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引言
赫爾曼·黑塞,1877年生于德國,于1946年獲諾貝爾文學獎,是一名杰出的作家和詩人。他的創(chuàng)作風格跨度廣泛,從童話故事開始,其首次寫作始于十歲,一直延續(xù)到八十二歲,總計創(chuàng)作了26篇童話。
不同于其他西方作家,黑塞在他的作品中大量使用了中國元素,但這并非只是一種由好奇所致的表面描繪。他的作品不僅展示了中國文化的外在特征,還傳達了其內(nèi)在精神。黑塞對中國文化非常感興趣,特別是對《易經(jīng)》《莊子》《道德經(jīng)》等中國古代哲學著作研究非常深入。他為衛(wèi)禮賢翻譯出版的中國古籍《論語》寫下書評,甚至將中國視為自己的“精神避難所和第二故鄉(xiāng)”。在黑塞的童話里,他有意融入了一些與中國文學和神話相關(guān)的情節(jié)及元素,并巧妙地借用了中國的傳說和典故情節(jié),再根據(jù)自己的風格創(chuàng)造出全新的故事。但在這個過程中,黑塞誤解了許多中國的思想流派和中國文化,并有意利用這些誤讀來治療自己的精神困惑。因此,黑塞的文本中形成了對中國的積極印象,也使得他對中國故事的重新演繹充滿個人特色。在《周幽王》的故事中,原本用于“戲諸侯”的烽火被改編成傳令的鼓點;在《詩人》中,古代人物韓?;氐郊抑校l(fā)現(xiàn)孩子正在使用牛奶澆灌樹苗,而在實際歷史中,牛奶作為食品在中國的盛行要等到民國時期;主角韓福學習的樂器也不是中國傳統(tǒng)的琴瑟琵琶,而是歐洲人更為熟悉的齊特爾琴和琉特琴。在閱讀黑塞的童話作品時,我們常常能發(fā)現(xiàn)這種巧妙的“文化融合”現(xiàn)象。
二、變異表現(xiàn)
(一)黑塞童話中異化的中國元素
黑塞將小說視為童話的一種經(jīng)營方式,不僅創(chuàng)作了眾多童話故事,還將自己的經(jīng)典小說《東方之旅》和蒲松齡的《聊齋志異》同樣視為童話,他大量閱讀了中國民間童話故事,其個人藏書中擁有《中國神話和傳奇》《中國民間童話》等近十本童話和神話故事集。黑塞主要通過民間童話這個獨特的文學形式來理解中國文學。1914年,黑塞為衛(wèi)禮賢翻譯并出版的《中國民間童話》寫了一份簡要評論。他在評論中強調(diào)了三個關(guān)鍵點:第一,他認為中國民間童話是了解中國思想和本質(zhì)的最佳途徑;第二,他指出中國民間文學注重細節(jié),但對敘述結(jié)構(gòu)美學較不重視;第三,他提到為適應中國特有的精神文化建立的道德觀念。這顯示出黑塞總是從文學和文化的互補角度來解讀東方作品,并在這個過程中加深了對童話的認可與肯定。
黑塞的童話作品中融入了許多中國元素,例如《詩人》《周幽王》和《科林索爾的夏天》等。他再創(chuàng)作了經(jīng)典的中國人耳熟能詳?shù)摹胺榛饝蛑T侯”的故事:將“烽火”改成了“鼓點”,故事情節(jié)也由此變成了“鼓點戲諸侯”。與此同時又加入了周幽王和褒姒的獨特個人設定。女主人公褒姒是一個玩心大發(fā)的寵妃;男主人公周幽王則徹底成為了一個軟弱無能的君王。這種變異的創(chuàng)作讓這個傳統(tǒng)的中國故事增添了更多離奇的可能性,從而在理解上更具有黑塞獨特的風格色彩。
在童話故事《詩人》中,主角韓福學習的樂器不再是中國傳統(tǒng)的琵琶與琴、瑟,而是歐洲人更為熟悉的琉特琴和齊特爾琴。雖然琵琶在廣義的樂器分類中屬于復合弦樂器,也具有琉特琴的一些特點,但這種巧妙的“張冠李戴”適應了德國文學的本土氣息,也賦予了作品更豐富的表現(xiàn)力。
后來,主角韓福留在老者身邊深造學習,因過于思念家鄉(xiāng)而被夜間莫名的琴音召喚回家。然而回家之后,他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孩子們正在用牛奶澆灌樹苗。這個情節(jié)明顯是一種變異,雖然中國人喝牛奶的歷史可以追溯到很早以前,但真正廣泛地在民間作為食物要到民國時期才逐漸流行起來,更不用說用寶貴的牛奶來澆灌樹苗了。
(二)“李白”在黑塞作品中的形象及其詩歌的異化呈現(xiàn)
《科林索爾的夏天》中的主人公自比李白,其形象更是黑塞“向東方”的一次偉大嘗試,在德國文學中發(fā)現(xiàn)了中國古代著名詩人的蹤跡、東西文化的交融與碰撞,這總是讓讀者欣喜的。在小說中,憤懣憂愁的李白的形象通過主人公科林索爾的自我構(gòu)想而引入,“李白”與“科林索爾”在黑塞的筆下表現(xiàn)出了文藝復興之后歐洲的浪漫主義與亞洲元素的交鋒。主人公科林索爾有意識地通過沉浸在酒精中來麻痹消解自己的痛苦。他自稱李白,還把他的一位朋友喚為杜甫。科林索爾喜愛背誦李白的詩句,但在這個過程中又對李白的詩歌作品產(chǎn)生了誤讀。文本中的主角團還有另外一個朋友,科林索爾把他叫做“影子”。于是“李白”“杜甫”“影子”三個人就這么對應了李白原詩中的名句:“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影子變成了真人,原本孤獨惆悵的詩歌之景在黑塞的筆下變成了三個人的飲酒相聚。但飲酒不僅是為了排解憂愁,也是對抗死神最有力的武器。主人公科林索爾說:“我唱歌,我喝酒/只為了嘲笑死神的威脅”。這與小說所引李白借酒澆愁、及時行樂的兩節(jié)詩相應,但含義興致已截然不同。科林索爾又說:“今早你的頭發(fā)還烏黑亮麗似綢緞/夜晚時便已如同白雪皚皚/誰若不愿活生生被折磨至死/請舉起酒杯邀明月共飲”但李白的原詩則是膾炙人口的經(jīng)典:“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fā),朝如青絲暮成雪。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p>
三、變異原因
(一)中國文化作品經(jīng)翻譯后的誤讀
黑塞的童話作品常常包含有涉及中國文化的術(shù)語和概念。這些詞匯和概念在漢語中可能具有特定的文化和哲學含義,但在翻譯成德語或其他語言時,可能無法完全傳達原始的文化內(nèi)涵。翻譯是一份復雜的工作,特別是在涉及文學作品的翻譯時,尤其是對于不完全熟悉中國文化的譯者來說,他們可能缺乏足夠的文化背景知識,無法理解文本中涉及的中國元素。這可能導致誤讀或忽略重要的文化細節(jié)。一些中國文化的元素可能無法直譯成其他語言,因此譯者可能需要進行解釋或?qū)ふ易罴训牡刃П磉_方式,這同樣可能導致譯文中的誤讀或變異?,F(xiàn)實中,由于中國文化在海外傳播不便等諸多現(xiàn)實因素,譯文很難做到絕對忠實于原文。
《將進酒》的德文翻譯者克拉邦德與黑塞聯(lián)系緊密,但眾所周知他并不懂中文,他將原文中冗長的句子簡化成了短句,壓縮了中文復雜的表達方式,還使用了比喻、排比和重復等多種修辭手法,雖然并非逐字翻譯中國詩歌,但也捕捉到了中文的情感和意境。克拉邦德在翻譯《將進酒》時,不僅融入了自己對中國的多種想象,展現(xiàn)了獨特的個人風格,這也導致他的改編版本與原詩相比有一些偏差。但又因為中文的語境和意蘊很難被以這樣的形式翻譯出來,所以他的譯文不可避免地對原詩進行了較大的形式和內(nèi)容上的改動,使之變得更加陰郁和恐怖,與原詩的歡樂氣氛相去甚遠。在這首詩中,克拉邦德將“人生得意須盡歡”翻譯成“不愿意被活活折磨至死”,以貶義表達為“折磨”與“死”,使得李白原詩的慷慨激昂,壯志豪情煙消云散,如此一來便不由得造成了對中國詩歌的誤讀,這種誤讀又與中國文化在對外傳播文化環(huán)境中的接受與理解息息相關(guān)。
(二)跨文化背景下中國元素在黑塞作品中的異化
黑塞在文學作品中常常強調(diào)文化對話和跨文化交流的重要性。在《詩人》這個童話故事中,黑塞將中國傳統(tǒng)的琵琶琴瑟換成了歐洲樂器琉特琴和齊特爾琴,強調(diào)不同文化之間的交流和融合。男主韓福學習的是中國文學和文化,但他在音樂方面選擇了歐洲樂器,這被視為一種文化交流的象征。黑塞的文學風格常常富有象征主義和隱喻,他經(jīng)常使用具有多重意義的符號和象征來表達思想。這些象征根植于中國文化,但不同文化背景下的讀者可能會誤解其真正的含義。在黑塞的作品中出現(xiàn)中國角色并涉及中國文化元素時,有時會出現(xiàn)文學虛構(gòu)或象征性的情節(jié),比如男主的孩子用牛奶澆灌樹苗等情況,這不一定要完全符合其所涉及涉獵歷史的準確性。作家常常會借用、變形或重新演繹歷史事件或文化特征,以服務于作品的情感,滿足主題和敘事需要。
在黑塞的作品中,男主角韓福是中國人,而孩子們用牛奶澆灌樹苗的情節(jié)是為了傳達一種關(guān)于自然與人類關(guān)系、生命成長的象征性意義,這樣的場景喚起了男主的思鄉(xiāng)之情。與此同時,雖然古代中國同樣是一個廣泛食用奶制品(如羊奶、牛奶、馬奶)的地區(qū),但對牛奶的消費和使用方式在不同歷史時期和地區(qū)都有差異。文學作品通常以創(chuàng)造性和象征性為導向,會將歷史或文化元素重新演繹或重塑,以服務于作品的藝術(shù)目標和主題。這些情節(jié)可以用來傳達更深層次的意義,其根本原因可追溯至文化過濾的影響。文化過濾的深層動因在于各自文化背景中根本性價值觀的不同。正如葉維廉教授所說:東西方文化因其源頭的不同而展現(xiàn)出各自獨特的文化“模子”,包括“觀念的模子”、對美的感受與接受等方方面面的區(qū)別。正如前述,盡管我們共同認識到中國文化的博大深邃和引人入勝,但正是中西方文化在這些“模子”中的不同,導致了它們之間的差異。
黑塞在借鑒中國傳統(tǒng)故事時,創(chuàng)造性地為中國背景的主人公注入了新的思想,將中國主人公韓福塑造成更具有德國式標桿意義的追求人生哲學的詩人、賦予周幽王以軟弱無能的王者形象、將褒姒打造成更貼近國外審美風格的王妃。黑塞從未到過中國,但這并沒有影響他對中國和中國人的形象描述。他對中國的描寫都是文學性的,中國古典作品是他精神的故鄉(xiāng),中國的經(jīng)典著作如儒家文化、佛教和道教文化的作品都是他個人生活中模仿和學習的榜樣。黑塞的童話作品不僅僅是單純的文學作品,而是一個文化和哲學的交匯點,是中國元素與西方思想的融合。這種融合不僅在作品中體現(xiàn)出來,也反映在黑塞自身的生活和思想中。他對東方哲學的深入研究以及對人類內(nèi)心和自我發(fā)現(xiàn)的持續(xù)探索,都為他的作品賦予了深層次的意義。童話中也包含了一些中國文化的符號和象征,如竹子、亭子、茶等。這些符號往往被用來傳達特定的情感或主題,反映了黑塞本人對中國文化的興趣。黑塞生活的時代正值德國與中國之間的文化交流逐漸增多的時期。這些文化交流使得中國文化和哲學的元素在德國文學界引起了廣泛的好奇和注意。黑塞作為一位文化交流的見證者,將中國元素融入自己的作品,也是對這種時代背景的回應。
四、結(jié)語
中國文化在國際傳播的過程中,由于環(huán)境與文化的差異性自然而然地會出現(xiàn)文化過濾現(xiàn)象,隨之產(chǎn)生變異的是作品的文本形式與思想內(nèi)容。黑塞對中國文化內(nèi)涵的選取必然有自己的文學考量和創(chuàng)作需求,脫離黑塞的思想和創(chuàng)作孤立地探究其作品與中國文化的關(guān)系是不可取的。而中國文化對赫爾曼·黑塞思想的影響較多:首先,黑塞認識到中國文化高度重視日常生活、道德秩序和社會倫理,這與他所理解的“做你自己”的核心概念相契合。中國文化強調(diào)對人生的珍視,并著重宣揚實際生活,與黑塞的哲學觀點相符。其次,黑塞在中國文學和哲學中找到了與西方傳統(tǒng)思維方式相似的二元對立的思考模式。他發(fā)現(xiàn)了人性中感性和理性兩種互相對立的本質(zhì),但中國文化中高尚的精神追求和物質(zhì)享受之間的矛盾卻相對和諧。最后,黑塞將這種智慧解釋為將“敵對的矛盾”轉(zhuǎn)化為“友好的對立”。黑塞通過對中國傳統(tǒng)哲學的再創(chuàng)造,在繼承其基本理念的基礎(chǔ)上,賦予其獨特的新內(nèi)涵。中國文化為黑塞提供了思想支持和精神啟發(fā)的依托,幫助他擺脫了與周圍現(xiàn)實和精神世界矛盾所帶來的精神危機。
黑塞留下了許多值得深入研究的文學作品,是一位具有廣泛影響力的作家,他的作品中同樣包含著更多跨文化元素的探索。相關(guān)研究可以進一步拓展我們對黑塞作品的理解,深入挖掘他的文學傳承,以及他在文學界和文化交流領(lǐng)域的重要地位。通過變異學的視角,深入剖析了黑塞童話中的中國元素,揭示了它們在作品中的作用和象征意義,豐富了黑塞文學作品的解讀,也為中國文化國際傳播研究提供了一個跨文化交流的范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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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張慶琳,女,碩士研究生,四川大學,研究方向:中華文化國際傳播)
(責任編輯 劉月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