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培釗
(河南大學 文學院,河南 鄭州 450046)
蘇軾與佛教的論題,學界論述頗多。諸篇之中,與彌陀凈土有交涉之文,據(jù)筆者知見,日人阿部肇一《中國禪宗史の研究》最早注意到蘇軾的凈土信仰,藉以說明東坡禪含有因果報應(yīng)觀(1)轉(zhuǎn)引自吳光正:《蘇軾與佛禪研究百年述評》,《社會科學研究》2017年第4期。;國內(nèi)學者有許外芳《論蘇軾的凈土信仰》(2)許外芳:《論蘇軾的凈土信仰》,《法音》2002年第11期。、《蘇軾佛教行事略考》(3)許外芳、張君梅:《蘇軾佛教行事略考》,《浙江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3年第3期。兩篇專論。(4)此兩文名稱雖異,但所據(jù)材料、論述方式大體相同。許氏以孔凡禮《蘇軾年譜》及有關(guān)筆記小說、叢林語錄為據(jù),通過蘇軾相信輪回轉(zhuǎn)世說、舍財造彌陀像并作詩文、設(shè)水陸道場薦亡親友等三個方面的表現(xiàn)得出結(jié)論:蘇軾信仰西方極樂凈土,西方凈土才是蘇軾的精神寄托。此論述方式及所得結(jié)論值得商榷。首先,輪回轉(zhuǎn)世說在蘇軾所處的時代基本是普羅大眾的一種集體無意識;其次,筆記小說、叢林語錄已為二手史料,其歷史真實性要大打折扣;最后,士大夫?qū)懺娮魑姆Q頌?zāi)澄锊⒉灰姷镁褪菍ζ湫叛鲳б?。今筆者重拈此論題,以蘇軾的詩文作品為線索,從蘇軾的社會生活環(huán)境入手,分析其與彌陀凈土交涉的諸方面。
提及蘇軾往生西方凈土,學林每每引述其南遷時攜帶彌陀畫像事,明云棲祩宏輯《往生集》卷二《王臣往生類》之“蘇軾學士”條云:
宋蘇軾,號東坡,官翰林學士。南遷日,畫彌陀像一軸,行且佩帶。人問之,答曰:“此軾生西方公據(jù)也?!?5)云棲祩宏輯:《往生集》,見《大正藏》第51冊,第141頁上。文后附祩宏贊語:“世有刻‘西方公據(jù)’者,增以俚語,謂出自坡公,此誣也,具眼者勿因偽而并棄其真?!?6)云棲祩宏輯:《往生集》,第141頁上。殊不知“軾生西方公據(jù)”之事亦非真實。究其原委,此典故應(yīng)導源于蘇軾與好友參寥子的往來書簡之一?!杜c參寥子》第十一簡說:
彌陀像甚圓滿,非妙總(7)釋道潛,字參寥,號參寥子,賜號妙總。留意,安能及此?存沒感荷也。公欲留施,如何不便留下?今既赍至此,長大,難得人肯附去,輒已帶行,欲作一贊題記,舍廬山一大剎爾。(8)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卷61《尺牘》,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1863頁。
元祐六年(1091年),蘇軾離杭,彌陀像蓋此時參寥所贈。紹圣元年(1094年)閏四月,蘇軾罷定州任,責知英州,此簡應(yīng)是南遷途中所作。(9)參見滑紅彬:《宋僧道潛年譜簡編》,南昌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7年。從書信內(nèi)容知:此彌陀像本為參寥所有,后贈予蘇軾。軾南遷時攜帶此像,但因其“長大”,不便攜行,故途徑廬山時想將此像施舍給當?shù)匾环鹚?。無疑,從此書信內(nèi)容不能推知蘇軾有往生西方凈土之念。
基于上述事實,高宗朝王日休所撰《龍舒增廣凈土文》對此進行了最早的演繹,本書卷七《戒禪師后身東坡》云:
五祖禪師乃東坡前身,應(yīng)驗不一。以前世修行故,今生聰明過人;以五毒氣習未除故,今生多緣詩語意外受竄謫。此亦大誤也!若前世為僧,參禪兼修西方,則必徑生凈土,成就大福大慧,何至此世界多受苦惱哉?聞東坡南行,唯帶阿彌陀佛一軸,人問其故,答云:“此軾生西方公據(jù)也?!比艄缡?則東坡至此方為得計;亦以宿植善根,明達過人,方悟此理故也。(10)王日休:《龍舒增廣凈土文》,《大正藏》第47冊,第275頁中。
蘇軾為五祖戒禪師后身的傳說是北宋禪僧惠洪在其叢林筆記中撰出的,其目的是為解釋蘇軾作文理通、自然天成的才氣(11)參見惠洪:《冷齋夜話》卷7《夢迎五祖戒禪師》《蘇軾襯朝道衣》,《禪林僧寶傳》卷29“東坡嘗訪弟子由于高安”,《石門文字禪》卷21《跋東坡池錄》等。,并自神其教。王日休以戒禪師后身是蘇軾為由,來說明參禪者不信凈土之弊,并指迷歸要,弘揚凈土往生。王氏用了“聞”字,以示聽說,非己確認。自《龍舒凈土文》之后,蘇軾南遷攜帶彌陀畫像作為往生西方公據(jù)之事便為筆記小說、釋門著述所征引,并加以敷衍發(fā)揮,如南宋陳錄《善誘文》之《子瞻以己諭雞》云:
蘇子瞻在元豐間赴詔下獄,囑其長子邁送食,惟菜與肉,設(shè)有不測,當送以魚,以此為候。邁謹守。逾月后,委親戚代送,誤以肥鲊送之。子瞻大駭,憂不免于死,乃就獄中作二詩,有“魂飛湯火命如雞”之句。神宗聞而憐之,事從寬釋。既而南行,子瞻猶有慊意,乃以阿彌陀佛一軸隨行。人問其故,答曰:“此余投西方見佛公據(jù)也。”及赦罪放免,還家,毎見庖廚有活物,即令人放之。嘗有言曰:“吾得罪,處囹圄,何異雞鴨之在庖廚,我今豈忍復(fù)殺彼之生命耶?”(12)陳錄:《善誘文》,見《全宋筆記》第7編第2冊,大象出版社,2016年版,第72頁。
陳錄用例與王日休異,其作《善誘文》之目的是為編集戒殺之文以傳后世,“因戒而得善報者,則編之;因不戒而得惡報者,則不敢編也”。又說“愿予在世蔬食菜羮,不敢不飽,飯蔬飲水,樂在其中,如斯而已。盡乎天年,既沒之后,愿如壽師,不見閻王,徑歸凈土,得幸西方圣人講論佛道,且無輪回之苦,死喪之戚,豈不樂哉!”(13)參見書前陳錄之弟陳鍊所作《善誘文》序,第54頁??芍愪浭且晃或\的佛教徒,勸善戒殺并信仰彌陀凈土。而此處陳氏以蘇軾《予以事系御史臺獄,獄吏稍見侵,自度不能堪,死獄中,不得一別子由,故作二詩授獄卒梁成,以遺子由》為據(jù)進行發(fā)揮演繹,成此戒殺得善報之故事。因陳錄本人皈依彌陀凈土,故蘇軾南行攜帶彌陀像一事變?yōu)榇_有之事實了。再如南宋末年志磐撰《佛祖統(tǒng)紀》卷47《法運通塞志》:
子瞻在惠州,被命遷謫儋耳,惠守方子容來吊曰:“吾妻沈氏事僧伽謹甚,一夕夢來別,問何往,曰:‘當與蘇子瞻同行,后七十二日有命。’今適其日,豈非事已前定?”南行之日,攜阿彌陀佛一軸,人問其故,答曰:“此軾往生西方公據(jù)也?!?14)釋道法:《佛祖統(tǒng)紀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099頁。
志磐又將蘇軾攜像南行之日設(shè)定在了由惠州貶至儋州之時,而往生西方之事更為確定。演至明云棲祩宏編輯《往生集》,此故事一變而為蘇軾自畫彌陀像一軸并隨身佩戴了。這與最初之史實——參寥送蘇軾彌陀畫像一幅,蘇軾由定州貶謫英州時攜行,彌陀像“長大”攜帶不便,軾行至廬山時欲施舍佛寺——漸行漸遠矣。
綜上可知:蘇軾往生西方之事非為史實,是佛教徒為弘傳西方凈土,在作文時懷抱自我之目的、不斷增刪演繹而成。
學界往往以蘇軾為母親、妻子造彌陀塑像、作彌陀頌贊為例,來說明蘇軾信仰西方凈土。不過,依筆者之見,這些事件更能表明的是蘇軾與彌陀凈土相交涉的社會環(huán)境之一。環(huán)境對于人,猶如水之于魚,其影響不可謂不大,故這里從家世傳統(tǒng)、地域環(huán)境、個人交游三個方面考察蘇軾與彌陀凈土發(fā)生之因緣。
《往生集》卷二“蘇軾學士”贊云:“老泉為薦先亡,曾于極樂院造六菩薩像,而子由往來法門亦甚密邇,蓋蘇氏之歸心三寶素矣。”(15)云棲祩宏輯:《往生集》,第141頁上。不僅蘇軾的父親蘇洵、弟弟蘇轍,還有蘇軾的外祖父程公(16)“軾外祖父程公……歲設(shè)大供四,公年九十,凡設(shè)二百余供?!笨追捕Y點校:《蘇軾文集》卷20《十八大阿羅漢頌有跋》,第587頁。、母親程氏(17)“昔予先君文安主簿贈中大夫諱洵,先夫人武昌太君程氏,皆性仁行廉,崇信三寶?!笨追捕Y點校:《蘇軾文集》卷19《真相院釋迦舍利塔銘并敘》,第578頁。、妻子王閏之、侍妾王朝云(18)“蓋常從比丘尼義沖學佛法,亦粗識大義。且死,誦《金剛經(jīng)》四句偈以絕?!笨追捕Y點校:《蘇軾文集》卷15《朝云墓志銘》,第474頁。等,皆崇信佛教,善作佛事。而一個人習性之熏染,家庭環(huán)境最據(jù)先要,茲從蘇軾父親、母親及妻子等方面窺探其與彌陀凈土交涉之因緣。
云棲祩宏所言蘇洵造像事見載于《嘉祐集》卷十五《極樂院造六菩薩記》,其文云:
始余少年時,父母俱存,兄弟妻子備具,終日嬉游,不知有死生之悲。自長女之夭,不四五年而丁母夫人之憂,蓋年二十有四矣。其后五年而喪兄希白,又一年而長子死,又四年而幼姊亡,又五年而次女卒;至于丁亥之歳,先君去世;又六年而失其幼女,服未既而有長姊之喪。悲憂慘愴之氣,郁積而未散,蓋年四十有九而喪妻焉。嗟夫,三十年之間,而骨肉之親零落無幾!近將南去,由荊、楚走大梁,然后訪吳、越,適燕、趙,徜徉于四方以忘其老。將去,慨然顧墳?zāi)?追念死者,恐其魂神精爽,滯于幽陰冥漠之間,而不復(fù)曠然游乎逍遙之鄉(xiāng),于是造六菩薩并龕座二所。蓋釋氏所謂觀音、勢至、天藏、地藏、解冤結(jié)、引路王者,置于極樂院阿彌如來之堂。庶幾死者有知,或生于天,或生于四方上下,所適如意,亦若余之游于四方而無系云爾。(19)曾棗莊、金成禮箋注:《嘉祐集箋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401-402頁。
嘉祐二年(1057年)四月,蘇軾之母程氏去世,蘇洵攜蘇軾、蘇轍二子回家鄉(xiāng)眉山奔喪。(20)參見司馬光:《蘇主簿夫人墓志銘》,收入《溫國文正司馬公文集》卷76;參見孔凡禮:《蘇軾年譜》,中華書局,1998年版,第6頁。嘉祐四年(1059年),蘇軾、蘇轍服喪期滿,全家即將北上,由荊楚赴京,蘇洵作此記以告慰逝者。文中自序生平家事之遭遇,骨肉至親相繼凋零,悲愴之氣不斷郁積,當此之時,愛妻又離世而去,故有此彌陀堂造六菩薩塑像之事。以蘇洵之意,托西方三圣及諸大菩薩接引,逝者往生,生者安心。從此事也可推知薦亡先人的一個重要方式是雕造佛像,此中最著名者是位于極樂世界的西方三圣——阿彌陀佛、觀世音菩薩、大勢至菩薩。蘇洵造像薦亡的行為必然對蘇軾起到一定影響。元祐四年(1089年),蘇軾知杭州。五年(1090年)四月母親忌日,舍亡母遺物令畫工繪彌陀像一幅,并作《阿彌陀佛頌》一首,以資父母冥福。其敘云:
錢塘圓照律師,普勸道俗歸命西方極樂世界阿彌陁佛。眉山蘇軾敬舍亡母蜀郡太君程氏遺留簪珥,命工胡錫采畫佛像,以薦父母冥福。謹再拜稽首而獻頌曰……(21)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卷20,第585頁。
“錢塘圓照律師”應(yīng)指大智律師元照(22)另有圓照宗本禪師,與元照律師友善,亦兼修凈土,但其為禪師且未在杭寺住持。釋子名號中“惠”“慧”,“元”“圓”時?;ネ?此“圓照”應(yīng)為“元照”之轉(zhuǎn)借。。師晚年住持杭州靈芝寺,專弘凈土教門二十余年,未常暫舍,并許下大愿,普攝眾生,同修念佛,盡生凈土。(23)參元照律師:《凈業(yè)禮懺儀序》,收入《樂邦文類》卷2,見于海波點校:《凈土十要》,中華書局,2015年版,第140-141頁。紹圣二年(1095年)三月,蘇軾謫居惠州時曾作詩十二首,每首頌一僧,蓋皆曾與其交厚者。其中一首便是贊頌圓照的,詩云:“杭州圓照律師,志行苦卓,教法通洽,晝夜行道,二十余年矣。無一念頃有作相。自辯才歸寂,道俗皆宗之。”(24)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卷72《雜記》,第2300頁。所敘內(nèi)容與《釋門正統(tǒng)》《佛祖統(tǒng)紀》中元照傳相符合。蘇軾第二次任官杭州正值元照律師弘揚凈土法門之時,在其影響下,或有此次施舍之舉。
需要注意的是,宋代婦女佛教信仰極為興盛。(25)參黃啟江:《兩宋社會菁英家庭婦女佛教信仰之再思考》,收入其專著《泗州大圣與松雪道人——宋元社會菁英的佛教信仰與佛教文化》,學生書局,2009年版,第81-234頁。而在眾多佛教宗派中,凈土以少義理、重實踐、方便易行等特點,成為婦女佛教信仰的主流,《樂邦文類》卷三所收《荊王越國夫人往生記》《廣平夫人往生記》為其代表。又據(jù)《往生集》卷二《婦女往生類》收錄明朝以前婦女歸心彌陀凈土者三十二人,其中兩宋占二十五人,足見宋代婦女凈土信仰之繁盛。因史料缺乏,蘇軾母親程氏是否信仰彌陀凈土已無從得知,但其第二任妻子王閏之歸心西方凈土確是實有之事。紹圣元年(1094年),蘇軾作《阿彌陀佛贊》一首,其序云:
蘇軾之妻王氏,名閏之,字季章,年四十六。元祐八年八月一日,卒于京師。臨終之夕,遺言舍所受用,使其子邁、迨、過為畫阿彌陀像。紹圣元年六月九日,像成,奉安于金陵清涼寺。(26)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卷21,第619頁。
王氏舍生時所用之物,令三子為其畫彌陀像之舉是其皈依西方之實證。而蘇軾浸染于這樣的家庭環(huán)境中,應(yīng)對彌陀凈土有一定的認知。
人長期生活居住之地,其民風民俗必然會對個人價值觀念的形成具有重要影響。本節(jié)取蘇軾人生中最重要的兩大區(qū)域——蜀地、浙地——來分析其與彌陀凈土之關(guān)涉。
蜀地是蘇軾出生成長之地,嘉祐二年(1057年)蘇軾中進士之前生活于此。五代宋初,蜀地佛教氛圍極為濃郁,聞名于世的《開寶藏》即雕刻于成都。蜀地多山,而“四方清凈居,多被僧所占”(27)蘇轍:《和子瞻宿臨安凈土寺》,見陳宏天、高秀芳點校:《蘇轍集》,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70頁。,蘇軾家鄉(xiāng)的峨眉山便是普賢菩薩之道場。蜀地摩崖造像非常發(fā)達,廣元千佛崖、皇澤寺石刻,安岳、大足石刻群為其代表。而造像多以祈福、薦亡為主題,故觀音、地藏、彌陀及觀經(jīng)變等尤為突出。如前蜀永平五年(915年),奉佛弟子種審能造第53號阿彌陀佛龕,正壁刻阿彌陀佛,左右壁刻觀音、地藏,其銘文云:
敬造地藏菩薩一身。右衙第三軍散副將種審能,為亡男希言被賊傷煞,造上件功德,化生西方,見佛聞法。以永平五年四月四日,因終七齋,表贊訖,永為供養(yǎng)。
敬造阿彌陀佛,敬造觀音菩薩。弟子種審能愿奉佑,上下四月內(nèi)常俊榮。又為男師乞丑胡泰造,鄢鹽永安無災(zāi)禍。永平五年七月六日,設(shè)齋贊訖。(28)重慶大足石刻藝術(shù)博物館、重慶市社會科學院大足石刻藝術(shù)研究所編:《大足石刻銘文錄》,重慶出版社,1998年版,第17頁。
蘇軾早年生活在佛教造像這樣興盛的地域環(huán)境中,無形之中便在觀念中形成了造彌陀像以薦亡先人的方法,故其為母親、妻子畫彌陀像,南遷時攜帶參寥所贈彌陀畫像也不足為奇了。
浙地為蘇軾晉升宦游之地,蘇軾兩次任杭州地方官,前后共在此生活了五年。本地“人性柔慧,尚浮屠之敎”(29)脫脫:《宋史》卷88《地理志》之“兩浙路”,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2177頁。。臺州之天臺山乃天臺宗的大本營,此地天臺宗名家輩出,宋初知名的天臺宗人便有孤山智圓、四明知禮、慈云遵式、神照本如等。這些天臺宗人的一個明顯特點是“教演天臺,行歸凈土”,即弘法傳教是智顗所宣天臺經(jīng)典,臨終修行直指西方極樂世界。比如慈云遵式于蘇、杭等地多次講經(jīng)修懺,學者沛然向慕。其于凈土念佛更是留心,作大彌陀懺儀、小彌陀懺儀、往生凈土懺愿儀等指導世俗修西方凈土。不僅天臺宗,五代宋初永明延壽在余杭提倡禪凈融合、萬善歸凈等說,上文提及的杭州靈芝寺元照律師更是常言“生弘律范,死歸贍養(yǎng),平生所得,惟二法門”(30)宗鑒集:《釋門正統(tǒng)》第8《護法外傳》,見《卍新續(xù)藏》第75冊,第326頁中。。這樣,在諸宗高僧大德的弘傳下,杭州乃至兩浙地區(qū)的凈土信仰極為發(fā)達。宋錢塘吳自牧《夢梁錄》卷十九《社會》云:
每月遇庚申或八日,諸寺庵舍集善信人誦經(jīng)設(shè)齋,或建西歸會?!脚d國傳法寺向者建凈業(yè)會,每月十七日集善男信人,十八日集善女信人入寺誦經(jīng),設(shè)齋聽法,年終以所收貲金建藥師道場七晝夜,以終其會,今廢之久矣。其余白蓮行法三壇等會,各有所分也。(31)吳自牧:《夢梁錄》,見《全宋筆記》第8編第5冊,第292-293頁。
《夢梁錄》系宋亡后吳自牧追憶臨安城市風貌所著,據(jù)此或可窺見北宋時杭州地區(qū)凈土念佛之盛況。蘇軾在杭,逢母親、妻子忌日作凈土施舍亦在情理之中。
如果說家世傳統(tǒng)、地域環(huán)境是蘇軾對彌陀凈土的被動接受,那么個人交游則是其與彌陀凈土相交涉的主動選擇。與蘇軾交游且與彌陀凈土相關(guān)的僧人有:南屏梵臻、海月惠辯、辯才元凈、靈芝元照等。元照律師上文已論,茲不贅述。另三人皆屬天臺宗十六祖寶云義通法師一脈,其中南屏梵臻為四明知禮弟子;海月惠辯、辯才元凈為慈云遵式法孫。蘇轍《欒城后集》卷24《天竺海月法師塔碑》云:
余杭天竺有二大士,一曰海月,一曰辯才,皆事明智韶法師,以講說作佛事,而心悟最上乘,不為講說所縛。……吳越之人歸之,與佛、菩薩無異。熙寧中,予兄子瞻通守余杭,從二公游,敬之如師友。海月之將寂也,使人邀子瞻入山。以事不時往,師遺言:“須其至乃闔棺?!奔燃?四日而子瞻至,發(fā)棺視之,膚理如生,心頂溫然,驚嘆出涕。后十有六年,子瞻守余杭,復(fù)從辯才游。(32)陳宏天、高秀芳點校:《蘇轍集》,第1146-1147頁。
碑文說明二師佛法高妙,蘇軾與其交情深厚?;蒉q(33)《釋門正統(tǒng)》《佛祖統(tǒng)紀》作“慧辯”。法師,字訥翁,號海月,秀州華亭人。師年十九,受具足戒,于天竺寺從明智祖韶受天臺教,習西方觀。碑中列章安尊者金篦擊口得辯惠、天神金盤盛水洗腸治脾痛、禱于天竺觀音像如期而雨等數(shù)夢應(yīng)事跡,并云:“公學行高妙,報在西方,其以感通者不可勝言,而聞于人者如此?!?34)陳宏天、高秀芳點校:《蘇轍集》,第1147頁。后師西方觀成,與同社人造佛塔及西資閣。閣成,僧道潛作《西資閣記》,詳述海月西方凈土之說。(35)參見施諤撰,胡敬輯:《淳佑臨安志輯逸》卷4《明智寺》,《武林掌故叢書》本。按,此《記》后題元豐六年(1083年)八月初一,蓋后來追記之,待考。熙寧六年(1073年),海月法師惠辯卒于杭州,蘇軾作《吊天竺海月辯師》詩三首以祭奠,其二云:
生死猶如臂屈伸,情鐘我輩一酸辛。
樂天不是蓬萊客,憑仗西方作主人。(36)張志烈、馬德富、周裕鍇:《蘇軾全集校注》第2冊,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1042頁。
后二句化用白居易詩表明自己非道教徒,而是佛門子弟,現(xiàn)今海月辯公已超生西方凈土,煩請先作主人,他年亦當接引我前往極樂世界。(37)參見《蘇軾全集校注》馬德富注文,同上,第1043頁。二十年后,蘇軾在惠州作《海月辯公真贊(并引)》一首,其引文說:“余在黃州,夢至西湖上,有大殿,榜曰‘彌勒下生’,而故人辯才、海月之流,皆行道其間?!?38)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卷22,第638頁。足見蘇軾與師交情深厚,而“彌勒下生”之用例與東坡后身之說同。
元凈(39)秦觀《淮海集》卷46《龍井記》作“元靜”。法師,字無象,賜號辯才,杭州于潛人。年十八,就學于天竺慈云法師。慈云沒后,復(fù)事明智韶師。師平生修西方凈業(yè),未嘗以須臾廢,行成力具,感應(yīng)事跡非一。蘇軾《贈上天竺辯才師》述其子蘇迨出生四年不能行走,請師為其落發(fā),摩頂祝之,不數(shù)日能行如他兒。師晚年退居龍井,不再過問世俗。元祐五年(1090年)冬,蘇軾曾往見之。《咸淳臨安志》卷78《龍井延恩衍慶院題詠》載辯才與東坡、道潛、錢勰唱和詩,元凈詩中有“自惟日老病,當期安養(yǎng)游;愿公歸廟堂,用慰天下憂”(40)潛說友纂修《咸淳臨安志》,四庫全書影印本。之句,蘇軾諸人作詩次韻。(41)蘇軾次韻詩為《辯才老師退居龍井,不復(fù)出入。余往見之,嘗出至風篁嶺。左右驚曰:“遠公復(fù)過虎溪矣!”辯才笑曰:“杜子美不云乎:與子成二老,來往亦風流。”因作亭嶺上,名之曰過溪,亦曰二老。謹次辯才韻賦詩一首》。見王文誥輯注,孔凡禮點校:《蘇軾詩集》卷32,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1714頁。元祐六年(1091年)中秋,師書《心師銘》贈僧懷益(42)潛說友纂修:《咸淳臨安志》卷78《龍井延恩衍慶院銘贊》,四庫全書影印本。,指示凈土修行法門。(43)此銘《全唐文》卷916收錄,劉長東、龐礴《〈心師銘〉撰者考——〈全唐文〉訂誤一則》已考證為宋辯才元凈作,載《宗教學研究》2001年第3期。九月,蘇軾在潁州寫信給辯才,勸其為“一郡道俗少留山中,勿便歸安養(yǎng)”(44)《蘇軾文集》卷62《與辯才禪師六首》(其五),第1858頁。,即請其住世化俗,暫且不要歸安養(yǎng)國。不過此時辯才已臨近圓寂,傳云:
將化,入室宴坐,謝賓客,止言語飲食,召參寥道潛,告曰:“吾凈業(yè)成,如七日無魔,右脅而逝,吾愿足矣?!蔽迦粘鲑矢姹?七日奄然而寂。(45)宗鑒集:《釋門正統(tǒng)》卷5《荷負扶持傳》,見《卍新續(xù)藏》第75冊,第323頁中。
元祐七年(1092年)五月,蘇軾在揚州作《跋舊與辯才書》,開篇云:“軾生平與辯才道眼相照之外,緣契冥符者多矣?!?46)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卷69,第2199頁。在蘇軾所作詩文中,除上所引外,專為辯才而寫者尚有《聞辯才法師復(fù)歸上天竺以詩戲問》《龜山辯才師》《與辯才禪師六首》《祭龍井辯才文》等;其他間涉者有《偶于龍井辯才處得歙硯甚奇作小詩》《秦太虛題名記》《卓錫泉銘》等。此足見蘇軾生平與辯才交情甚厚。
梵臻法師,錢塘人,四明知禮晚年弟子,住持杭州南屏山興教寺。師善講次,“舉一義則眾義洽然,窮一文則諸文允會”,可知其佛法義理水平高深。蘇軾初來杭州時,與梵臻過往最厚,后蘇軾再為杭州郡守時,梵臻已經(jīng)去世。(47)釋道法:《佛祖統(tǒng)紀校注》卷12《諸師列傳》,第296頁。梵臻凈土行事因史料缺乏,不得而知。但其作為知禮的得意門徒,定受老師影響而于彌陀凈土有所用心。據(jù)《釋門正統(tǒng)》所載,梵臻贊美知禮所作《觀無量壽佛經(jīng)疏妙宗鈔》,認為此《鈔》所建立的圓宗思想,契合智者大師宗旨大意。(48)宗鑒集:《釋門正統(tǒng)》卷6《中興第一世》,第328頁中。
以文人士大夫為代表的知識階層對佛教之崇信,東晉南北朝以來呈現(xiàn)出兩種信仰形態(tài):一是篤于佛教行持以造作佛事為主的;二是崇尚談?wù)摲鸬湟宰鳛榫裼鋹倿橐?。前者如東晉何充、王恭等的修建佛寺,后者如東晉之郗超、許詢的精于佛理。具之凈土,便成有相、無相之分。有相凈土者以西方為實有,興善作福,以祈往生;無相凈土(或稱法性凈土、實相凈土等)者認極樂是虛妄,識心達性,心凈土凈。隋唐時期,在俗居士往往兼攝兩種觀念,王維是其代表?!督o事中竇紹為亡弟故駙馬都尉于孝義寺浮圖畫西方阿彌陀變贊(并序)》:“得無法者,即六塵為凈域;系有相者,憑十念以往生?!?49)趙殿成:《王右丞集箋注》卷20,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375-376頁。王維的凈土二分法據(jù)此可明。又《西方變畫贊》又詳論其凈土觀:往生凈土總要歷驗由有相至無相的修習獲證過程,對于未證位者而言,執(zhí)著于法求,系于有相念佛,之后始悟所念凈土諸有境界,俱為虛妄,畢竟空寂,無相可得。(50)趙殿成:《王右丞集箋注》卷20,第367-368頁。同為士大夫之崇佛者,蘇軾的凈土觀既與王維有相似之處,又與其有微妙差異,茲論述如下。
蘇軾《繡佛贊》云:“凡作佛事,各以所有。富者以財,壯者以力。巧者以技,辯者以言。若無所有,各以其心。見聞隨喜,禮拜贊嘆?!?51)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卷21,第621頁。蘇軾之意即任何人皆可依據(jù)自身條件、隨其心意而作佛事。做佛事之目的有二:為生者祈福,令死者往生。前者如《藥師琉璃光佛贊(并引)》云:“佛弟子蘇鑰與其妹德孫病久不愈,其父過、母范氏供養(yǎng)祈禱藥師琉璃光佛,遂獲痊損;其大父軾特為造畫尊像,敬拜稽首?!?52)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卷21,第620-621頁。后者如《觀音贊引》說:“興國浴室院法真大師慧汶、傳寶禪月大師貫休所畫十六大阿羅漢,左朝散郎集賢校理歐陽棐為其女,為軾子婦者,舍所服用裝新之;軾亦家藏慶州小孟畫觀世音,舍為中尊,各作贊一首,為亡者追福滅罪?!?53)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卷21,第620頁。薦亡最與凈土有關(guān),使先人之靈魂往生極樂,是孝道的絕好體現(xiàn),是行善的外在表征。蘇軾所作佛事與西方凈土有關(guān)涉者,除為母親、妻子畫彌陀像作頌贊外,最多的便是薦亡法會所作疏文。據(jù)其疏文,所作佛事有:
1.舍資財請僧念佛。參寥弟子鐘法素去世,蘇軾南遷途中寫信云:“宜興兒子處支米十石,請用鐘和尚念佛追福也?!?54)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卷61,第1863頁。此“念佛追?!奔词窃钙渫鞣街?。
2.做水陸道場以薦往生?!抖粮幍钭魉懙缊鲑Y薦神宗皇帝齋文》云:“伏以圣神陟降,釋梵后先。適更來復(fù)之辰,茂薦往生之福。虔修凈供,仰導靈游?!?55)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卷44,第1280頁。又《虔州法幢下水陸道場薦孤魂滯魄疏》末愿文有“既獲清涼之果,咸躋極樂之鄉(xiāng)”(56)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卷62,第1910頁。?!对峥莨鞘琛?“以佛慈悲誓愿力,以我廣大平等心,遵釋迦之遺文,修地藏之本愿,起燋面之教法,設(shè)梁武之科儀。伏愿諸佛子等,乘此良因,離諸苦趣。……以戒定慧,滅貪嗔癡。勿眷戀于殘軀,共逍遙于凈土?!?57)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卷62,第1911頁。
3.裝裱佛像,供養(yǎng)三寶?!堆b背羅漢薦歐陽婦疏》云:“大覺現(xiàn)身……指安養(yǎng)之歸途,破阿鼻之疾苦?!竿雠畾W陽氏,善根不墜,惡趣永離?!?58)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卷62,第1909頁。
4.殯葬寺院,舉行法會?!痘葜菟]朝云疏》:“念其忍死之言,欲托棲禪之下,故營幽室,以掩微軀。……伏愿山中一草一木,皆被佛光;今夜少香少花,遍周法界。湖山安吉,墳?zāi)褂缊?。接引亡?早生凈土?!?59)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卷62,第1910頁。
5.齋戒轉(zhuǎn)經(jīng),薦亡生靈?!端]雞疏》云:“爰念事無不殺之雞,均為一死;法有往生之路,可濟三涂。是用每月之中,齋五戒道者莊悟空,兩日轉(zhuǎn)經(jīng)若干卷,救援當月所殺雞若干只。伏望佛慈,下憫微命。令所殺雞永離湯火,得生人天。”(60)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卷62,第1910頁。
綜上,蘇軾為薦亡逝者所作佛事活動形式多樣,其目的皆為通過這些法事活動積累功德,得佛菩薩之護佑,離諸惡道,往生凈土。而疏文中所反映之凈土為有相凈土,即認西方極樂為實有的存在。蘇軾有相凈土觀受其所交游杭僧,如惠辯、元凈、元照等人的直接影響,也與魏晉以來形成的喪葬薦亡法會的風俗有關(guān)。
無相凈土強調(diào)心性之作用,故又稱“唯心凈土”。識心達本,諸宗共通,眾經(jīng)皆表,《華嚴經(jīng)》卷四六《入法界品》:“我若欲見安樂世界無量壽佛,隨意即見。妙樂世界阿閦如來;善住世界師子如來;……如是等一切諸佛,隨意即見。彼諸如來,不來至此,我不往彼。知一切佛無所從來,我無所至;知一切佛,及與我心,皆悉如夢;知一切佛,悉如電光,了知己心,如水中像;知一切佛,皆悉如幻,己心亦爾;知一切佛,音聲如響,己心亦爾?!?61)佛馱跋陀羅譯:《大方廣佛華嚴經(jīng)》,見《大正藏》第9冊,第694頁下—695頁上。《維摩詰經(jīng)》卷上《佛國品》:“若菩薩欲得凈土,當凈其心;隨其心凈,則佛土凈。”(62)鳩摩羅什譯:《維摩詰所說經(jīng)》,見《大正藏》第14冊,第538頁下。《壇經(jīng)》之《疑問品》:“凡愚不了自性,不識身中凈土,愿東愿西,悟人在處一般,所以佛言:‘隨所住處恒安樂。’”(63)慧能:《六祖大師法寶壇經(jīng)》,見《大正藏》第48冊,第352頁上。上述經(jīng)典,蘇軾詩文中經(jīng)常引用,可見其接觸之頻繁。(64)參見木齋、李明華:《論蘇軾詩歌創(chuàng)作與佛禪關(guān)系的三次轉(zhuǎn)折》,《江西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4年第3期。受誦讀佛經(jīng)之影響,蘇軾彌陀頌贊中所表現(xiàn)之凈土觀為無相凈土,其《阿彌陀佛頌》云:
佛以大圓覺,充滿河沙界。我以顛倒想,出沒生死中。云何以一念,得往生凈土?我造無始業(yè),本從一念生。既從一念生,還從一念滅。生滅滅盡處,則我與佛同。如投水海中,如風中鼓槖。雖有大圣智,亦不能分別。愿我先父母,與一切眾生。在處為西方,所遇皆極樂。人人無量壽,無往亦無來。(65)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卷20,第585頁。
又,《阿彌陀佛贊》曰:
佛子在時百憂繞,臨行一念何由了。口誦南無阿彌陀,如日出地萬國曉。何況自舍所受用,畫此圓滿天日表。見聞隨喜悉成佛,不擇人天與蟲鳥。但當常作平等觀,本無憂樂與壽夭。丈六金身不為大,方寸千佛夫豈小。此心平處是西方,閉眼便到無魔嬈。(66)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卷21,第619頁。
上述彌陀頌贊文字雖異,所表凈土思想?yún)s同。明釋真可禪師《跋東坡阿彌陀佛頌》說:
夫圓覺倒想,初非有常。倒想在諸佛,即名圓覺;圓覺在眾生,即名倒想。如眾生能善用其心,孰非無量壽覺?娑婆孰非蓮花凈土?必曰外眾生而得佛,外娑婆而生凈土,此為鈍根聊設(shè)化城爾。(67)紫柏真可撰,憨山德清校:《紫柏尊者全集》卷15,見《卍新續(xù)藏》第73冊,第277頁下。
真可之意蓋謂,若眾生能“善用其心”,即可覺悟成佛,住此娑婆世界(世俗人間)即是蓮華凈土;而必要在塵世之外或眾生心外去求得凈土之說,不過是專為未能破相的中下之輩(鈍根)施設(shè)的權(quán)宜方便(化城)之法。此闡釋可作為蘇軾唯心凈土觀的完美注腳。此外,蘇軾的其他詩文中也有較為濃郁的唯心色彩,如《應(yīng)夢觀音贊》“觀音不來,我亦不往;水在盆中,月在天上”(68)孔凡禮點校:《蘇軾文集》卷21,第620頁。,《書焦山綸長老壁》“法師住焦山,而實未嘗住”,與上引《華嚴經(jīng)》文有異曲同工之妙。又,與蘇軾交游的楊杰(69)蘇軾為楊杰《輔道集》作序,二人同在杭任職,并同元凈往來甚密。參見《樂邦文類》卷3、《咸淳臨安志》卷78。同樣身為儒者,又參禪學佛,歸心凈土。(70)《樂邦文類》卷3《大宋無為子楊提刑傳》云:“(杰)雄才俊邁,年少登科,官至尚書主客郎,提點兩浙刑獄事。而又尊崇佛法,明悟禪宗,江西臨濟下棒喝承當之輩,猶謂常流。復(fù)闡彌陀教觀,接誘方來。括其所談,乃謂眾生,根有利鈍,其近而易知,簡而易行者,唯西方凈土也?!薄洞笳亍返?7冊,第195頁。楊杰的凈土觀也兼攝有相與無相,其傳云“公晚年作監(jiān)司郡守,乃畫丈六彌陀尊像,隨行觀念。至壽終時,感佛來迎,端坐而化”(71)《樂邦文類》,見《大正藏》第47冊,第195頁下。,此為有相凈土之表現(xiàn)。其《輔道集》曰“大愿圣人從凈土來,來實無來;深心凡夫從凈土去,去實無去。彼不來此,此不往彼,而其圣凡會遇,兩得交際”(72)釋曇秀:《人天寶鑒》,見《全宋筆記》第8編第10冊,第224-225頁。,這是無相凈土之表達??芍?同王維一樣,蘇軾、楊杰等人的凈土觀也兼具有相與無相兩個方面。不同的是王維強調(diào)通過有相證解無相,有溝通二者之傾向。蘇軾僅是就事而運用之,無甚區(qū)分。
總之,對死亡的思考是人生不可或缺的一環(huán),凈土往生為人們提供了一種解脫途徑,使向死而生者之神識有所寄,靈魂有所歸。這樣,“儒者身份·參禪學佛·晚年歸凈”的范式成為宋代居士佛教的諸多表征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