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波濤,溫奉橋
(中國海洋大學(xué) 文學(xué)與新聞傳播學(xué)院,山東 青島 266100)
盡管《孽?;ā肥峭砬宓闹匾髌?但是卻遭遇了非常戲劇化的對待。學(xué)術(shù)界和知識界對此書的態(tài)度十分分裂:林紓“最先為逾量的推許”(1)曾樸:《修改后要說的幾句話》,見魏紹昌:《孽?;ㄙY料(增訂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129頁。;錢玄同視之為“一流”,并把它和《官場現(xiàn)形記》《二十年目睹之怪現(xiàn)狀》合稱為“今世小說”中“有價值”的三部作品(2)錢玄同:《寄陳獨秀的信》,《新青年》第3卷第1號“通信”欄目,1917年3月1日。;而胡適則以小說的文學(xué)藝術(shù)價值為評判標尺,視之為“二流”(3)胡適:《寄陳獨秀答錢玄同的信》,《新青年》第3卷第4號“通信”欄目,1917年6月1日。,并成功影響錢玄同改變了自己的看法(4)錢玄同:《寄胡適的復(fù)信》,《新青年》第3卷第6號“通信”欄目,1917年8月1日。。不過,與知識界的差異多元反應(yīng)不同,該書在民間、在讀者那里卻受到了一致歡迎,據(jù)作者曾樸稱,“此書一出版后,意外的得到了社會上大多數(shù)的歡迎,再版至十五次,行銷不下五萬部”(5)曾樸:《修改后要說的幾句話》,見魏紹昌:《孽海花資料(增訂本)》,第129頁。,在當時已經(jīng)算是超級暢銷書,且在20世紀前半葉長銷不絕。這說明該書應(yīng)當是反映了時代的共同心聲,或者呼應(yīng)了當時社會的集體期許。
歷來對于此書的研究評論,多從主題思想等角度肯定其“革命性”“批判性”,錢玄同的“一流”、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將之列入“四大譴責小說”均同此理?;蛘哐芯科涔沤襁^渡的敘事結(jié)構(gòu)。而胡纓則另辟蹊徑,她的《翻譯的傳說》(6)胡纓:《翻譯的傳說——中國新女性的形成(1898—1918)》,龍瑜宬、彭姍姍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從性別維度切入,將《孽?;ā纷鳛橐徊糠从惩砬逍詣e重構(gòu)的文獻,以“傅彩云”為中心標本,挖掘了該小說的“性別現(xiàn)代性”價值。只是,該書的優(yōu)點恰恰也成了它的局限:僅僅關(guān)注到了“傅彩云”和“夏雅麗”,而沒有關(guān)注到書中的女性群像——或者,考慮到這個“群像”的內(nèi)在張力,稱之為“雜像”可能更為恰當。而正是這個“雜像”,多角度生動地反映出了在晚清“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中女性性別認知之多樣性或曰矛盾性,以及傳統(tǒng)秩序松動時代女性自我建構(gòu)的痕跡。其中,夏雅麗、寶妃、花子、鄭姑姑等人的“國族革命”,以及傅彩云的“邊緣革命”,分別在社會政治和兩性情愛層面展開了女性形象“舊邦新造”的偉大嘗試,給出了兩條女性尋求解放、走向現(xiàn)代的路徑。而這兩條路,其實都暴露出男性在想象中國式現(xiàn)代性別秩序過程中的內(nèi)在焦慮。
依在文本中的“出場”先后順序,夏雅麗、寶妃、花子、鄭姑姑等人構(gòu)成《孽海花》里的一條潛在線索。在這條線索上的女性,通過主動融入“民族主義”意識形態(tài)議程中,以參與主流的國族革命的形式來探求新女性在新時代的生存方式,或者以之為籌碼來換取更大的性別話語權(quán)。而這條線索本身,其實也隱含著一些內(nèi)在分裂因素。
夏雅麗出身俄國猶太裔,小說通過種種跡象暗示她的家族應(yīng)該屬于新貴階層。小說中,夏雅麗通過“辱身赴義”(7)曾樸:《孽海花》,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118頁。嫁給沙皇的寵臣加克奈夫進入了沙俄社會上層,從而能夠利用身份便利成功計殺加克奈夫,但在行刺沙皇過程中事敗身死。晚清語境中,國人經(jīng)常將俄國的“虛無黨”視為“無政府主義者”的代名詞,但將夏雅麗等黨人所謂的“虛無”歸為“無政府主義”其實是一個文化傳播中的誤會(8)楊哲:《“虛無黨”話語在中國》,《現(xiàn)代哲學(xué)》2016年第6期。:無政府主義者反對任何國家、民族、政府,是對政治根本失望的虛無主義者;而夏雅麗在要挾沙皇時所提出的主要政治訴求則是“實行一千八百八十一年二十二日民意黨上書要求之大赦國事犯、召集國會兩大條件”(9)曾樸:《孽?;ā?第119頁。,不過是一種民粹主義的政體改良,并非根本否定政治本身。而事實上,小說把夏雅麗設(shè)計為“虛無黨人”本身就是符合當時意識形態(tài)傾向的刻意選擇。阿英(錢杏邨)曾指出“虛無黨小說”是晚清翻譯文學(xué)的主流之一(10)阿英:《小說四談》,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238頁。,而這“與該類作品的文學(xué)價值高低并沒有必然的關(guān)聯(lián),而是在于這類作品所傳達的理念和行為模式契合了正處于資產(chǎn)階級革命和女權(quán)啟蒙運動迅猛發(fā)展時期的中國社會文化需要”(11)羅列:《20世紀初葉中國虛無黨小說及“虛無美人”譯介風潮研究》,《天津外國語學(xué)院學(xué)報》2009年第1期。。所以,夏雅麗之死乃是彼時宏大的中華民族啟蒙主義敘事的一部分,成為了這一政治改良意識形態(tài)進程中的一個女性注腳。
以“珍妃”為原型塑造的“寶妃”毫無疑問屬于社會上層。“珍妃”在晚清文學(xué)當中得到了格外關(guān)注——這一現(xiàn)象目前似乎尚未得到更詳細的梳理研究——并非因為“帝妃情深”等傳統(tǒng)“宮闈秘聞”“才子佳人”的敘事魅力(至少這不是主要原因),而主要是因為她有意無意地深度介入了“戊戌變法”前后的帝國政治生活,從而讓自己變成了歷史波濤中的一朵“政治浪花”?!皩氬敝饕霈F(xiàn)在第27回“秋狩記遺聞白妖轉(zhuǎn)劫,春帆開協(xié)議黑眚臨頭”,她主要做了兩件事:一是借助民間迷信敘事,通過“白狐轉(zhuǎn)世復(fù)仇”的“傳說”將太后“妖化”,惡化“清帝”對太后的看法,進一步籠絡(luò)“清帝”、鞏固自己對他的影響力,提升自己的政治實力;二是建議“清帝”要在“平時召見臣子時,識拔幾個公忠體國的大臣,遇事密商,補苴萬一。無事時固可借以潛移默化,一遇緊要,便可鋤奸摘伏”(12)曾樸:《孽?;ā?第205頁。。如果“寶妃”此番言論尚可納入傳統(tǒng)性別關(guān)系之“賢內(nèi)助”概念之中,那么接下來她進一步以“臣妾愚見”的形式推薦了多名具體大臣,便已經(jīng)是非常大膽而直接的“越軌”干政之舉:寶妃已經(jīng)在籌劃與“清帝”聯(lián)手扳倒太后、實施“奪權(quán)”的具體步驟了。只是,在小說中,“清帝”魯莽而幼稚的“死狗事件”連累寶妃意外地遭遇了重大挫敗。由于小說并未按計劃全部完成,所以無從得知“寶妃”接下來的行為與結(jié)局;但真實的“寶妃”(即“珍妃”)在“庚子再仆”當中死于非命已是一個確定的悲劇事實。寶妃/珍妃在戊戌變法前后的政治介入本身也許并無民族主義的直接動機,但她支持“清帝”的立場,已經(jīng)把她牽扯進了“帝黨”的光譜——而“帝黨”在《孽?;ā返奈谋菊Z境中則被塑造成了一個“變法圖強”的民族主義政治團體。所以,即便現(xiàn)實中“珍妃”的干政有可能不過是一種前現(xiàn)代的宮廷權(quán)斗,但社會的廣泛認知或者普遍期待以及帝后、新舊斗爭的現(xiàn)實需求已經(jīng)把她本人及其行為“現(xiàn)代化”“正義化”“革命化”了,這也反映在了小說對“寶妃”的敘事傾向中。于是“寶妃”的失敗甚或死亡并不像一般意義上的爭風吃醋或者封建宮廷爭權(quán)奪利中的“宮斗”敗亡,而更像是一場未遂國族革命的壯烈犧牲,有著“出師未捷身先死”的革命英雄色彩。
“花子”和“鄭姑姑”在書中并未直接出場,她們的故事是通過男性的轉(zhuǎn)述展開的——也就是說,“她們”活在“他們”的口中,并通過“他們”的“話語”與“凝視”而成為一種男性集體想象,從而進入了史傳傳統(tǒng)。在男性轉(zhuǎn)述中,“花子”是一個先天患有惡疾、出身卑微的粗蠢“下女”,后來卻因為與小山清之介的性關(guān)聯(lián),而追隨其潛入中國,成為了技藝高超的傳奇女間諜,并以身殉國、成為了日本人眼中的“烈士”。而“鄭姑姑”則是“大岡山上的女武師”,“懂得兵法,有神出鬼沒的手段,番人沒個不畏服,奉她做女神圣”(13)曾樸:《孽?;ā?第260頁。,她不僅救了臺灣抗日將領(lǐng)徐驤一命,還設(shè)計親自殲滅了一股日本侵臺部隊,為“太甲溪之戰(zhàn)”的勝利發(fā)揮了關(guān)鍵作用,最終也以身殉國、成為了中華民族的烈士。在花子的故事中,男性敘述者或觀眾對她的否定從她的女性“身體”開始(先天惡疾),而花子對自己的“救贖”則通過拋棄“身體”、擁抱“政治”——化身為非性別化的政治角色“間諜”——得到了成功,并以“政治女性”的身份被傳揚銘記。而在鄭姑姑的故事中,有一個細節(jié)非常耐人尋味:徐驤等多位男性將領(lǐng)在商議請鄭姑姑出山時,考慮到的是以性別敘事策略調(diào)動鄭姑姑的女性集體意識:“……臺中婦女全做了異族縱欲的機械。鄭姑姑也是個女子,就這一點講,她也一定肯挺身而出。”(14)曾樸:《孽?;ā?第260頁。也就是說,在徐驤等男性群體中,“鄭姑姑”是被視為“男性欲望對象”而納入了一種不平等的性別關(guān)系中加以揣度,并試圖通過營造一種性別恐懼來爭取鄭姑姑的支持。可等鄭姑姑出山后,從她自己口中說出來的行為動機卻是“可恨那些小鬼,一向看扁了中國人,這回也叫他們嘗嘗老娘的辣手,可見漢族還有人在……”(15)曾樸:《孽?;ā?第266頁。,“臺中”被置換成了“中國”、“婦女”被置換成了“漢族”,“性別沖突”已經(jīng)被鄭姑姑自己主動“升華”為了“國族矛盾”(或者說指出了性別欺壓現(xiàn)象背后的民族斗爭色彩)。而在接下來鄭姑姑色誘日寇將領(lǐng)、以“假結(jié)婚”來引日軍陷入埋伏的計謀中,“性別誘惑”又成了“民族斗爭”的重要工具,鄭姑姑把自己的性別作為一件“武器”、一個“禮物”,獻給了這場莊嚴的國族敘事。綜合來看,鄭姑姑、花子兩人本來都是主流社會的邊緣人物,都是男性口中的“欲望對象”,為了擺脫這種局面,她們不約而同地選擇了拋棄“性別”、拋棄女性“身體”或者將其工具化、非主體化,從而加入國家、民族的宏大敘事之中,以成為“巾幗烈女”的方式確認了自己的人生價值。
整體來看,夏雅麗、寶妃作為處于“廟堂之高”的“在朝女性”,與花子、鄭姑姑等位于“江湖之遠”的“在野女性”,形成反差強烈的對比結(jié)構(gòu);夏雅麗、花子作為“外洋女子”,又與“寶妃”、鄭姑姑等“中華女子”構(gòu)成反差強烈的另一重對比結(jié)構(gòu)。也就是說,小說從社會結(jié)構(gòu)(上-下)、地緣政治(中-外)的兩端設(shè)定了人物身份,讓她們選擇了共同或類似的社會化方式:非性別化背景下的忠貞、犧牲。這種品質(zhì)在小說中以一種超越種族、敵我的普遍選擇形式出現(xiàn),成為對非女性化之女性的高度認可。這種認可,不妨說是一種“烏托邦”式的“誘導(dǎo)”:希望女性能加入男性主導(dǎo)的主流的國族事業(yè)中,奉獻、犧牲自己?!俺陝凇北闶且粋€外觀更美麗、相對更“友好”的新性別差序格局,和封建時代比有所擴大但依然嚴重受限的女性自由空間。從拉康精神分析角度觀之,這種去性別化也可以視為向“大他者”的一種投降,借著去女性化而進入“菲勒斯”主導(dǎo)的“符號界/象征界”,進入男性話語體系,也許這種視角可以揭示出夏雅麗等人所謂“解放”的“不解放”。不過,就現(xiàn)實考量而言,這對女性而言又何嘗不是一個逃離舊的性別秩序的機會?她們在主動將自己“去女性化”的同時,也“去”掉了陳舊的性別枷鎖,得以在新的社會、政治生活中獲取了一席之地。誠然,這種解放遠遠不夠,而更激烈的解放則在傅彩云那里得到了實現(xiàn)。
著名加拿大捷克裔漢學(xué)家米列娜教授曾指出:“晚清小說所描繪的各種社會背景也十分廣闊……與傳統(tǒng)小說不同,處在下層社會的人物在小說中并不僅起陪襯作用,他們的社會情況也得到詳細描寫?!?16)M.D.維林吉諾娃主編:《世紀轉(zhuǎn)折時期的中國小說》,胡亞敏、張方譯,尹慧珉校,華中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1990年版,第8-9頁。維林吉諾娃即加拿大籍捷克裔女漢學(xué)家米列娜教授。這種關(guān)注,一方面固然是西方思想傳入導(dǎo)致平民、貧民、賤民地位提升的結(jié)果;同時社會底層人物其實也是進步勢力試圖爭取的斗爭“基本盤”,試圖打造的革命主體;而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很多作家注意到了歷史松動時期一大批邊緣人物的傳奇而又必然的蛻變的自然表達。而這個過程,其實并不是“利用-被利用”“啟蒙-被啟蒙”的單向過程,于底層而言亦不啻為一個主動求變的難逢良機。這一點在“傅彩云”身上得到了鮮明體現(xiàn)。
“性別-社會體系”是“一種指定個人在社會中的意義(身份、價值、聲望、在血族關(guān)系中的位置及社會地位等等)的再現(xiàn)體系”(17)佩吉·麥克拉肯主編:《女權(quán)主義理論讀本》,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7年版,第206頁。,而封建社會最底層的妓女、小妾無疑處于這個體系的最下層、最邊緣。在這種情況下,傅彩云本是極難獲得解放的,但她抓住晚清大變局帶來的歷史機遇,將身份劣勢轉(zhuǎn)化為身份優(yōu)勢,巧妙利用了本來不利于自己的傳統(tǒng)“婦道”跳出了舊的文化空間,在新的文化空間利用新的官方規(guī)則,身段靈活、“個人”至上、“唯欲是圖”,終于走出了一條不被定義、充滿未知的自由之路。在這個過程中,她其實誤入但很快就自覺主導(dǎo)了一場歷史機緣之下的“邊緣革命”。
一是傳統(tǒng)空間秩序的邊緣。人是一種空間性存在,《周禮》開篇即曰“惟王建國,辨方正位,體國經(jīng)野”(18)呂友仁、李正輝注譯:《周禮》,中州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21頁。,中華傳統(tǒng)文化中的空間地形學(xué)表現(xiàn)無處不在。像很多古典幻想小說一樣,曾樸以一段空間描述開始了自己的敘事建構(gòu),小說將“奴樂島”(隱喻“清帝國”)的地理方位形容為“在地球五大洋之外,哥倫布未辟、麥哲倫不到的地方”(19)曾樸:《孽海花》,第1頁。——“五大洋”“哥倫布”“麥哲倫”顯然屬于不同于中國傳統(tǒng)歷史地理學(xué)的另一套西方地理話語系統(tǒng),作者的描述是站在西方看中國,一個“外”字說明他已經(jīng)拒絕了傳統(tǒng)的“中原”幻覺,否定了這種“天下正中”“唯我獨尊”的文化地理觀念。而在捍衛(wèi)傳統(tǒng)的守舊官僚勢力眼中,空間的遠近即意味著文化地位的尊卑,傳統(tǒng)的空間差序格局以華夏民族居住地“中國/中原”為圓心,越往外的圈層越是“邊緣”,越遠離“文明”;二是傳統(tǒng)政治秩序的邊緣。在中華傳統(tǒng)的天下觀中,中原王朝是“中心”,外國是“邊緣”,因此異國就成了地理和政治文化上的“邊緣”,外派曾被傳統(tǒng)士人視為一種“流放”,清末很多大臣以駐外為恥,“焉有正士而屑為此者”(20)胡纓:《翻譯的傳說——中國新女性的形成(1898—1918)》,第38頁。。因此,在“正士”眼中,金雯青奉命出使外洋在傳統(tǒng)意義上就是遠赴文明和政治的“邊緣”;三是傳統(tǒng)性別秩序的邊緣。在漫長的歷史中,女性長期被視為附屬于男性的“第二性”,而女性中的妓女、小妾更是處于封建社會性別秩序的邊緣地帶,不過,她們在沒有話語權(quán)的同時所承受的社會道義約束是松懈、薄弱的,她們自身的道德責任感也是微弱的。所以傅彩云就曾發(fā)出一番議論:“你們看著姨娘本不過是個玩意兒……當初討我的時候,就沒有指望我什么三從四德、七貞九烈……”(21)曾樸:《孽?;ā?第151頁。這種“自輕自賤”使得彩云在不同身份之間的切換更靈活自如,更少傳統(tǒng)道德感約束。對此,王德威便鮮明指出:“她社會地位的多變與她道德尺度的彈性,形成了意味深長的呼應(yīng)?!?22)王德威:《被壓抑的現(xiàn)代性——晚清小說新論》,宋偉杰譯,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5年版,第117頁。那么,“三從四德、七貞九烈”在設(shè)計之初是“指望”對誰生效的呢?又對什么人產(chǎn)生了剛性約束呢?
當金雯青奉命外派,依循“國際慣例”——這是“邊緣”空間的規(guī)則,同時也是“現(xiàn)代”的規(guī)則,面向未來的規(guī)則——要攜帶女眷時,享有當然權(quán)利的女眷(正妻)卻不愿意外派,金雯青的正室夫人張氏自陳不愿跟隨出國的理由:“聞得外國風俗,公使夫人,一樣要見客赴會,握手接吻。妾身系名門,萬萬弄不慣這種腔調(diào)?!?23)曾樸:《孽?;ā?第55頁??梢?張氏顧慮的是“身系名門”“男女大防”這些禮制規(guī)范,因為她作為處于封建婦女道德體系中心地帶的正妻,就是這套禮制規(guī)范的“設(shè)計用戶”“目標群體”,她們在被賦予一定地位的同時也附帶了極強的“婦道”約束,肩負著沉重的封建道德義務(wù),舊時代的“身份合法性”成了變革時代的“身份局限性”??鬃釉弧拔嵘僖操v故多能鄙事”(《論語·子罕》),在這種文化邏輯指導(dǎo)下,被鄙夷的“邊緣”就自然而然地獲得了發(fā)配“邊緣”的“懲罰”,“賤人”+“鄙事”的不成文習(xí)慣法給了傅彩云一個出走的機遇。
也就是說,“正妻”受困于那些曾賦予她權(quán)力地位的歷史舊結(jié)構(gòu)(“身系名門”“男女大防”),而沒有足夠動力和機會向新時代過渡;而“賤民”傅彩云則在“多重邊緣”的奇妙加持下,陰差陽錯、被動地走向了異域文化(同時是現(xiàn)代文化)的中心地帶。然后,她利用借來的“正妻”的傳統(tǒng)權(quán)力——以“誥封”的服飾為象征——以外來的“茶花女”為精神動力,在中華封建傳統(tǒng)鞭長莫及的異域空間,毫不猶豫地拋棄傳統(tǒng)權(quán)力背后的性別約束,并不斷采取和仆人阿福茍合、和瓦德西偷情等方式踐踏傳統(tǒng)性別秩序,進一步獲得了兩性之間的主動權(quán),完成了對“尊卑”“嫡庶”“主從”的多重顛覆。
同為社會“邊緣”的妓女,梁新燕的結(jié)局是被辜負之后上吊而死,褚愛林/傅珍珠的結(jié)局是所依附者落魄,本人被遣散、不得不重操舊業(yè)。而唯有傅彩云占盡風光,來去自如。最后雖然重操“賤業(yè)”,但這完全是她自己的選擇,她從中獲得的并非壓抑而是欲望的釋放。傅彩云和梁、褚/傅的區(qū)別,除了個性之外,主要就在于她出過洋,接受過現(xiàn)代的洗禮。由此可見,在社會更迭特別是異質(zhì)性力量強勢介入的年代,各種文化力量的碰撞讓社會層級之間經(jīng)常產(chǎn)生一些新舊錯位。這些錯位所制造的社會結(jié)構(gòu)縫隙,給一些邊緣人物、非中心群體帶來了重構(gòu)自我的機會。傅彩云就抓住了這個歷史性機會,在男性敘事的縫隙中機智地展開了逃逸。
進一步來看,如果將夏雅麗、寶妃、花子、鄭姑姑等女性與傅彩云進行對照,除了各自的“解放”路徑不同(政治化與去政治化)之外,還可以發(fā)現(xiàn)作者在這兩組女性形象身上其實寄托了兩種“女性解放觀”:前者反欲望的女性解放觀,后者崇欲望的女性解放觀。如果引入拉康的視角,可以發(fā)現(xiàn)夏雅麗等人是在否定女性欲望、抹平自己女性身體之獨立性或者將其工具化的前提下,得以進入歷史敘事;而傅彩云恰恰相反,她廁身社會道德體系亦即“大他者”“符號界/象征界”的邊緣,這讓她可以在享受“大他者”的能指體系所帶來的快樂(24)參見賀翠香:《超越菲勒斯的享樂——論拉康對女性性征的闡釋與分析》,《世界哲學(xué)》2014年第6期。的同時,卻能夠規(guī)避或者弱化“大他者”的文化鉗制——傅彩云的“邊緣身份”,讓她成了“大他者”符號體系(包含著傳統(tǒng)性別秩序)中的“女性”符號的一個例外——得以更加自由地張揚自己的欲望,并顛覆了舊的欲望秩序,把男性作為自己的欲望對象。傅彩云這種建立在否定男性權(quán)威、否定傳統(tǒng)權(quán)威的否定性話語,其實是一種欲望辯證法:通過“假面舞會”(masquerade)的示弱策略把男性對象化、工具化,表面上順著男性的“菲勒斯中心”式的幻想邏輯而實質(zhì)上則悄然抽取男性的壓迫(25)王潤晨曦、張濤、陳勁驍:《鏡子、父親、女人與瘋子——拉康的精神分析世界》,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2023年版,第196頁。,在假裝“受虐”的背后進行非陽具中心的“他者享樂”,實施了對男性的閹割,抵達了“實在界”的解放之境。所以,如果說夏雅麗等人的女性解放是一種現(xiàn)代革命,傅彩云的女性解放則更帶有一種后現(xiàn)代女權(quán)色彩。
在女性命運設(shè)定上,《孽?;ā敷w現(xiàn)了一些尷尬之處,似乎反映了作者及其代表的一些知識分子對新女性地位想象的矛盾。這種矛盾進一步反映出男性精英對新的意識形態(tài)構(gòu)想中性別關(guān)系想象的曖昧不定。
投身“國族革命”的四名女性與誤入“邊緣革命”的傅彩云之間,有一個共同點值得關(guān)注:她們的社會化過程均與男性搭配出現(xiàn),在男性吸引、勸導(dǎo)、幫助、中介之下或者站在男性背后參與到國族革命之中。夏雅麗在姐姐、姐夫二人影響下接受了虛無黨理論,并從姐夫科羅特揩齊處學(xué)得了“擊刺的法術(shù)”這一重要革命工具;“寶妃”是通過被“清帝”選入宮中并受到其寵愛而獲得了一些影響力,實質(zhì)上是分享了“清帝”的政治功能;花子一介“下女”,是受到小山清之介的吸引才發(fā)生了質(zhì)的蛻變;鄭姑姑久處山野,是被徐驤等人從遠離主流社會的深山老林中“請”出來的;傅彩云先是被父親賣為妓女,又被金雯青納為妾室,其后的出洋也是在金雯青獲得任命、張夫人不去的情況下得以實現(xiàn)的,她的前半生充滿了被動性,命運始終系在某個男性的身上。所以,在這些女性社會化的啟程階段,男性自覺或不自覺地充當了“啟蒙者”或者“擺渡人”“催化劑”。
但是,令男人不安的是,當“她們”進入社會歷史結(jié)構(gòu),所表現(xiàn)出來的熱情和能量卻又超過了那些“男性啟蒙者”。夏雅麗加入虛無黨之后,似乎全身心地撲在了“黨的事業(yè)”上、無暇顧及兒女私情與家庭,在與戀人、黨內(nèi)同志克蘭斯久別重逢之際,面對克蘭斯的潸然淚下她并沒有呼應(yīng)地互訴衷腸,說出的第一句話竟然是:“克蘭斯,別這么著,我們正要替國民出身血汗,生離死別的日子多著呢,哪有閑工夫傷心??靹e這么著,快把近來我們黨里的情形告訴我要緊?!?26)曾樸:《孽?;ā?第109頁。嗣后,她又不告而別、忍辱赴義嫁給了仇敵加克奈夫并最終在行刺沙皇失敗后犧牲,其革命意志顯然比克蘭斯更加堅強,革命手段更加激進、決絕。寶妃雖然主要是通過“清帝”介入政治,但在處理與太后、皇后的復(fù)雜關(guān)系上,寶妃則比“清帝”顯得更為成熟理智。花子本是因為追隨小山清之介來華成為間諜,但一旦成為間諜之后,花子便迅速從原來的“蠢笨下女”搖身蛻變成為智勇雙全的“愛國女俠”,這個角色的“成長”非常明顯,甚至有些突兀,雖然在小說敘事藝術(shù)上像是一個敗筆,但也強烈呼應(yīng)了故事關(guān)于女性成長命運的宏觀邏輯。鄭姑姑不僅救了徐驤一命,顯得更為神勇,而且在“太甲溪之戰(zhàn)”的勝利中發(fā)揮了關(guān)鍵作用,智力相比男性將領(lǐng)也不遑多讓。
尤為典型的還是傅彩云。在出洋之后,傅彩云和金雯青在敘事上的權(quán)重完全顛倒了,這對應(yīng)的是異域空間之中傅彩云話語能力的上升以及金雯青的“社交失語癥”。旅途中,面對夏雅麗的威脅,“雯青被那一道的寒光一逼,倒退幾步,一句話也說不出。還是彩云老當,見風頭不妙,連忙上前拉住夏雅麗的臂膀道:‘米斯請息怒……’”(27)曾樸:《孽海花》,第62頁。,兩人反應(yīng)高下立判。傅彩云在旅途中學(xué)會了德語,到德國之后“興高采烈,到處應(yīng)酬……倒弄得艷名大噪起來。偌大一個柏林城,幾乎沒個不曉得傅彩云是中國第一個美人……”(28)曾樸:《孽海花》,第75頁。,更夸張的是,她還收獲了喬裝成普通貴婦的德國皇后的友誼與欽贊:“……我平生有個癖見,以為天地間最可寶貴的是兩種人物……就是權(quán)詐的英雄與放誕的美人……如今密細斯又美麗,又風流,真當?shù)闷稹耪Q美人’四字?!?29)曾樸:《孽海花》,第79頁。而相比之下,金雯青不過是四處閑逛“足備日記材料罷了”(30)曾樸:《孽?;ā?第97頁。,在得到一部《蒙古全史》之后更是“從此就杜門謝客,左槧右鉛”(31)曾樸:《孽海花》,第97頁。,埋首元朝遺事——他已經(jīng)留在了“過去”,而傅彩云則在大步走向“未來”——連“彩云在樓上翻江倒海、撩云撥雨,都不見不聞了”(32)曾樸:《孽?;ā?第98頁。。此處尤為值得注意的是,小說中其他章節(jié)也曾多處描述金雯青對傅彩云的類似“縱容”,彩云自己對此也心知肚明:“……我盡管不好,我的一顆心,還給老爺?shù)娜崆槊垡夤苁×瞬簧佟!?33)曾樸:《孽海花》,第195頁。那么,是什么讓金雯青如此“寵信”“縱容”彩云?金雯青的“柔情蜜意”僅僅是“愛戀”所致嗎?金雯青對傅彩云的此類“軟弱”和“縱容”在小說敘事以及性社會學(xué)層面又隱喻了什么或者可以挖掘出什么?其實,如果考慮到“金-傅”表層關(guān)系之下隱藏著的一段“孽緣”,便可把考察指向男性面對女性“崛起”所產(chǎn)生的一種性別焦慮。
在金雯青身上,男性對女性的性別焦慮以一種因愧疚而生之因果恐懼的變態(tài)形式得以表征。這種焦慮始于一種愧疚心理:金雯青對梁新燕的虧欠。梁新燕是金雯青中狀元之前在煙臺相遇的一個妓女,首次出場于第三回,當時金雯青面對梁新燕舊友褚愛林的無心之問時非常尷尬緊張:先是“頓時臉上一紅,心里勃然一跳”,然后干脆制止了褚愛林的進一步發(fā)問“我們別提煙臺的事”。(34)曾樸:《孽?;ā?第15頁。終于,由金雯青臨終前的自言自語,他親自道出了這番“臉紅”的個中緣由:“……哪里是彩云?這個人明明是贈我盤費進京趕考的那個煙臺妓女梁新燕。我不該中了狀元,就背了舊約,送她五百銀子,趕走她的”,“我當時只為了怕人恥笑,想不到她竟會吊死,她是來報仇的!”(35)曾樸:《孽海花》,第179頁。男性對女性性壓迫的歷史性虧欠,就由這樣一個悖盟棄約、可共苦而不可同甘的“始亂終棄”故事表達出來。由于在梁新燕死去的同一年傅彩云出生,金雯青的這種虧欠便被“投胎轉(zhuǎn)世”的宗教信念“轉(zhuǎn)嫁”給了傅彩云。佛家“因果報應(yīng)”既為“負心”男性的深層不安提供了一個闡釋框架,也為傅彩云的“淫亂”“出軌”、戲弄男性提供了“復(fù)仇”合法性,所以才會有金雯青以“縱容”“柔情蜜意”形式出現(xiàn)的“懺悔”“贖罪”行為。這也為傅彩云瀟灑的“好鳥離籠”提供了闡釋背景:“復(fù)仇”成功的“苦主”何須為“罪人”守孝?“罪人”又如何擔得起“復(fù)仇者”的“忠貞”?
愧疚的另一面卻是對失控的恐懼。金雯青十分害怕失去對傅彩云的控制,以至于在病中產(chǎn)生幻覺:把德國將領(lǐng)毛奇的畫像看成來“搶我彩云”的瓦德西,看到輪船模型的八音琴,就以為是“質(zhì)克”來給彩云送信(信是撩動彩云心緒,引其偷情的重要中介)。(36)曾樸:《孽?;ā?第178頁。虧欠造成愧疚,遂以“縱容”和“柔情蜜意”來贖罪補償,但同時又擔心這種縱容會導(dǎo)致失控,于是產(chǎn)生了不可調(diào)和的焦慮。正是出于同樣的焦慮,小說刻意選擇了歷史上雖勇卻敗的真實女性索菲亞、珍妃作為小說人物“夏雅麗”和“寶妃”的塑造原型,并讓自己新造的、爆發(fā)出極高能量、有失控危險的鄭姑姑、花子最終也和夏雅麗、珍妃一樣“殺身成仁”。綜合來看,這些敘事所隱喻的是這樣一種矛盾心態(tài):中國精英男性受到西方啟蒙思想影響,既意識到自己性壓迫的非正當性,并在現(xiàn)實革命的需求推動下,愿意賦予女性一定自由,幫助自己完成“性別贖罪”的潛在補償和“家國重建”的顯在大業(yè),卻又恐懼這種啟蒙、自由所釋放出來的力量會失去控制、奪走男性的主導(dǎo)權(quán)。阿爾都塞指出,“在意識形態(tài)中表述出來的東西……是個人同自己身處其中的實在關(guān)系所建立的想象的關(guān)系”(37)路易·阿爾都塞:《意識形態(tài)和意識形態(tài)國家機器(研究筆記)》,見陳越編:《哲學(xué)與政治:阿爾都塞讀本》,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355頁。,而性別關(guān)系無疑是意識形態(tài)中非常重要甚至基礎(chǔ)性的組成部分。金雯青的焦慮實際上指向的是一個在當時情況下十分重大而迫切的社會再造命題:在新的社會結(jié)構(gòu)想象中,新的“意識形態(tài)國家機器”中,如何安放“解放后”的女性?
對這種焦慮的處理,直接關(guān)聯(lián)的就是對何謂未來的理想女性的追問:“新”女性是以新的宏大敘事框架下的新式“烈女”“巾幗”“貞潔牌坊”等形式存在,還是像傅彩云那樣拒絕被男性定義,把個人的欲望需求與對男人情色欲望的利用結(jié)合起來,暗度陳倉、反客為主,以“放誕”謀生存?由于小說并未完結(jié),因此作者接下來將如何處理這種焦慮不得而知,而已經(jīng)完成的敘事則是:單薄的“彩云孤軍”與強大的“反彩云陣容”形成鮮明對比。那么,是否可以從這個“一頭沉”的矛盾結(jié)構(gòu)得出小說的性別態(tài)度是“烈女向”的結(jié)論呢?實則不然,因為“反彩云陣容”雖獲得榮光但最終卻成為了毫無生機的“偶像”并永遠留在了“過去”,而“彩云孤軍”雖然仍“滯留”于似乎并不光彩的欲望之地,但卻如魚得水、左右逢源,充滿了生命力,并活著走進了新的未來。所以,也許雖然作者并未表態(tài)或不愿明確表態(tài),但半部《孽海花》敘事本身的自然生長趨勢已經(jīng)給出了一個“解答”的方向。只是,一個文本細節(jié)似乎仍然暴露出了男性敘述者的一點“不甘心”或者頑固的“歷史慣性”:傅彩云離開金家之后,在上海自立門戶、重新取名,但她所改回的“自己的姓”依然是來自那個以一千元身價把自己出售的男人的“父姓”。(38)曾樸:《孽?;ā?第252頁。所謂“本姓”,終是“他姓”。
另外值得深思的是,《孽?;ā返男詣e立場其實是一個兩頭失衡、中間狹長而纖弱的“空心結(jié)構(gòu)”:廣大女性當中,除了“貴婦-烈女”和“賤人-蕩婦”兩個極端之外,夾在中間最廣大的平民普通女性及其命運均被遺忘了。那么,一個中間的平衡狀態(tài)是什么樣的?小說所重點關(guān)注的這些女性好像都沒有一個普遍意義上的“正常”“普通”家庭,時代如何填補這一大塊新女性想象的空白呢?曾樸沒有回答,而中國式現(xiàn)代化則無法回避。
總的來說,如果從女性/性別角度出發(fā),《孽?;ā房梢砸暈橐徊糠从惩砬逍詣e關(guān)系消長的重要文本。小說主要展示了截然對照的兩個女性現(xiàn)代化模式:一是像夏雅麗、鄭姑姑等那樣以投身主流國族革命的宏大敘事,以自我犧牲彰顯對革命事業(yè)的忠貞,通過去性別化的代價更強勢地融入“大他者”的符號體系內(nèi),換取更大的性別話語權(quán)和新時代的“入場券”;二是像傅彩云那樣,在歷史、社會的縫隙發(fā)起“邊緣革命”,在“大他者”的縫隙中以“欲望辯證法”來獲得一定的主動權(quán)。而在這兩個模式背后,都存在著男性面對逐漸崛起的女性所產(chǎn)生的性別焦慮,這種焦慮深深地體現(xiàn)在了小說中女性人物的命運設(shè)定上。放在晚清以來的歷史當中來看,《孽海花》所表現(xiàn)出來的困惑其實也是中國式現(xiàn)代化必須要面對的困惑,它所探討的問題其實也是中國人在現(xiàn)代化道路上必須要解決的問題。于是,在某種意義上《孽海花》便成為了一部晚清男性知識分子想象中國式現(xiàn)代性別秩序的“文學(xué)記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