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引言

陳忠實先生的《白鹿原》之所以能夠在當代文學史上產(chǎn)生巨大的反響，其中一個重要的原因在于他對于書中人物形象細致入微的刻畫。陳忠實先生在關(guān)于《白鹿原》的答問中講到他曾花費了半年時間進行社會調(diào)查并閱讀了西安周圍三個縣的縣志和其他文史資料等，再加上他平日的積累和對于關(guān)中民俗及中國近代史的了解，使得他塑造的人物立體而生動。這些人物既帶有自身鮮明的個性、特性也體現(xiàn)著民族文化和歷史背景對他們潛移默化的影響。

二、恪守禮俗規(guī)范的女性形象

白鹿原開篇就講到“白嘉軒后來引以為豪壯的是一生里娶過七房女人”。這些女人，有的是鞏家村大戶鞏增榮的頭生女、有的是南原龐家村殷實人家龐修瑞的奶干女兒、有的是北原上樊家寨的頭生女兒、有的是木匠之女……從作者對白嘉軒坎坷娶妻過程的描述和他本身一波三折的感情經(jīng)歷可以發(fā)現(xiàn)，雖然這些女人來歷不同，死亡的原因也不盡相同，但是作者寥寥數(shù)筆便刻畫出了她們每個人物不同的性格和相似的命運。從個體的差異性描繪再到群體的共同宿命的書寫，凸顯了不同人物的形象特征。除了開場提到的這些女性之外，陳忠實在全書中著重刻畫的一個典型人物就是白嘉軒的母親。

作為書中最年長的一位女性，她在白家的地位就如同《紅樓夢》中賈母在賈家的地位一樣。作為先前族長白秉德的妻子以及繼任族長白嘉軒的母親，她在白秉德去世之后便成為了家族中最德高望重的一位長輩。對于自己的兒子，她要求嚴格。即使白嘉軒在連娶六個媳婦后對于自己的婚姻和未來心灰意冷，她也沒有放棄。甚至嚴厲地苛責白嘉軒的退縮。從她的身上，可以看到一種作為母親的使命感。對于白母來講，延續(xù)家族香火是一項神圣的使命，對于自己孩子命運的不順，她既擔憂又心疼，這正是她母性光輝的體現(xiàn)。在家族后繼無人時，她會積極尋找解決辦法，提醒兒子延續(xù)家族香火的重要性。這是她作為家族長輩，監(jiān)督后輩履行宗族責任的使命感的體現(xiàn)。母性的溫柔和族長的嚴厲在白母的身上融合，呈現(xiàn)出一個豐滿立體的家族長者形象。除了白母，作者在刻畫白嘉軒的妻子胡仙草和朱先生的妻子時也著重刻畫了她們美好的品質(zhì)。胡仙草自從給白嘉軒生下了兒女之后便在白家站穩(wěn)了腳，對于婆婆，她侍奉得殷勤周到；對于丈夫，她事事尊敬順從。胡仙草展現(xiàn)了溫良賢淑，勤勞能干的一面，這正符合了儒家文化對于“妻子”這一角色的要求。在書中有這樣一個情節(jié)，當黑娃加入匪幫去白家搜刮搶掠時，他在綁在柱子上的白嘉軒腰桿上砸了一下，當時胡仙草哭著說，如果娃的大走了那她也不活了。這個情節(jié)充分展現(xiàn)了胡仙草對于丈夫的依賴。雖然胡仙草溫良謙恭，但是過于順從和軟弱使得她很難跳出傳統(tǒng)的桎梏，因此在面對新的思想和時代浪潮的沖擊時，她選擇與丈夫共同守護傳統(tǒng)。這也是她性格中軟弱一面的體現(xiàn)。朱先生的妻子是白嘉軒的大姐，她與胡仙草在性格特征上有很多相似之處，她們都順從于丈夫，支持丈夫。朱先生隱居于白鹿原的山林之中潛心研習關(guān)學，過著清靜自在的生活。白氏悉心打理著朱先生的生活起居，與朱先生琴瑟和鳴。她的善解人意，溫良通理正是朱先生所最為欣賞的特質(zhì)。

《白鹿原》這本書的主角是白嘉軒，但是陳忠實先生對于其身邊的女性角色的塑造都很是細致入微。無論是白嘉軒其母、其妻還是其姐，她們無疑是傳統(tǒng)母性形象的經(jīng)典。從這三位女性身上，我們可以看到她們的溫柔堅韌和謙遜恭順，也能窺見她們?nèi)崛蹴槒牡囊幻妗＿@些特質(zhì)融合在具體的女性角色身上，使得她們在書中變得鮮活起來。

三、掙扎求新的女性形象

黑格爾說：“每個人都是他那個時代的產(chǎn)兒?！睍r代的變化必然對個體的命運產(chǎn)生影響。新思想的春風在平靜的白鹿原上掀起了一陣浪潮，在“立新”和“守舊”之間，白、鹿兩家做出了不同的選擇。白嘉軒堅守舊的行為規(guī)范和傳統(tǒng)的處事方式；鹿子霖迎接新的事物，他積極接受新的思想和變革，相信鹿家的春天就要到來。鹿兆鵬在父親的支持下在城里學習，早早接受了新思想的熏陶。他作為時代新人已經(jīng)看到了“守舊”帶來的弊端，連帶著也開始以新的視角審視傳統(tǒng)的文化和禮俗。當他在父母的安排下迎娶了冷先生的女兒后，他堅決抗婚不從，即便父母好言相勸讓他以家族利益為重，他也毅然選擇追求婚姻的自由。而他的覺醒間接地刺激到了他的妻子鹿冷氏。鹿冷氏嫁入鹿家本身也是由于家族之間的姻親聯(lián)盟，她起初是順從的。但是面對丈夫的冷遇和漠視，她間接地感受到了新式思想和觀念對傳統(tǒng)的婚姻形式的沖擊。在長期被冷落的過程中，鹿冷氏在漫長的等待中逐漸喪失希望，在沒有丈夫可以依靠的情況下，她隱忍著內(nèi)心的痛苦盡自己侍奉公婆的本分。但內(nèi)心強烈的欲望和冰冷的現(xiàn)實以及不斷被消磨的理性在她心里不斷摩擦碰撞，終于在鹿子霖醉酒失態(tài)后爆發(fā)了出來。鹿冷氏在漫長的隱忍后終于爆發(fā)，她以在公公碗里放草的形式表達自己的不滿和抗爭，她不再顧及他人的眼光，以一種近乎癲狂的形式表現(xiàn)自己的欲望。長期的壓抑讓她心里向往自由和解放的野獸沖破了禮俗的桎梏，她以一種近乎瘋狂的方式來表達自己的訴求。雖然最后她被冷先生灌了啞藥癲狂至死，但是從她悲慘的一生中我們也不難看到新思想的滌蕩間接地促進和激發(fā)了她作為個體對自由的追求。鹿冷氏固然是不幸的，她的一生像一顆石子投入到深不見底的洪流中，沒有激起一點水花就默默消逝，但是她的抗爭并非毫無價值的。鹿冷氏在看到田小娥后呈現(xiàn)出了一種掙扎的矛盾心理：“她原先看見覺得惡心，現(xiàn)在竟然忌妒起那個婊子來了，她大概和黑娃在那孔破窯里夜夜都在發(fā)羊癲風似的顫抖?！边@種對于自己的欲望的承認和意識恰恰是個人意識覺醒的一部分，對于田小娥，她不再是一味的鄙夷和排斥，反而生出一種羨慕和嫉妒。這種精神上反抗的舉動讓我們看到了在新思想的滌蕩下，個體觀念的轉(zhuǎn)變和思想的變化。

從作者對白嘉軒母親、姐姐和妻子的形象刻畫可以看出，作者意欲通過這三個生活年代較早的女性塑造出當時的整體女性的群像。即一方面溫柔賢淑，德才兼?zhèn)?；另一方面較為軟弱，沒有自己的主見。通過作者對于鹿冷氏的形象刻畫則可以發(fā)現(xiàn)，她的形象處于一個逐漸改變和變化的過程。新思想通過影響鹿兆鵬間接地對鹿冷氏產(chǎn)生了潛移默化的影響。她從剛開始順從和接受，逐漸意識到自己的不幸，再加上新思想的沖擊和身邊其他女性的影響。她逐漸打破了傳統(tǒng)女性逆來順受和沒有主見隨波逐流的一面，開始展現(xiàn)自己的個性和對身體和精神自由的追求。從塑造手法來看，作者對于鹿冷氏前后的描寫是一種對比的，漸進的表現(xiàn)形式，通過一系列的事件中鹿冷氏的行為和思想的變化呈現(xiàn)出一個渴望個體自由和解放的年輕女性形象。

四、追求自由的女性形象

如果說鹿冷氏的掙扎表現(xiàn)出了對自由的渴望，田小娥的行動展現(xiàn)了對自由的追求，那么白靈就是沖破了牢籠的控制并把牢籠砸得粉碎。與之前講到的女性不同，白靈是那個時代站在最前端的女性，她不僅通過學習獲取了豐富的知識，而且在縣城參加各項活動開拓了自己的眼界。雖然出身在一個守舊頑固的家族，但是白靈是幸運的。作為第一個走進學堂的女性，她早早地就獲得了超越那個時代一般女性的見識和智慧。在家族和親長的寵愛下，她備受呵護，這些原生家庭帶給她的保護和支持是她日后能夠充分地發(fā)揮自己個性追求人生理想的重要基礎(chǔ)。在私塾學習之后，白靈不顧家人反對前往西安城進行進一步的深造，她突破了傳統(tǒng)的家庭婚姻的桎梏，走向了主宰自己命運的道路。

不同于鹿冷氏和田小娥，白靈是唯一一位擺脫了家庭控制的女性。鹿冷氏對命運的反抗是一種萌生對個體自由追求想法后的掙扎。田小娥對命運的反抗是大膽但違背禮俗鄉(xiāng)約的行動。但是她們兩位最終都沒能沖破囹圄，走向悲慘的結(jié)局。鹿冷氏困囿于鹿家的深宅大院，田小娥躲藏在破窯洞里，她們對于個體自由的爭取始終是離不開對于他人的順從和屈服的，這種態(tài)度更像是一種敢怒不敢言的無聲吶喊，雖有力量但微不足道。而白靈對于個體命運的反抗是大膽的，是激進的。即使被鎖在家中的小黑屋里，她也毫不懼怕黑暗，她放聲歌唱，為自己，為女性鼓起抗爭的勇氣。面對父親的要挾，她以死相逼，這種“若為自由故，萬般皆可拋”的決心和勇氣成為了白靈打破原生家庭束縛，爭取個體自由和解放的嘹亮號角。她對抗的不僅僅是對于女性個人精神自由和身體自由的限制，她所對抗的是舊的風俗和禮教。白靈的對抗無疑是徹底的，是成功的，她如一只沖破籠中之鳥重回自然，尋到了自由。

除了白靈自身的努力，能夠推動她追求自由的另一股力量便來自于她的信仰。白靈作為接受過新式教育的知識分子，比田小娥更能夠理解婚姻自由的內(nèi)涵，也比鹿冷氏更明白反抗的方法和形式。而且這種對于自己理想的熱情和堅定的信念與她的個性相結(jié)合帶來的是她作為新時代青年勇敢的、徹底的對個人幸福的追求。白靈深知，自己不僅是白嘉軒的女兒，更是一名光榮的戰(zhàn)士，她的角色定位不再是某個家庭的一員，而是能夠拯救蒼生黎民于水火中的一名奮斗者。相較于去做誰的妻子，去做誰的女兒，白靈更加看重自己的社會價值。這就是強烈的自由意志的彰顯。白靈掌握了知識，能夠在新的時代背景下立足；有了信仰，能夠在亂世之中清醒，她徹底擺脫了禮俗和家庭對于個體的束縛和影響。

在對于愛情的追求上，白靈更是突破了以往的標準和限制。如果說田小娥選擇與黑娃結(jié)為夫妻是因為肉體上的契合和生活上的依傍，那么白靈對于愛情的追求則更為純潔和高尚。白靈在開始時和鹿兆海互生情愫，他們在亂世中許下諾言并共同堅守，但是最后不同的選擇如一道鴻溝將兩人分隔兩岸。面對理想與愛情，白靈沒有選擇妥協(xié)和忍讓，她不再委曲求全，當斷則斷，毅然轉(zhuǎn)身投身對理想的追求之中。而后來白靈和鹿兆鵬的結(jié)合也是基于長期的共事和共同的理想信仰。他們之間的感情不再是簡單的男女之間的欲望的沖動或是一方對另一方的依賴而是一種高尚而純潔的共鳴和結(jié)合。

在白靈的身上我們看到的是她自然活潑的天性，敢于沖破舊的禮俗困囿的決心和勇氣，以及一種鮮活迸發(fā)極具感染力的生命的律動。正是新的時代的到來賦予了白靈凌駕于個人價值之上的崇高使命感和生命的價值，也給了白靈大膽沖破舊的秩序追求個體自由和精神自由的力量。白靈的一生是真正屬于她自己的人生，而不是羈絆在某段特定的男女關(guān)系或捆綁在一段婚姻之上的人生。在白靈身上，能看到女性頑強堅韌的一面，她們逐漸在社會、在經(jīng)濟、在生活上開辟出屬于自身的空間。正是有了白靈和像她一樣勇敢而堅毅的女性，女性的自由和解放才得以實現(xiàn)。

白靈的死與其他幾位女性也不同，鹿冷氏因病而死，田小娥死于公公的暗害，而白靈則是在追尋自己理想的道路上犧牲。關(guān)于白靈的死在書中有很多的隱喻，白嘉軒將白靈轟出門時就講到讓她死在外頭算了，這當然不是一種詛咒，而是當時的氣話，沒想到一語成讖，也成了白靈最后的命運。白靈死前曾化身為白鹿托夢于朱先生，白鹿眼含淚水向朱先生告別暗示著白靈的生命走到了盡頭。不同于鹿冷氏的死，悲慘凄涼；田小娥的死，受人唾棄；白靈的死是一種偉大的犧牲和升華。這也展現(xiàn)著女性在傳統(tǒng)文化中位置逐漸上升，優(yōu)秀女性的衡量標準也隨著時間的變化而發(fā)生著變化。白靈的一生是擁抱自由，清醒而熱烈的一生。

五、結(jié)語

《白鹿原》中向我們展現(xiàn)的這些女性形象是當時那個時代萬千女性的縮影。從文字中我們可以看到陳忠實先生對于不同身份女性形象具體而細微的觀察和描寫。陳忠實先生在一次問答中講到這些女性形象的靈感來源于他在閱讀縣志時看到的一些關(guān)于當?shù)嘏允论E的記載。為了更好地還原當時的女性形象，他創(chuàng)造了如鹿冷氏，田小娥，白靈等一眾女性。她們的故事，她們的命運都是當時那個時代女性的寫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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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王瑟藝，女，碩士研究生，陜西師范大學，研究方向：教育學）

（責任編輯 劉月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