樹葉在李小婉的腳下。四周彌漫著說不清的腥味,像是從雨水里散發(fā)出來的。
突然幾只小鳥吱吱地叫著從峽谷里飛上來,快速飛到了懸崖上的熱帶雨林里,嚇李小婉一跳。
李小婉趕緊退到一邊,在懸崖內(nèi)側(cè)的小路上站著。
小路靠鐵皮屋一側(cè)是李小婉和鐘靈開墾的荒地。種子是從國內(nèi)帶來的,小青菜、黃瓜、扁豆、白菜、西瓜、西紅柿都有,只是沒有施肥,靠火山巖石的塵土自然生長,西紅柿和西瓜都很小。
李小婉掐了一把青菜,手上沾了水珠和泥土。小青菜上長滿了蟲眼??ㄋ_布蘭卡集市也買不到農(nóng)藥。都是用手抓蟲子,蟲子總是比人更加勤快。菜地的另一邊,有許多野花。流蘇風(fēng)信子從集裝箱的墻角里冒出來,生長旺盛,還開出了淡紅色的花,好聞得很。芹葉車前草也長得茂盛,幾乎沒過了腳踝。蒲公英的花也像模像樣地開了,嫩黃嫩黃的,很顯眼。
扁豆先后種了好幾壟,老的已經(jīng)落花下架了,藤蔓葉子顏色也枯黃了。新種的才開花,藤蔓爬到路邊上來了。李小婉舉起砍刀把老去的扁豆藤蔓砍去,葉子深處還有扁豆,扁豆被砍斷了,就像紅紅的皮肉里露出了白色的骨頭——她想到了好友鐘靈的手指,那時(shí)候鐘靈還在營地服裝廠的裁剪車間干活,她的大拇指被裁剪機(jī)割斷了,也露出了白色的骨頭,還是她幫著鐘靈包扎的。
想起這個(gè)畫面,李小婉的心一驚。
李小婉貼著墻壁,走近流蘇風(fēng)信子花朵,湊過去聞了聞,香氣濃烈。她的手在墨西哥鼠尾草上揩著,擦掉了稀泥,折了幾束流蘇風(fēng)信子,還有幾朵蒲公英。她一直喜歡插花。果子酒的玻璃瓶擺滿了房間。
她踮著腳,捏著淡黃色的蒲公英和流蘇風(fēng)信子,沿著鐵皮墻壁,心驚膽戰(zhàn)地朝房間里走去。她望著不遠(yuǎn)處的懸崖,小腿發(fā)酸,開始顫抖起來。
李小婉在門口用砍刀刮掉鞋上的爛泥,走近一蓬蓬的蒼耳,踩在蒼耳上,來回剮蹭著。鞋上的泥巴少了,腳步也輕快了很多。只是腳腕上被蒼耳果實(shí)劃破了,露出了幾道血絲,又疼又癢。
李小婉進(jìn)屋洗了洗手,她的手心被蒲公英的漿液染黑了,洗了幾次還沒洗凈。她不管了,先把蒲公英和流蘇風(fēng)信子分好,插進(jìn)花瓶里。酒瓶里多了幾朵太陽一樣的花朵。她還插了幾片非洲芹葉車前草,像幾個(gè)手掌托著花朵。
她開了手機(jī),香山一定給她打電話了。
可是沒有。倒是鐘靈給她幾個(gè)電話。
她不知道香山為什么這樣。按道理,香山看不到自己,肯定要打電話,或者大聲喊叫的,就算讓整個(gè)卡薩布蘭卡的人都聽到,都曉得,他也不會在乎的。
可他偏偏沒有。
他在樹上做什么呢?會不會——李小婉突然慌亂了。不會的,即使他總是糾纏自己,他也不會偷看她的隱私的。
想到隱私,她覺得身體有點(diǎn)不舒服。她的頭有點(diǎn)疼了。她的頭總是這樣。她感覺身上要來了,腦袋里像有無數(shù)條蟲子在蠕動。她用頭撞擊著墻壁,咚咚的聲響也無法驅(qū)趕疼痛。
她本來打算晚上去卡薩布蘭卡集市買衛(wèi)生巾的??墒枪び褌冞€沒有下班,她只好等著,她一個(gè)人不敢去。她得了瘧疾,還沒好透。她已經(jīng)掛了青蒿素,休息了好幾天了,現(xiàn)在倒是不用掛水,吃些青蒿素就可以了。她以為身體病了,她的老朋友也會病的,可是沒有。依然是忽前忽后的,要么遲到,要么早退,卻從來不曠工。
她給鐘靈回了電話,可是打了幾次都沒人接聽。
李小婉的心里不知怎么突然很惱火。
喂,在哪里鬼混,連我電話也不接?鐘靈還是接通了。
李小婉不想招惹她,換了輕快的語氣,鐘靈,你方便嗎?先借幾片東西給我。
上班呢,車間主任在旁邊。鐘靈說。
江湖救急。李小婉說。
我這吵得很,聽不清,你大聲點(diǎn)。鐘靈的聲音卻很小。
李小婉聽到裁剪車間裁剪機(jī)隆隆的馬達(dá)聲。
今晚又加班!鐘靈說。
李小婉忽然想起來,營地離工廠還有些距離,鐘靈根本回不來,何況加班呢?
來不及了。
沒什么,我就是問你是不是在加班。李小婉說。
香山來了沒?鐘靈突然問。
沒有,他來做什么?李小婉慌慌張張地說。
神神道道的!鐘靈說著掛斷了手機(jī)。
李小婉知道鐘靈在試探她,她們之間早就約好了,不許在卡薩布蘭卡招惹男人。
其實(shí)香山還算不上男人。李小婉想著倒是笑了。
香山不知道是不是還躲在樹上?李小婉顧不得許多了,出門往食堂走。張姐正在淘米。
張姐,能借點(diǎn)東西給我嗎?明天還你。李小婉左右看看說。
借什么?張姐頭沒抬。
就是那個(gè),我朋友來了。李小婉小聲地說。
張姐一愣,臉色很不自然。她低著頭,在大臉盆里捏著大米。大米從她的指縫里擠出來,淘米水已經(jīng)變成了乳白色。
張姐的頭發(fā)雖然染成了酒紅色,但是頭頂還是露出了一絲絲的白發(fā),像硬硬的針插在頭上。
我來非洲之前有,現(xiàn)在沒有了。張姐終于笑著說。
突然嗎?李小婉看著張姐的頭發(fā)問。
也不是,在這里得了幾次瘧疾,后來就沒有來過了。張姐沒有看李小婉,而是盯著被淘米水泡得發(fā)白的手說。
每個(gè)月都煩死了。李小婉說。
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張姐說,還看了一下李小婉。李小婉忙閃開目光,感覺被誰大力敲一下似的——她想歪了。
李小婉怕張姐知道她的秘密,匆匆忙忙地走了。
李小婉真是討厭香山,遲早會搞出紕漏。
回到屋子里,肚子也開始隱隱地疼了,像一根棍子在攪動著皮肉和五臟六腑。她把窗戶也關(guān)起來,拉上了窗簾。
她抬頭時(shí),看見香山在和馬瑞賽說話,還給馬瑞賽點(diǎn)了一支香煙,自己也抽起來。藍(lán)色的煙霧遮住了兩個(gè)男人的臉。
大鐵門開了,香山拎著什么東西朝李小婉走來。
李小婉想發(fā)怒,等他敲門的時(shí)候,她會狠狠地教訓(xùn)他一下——你才幾歲,就知道瞎想!
香山卻沒有敲門,只站在門口。他不像以前那樣大大咧咧了。
他們已經(jīng)有一個(gè)多月沒見面了。
李小婉透過窗簾的破洞,看到了香山。他稚嫩的臉緊繃繃的,像是在賭氣,他似乎知道李小婉在故意躲他。他舉起手,想敲門,又放棄了。
香山突然躲到鐵皮屋房間的后面。
張姐系著圍裙,火急火燎地跑來。
張姐。李小婉開了門喊道。
我搞到一些,你將就著用。張姐油膩膩的手舉著幾枚水紅色的衛(wèi)生巾遞給李小婉。李小婉盯著張姐滴水的手。
不好意思。張姐把手在綠色化纖的圍裙上不停地揩著,小腹那一片都變成棕色了。
沒關(guān)系的。李小婉接過,說。
我還要洗鍋,你先用著。說完,張姐就走了。
李小婉盯著衛(wèi)生巾的護(hù)墊處,毛茸茸的,白色棉上生了一些黑點(diǎn)。大概是張姐以前用的,后來用不上了,也不知道擱了多久。李小婉突然覺得張姐真的老了,再過一些年自己是不是也會這樣?自己也會成為潔白里的黑點(diǎn),老得讓人觸目驚心?
你在看什么?香山忽然進(jìn)來了。
沒,沒什么。李小婉把手里的東西塞在了被子里。
到底什么寶貝,不讓我看?香山從被子里搶過來,一看,喲,我還以為是什么呢!
哈哈哈。香山不停地笑。
很好笑嗎?李小婉剜了他一眼。他的藍(lán)色牛仔褲膝蓋上有許多破洞,膝蓋上的刮痕還有血跡,大腿內(nèi)側(cè)有幾道綠色的污跡。他的黑色皮鞋沾滿淤泥,腳后跟上還掛著一坨泥巴。
怎么又來了?李小婉淡淡地說。
我那邊放假,過來看看大家,順便看看你身體好些了沒。香山說著,把一罐奶粉放在鐵桌子上,歐洲進(jìn)口牛奶,防止瘧疾,常常喝牛奶,能提高免疫力。
打廣告是吧?李小婉突然覺得自己并不討厭和香山說笑。19 歲的香山似乎能夠給她帶來說不清的愉悅和輕松。而且香山是說看看大家,不是只看她李小婉一個(gè)人的,她又怎么能拒絕呢?
什么這么香?李小婉的鼻翼不停地翕動。
真是狗鼻子。香山笑著說,蹲下摸了摸那幾束流蘇風(fēng)信子。
你才是狗,大狼狗。李小婉也笑了。
算了吧,我充其量是只單身狗。香山說。
小奶狗。李小婉盈盈地笑著說。
我不過是只舔狗。香山的話音突然變得憂傷起來。
什么?李小婉盯著香山。
每次都是我找你玩,你們從來想不到我。香山低聲說,似乎在撒嬌。
哦,我們很忙的,再說,我也病了。李小婉趕緊說。
香山突然安靜了,從褲兜里掏出幾朵水紅色的合歡。合歡從口袋里伸展出來,花朵開放了,香氣也濃烈起來。香山把酒瓶里幾朵蒲公英取出,扔到了屋子外面。他給花瓶裝滿水,把合歡插了進(jìn)去。
誰讓你動我的花?換鞋!李小婉氣呼呼地說,然后把她的粉紅色拖鞋扔在地上。
蒲公英花又不香。香山說著換了鞋,把他的鞋子放在門外。
李小婉知道說不過香山,只顧看著屋子里香山的腳印。
有開水嗎?香山目光四處搜索著問。
干嗎?李小婉問。
口渴了,幫我倒杯水。香山笑嘻嘻地說。
李小婉覺得香山有些過分了,就站著沒動。
香山也沒動,而是在她房間四處打量。電磁爐和撕了牌子的電飯鍋,電飯鍋內(nèi)側(cè)的鋁都生出綠色的斑點(diǎn),看來許久沒用過了。一個(gè)煤油爐子在門邊上。一口黑色的鐵鍋,鐵鍋上的把手被熏壞了。一個(gè)杯子和一根牙刷。鐵皮屋的墻上釘滿了釘子,掛著牛仔布做的繩子,掛著毛巾和短褲。毛巾破了,但是很干凈。她的桌上有一張照片,李小婉和一個(gè)女人的合影。
漂亮嗎?李小婉故意問。
香山?jīng)]有說話,低頭點(diǎn)了一支煙。李小婉往后躲了躲,煙霧卻纏著李小婉。
少抽點(diǎn)。李小婉用手扇著煙霧,皺著眉說。
已經(jīng)很少了,打牌時(shí)抽得才多呢。香山說。
你還會打牌?李小婉盯著他看。
麻將、金花、梭哈、斗牛,我都會。香山笑著看著李小婉。
李小婉沒有接話,在找熱水瓶。
當(dāng)心燙。李小婉只好給他找來杯子,倒好水,端給他。
香山?jīng)]喝水的意思,而是放下杯子,把奶粉盒子打開,泡了一杯牛奶。奶粉慢慢落下,白開水變成了不均勻的乳白色,還有一些奶粉黏在杯口,像落了一層霜花。香山又加了兩塊白精糖,找來一支筷子,快速地在杯中攪動,幾滴奶汁漾到了桌面。
房間里飄著奶香。
小伙子,當(dāng)心發(fā)胖。李小婉故意把他們之間的距離拉開。
我才不喝呢,是給你的。香山把滾燙的牛奶端到李小婉面前,李小婉卻猶豫了。
杯子很燙。香山咬著牙,盯著印有藍(lán)蓮花圖案的杯子,臉色緊張。
好了,好了,放在一邊吧。李小婉怕香山把杯子打碎,趕緊說。
喝了身體就會棒棒的。香山說。
哪有這么神奇?李小婉笑了。
不信試試看,我每個(gè)月放假都送一些給你,保證把你養(yǎng)得肥肥胖胖的。
誰讓你養(yǎng)?李小婉狠狠地訓(xùn)斥著。
香山看了李小婉一眼,又盯著牛奶,目光閃閃爍爍的。
香山怕尷尬,李小婉卻喜歡看香山尷尬的樣子。
香山低著頭,李小婉看不出他的表情。香山的腳攆著落在門口的鐵銹,細(xì)細(xì)的一層,像沙。香山的鞋子踩在鐵銹上,留下一道痕跡,腳下發(fā)出哧哧的聲響,像空氣炸裂的聲響。
腳抬一下。李小婉說。
香山抬起腳,李小婉拿來掃帚,把鐵銹掃了。
把頭發(fā)擦一下,都濕透了。李小婉又給香山丟了條毛巾。
香山捂著毛巾把頭發(fā)弄得非常凌亂,濕漉漉的頭發(fā)都糾纏在一起了,像無數(shù)根小辮子。
把膝蓋也擦一下,怎么那么多傷疤?李小婉問。
打架被人砍的唄!香山一邊不停地抖腿答道,一邊打量著之前那張照片。
李小婉還是把牛奶喝了。其實(shí)李小婉不喜歡牛奶,特別是國外的牛奶腥氣得很,那腥味是貼著嘴唇和舌頭的,怎么也散不掉。李小婉覺得嘴唇上還有一層白色的黏膜,黏得緊緊的,用手都撕不掉。李小婉站在窗前,背對著香山,用舌頭舔著嘴唇,還是弄不掉那層黏膜。
李小婉開始漱口,洗著嘴唇。
你干嗎?香山站起來問。
你先回去吧,我要去卡薩布蘭卡集市了。李小婉突然說。
那我?guī)闳ァO闵秸f。
不用了,你忙你的。李小婉冷冷地說。
反正我都請假了。香山說。
你是來看大家的,去看看別人,不要只看我一個(gè)人!李小婉說,話語里已經(jīng)有些重量了。
你不是放假嗎?李小婉又盯著香山問。
我請假是來看你的。香山只好這么說,說完,他的表情都僵硬了,都不敢看李小婉了。
李小婉覺得自己面對一個(gè)19 歲的孩子,有些失去分寸了。她不該這樣逼迫他。
好吧,那你就送我到卡薩布蘭卡集市,然后你趕緊回去。李小婉說。
我知道回去。香山笑著說。
出門的時(shí)候,李小婉走得不順當(dāng)。
你腿疼嗎?香山問。
還行。李小婉說。
我背你。香山說著,就往李小婉這邊走。
不要你管。李小婉推開了香山,香山身體一偏,還好手撐到了杧果樹,然后立馬緊緊抱住,整個(gè)身體都貼住了樹干。
李小婉嚇一跳,忙伸手去拉他,可是夠不到。
那邊有懸崖,慢點(diǎn)。香山扭頭看了看身邊的懸崖,說。
放心,我沒事。李小婉蹲下來說。
上了車就好多了。
卡薩布蘭卡集市很遠(yuǎn)。一路上,香山都在不停地說話,不時(shí)哈哈大笑,而李小婉卻沉默不語。她剛才嚇壞了,萬一把香山推到懸崖下面,就壞了!她為自己的魯莽后怕。還有,她為什么會有這么激烈的反應(yīng)呢?不就是香山來背她嗎?她為什么會這么怕呢?就像怕一條蟒蛇爬到她的身上一樣。
她苦笑了。
有什么好笑的,說來聽聽。香山單手扶著方向盤,打開車載音響。車?yán)镩_始躁動起來,是西班牙語的音樂,李小婉聽不懂。音樂的節(jié)奏明快,整個(gè)車廂都在顫抖。車?yán)飶浡R丁內(nèi)斯超市的香水味。
香山的身體跟著音樂晃動,車在泥濘的路上很不平穩(wěn)。
香山有些放肆了。
你聽得懂?李小婉緩了緩情緒,說。
什么?香山扭頭看了李小婉一眼。
歌。李小婉指了指車的音響。
沒什么,跟著節(jié)奏扭就行。香山笑著。
到了馬丁內(nèi)斯,超市里彌漫著好聞的香水味。香山,你去買點(diǎn)菜。李小婉想支開香山。
看著香山走遠(yuǎn),去了蔬菜區(qū),李小婉才朝婦女用品區(qū)域走去。
你要這玩意?香山不知道什么時(shí)候又過來了。他手里提著一顆大白菜和一個(gè)西瓜。很大的,不像卡薩布蘭卡的西瓜。
蔬菜我多的是,買點(diǎn)魚、牛肉什么的。李小婉說。
我不吃魚的,刺太多。香山笑著說。
我知道呀!李小婉說。
他還是帶李小婉到了賣魚的地方,李小婉每條魚都要看一下,全是冰凍的海魚。
算了。香山說,然后徑直向結(jié)賬處走去。
Chinoamigos(中國朋友)!一個(gè)卡薩布蘭卡收銀員笑著說。
Si(西語:是的)。香山也笑著跟黑人女孩打招呼,然后搶著付錢。
哈,我昨天贏了不少。香山哈哈地說。
李小婉說什么也不肯。他們爭論起來。
Amigos。女孩又喊了,朝后指了指,后面還有幾個(gè)人都盯著他們倆。她臉上露出歉意的笑容。
錢還是李小婉付的。
出了馬丁內(nèi)斯超市,外面飄起了毛毛雨。
快回去吧,不然大雨就來了。李小婉看了看天。
我還有事。香山說。
什么事?李小婉盯著他問。
到了你就知道了。香山說。
他們來到一個(gè)露天集市,香山買了一條很大的石斑魚,還買了果子酒。
李小婉要付錢,香山說什么也不允許。
你不是不喜歡吃魚嗎?李小婉問。
你喜歡就行。說著香山上了車。
買酒干嗎?李小婉問。
燒魚要酒呀,不然很腥氣的。
又不是燒魚給你吃。李小婉卻不走了。
趕緊呀,馬上天都黑了。香山催促道。
你還是回那邊營地總部吧,我打車回去就行。李小婉站在雨里說。
那不行。香山過來拉她。
你還是回去吧,天黑了路上不安全。李小婉又說,但是她的語氣已經(jīng)柔軟了很多。
怕什么,我就是閉著眼睛開車也沒事的。香山說。
那說好,你送我到營地就回去。李小婉說。
香山嬉皮笑臉地說,知道呀。
前面有兩個(gè)穿著迷彩服的軍人揮手,香山停下車,給軍人發(fā)了支香煙,軍人朝他擺擺手。香山拿出紅皮的護(hù)照還有身份證在軍人面前晃了晃。軍人朝他笑笑,又看看李小婉。香山一腳油門,車開遠(yuǎn)了。
他們還會看你的身份證嗎?李小婉盯著香山說。
習(xí)慣了。香山說著把身份證和護(hù)照捏在手里。
李小婉說,好好開車。說完就拿過香山的護(hù)照和身份證,仔細(xì)地盯著關(guān)于香山的信息。他們的老家居然只隔著一條河,不過是兩個(gè)縣。
當(dāng)心,當(dāng)心,朝左,慢點(diǎn),剎車……李小婉看著路邊的懸崖,不停地指揮香山。香山卻不停地?fù)u晃著身體說,有我,不要怕。
他們剛回到營地,就開始閃電,雷聲隆隆地從鐵皮屋頂滾過。
大雨嘩啦啦敲打著屋頂,屋里說話的聲音都聽不見了。
你還不走嗎?李小婉轉(zhuǎn)頭看著車?yán)锏南闵健?/p>
雨太大了,讓我吃過飯?jiān)僮邌h。香山輕聲地說。或許是雨水的聲音太大。
李小婉沒有搭理他,拎著菜進(jìn)屋了。
香山還是留下來吃飯了。
其實(shí)是做飯。李小婉的電飯鍋和電磁爐根本用不上,不是不能用,而是不敢用??ㄋ_布蘭卡營地電力不足,香山插上電磁爐的時(shí)候,李小婉說,不要惹事情。香山不聽,非要試試看,結(jié)果營地跳閘了。
怎么又沒電啦!張姐大聲喊叫。
馬瑞賽來到李小婉的屋里,盯著香山看了看,又看著李小婉說,NO NO NO!
我說吧。李小婉瞪了香山一眼。
還是總部好,我們自己發(fā)電。香山不在意地說。
雨小了,香山把煤油爐子拎到外面。香山點(diǎn)燃爐子的時(shí)候,整個(gè)營地都冒著黑煙。
殺魚的時(shí)候,李小婉的菜刀總是在魚鱗上打滑,香山搶過菜刀說,跟殺牛似的。香山殺魚的時(shí)候,刀也不聽使喚,還割破了手,口子很大,血流不止。李小婉也沒有什么止血的藥品,她只好拿出張姐給她的東西為香山止血。這個(gè)創(chuàng)可貼可夠大的。香山說著還笑。
差點(diǎn)把手指切掉了。李小婉說。
為了你也值得,讓你永遠(yuǎn)記得我的手指。香山瞇著眼說。
菜還是李小婉親自炒的。剛炒好菜,飯還沒煮熟,天空就電閃雷鳴,大雨灌下來。
馬瑞賽忙了半天,才送上電。
怎么樣?李小婉仰頭看著香山。屋頂密密麻麻地敲打著手指大的雨點(diǎn),像是撫摩著他們的頭皮。
還行,不咸,青菜很嫩,我們那食堂廚師做菜太咸。香山說。
你笑一下。李小婉說。
她并沒有看香山的臉,而是盯著桌子上的食物——一盤滿是蟲眼的青菜,一盤土豆燒牛肉,一碗番茄蛋湯。還有一條被吃了一半的紅燒羅非魚。裝魚的盤子是金屬的,有些小,羅非魚扇形的尾巴掛在盤子邊沿,湯汁沿著尾巴滴在桌子上。李小婉起身,取下法蘭絨布擦一下桌子。
什么?香山一邊咀嚼,一邊看著李小婉,嘴里含混不清。
笑一下。她又說。她的語氣有些命令的意思。
香山?jīng)]有笑,李小婉卻先笑了,身體朝后倒,想捂住嘴,卻把手托在下巴上了。
他還是笑了。至少看起來是這樣。平時(shí)香山喜歡笑的,但李小婉讓他笑,他卻不會笑了。
她湊過身體,用一根魚肋骨上的粗刺在他牙齒上碰了碰。
他咧開嘴,身體躲了躲,不過他臉上還是保持這樣笑的表情。
香山的臉上感覺到一陣輕盈的風(fēng),風(fēng)里一股濃濃的香水味。很熟悉,在卡薩布蘭卡的馬丁內(nèi)斯,他每次都能聞到這樣的氣息。
好了。她輕輕地說,一絲小青菜。她舉著魚刺說。
魚刺上什么也沒有。
你看起來不會笑。李小婉說。
別人都這么說。香山說。
哪個(gè)別人,是不是其他的女人?李小婉看著他,眼神很執(zhí)著。
干嗎要笑呢?香山說。
手機(jī)亮了,李小婉瞟了一眼,把手機(jī)翻了個(gè)身。
干嗎不接?香山問。
這么晚了,還下著雨,吃完趕緊走。她匆匆地補(bǔ)充道。
香山不說話了。他盯著李小婉的手掌看。
什么?李小婉翻過手,捏成了拳頭。
我?guī)湍恪Uf著香山拿起法蘭絨蘸了水,拉過李小婉的手,輕輕地搓洗起來。
喂!突然有人闖進(jìn)來喊叫道。
是鐘靈。她的頭上都是雨水。
干嗎不接我的電話?鐘靈一進(jìn)門就大聲說。
你打了嗎?李小婉連忙抽回手問,她拿出了手機(jī)。
沒電了。李小婉說。
我不信,鐘靈湊過來搶李小婉的手機(jī)。
這時(shí)候鐘靈注意到香山。
二人世界嗎?鐘靈瞄了一眼李小婉,笑著說。
你也坐下來,一起吃。香山說,站起身幫著找筷子。
搞得你是這里的主人似的。鐘靈說。
大家都是姐們兒,自己人,這菜味道挺好。香山說。
你不是加班嗎?李小婉問。
遭雷劈的,電路都壞了,提前下班。鐘靈說。
正好讓我們一起聚聚。香山把筷子在法蘭絨上擦了擦,遞給鐘靈。
你們很熟嗎?李小婉盯著香山,又看看鐘靈。
熟透了呀,我第一次來營地就認(rèn)識鐘靈姐了。香山說。
怎么啦?鐘靈接過筷子,嘻嘻地笑著。
那就好。李小婉聲音很輕,似乎在自言自語地說。
我發(fā)現(xiàn)你不對勁。鐘靈鬼鬼地笑著說。
鐘靈姐,你來得晚,多吃點(diǎn)。說著,香山給鐘靈的碗里夾了塊羅非魚。
我要吃飯。鐘靈用筷子敲著碗沿,發(fā)出“叮?!钡穆曧憽?/p>
來,我?guī)湍闶?。香山笑著起身,接過鐘靈的碗。
不用你伺候,我自己來。說著鐘靈抓緊碗沿,也站了起來。香山的手抓住鐘靈的手,兩個(gè)人拉拉扯扯,說,我來吧。
李小婉沒有說話,抬頭看著他倆。
鐘靈把剩下的羅非魚夾給香山。香山忙搖頭,把碗端起來,藏在腋下,說,我才不吃魚呢!
怎么會,他不吃魚?鐘靈看著李小婉說。
我哪里知道?李小婉撇撇嘴笑笑。
我從來都不吃魚,小時(shí)候被魚刺卡過喉嚨。香山用筷子指了指脖子說。
你也不喝酒?鐘靈盯著香山。
以前喝酒老喜歡打架,現(xiàn)在戒了,喝啤的。香山說。
你可真有意思。鐘靈笑著說。
這有什么?李小婉說。李小婉難得插上一句話,聲音有些大。香山和鐘靈停下筷子,看著李小婉。
李小婉也不吃魚了,夾著小青菜慢慢吃起來。
喂,小婉,還是不要吃青菜了,都是蟲眼,說不定還有青蟲,惡心死了。鐘靈吵著說。
李小婉的筷子在嘴邊頓了頓,還是塞進(jìn)嘴里,快活地咀嚼起來,說,不干不凈,吃了不生病。
你才生瘧疾的,還不生病呢!鐘靈瞥了香山一眼,笑道。
李小婉放下臉,“啪”的一聲,放下筷子。
鐘靈快速地扒了幾筷子,放下碗。
香山起身給鐘靈添飯。
不了,飽了。鐘靈朝香山笑著。
吃點(diǎn)西瓜吧。香山把西瓜拿出來。
不了,飽了。鐘靈說。
多吃點(diǎn)沒事的,你又漂亮,又苗條。香山看著鐘靈的碗說。
你們慢慢吃,我回宿舍了。鐘靈站起身看著李小婉說。
當(dāng)心路上滑。李小婉說。
鐘靈姐,還早呢,不再玩會兒?香山說。
這樣吧,你到我宿舍去玩會兒,我那里有Sanmiguel(一種啤酒)。鐘靈看著香山。
那好呀!香山放下碗,就跟鐘靈起身,在門口換上鞋走了。
李小婉想說什么,鐘靈和香山都走出好遠(yuǎn)了。李小婉給香山拿了把傘,想送給他,卻怎么也沒追上。
李小婉悄悄地來到鐘靈宿舍外,聽到鐘靈哈哈的笑聲。雨滴敲打在雨傘上,也敲打在李小婉的心里,像一顆顆的鐵釘。
Quien[西語:誰]?馬瑞賽打著手電朝她走來。白色的光照在她的臉上,她似乎赤裸裸地站在燈光下。
Me[西語:我]。說著,李小婉匆匆跑回自己的宿舍。
香山敲門的時(shí)候,已經(jīng)很晚了,李小婉已經(jīng)快睡著了。
雨聲很大,她感覺到身體搖搖晃晃。
“咚咚咚?!毕闵皆谔唛T。
營地的宿舍的燈閃閃爍爍地亮了起來,像一只只眼睛,盯著李小婉。
香山悶著頭,只顧踢門,似乎在跟門賭氣。
李小婉開了窗,雨滴隨著風(fēng)飄了進(jìn)來,脖子和臉沾染了涼涼的雨滴。
你給我走!李小婉大聲說。
“咚咚咚。”香山還是不停地踢門,似乎在鐘靈那里喝多了。
你給我滾!李小婉突然吼叫道。
Que hacer?馬瑞賽拖著砍刀走過來,瞪著香山。馬瑞賽沒有打傘,雨滴在他的臉上閃著亮光,香山的臉上也閃著光。
你走!李小婉指著香山說。
No,amigos。馬瑞賽拉著香山,往外走。香山甩了甩肩膀,躲開了馬瑞賽的手。馬瑞賽站著不動了,目光直直地盯著香山。
香山看了看馬瑞賽手里的砍刀,還是退出去了。他沒有看李小婉,也沒有回頭。
香山在雨中朝前走了幾步,猛然回頭大喊道:李小婉,你真不夠姐們兒!
李小婉突然跑出來,站在雨中,她想喊香山,可是她的臉發(fā)燙,喉嚨里的名字像兩根魚刺,卡在那里,動彈不得。
幾天以后,李小婉才知道香山出事了。確實(shí),那晚的雨太大,路也不好走,她知道,這是難免的。香山墜崖的消息是鐘靈發(fā)微信給她的。鐘靈打了李小婉幾個(gè)電話,她都沒接。
李小婉想狠狠地罵鐘靈,卻收到鐘靈的微信:李小婉,你怎么不去死!
雨季還在繼續(xù),李小婉拖著馬瑞賽的砍刀,無力地走進(jìn)雨里,站在懸崖的邊上,新長的扁豆藤蔓纏住了她的腳。她舉起砍刀,卻沒有砍下去。她想,那該是香山的手臂,緊緊地抱著她。
還是舍不得離開我。李小婉輕輕地說。
她不知道香山的墓地在哪里。她瞇著眼望著密密麻麻的雨點(diǎn),似乎看到香山在懸崖的下面,躺在折斷的香蕉樹下。她似乎看到香山睜著恐懼的眼睛,看著深不見底的懸崖。李小婉想到香山在雨中墜崖時(shí)的恐懼。那時(shí),香山一定睜著眼。雨水淋濕他的身體和露出身體的白骨,還有他疼痛和絕望的眼神。
雨中始終有一股神秘的腥臭味,不知道從哪里散發(fā)出來的,一陣一陣地沖擊著李小婉的鼻息和咽喉。也許從香山的身體里發(fā)出的。想到這,她的眼淚猛然奔涌而出。她多少次夢到香山的身體就躺在她的身邊。她鼻子酸澀,她覺得那是愛情的沖擊,她越來越想念香山,越來越愛著香山,所有的矜持,所有的隱忍,都是遮蓋她熾熱的情感。她在懸崖邊上大喊著,突然扯掉了襯衣,扯掉了內(nèi)衣,棕色的紐扣掉落在草叢里。她露出白色的胸脯,豐滿的,干癟的,誘人的,或者丑陋的,她多少次在半睡半醒之間,想把自己這赤條條的身體交給香山,讓他一寸一寸地觸及自己的身體和靈魂——自己太懦弱了,也太能作了!
李小婉身體一陣抽搐,她想吐,她覺得五臟六腑都不屬于自己了,它們要離開她的軀體。
她不能再去想他,不能讓悲傷隨著五臟六腑撕扯。
懸崖下,是深不見底的峽谷,峽谷里一片霧氣,什么也看不清。她緩緩閉上眼睛,覺得睫毛都跟著淚水一起流走了,她的身體融化了,和雨中的大地融在了一起,和香山融在了一起。
一只金雕從懸崖下躥起,朝牛椋鳥撲去。
會是香山嗎?李小婉想。
雨還在下。李小婉渾身被雨淋濕,她癡癡地站在雨里,整個(gè)世界也都被雨淋濕了。她跌倒在地上,想起鐘靈的話:李小婉,你怎么不去死!
多年以后。
李小婉沒有死。她還是選擇回來了。
李小婉總是喜歡站在河的這邊發(fā)呆。河的那邊,太陽落山的方向,是香山的曾經(jīng)的家。
天上只有烏云。烏云越來越多,壓得李小婉喘不過氣。她的頭又疼了。
雨,還是下了。下了雨,李小婉的頭疼就會輕很多。黃昏,她撐著傘,到了河的對岸。河流的那邊與這邊沒有什么區(qū)別,青磚、灰瓦、小樓,還有屋檐下枯坐的老人。炊煙沒有被雨水淋濕,隨風(fēng)飄忽著。
雨滴敲打著荒草,沙沙沙。
李小婉尋到香山的家。門口一只落了毛的老貓,躲進(jìn)了屋檐下的油菜花里,怯怯地瞅著李小婉。
一個(gè)老人從屋里端出一盆水。深紅色的盆掉了色,變成了水紅色。老人差點(diǎn)撞到李小婉。
哎,廚房漏雨了!老人難為情地說。
奶奶,我去看看。李小婉說著,進(jìn)了屋。斑駁的墻面掛著彩色的照片,一對年輕夫婦懷里抱著一個(gè)光頭男孩,兩三歲的樣子。前面坐著兩位老人。李小婉瞟了一眼,又站著看了看。
到了后院,廚房窗戶上的玻璃破碎了,用塑料紙糊著,塑料紙風(fēng)化了,密密麻麻的破洞。雨水就是從那里飄進(jìn)來的。還有屋頂?shù)牧芽p,也是滴滴答答,地上一攤潮濕。李小婉幫老人換了新的塑料布。
廚房的紅磚墻壁上,毛筆寫的“到此一游”,歪歪扭扭。
奶奶,你怎么不換一塊玻璃呢?李小婉問。
錢不能亂花,要留著給孫子娶老婆的。老人不好意思地說。
李小婉突然鼻子一酸,準(zhǔn)備離開。老人一把拉住她,說,姑娘,你多大了?
我——李小婉慌亂得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他出去打工了,年底才回來呢!老人眼里柔柔的。
我只是路過的。說著李小婉匆匆忙忙地離開了。
老太婆是個(gè)瘋子,不要惹她!不知道誰朝李小婉喊了一句,還發(fā)出快活的笑聲。李小婉忙回頭,幾個(gè)老頭坐在屋檐下抽煙,談?wù)撝晏斓难砻纭?/p>
雨一陣一陣大了,霧氣蒙蒙。
李小婉聞到河水和雨水的氣息,密密麻麻的雨點(diǎn)像網(wǎng)一樣,灑在河里,李小婉的影子被雨點(diǎn)罩住了,雨水敲打著河面,滴答,滴答,像落入了幽深的懸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