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云飛 李雪梅

庾信是南北朝結(jié)束時期最重要的文學家，他在后期的詩賦創(chuàng)作中加入了大量生動的意象，提升了作品的藝術(shù)感染力。從意象的角度來研究庾信的詩賦，可以使我們對庾信作品有一個更深刻的認識，并且能更準確地認識庾信，正確地評價庾信在整個中國古代文學史上所占的地位。本文將嘗試對庾信后期的文學觀與詩賦中秋之意象進行分析，以此來透射庾信后期的復雜、苦悶的心態(tài)和精神世界。

一、庾信作品的分期和后期的文學觀

（一）庾信作品的分期

關(guān)于庾信生平的分期問題，學術(shù)界的看法并不完全一致，有的學者認為侯景之亂是庾信生平前后期的分界線，也有的學者認為庾信受聘于西魏是其生平前后期的分界線。筆者認為，庾信的生平當以承圣三年（554）其受命聘于西魏而羈留北方為界，分為前后兩期；庾信的創(chuàng)作也以承圣三年（554）為界，分為前后兩期。今本《庾子山集》中，其前期作品保存下來的不多。筆者認為，庾信的前期詩作主要是《燕歌行》《奉和山池》《將命至鄴酬祖正員》《將命至鄴》《入彭城館》《夢入堂內(nèi)》《和詠舞》《西門豹廟》《將命使北始渡瓜步江》《贈周處士》《尋周處士弘讓》《反命河朔始入武州》等十多首；賦作主要是《燈賦》《鴛鴦賦》《蕩子賦》《春賦》《對燭賦》《七夕賦》《鏡賦》七篇。其余詩賦作品皆為庾信入北后所作。

（二）庾信后期的文學觀

庾信在后期的詩賦創(chuàng)作中之所以創(chuàng)造了眾多獨特的意象，除了人生經(jīng)歷、生活環(huán)境的改變以外，還與他的文學觀有著最直接的聯(lián)系。

盡管庾信有著大量的作品傳世，但是迄今為止，并沒有一部專門收錄他文學理論的作品，他的文學主張基本上以只言片語的形式零星地存在于他的作品中，所以，我們只能從這些只言片語之中去嘗試著探求庾信的文學思想，并且嘗試著去分析這些文學思想對于庾信后期創(chuàng)作中的意象選擇的作用。

筆者認為，庾信文學思想中對他后期創(chuàng)作的意象選擇影響最大的當數(shù)“窮愁”與“哀怨”。

庾信在《哀江南賦并序》中說：“窮者欲達其言，勞者須歌其事?！痹阝仔趴磥?，正是他本人的痛苦經(jīng)歷才會引起他的創(chuàng)作沖動，他在《趙國公集序》中說：“昔者屈原、宋玉始于哀怨之深；蘇武、李陵，生于別離之世。自魏建安之末，晉太康以來，雕蟲篆刻，其體三變，人人自謂握靈蛇之珠，抱荊山之玉矣?！痹谶@里，庾信提出了屈原和宋玉的文學創(chuàng)作，即“始于哀怨之深”；而李陵和蘇武的詩歌的產(chǎn)生則是因為“生于別離之世”，四人的文學創(chuàng)作皆有悲怨的特色。而太康文學雖然在形式上作出了改變，但是失卻了自屈原、宋玉至建安文學的“哀怨之深”的悲劇魅力。在《哀江南賦并序》中，他還明確提出了“不無危苦之辭，惟以悲哀為主”的創(chuàng)作原則。從以上庾信的話語中我們可以了解到：他認為文學創(chuàng)作的根源是哀怨，文學創(chuàng)作當“以悲為美”。庾信的這種文學思想產(chǎn)生和他個人的遭遇有關(guān)，他生平前后期的生活劇變使得他很認同自屈原和宋玉以來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悲怨傳統(tǒng)。所以，清人倪璠認為：“其（庾信）文篇篇有哀，凄怨之流，不獨此賦（《哀江南賦》）而已?！保ā蹲⑨屸准}辭》）

“窮者欲達其言，勞者須歌其事”的文學主張使得庾信在遭受人生的不幸以后，迫切地需要將這種不幸宣泄出來、傳達出來。而作品的藝術(shù)風格又因作者在使用意象時候的主觀選擇而呈現(xiàn)出一種悲劇美。所以，他后期的詩賦代表作品中，如《枯樹賦》《小園賦》等無一不反映出來這種“以悲為美”的主張。在這些作品中，庾信給讀者傳達出了濃重的鄉(xiāng)關(guān)之思、羈旅之愁、隱逸之念、貳臣之苦等主題，這些主題概括起來為一個“悲”字，而大量意象的使用也都是為了更好地傳達這一“悲”的主題，盡管庾信后期詩賦作品中出現(xiàn)的各種意象呈現(xiàn)出多元的特性，但這些內(nèi)容都和“悲”字關(guān)系緊密。

二、庾信后期詩賦的意象

自宋玉開創(chuàng)了“悲秋”的文學主題之后，就奠定了中國古代文學的感傷傳統(tǒng)，“秋”也因此成為一個特殊的文學意象為后世的文人所喜愛。庾信的《傷心賦》中說：“悲哉秋風，搖落變衰。”《枯樹賦》中說：“既傷搖落，彌嗟變衰?！边@便是直接化用了宋玉的詩句。庾信后期在進行創(chuàng)作的時候，最能表現(xiàn)其內(nèi)心悲哀色彩的秋之意象成為他最理想的選擇。關(guān)于秋之意象，最有代表性的為“秋樹”“鴻雁”“小園”等構(gòu)成的意象群。

（一）秋樹的意象

庾信后期詩賦中寫秋樹的作品主要是以下幾篇：《枯樹賦》，《奉和永豐殿下言志十首》其六、其九，《擬連珠四十四首》其二十七、其三十，《擬詠懷二十七首》其二十一，以及《別庾七入蜀》和《慨然成詠》。又如，《對宴齊使》中說：“林寒木皮厚，沙回雁飛低?！薄秷@庭》中說：“古槐時變火，枯楓乍落膠。”《傷心賦》中說：“龍門之桐，其枝憶折。卷葹之草，其心實傷?！薄渡烬S》中說：“淺槎全不動，盤根唯半埋。”《奉和永豐殿下言志十首》其九中說：“崩堤壓故柳，衰社臥寒樗?！睒淠镜囊庀笤阝仔藕笃诘淖髌分械玫搅舜罅康倪\用。

庾信筆下的樹木早年無不是枝繁葉茂，但是到了暮年，尤其是被人為地遷移過以后，都呈現(xiàn)出衰敗、枯萎、凋零的狀態(tài)。庾信此時羈留北朝，思歸無望。在他的心里，這些枯樹讓他感覺與自己有某些相似之處，從而產(chǎn)生同病相憐的心理。他筆下刻畫的枯樹形象，實際上也詮釋了詩人自身的命運。這些枯樹的意象在庾信的詩賦中頻繁地出現(xiàn)，成功地刻畫出了一位失去了故土、喪失了生機、雖生猶死的人物形象。筆者認為，庾信之所以如此頻繁地使用枯樹的意象，是希望當時的讀者能夠準確地體會到自己當時的復雜心境。庾信借這些帶有悲愴意味的意象傳達出自己的家國身世之悲。

在國破家亡流落北方之后，由于蕭索的自然環(huán)境迥異于南方，加之兇險的政治環(huán)境，從當年的春風得意到如今的羈旅北方，這一切都使得庾信的心情也隨之黯淡無光，于是衰敗的枯樹意象自然就成為庾信的首選，如《擬詠懷二十七首》其七中說：“枯木期填海，青山望斷河?！薄稊M詠懷二十七首》其二十一中說：“獨憐生意盡，空驚槐樹衰?！薄稊M連珠四十四首》其二十七中說：“是以譬之交讓，實半死而言生；如彼梧桐，雖殘生而猶死?！薄稊M連珠四十四首》其三十一中說：“龍門死樹，尚抱《咸池》之曲?！薄犊怀稍仭分姓f：“交讓未全死，梧桐唯半生?！薄秳e庾七入蜀》中說：“山長半股斷，樹古半心枯?！边@些枯樹的意象無不給人一種“生意已盡”的感覺，這也正是庾信羈北以后復雜心態(tài)的一種外化。由此可見，選擇枯樹意象，除了庾信主觀選擇之外，還有寒冷的自然環(huán)境，以及殘酷的政治環(huán)境等因素的影響。

（二）鴻雁的意象

在庾信羈留北方之后，在他的作品中出現(xiàn)了大量關(guān)于雁的意象。根據(jù)筆者統(tǒng)計，庾信后期的詩賦中描寫鴻雁的一共十八篇。

庾信借助鴻雁這一意象傳達出了自己對故國的思念之情，如《三月三日華林園馬射賦》中說：“雁失群而行斷，猿求林而路絕?！薄吨x趙王賚馬并傘啟》中說：“況復驚鴻別水，但見徘徊。”《詠雁》中說：“稻粱俱可戀，飛去復飛還?！薄肚镆雇麊物w雁》中說：“失群寒雁聲可憐，夜半單飛在月邊?！薄吨貏e周尚書二首》其一中說：“陽關(guān)萬里道，不見一人歸，惟有河邊雁，秋來南向飛?！背ミ@種鄉(xiāng)關(guān)之思以外，庾信還通過鴻雁這一意象傳達出更為復雜的情感，如《北園射堂新成》中說：“驚心一雁落，連臂兩猿騰?！薄斗動潍C》中說：“聞弦鳥自落，望火獸空驚?！薄稄鸟{觀講武》中說：“駭猿時落木，驚鴻屢斷行。”《和宇文京兆游田》中說：“熊饑自舐掌，雁驚獨銜枚。”《擬詠懷二十七首》其一中說：“涸鮒常思水，驚飛每失林?！?/p>

仔細分析以上幾首詩的鴻雁意象，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庾信筆下的鴻雁更多的是失群、無歸、單棲的孤雁形象。庾信之所以會使用這樣非常態(tài)的鴻雁意象，也是與他獨特的人生經(jīng)歷分不開的。庾信在經(jīng)歷了戰(zhàn)亂，東奔西逃，又淪為亡國之臣之后，這種人生經(jīng)歷與驚弓之鳥是非常相似的，所以伴隨著這種羈旅心態(tài)而來的，就常常是這些“驚弓之鳥”“失群之雁”等意象的使用。孤寂凄苦和羈旅飄零是庾信等國破之后，羈留北朝而不得歸的南朝之人普遍的心理狀態(tài)。鴻雁失群后的孤單與驚惶失措是如此契合他此時的心境，故而，庾信在創(chuàng)作的過程中使用鴻雁這一意象也就擔負起他沉痛而復雜的情感。

（三）小園意象

田園這一意象，本來并非庾信所獨創(chuàng)。然而，自庾信入北以后，他長期細致地觀察迥異于南方的山水田園風光，并結(jié)合自己獨特的人生經(jīng)歷，創(chuàng)造出了獨特的秋日的小園意象。庾信的小園意象傳達出了他的鄉(xiāng)關(guān)之思，以及對自由的向往和對隱逸生活的追求?！缎@賦》、《擬詠懷二十七首》其十六、《山齋》、《園庭》、《寒園即目》等作品是這方面的代表。

庾信的作品中多次出現(xiàn)了田園的意象，如《擬詠懷二十七首》其十六中說：“橫石三五片，長松一兩株。對君俗人眼，真興理當無。野老披荷葉，家童掃栗跗。竹林千戶封，甘橘萬頭奴。君見愚公谷，真言此谷愚?！薄逗畧@即目》中說：“寒園星散居。搖落小村墟。游仙半壁畫。隱士一床書。子月泉心動。陽爻地氣舒。雪花深數(shù)尺。冰床厚尺余。蒼鷹斜望雉。白鷺下看魚。更想東都外。群公別二疏?！笨梢哉f，庾信筆下的田園生活和另外一位田園詩人陶淵明的詩歌比較起來有著異曲同工之妙，但是因為陶淵明和庾信二人迥異的人生經(jīng)歷和性格因素，即便二人同樣是以田園意象入詩，但從意境上來看還是有很大的不同的。

在《小園賦》中，庾信借助小園這個意象表達了自己的隱逸之念。清人倪璠的《小園賦》解題為：“《小園賦》者，傷其屈體魏、周，愿為隱居而不可得也。其文既異潘岳之《閑居》，亦非仲長之樂志，以鄉(xiāng)關(guān)之思，發(fā)為哀怨之辭者也。”（《庾子山集注》）從倪璠的解題我們看出，《小園賦》的寫作主旨乃是“傷其屈體魏、周”而“發(fā)為哀怨之辭者也”。賦中的“小園”已不是現(xiàn)實中的田園，它實際上是庾信在尋求心靈安慰的過程中為自己找到的一個避難所。相較于陶淵明而言，庾信詩賦中的小園多了一份傷感，少了一份恬淡。盡管庾信努力想營造一種清幽適意，但是失去了家園的痛苦讓他無法保持這份閑逸。他極力營造出來的逃避現(xiàn)實的清幽的小園，卻讓他聯(lián)想起故國家園，聯(lián)想起自由。他本想隱逸，卻沒想到眼前的景物會讓自己更加傷感寂寞。其中對比手法的運用更反襯了庾信心中的憂郁和悲涼，景物也隨著染上了一層悲涼的色彩，“荊軻有寒水之悲，蘇武有秋風之別。關(guān)山則風月凄愴，隴水則肝腸寸斷”（《小園賦》）。“寒水”“秋風”“關(guān)山”“隴水”等意象與“悲”“別”“凄愴”“肝腸寸斷”等詞語的搭配，更給人營造出一種悲涼的環(huán)境氛圍，表面寫小園之寒，其實寫內(nèi)心之悲，正所謂“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王國維《人間詞話》）。

綜上所述，庾信擅長運用的“秋樹”“鴻雁”和“小園”等獨特的意象構(gòu)成了屬于他自己的秋之意象群。庾信的這種“以悲為美”的文學觀直接影響到了他的創(chuàng)作過程中意象的使用。這些秋之意象群是獨特的，是屬于庾信個人的藝術(shù)風格。種種復雜的情感都通過這些帶有哀傷色彩的意象傳達出來，具有一種動人心魄的藝術(shù)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