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碧蘭
技術革命與信息技術的快速發(fā)展,給人們的生活帶來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文學作為人們精神生活中的重要一環(huán),自然難以擺脫技術變革所帶來的影響。希利斯·米勒在《文學死了嗎》中提出的“文學終結論”,曾引起國內學界廣泛爭議。米勒認為“技術革命以及隨之而來的新媒體的發(fā)展,正使現代意義上的文學逐漸死亡”。[1]科技巨大變革所產生的新型產物給過去傳統布景下艾布拉姆斯提出的“文學四要素”以強烈沖擊。在新媒體發(fā)展帶來的傳統文學傳播方式的變化導致“文學終結論”問題還無法解決時,人工智能便開始將其觸角深入文學創(chuàng)作領域,引起學界對“人工智能創(chuàng)作是否可以取代文學創(chuàng)作”這又一重大問題的思考,由此亦使“文學四要素”說中的“作者”又進行了重新的定義劃分。就此問題,本文擬從語言學角度對微軟小冰的《陽光失了玻璃窗》進行分析研究,嘗試對此問題作出較為合理的解答。
一、詩歌創(chuàng)作的語言特征
從整個世界文學的發(fā)展過程來看,詩歌是出現最早的文學樣式,并且圍繞詩歌本身產生了系統龐雜的詩學體系。關于詩歌的產生,多是“情感發(fā)生說”。中國最早在《毛詩序》論及“詩者,志之所至也,在心為志,言之為詩”。彼時的文人已意識到詩歌是詩人內心志向的抒發(fā)。無獨有偶,西方的浪漫主義代表詩人華茲華斯也宣稱“Poetry is a natural outpouring of strong emotions”。[2]詩歌的產生固然離不開詩人的強烈情感與具有個人風格的獨特意象,但語言也是詩歌賴以存在的堅實基礎,是詩意表達的重要途徑。其中詩歌語言的方式包括:語音(音、韻、節(jié)奏),詞匯(生僻詞、隱喻、轉喻)、語法(倒裝、排比),文字(排列),篇章(意境)。
情感是詩歌創(chuàng)作發(fā)生的原因,但情感并不能成為判定詩歌的依據。要真正判定所創(chuàng)作品是否為詩還需從語音、詞匯與語法方面入手,這也是詩歌不同于日常語言的重要部分。
(一)語音與節(jié)奏
章太炎《答曹聚仁論白話詩》謂“以廣義言,凡有韻者,皆詩之流”,[3]但丁在《論俗語》中也談及“詩不是別的,而是寫得合乎韻律、講究修辭的虛構故事”。與此相同或相似的論斷還有很多,都強調詩歌的韻律性,只有具備韻律與節(jié)奏才能稱之為詩。
通過語音表達特殊的情感體驗是很自然的。人處于精神亢奮狀態(tài)時,會情不自禁地訴諸于聲音,歌之、舞之。表達興奮情緒往往通過不同于日常語言表達的語音組合或韻律。像唐代興起的律詩押韻嚴格,被詩家稱為“古今七律第一”的《登高》寫道,“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詩中押“ai”韻,并且對仗極為工整,加上“四三式”的朗讀節(jié)奏,進一步將杜甫晚年登臺眺望時涌上心頭的悲愁和凄苦展現得臻致巧妙。不單單是古詩,現代白話詩也需富有優(yōu)美的韻律和朗朗上口的節(jié)奏。如食指的《相信未來》首兩句“當蜘蛛網無情地查封了我的爐臺/當灰燼的余煙嘆息著貧困的悲哀”,尾字同押“ai”韻,節(jié)奏一致,富有韻律。可見,音韻和節(jié)奏是詩歌必不可少的元素,是詩歌區(qū)別于日常言語的要點之一,它使詩歌充滿了生機與活力,也增強了詩歌情感表達的能力。
(二)詩歌與詞匯
英國詩人柯勒律治說:“詩是最佳詞語的最佳排列?!焙翢o疑問,詩歌意義的表達依賴于詞匯。一個詞的選用與否,能夠完全改變詩歌的意境。因此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推敲”便成了詩人創(chuàng)作中必經的過程,為此在唐代便產生了以賈島為代表的“苦吟”一派,可謂“語不驚人死不休”。詩歌創(chuàng)作經常選用的詞匯手段包括詞類活用、隱喻、轉喻等。像賀知章《詠柳》中“碧玉妝成一樹高,萬條垂下綠絲絳”。不直稱柳條,而以“碧玉”“綠絲絳”來隱喻,不僅將春天柳條喜人的碧綠之色點出,也將柳條婀娜、柔美的特點展現得恰到好處,并且觸發(fā)讀者對春天柳條形象的想象。認知語言學中的“框架理論”則可以解釋這一“觸發(fā)”現象,“每一個詞都與相關的詞構成一個網絡。一個詞的理解依賴該詞在這一網絡中與相關詞的關系”。很多時候詩人為營造符合心境或所處環(huán)境的意象會對詞匯進行推敲,以使之完美契合自己內心所想。
(三)詩歌與語法
句子是由詞匯通過規(guī)范化的語法規(guī)則連接來傳達一定意義的語言單位。小說、散文、戲劇等體裁創(chuàng)作都較注重句子的語法規(guī)則,詩歌是詩人完全感情化的產物,詩人有時為了將積郁在心中的強烈感情以較為新穎的形式呈現,往往會突破常規(guī)的語法限制,另辟蹊徑,去尋求一種最恰當的詞語組織方式來進行詩歌創(chuàng)作,有時破壞語法規(guī)則只是出于詩歌音律的考慮,這種情況在古典詩歌中俯拾皆是。
雖說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并不需嚴格遵守語法規(guī)則,但單純?yōu)樘龀R?guī)語言組織規(guī)則的桎梏,一味求新求異而無內在強烈情感的抒發(fā),將詩歌創(chuàng)作當作語言的游戲,那這樣的創(chuàng)作就不能稱之為詩。
總的來說,從詩歌語言的各個層面來說,按照對表達詩意的重要性和創(chuàng)作過程需尤為注意的程度大小來排,大致情況為“句(篇)>詞>音>書寫>語法”[4],從這也可以看出詩歌創(chuàng)作并不恪守語法規(guī)則,有時甚至不惜“扭斷語法的脖子”來達到表情達意的效果。
二、人工智能詩創(chuàng)的一般語言學分析
在科學技術快速發(fā)展的大背景下,產生了一大批提高生產效率和便利服務人類的產品,人工智能便是21世紀發(fā)展較快且爭議較大的一項科技,并且在不斷地走向成熟。2016年由谷歌公司開發(fā)的人工智能系統Alpha Go 以 4∶ 1 的成績打敗韓國棋手李世石,著實令人唏噓不已,但模式化的圍棋游戲并不能引起人文學者太大的擔憂,因為人工智能畢竟只是機器,不具備人的情感,所以也并不用擔心人工智能涉足富有主觀情感的文藝創(chuàng)作。但人工智能并未駐足自居,而是繼續(xù)開疆擴土,在2017 年 5 月,“微軟小冰”以少女般的柔情創(chuàng)作了詩集《陽光失了玻璃窗》并出版發(fā)行,再一次引起了文學圈和科學界的熱議。并且羅先海在《人工智能與未來文學》中提道:“這種人工智能系統能運用目前領先的中文情感解析引擎判斷自然語言情感的正負極,并從語句中提煉出多維度的細膩情緒表現?!盵5]可見人工智能開始逐步突破機械式的學習模式而開始學習人的情感,通過語句的情感來進行分析評斷。下面對《陽光失了玻璃窗》進行具體語言層面的分析,來探究人工智能創(chuàng)作的特點。
(一)跳躍的意象組接
詩歌作為一種話語組織形式,同樣注意話語的銜接與連貫,且“在語言狀態(tài)中一切都是以關系為基礎的,文學是語言的藝術,它也離不開關系這個基礎詩人在進行”。[6]詩人將映入眼簾的物體與記憶中的物體進行區(qū)別分類,以此在內心形成“聚合關系”,詩人可在日后情感觸發(fā)時開啟自己內心隱藏的聚合系統,通過多個具有聚合關系的物象組接,讀者可以由此聯想理解詩意。若詩歌中的意象聚合性不強,各個句子的銜接性與連貫性不夠,便很難使讀者理解詩歌所要表達的意思。如《陽光失了玻璃窗》中的《我拿了我的眼睛》:
“無燈火/這強烈的新鮮的/而他的眼睛/我是一個寂寞的夢/孤燈我的泥人/可要保存著那新鮮的酒/我命運的能贈給我的好人/我拿了我的眼睛?!?/p>
這首詩的意象“燈火”“眼睛”“寂寞的夢”到“泥人”“酒”“好人”的銜接性與連貫性不是很強,與此同時也很難形成一個聚合系統,讀者難以通過這些意象間的關聯來領會小冰的創(chuàng)作意圖。
(二)扭曲的語法規(guī)則
上文中提到詩歌是最不拘于語法規(guī)則限制的體裁,現代詩人為抵制慣性,更是熱衷于對語法的反叛。小冰學習了自1920年以來的519位現代詩人的詩,從根源來看也可理解《陽光失了玻璃窗》這首詩集存在語法扭曲的語言現象。但小冰詩歌中的語法扭曲與學界認可的可以讓詩歌有更大的聯想空間的語法扭曲似乎不大一樣,它并沒有產生讓讀者讀后可以有更大、更奇妙的闡釋空間的效果,有也是支離破碎地這一塊,那一塊,難以組接為一個完整的闡釋內容。像余光中先生的《白玉苦瓜》一詩“鐘整個大陸的愛在一只苦瓜”?!扮姁邸?,一般不能隨意拆解,但在特殊情感體驗下,把“鐘愛”拆成兩個語素,夾纏在大陸兩旁,反而增加情愫的濃度,很不一般。這樣的拆解不僅沒有使整首詩晦澀難懂,還增強了詩歌的巧妙性和表情達意的作用。而小冰的詩雖然打破了語法規(guī)則卻少有這般巧妙的效果,且令詩歌較為抽象難懂。小冰詩集中《到處都是天堂》一詩,“我將要象(像)古銅色光亮的個/用著悲劇的人生/好從一起到處都是天堂”。[7]這段將“量詞”用作“名詞”,充當句中的賓語,最后一句“好從”連用使句意一時難以揣摩。這樣扭曲的語法規(guī)則沒有使詩意得到更好的表達,反而成了阻塞。
(三)中心語的多重修飾
在《陽光失了玻璃窗》中,小冰偏向使用重復或者是兩個定語來修飾中心詞,如“美麗而且美麗的人”“幸福的人生的逼迫”“我命運的能贈送給我的好人”等等,定語之于中心語的作用便是修飾限定,對中心語的特征起了補充說明的作用,但在小冰的詩歌中,這些雙重定語修飾并未給予中心語豐滿的羽翼,有時甚至略顯啰嗦、累贅或者怪異。這也或許是因為人工智能畢竟還不是人,不具備人主觀選擇的調節(jié)功能,在此也顯示出了人工智能目前的局限性。
三、人工智能詩創(chuàng)的優(yōu)劣
從語言層面對微軟小冰創(chuàng)作的《陽光失了玻璃窗》進行評析可知人工智能向文藝領域的初步探索是較為成功的。人工智能詩創(chuàng)的可取之處便在其注重韻律、節(jié)奏。韻律、節(jié)奏都是格式化的、有一定規(guī)律的創(chuàng)作手法,而人工智能最擅長規(guī)律嚴整型的操作。現代詩歌創(chuàng)作并不像古詩要求嚴格押韻,更為注重的是詩歌朗讀時的韻律及韻律與情感方向的一致性?!蛾柟馐Я瞬AТ啊分械拇蠖嘣娖柬嵚蓛?yōu)美,富有節(jié)奏。如詩集中的《它常把我的海水洗甜》:我不起雪的時候/假如你冷冷的身/你像是夢中的一點平土/它常把我的海水洗甜。這首詩每行字數和句式結構都保持基本一致,將細膩的柔情借由富有韻律的詩行表達出來且具詩意。
人工智能詩創(chuàng)的不足便正是對“人工智能創(chuàng)作是否能取代文藝創(chuàng)作”這一問題的最好回答。人工智能雖然比人腦運行更加快速且錯誤率也低得多,但是在主觀傾向極為強烈的人文領域,人工智能還并不能完全適應甚至取代人類文藝創(chuàng)作。人工智能的不足首先便是不具備情感。如勒內·韋勒克和奧斯汀·沃倫在《文學理論》一書中所說,“每一件文學作品都是一種特定語言中文字語匯的選擇”。[8]計算機的程序可以完美精確地設定出各種優(yōu)美而恰當的語言,但是這種精準的計算,卻將語言的深度平面化,消解了語言所帶的情感性。其次,人工智能創(chuàng)作的詩歌重意象、詞匯的拼湊,不注重詩歌整體的詩意表達。語言作為人們溝通的工具,具備了社會屬性,詞匯的組接也需在社會公共認知領域的范圍內進行,因作品創(chuàng)作的完成需要經歷從作者創(chuàng)作到讀者閱讀的循環(huán),而毫無聚合關系的詞匯連接無法表達一個相對集中的情感主旨,因此讀者無法從中獲取有效信息,這便不能稱為合格的作品。最后,人工智能詩歌突破常規(guī)的語法規(guī)則雖然使詩歌語言“陌生化”了,延長了讀者的審美體驗時間,但是卻使讀者一直處于思考感悟過程中而無法到達詩歌真正的審美境地。
四、結語
小冰的《陽光失了玻璃窗》一經出版發(fā)行就引起了各界人士的關注與思考,也讓文藝創(chuàng)作者產生了一定擔憂。但通過對小冰創(chuàng)作的詩歌進行語言層面的品析便知,人工智能創(chuàng)作并不能取代文藝創(chuàng)作,且文藝創(chuàng)作會一直引領人工智能創(chuàng)作,人工智能只會隨著文藝創(chuàng)作者創(chuàng)作手法的更新而更新。并且文學作為人學,一直以來都是以人為中心,只有人本身最關心也最了解人的所思所想,人工智能作為沒有情感感知的機器無法或者難以生產出最切合人心境與體現人身際遇的作品。因此,對上述問題的擔心是大可不必的,文藝創(chuàng)作可在大踏步推進的同時引領人工智能向更成熟與更有利于人類的方向發(fā)展。
注釋:
〔1〕希利斯·米勒.文學死了嗎[M].秦立彥,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2〕WilliamWordsworth,Lyrical Ballads, with Pastoral and Other Poems(1802),The Norton Anthology of English Literature M.H.Abrams,W.W.Norton&Company,Inc,1975.
〔3〕章炳麟.國學概論[M].長沙:岳麓書社,2010.
〔4〕束定芳.詩歌研究的認知語言學視角——以汶川地震詩歌現象為例[J].外國語文,2009(2).
〔5〕羅先海.人工智能與未來文學[J].長江文藝評論,2017(5):14-19.
〔6〕李心釋.索緒爾語言學視野中的詩歌語言分析[J].南京理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2(5):62-66,92.
〔7〕小冰.陽光失了玻璃窗[M].北京: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17.
〔8〕勒內·韋勒克,奧斯汀·沃倫.文學理論[M].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