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旻
作為近二十年來夏文化考古代表作之一,岡村秀典的《夏王朝——中國文明的原像》(以下簡稱《夏王朝》)通過考古分析探討早期中國三代文明的起源與特征,特別是王權和王朝的誕生過程與動因,回應史學界流行的疑古思想:“前些年在日本對此觀點持懷疑態(tài)度的意見仍根深蒂固,在出版界可以說只要是談到‘夏王朝,必然加上‘謎之和‘幻之的修飾語,學術論文中甚至將‘夏王朝作為禁忌標題?!睂逭J為經典傳統(tǒng)是文明的核心,涉及深層的思想史與民族性關懷:“為什么中國提倡夏王朝的實際存在論呢?其原因從辛亥革命到現在的思潮中都可明確地看到,如果不克服中國和日本之間在這一論題上的這種差異,就很難在日中之間討論王權和國家形成這一考古學的重要課題。”
岡村通過對二里頭的社會考古分析,描述了早期中國王權初興時代的政治與文化變革,特別是二里頭三期開啟的近百年王朝氣象。他明確肯定夏王朝的實際存在,并根據考古學遺存推定出其政權控制范圍:“二里頭文化以河南龍山文化的王灣類型分布區(qū)域為基礎,向其周邊略有擴大,即以王都二里頭遺址為中心的半徑不到一百公里的范圍。”在這個有限的政治版圖之外,二里頭文化的擴展,并不是由于夏王朝的勢力擴大和夏人的逃亡,而是因為“周邊地區(qū)集體選擇性地對二里頭文化的接受”。區(qū)域互動過程中“二里頭文化作為夏時代的核心在中國世界的形成中扮演著極其重要的角色”。
分析岡村與徐旭生、鄒衡夏文化考古體系的關系,有助于理解《夏王朝》一書的觀點與貢獻。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周、秦文化考古的開拓者徐旭生基于文獻線索確定晉南、嵩洛兩處“夏墟”大致分布范圍,并通過一九五九年春的“夏墟”考察拉開夏文化考古序幕。在嵩洛“夏墟”,徐旭生首先在嵩山南麓“禹居陽城”傳說之地登封告成發(fā)現龍山文化遺存,成為日后王城崗考古的開端。隨后,他在嵩山北麓伊洛河南岸傳說斟故地羅莊找到龍山文化線索。最后,他在伊洛河北岸發(fā)現二里頭遺址,并基于漢代文獻定為湯都西亳(中譯本稱清人將二里頭遺址定為西亳,不確)。由此,徐旭生將洛陽盆地東端羅莊、偃師之間大約二十公里長的地帶確認為夏商政治變革核心舞臺。晉南“夏墟”的考察雖然因麥收中輟,日后中國科學院(社科院)考古所二里頭的發(fā)掘與闡釋以及晉南的考古調查基本出自徐旭生的夏考古體系—二里頭不同文化層之間的差別成為討論夏商轉折的主要線索,晉南龍山文化都邑陶寺則被視為早期夏文化遺存。
一九八二年岡村在北大留學期間受到鄒衡夏文化研究的直接影響。一九七七年,鄒衡在登封告成王城崗遺址發(fā)掘現場會上提出龍山文化不屬于夏文化、二里頭代表夏王朝遺存,以及湯都在鄭州商城三個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觀點。八十年代二里頭碳十四測年數據覆蓋夏紀年大部(約公元前一九00至前一六00),而龍山時代(約公元前二六00至前二一00)早于夏紀年。鄒衡以二里頭為夏文明的觀點因此得到廣泛支持。學界逐漸放棄晉南陶寺代表早期夏文化遺存的觀點,轉而接受陶寺與傳說時代陶唐氏政權的聯(lián)系。
一九八三年,在二里頭以東六公里偃師商城的發(fā)現支持了徐旭生以洛陽盆地東部為夏商變革中心舞臺的判斷和鄒衡視二里頭為夏都的觀點。偃師商城在時代(約公元前十六世紀)、地點(尸鄉(xiāng)溝)、文化面貌(二里岡文化)等各方面比二里頭更接近《漢書·地理志》中“尸鄉(xiāng),殷湯所都”的西亳。二里頭作為晚期夏都的歷史定位因此得以鞏固。
岡村指出夏考古未來的問題是尋找先秦文獻中斟之前的幾個夏都,同時批評在考古發(fā)現與傳說地理之間建立簡單的對應關系,特別是晉南“夏墟”的考古學意義。岡村認為二里頭時代的晉南社會已經在夏王朝控制范圍之外,將晉南遺存包括在二里頭文化中的做法并非基于考古學文化特征,而是文獻傳說左右考古學釋讀的結果:“即使否定新砦文化的鄒衡,也因為河南中西部到山西南部有許多夏王朝傳說,而將山西南部的東下馮文化視為二里頭文化的一個類型。這也是結合對古典文獻的理解而設定的考古學文化。我們應該銘記考古學的‘文化和‘類型只是分析方法上的時間和空間的工作假設,它并不反映歷史的實際情況?!庇捎诙镱^政權的版圖與《禹貢》九州傳說空間之間存在巨大差異,岡村支持疑古史學家的看法,認為晉南“夏墟”是戰(zhàn)國晚期魏國為宣揚其地緣政治理想而鼓吹的托古之作:“《尚書·禹貢》的‘九州是一個與之無法相比的廣闊領域,保留了很多夏王朝風俗的山西南部也脫離了夏文化勢力圈,所以在古典文獻上看到的‘夏墟記載也幾乎不可信。”
晉南“夏墟”是討論文獻與考古的關系、二里頭政權的政治版圖、夏文明內涵等一系列問題的關鍵節(jié)點。因此,晉南的出局也為文獻中的三代文明體系帶來結構性挑戰(zhàn)。兩周經典中的夏文明敘事普遍具有晉南主導的空間特征——《左傳》等先秦文獻中,晉南、陶唐、冀方、夏墟幾個空間概念緊密相連,構成冀州腹地。在《尚書·禹貢》九州傳說地理中,晉南是諸州貢路的終點、冀州帝都之所在。雖然《禹貢》被疑古派史學家視為戰(zhàn)國偽書,但是冀州為九州之首的觀念在先秦文獻中十分常見,并被用作天下的代稱:“覽冀州兮有余,橫四海兮焉窮?!保ā冻o·九歌·云中君》)古人用構成冀州U 形邊界的三段黃河河道定義三河之地與三代文明空間——河東(晉南)在西河以東,河內(豫北)在東河以北,河南(嵩洛)在南河以南?!拔籼迫硕己訓|,殷人都河內,周人都河南。夫三河在天下之中,若鼎足,王者所更居也,建國各數百千歲?!保ā妒酚洝へ浿沉袀鳌罚x南與冀州因此成為古人為我們整合文獻與考古提供的一套歷史地理坐標。
圖一 《禹貢》九州方位圖
圖二 漢代三河之地位置圖
近年的高精度測年將龍山時代下調兩三百年(約公元前二三00至前一九00/ 一八00),二里頭一期時間下調到公元前十八九世紀。曾經作為晉南早期夏文化都邑的陶寺中晚期(約公元前二一00至前一九00),以及傳說“禹都陽城”的王城崗,重新進入《竹書紀年》中四百七十一年的夏積年。對此,劉緒通過縮短文獻中的夏積年來維持鄒衡以二里頭一期為夏文化上限的說法,李伯謙主張回到河南龍山文化中尋找早期夏文化的蹤跡,岡村則在這兩個方案之間權衡——既質疑《竹書紀年》夏積年之長,也主張以河南龍山文化王灣類型為早期夏文化遺存。
同時,晉南和黃土高原龍山考古新發(fā)現促使我們重新思考徐旭生夏文明考古體系中晉南“夏墟”的意義。在文獻夏紀年早期,晉南擁有陶寺、南石-方城、周家莊等規(guī)模達到三四平方公里的大型龍山都邑,并各有中小型聚落環(huán)繞,使晉南成為龍山社會人口最為密集的區(qū)域。晉南所在的高地龍山社會是東亞、北亞、中亞三個互動圈交匯之處。陶寺早期大墓出土彩繪龍盤、石磬、鼉鼓、土鼓、綠松石鑲嵌腕飾、玉器、宴飲器皿所代表的禮樂器組合雛形,以及陶寺中晚期具有儀式特征的銅鈴、鏤空銅璧、銅蟾蜍,為龍山世界所僅見。這些與眾不同的政治與文化實踐,使晉南成為早期中國社會變革的前沿。
以雙耳罐和空三足器為代表的高地龍山社會互動網絡,連接甘肅與太行山脈之間廣闊的高原與河谷。其中,陜北龍山都邑石峁(約四平方公里)與晉南的陶寺關系密切。在關于“中國世界的形成”的討論中,岡村以石峁的發(fā)現證明:“公元前兩千年左右,黃土高原確實存在著可以與二里頭文化相匹敵的高度文化?!?其中,以牙璋為代表的石峁玉器傳統(tǒng)可能是“對二里頭文化中瑞玉的出現產生巨大影響的‘革命的原點”。在嵩山南麓,淮河上游發(fā)現瓦店、余莊、王城崗、古城寨等一系列中小型龍山城址。雖然晉南、陜北、嵩洛三地龍山政權的關系不明,但是這些發(fā)現顯示龍山時代政治發(fā)展同時存在至少三個核心舞臺,其中晉南位置居中,并在知識、技術與制度方面呈現出豐富的創(chuàng)造力。
距今三千八九百年前,龍山社會經歷大規(guī)模的社會崩潰,人口銳減,晉南盆地、嵩山南麓龍山聚落相繼廢棄。二里頭政權在洛陽盆地中的崛起標志著早期中國政治舞臺從河東轉向河南。劇變之下,黃土高原的石峁文化、西北的齊家文化、嵩山南北河南龍山文化煤山類型與王灣類型、淮河中游的王油坊類型、江漢肖家屋脊文化等區(qū)域傳統(tǒng)都對二里頭文化的形成有所貢獻,使得洛陽盆地成為新的輻輳之所。岡村認為氣候史上的干旱時代不能有洪水,建議討論夏王朝時不必考慮洪水的傳說。然而,針對古氣候替代性指標的研究多顯示龍山時代氣候異變期間干旱與洪水交替發(fā)生,持久干旱會使洪水破壞性倍增,因此尚不能排除文獻追述中王朝初興時代中的氣候與環(huán)境因素。
至二期,二里頭政權在鄭州一帶建立東趙、大師姑、望京樓三城扼守東方門戶。岡村認為三期開始的近百年間是二里頭政權作為早期王朝存續(xù)的時代,“起因不是通過征服戰(zhàn)爭建立統(tǒng)治和從屬的地位,也不是因為生產力的發(fā)展、平民生活的變化,而是因為一部分有權勢的人為了維持自己利益而創(chuàng)造了宮廷禮儀。而成為當政者的貴族們卻把平民當作各種勞役無限使用,并由此建立了國家的權力基礎”。此書對建筑格局、人力動員、飲食物用、禮儀祭典、宮廷禮制等各方面的探討始終圍繞著王權形成過程中對人口組織結構、手工業(yè)生產與生活方式的改變,為夏文化考古帶來豐富細致的社會考古學觀察——僅黃牛與王權關系一條,背后就由一部《中國古代王權與祭祀》巨著支撐。
但是,岡村把二里頭政權的出現視為河南龍山文化向二里頭文化的穩(wěn)定發(fā)展,忽視了發(fā)生在龍山與二里頭兩個時代之間、晉南與嵩洛兩個區(qū)域之間政治空間格局與人口規(guī)模的劇變。二里頭文化腹地雖然位于河南龍山文化王灣類型分布區(qū),代表二里頭手工業(yè)與禮制文化成就的青銅冶金技術、牙璋、銅鈴卻都是高地龍山社會的遺產,而上層文化的流傳不必與區(qū)域陶器傳統(tǒng)緊密相連。此時,石峁依然活躍于黃土高原北部,與二里頭同為龍山傳統(tǒng)的繼承者,形成南北并立的政治局面。與此密切相關的問題是青銅禮制發(fā)生的過程——既然岡村將禮制與禮器的產生視為王權初興的重要表現,那么來自高地龍山傳統(tǒng)的冶金技術如何參與了二里頭三、四期青銅禮器的創(chuàng)生?既然二里頭不是通過征服戰(zhàn)爭建立統(tǒng)治和從屬的地位,那么使用這些器具的宴飲與祭典活動如何成為二里頭文明的核心特征,導致其物質文化的廣泛傳播,并成為日后三代禮器濫觴?
左右二里頭禮器化走向的是東方良渚-大汶口社會中以玉瓚-漆觚組合為核心的祭祀與宴飲傳統(tǒng)。從塞伊瑪-圖爾賓諾冶金傳統(tǒng)中使用懸置范芯雙合范鑄造技術制作管銎的工具和武器,到陶寺銅鈴的出現,再到二里頭作坊用復雜的塊范法鑄造爵、斝、盉、鼎等薄壁青銅酒具與炊器,早期中國的青銅鑄造技術被逐漸納入張弛所謂“龍山化”中原器用傳統(tǒng)。對比龍山匠人在薄胎漆器美學主導之下制作的磨光黑陶器皿,青銅冶鑄過程涉及液體與固體之間的物態(tài)轉換。同時,成品酒具的燦爛光澤、鏗鏘之聲、高耐熱性,都呈現出與陶器和漆器截然不同的傳奇特征,成為三代青銅禮器宗教性之源。
與此同時,冶金匠人可能給中原帶入一些北方薩滿教傳統(tǒng)特征。石峁、陶寺出土的銅玉連璧腕飾,陶寺出土的銅鈴、銅璧、銅環(huán)、銅蛙,西城驛出土的銅鏡都顯示龍山銅器與身體儀式的緊密結合。從民族學角度來看,這些銅飾的表演性特征多與薩滿宗教傳統(tǒng)相連。二里頭貴族佩戴的貨貝串飾是這種北方特征的核心標準。與岡村的華南來源說不同,彭柯、朱巖石在九十年代中已經開拓性地指出四千多年前開始首現于西北史前遺址的貨貝來自印度洋沿岸,并貫穿早期中國青銅時代。在秦漢時代之后,貝飾依然是北方民族薩滿服飾中的核心內容。二里頭貴族墓葬發(fā)現的綠松石鑲嵌銅牌、玉舌銅鈴和貝飾組合延續(xù)了高地龍山傳統(tǒng)的表演性特征,可能是夏史傳說中禹步、萬舞、干戚之舞這類宗教舞蹈強大震懾力的來源。二里頭文明的魅力,在于其對宴飲、舞樂等不同來源的儀式傳統(tǒng)進行了獨特的組合與創(chuàng)新。
王朝落幕之后數百年間,龍山-二里頭時代的遺產依然通過歷史山川、傳世古物、遺民口述等方式在商周社會中傳承。作為傳說時代政治遺產的傳述者,文獻中的周人是夏王朝歷史知識的主要來源,因此理解周人視角是整合考古與文獻的關鍵。通過比較考古時空特征與先秦文獻,夏遺產在周人歷史地理觀念中始終作為復數共存,周人在建國之初就以晉南、嵩洛兩處“夏墟”作為營建其天下秩序的歷史地理藍圖。
《左傳》《逸周書》等先秦文獻追述西周王朝在河東“夏墟”封唐(晉)、在河南 “有夏之居”營建洛邑、在河內“殷墟”封衛(wèi),三河之地盡入囊中。三處西周重鎮(zhèn)各有??h辛村(衛(wèi))、天馬-曲村(唐/ 晉)、洛陽北窯(洛邑)西周聚落遺址與貴族墓地發(fā)現,其地理位置又分別鄰近殷墟(河內)、陶寺(河東)、二里頭(河南)曾先后在三河之地顯赫一時的三個政權。其中,龍山與二里頭分別代表晉南、洛陽兩個盆地最為輝煌的時代。在周人到來之前,兩地已經沉寂數百年。因此,在“西伯戡黎”戰(zhàn)事中,從關中東征的周師可以從容穿越晉南盆地,進攻扼守太行通道的黎國,威脅安陽。此后,武王統(tǒng)帥的西土聯(lián)軍又在洛陽盆地集結,在孟津北渡黃河奔赴牧野戰(zhàn)場。
商周鼎革之后,重建橫亙在周(關中)、商(河內)腹地之間人口稀少的兩個盆地,是周人避免王朝東西分裂的關鍵。在洛陽盆地,周人從河內遷入殷遺民在瀍、洛河交匯處修建洛邑。瀍河東岸洛陽北窯西周貴族墓地和鑄銅作坊距離二里頭遺址約二十公里,兩地之間符合《逸周書·度邑解》中“自洛汭延于伊汭,居易無固,其有夏之居”的地理描述。何尊銘文中“宅茲中國(域)” 的表述說明傳世文獻中洛陽為“天下之中”的說法在西周早期就已經存在,有別于周人的關中視角和商人的河內視角。從洛陽盆地西周之前歷時千年的考古空間格局來看,“有夏之居”對應以洛陽盆地為中心的二里頭政權政治遺產,也是“周人都河南”豫州中心空間觀念的知識來源。
與少康復國相關的一系列夏史傳說地標,如洛表、洛汭、斟都在河南?!妒酚洝ぶ鼙炯o》中“昔伊、洛竭而夏亡”的說法也把二里頭所在的伊洛河流域與晚期夏文明遺產相連。在嵩山南麓,“禹都陽城”的傳說地理、龍山時代王城崗城址、戰(zhàn)國陽城遺址、傳說周公為測量地中而設置的測景臺都在登封告成,這種傳說與歷史時空的重疊顯示周人對嵩洛“夏墟”和河南龍山-二里頭傳統(tǒng)的繼承。
西周政權對晉南盆地的經營同樣涉及一系列傳說地理和考古空間的重疊?!妒酚洝x世家》對唐地的地理范疇有清楚的定義:“成王封叔虞于唐,唐在河、汾之東,方百里?!睘槌鋵嵟璧厝丝?,周人從黃土高原遷入鬼方部落“懷姓九宗”,逐漸形成《國語》中“景霍以為城,而汾、河、涑、澮以為渠,戎、狄之民實環(huán)之”的格局。天馬-曲村西周晉國都邑與晉侯墓地,周圍散布陶寺、南石-方城等大型龍山聚落。周人貴族墓葬中頻繁出現的龍山玉琮, 都是這些文化傳承的物化載體。二代晉侯燮父配偶墓中所出土的青銅繩紋雙耳罐,造型仿自千年之前陶寺中期的陶雙耳罐。大河口霸伯墓墓室四壁上開設十一個壁龕的做法見于陶寺中期大墓M22,可能是黃土高原窯洞居住傳統(tǒng)的禮制化延伸。
春秋時代的一些晉國公卿可能是晉南高地部族的后裔——范宣子追溯遠祖為陶唐氏,先軫則可能出自晚商浮山橋北墓地先族。傳說與歷史時空的獨特聯(lián)系顯示晉南龍山社會的政治遺產可能是西周晉南“夏墟”觀念的知識來源。三家分晉后建都安邑的魏國只是這個晉南歷史傳統(tǒng)的繼承者,而非晉南“夏墟”傳說的創(chuàng)制者。戰(zhàn)國晚期燕王噲禪讓、魏惠王稱夏王之舉,看似復古政治的高光時刻,然而他們的悲劇結局說明當時以實力為先的諸雄對古史傳說缺乏基本的敬意。
西周豳公銘文的出現支持《尚書》古史傳說并非戰(zhàn)國時代創(chuàng)作,《禹貢》所代表的冀州中心九州天下觀也存在古老的來源。岡村在《中國文明:農業(yè)與禮制的考古學》中說:“儒教經典體現了當政者思想體系的成果,即使并非正確傳達了史實,無視這些經典來理解擁有四千年傳統(tǒng)的中國文明也是極為困難的?!?然而,河東、河南兩夏地并存,并以河東為先是經典傳統(tǒng)的結構性特征。顧炎武曾在《日知錄》中概括夏王朝從冀州向豫州的轉折:“堯、舜、禹皆都河北,故曰冀方。至太康始失河北,而五子御其母以從之,于是僑國河南,傳至相,卒為浞所滅。” 文中河北指南河以北,即西河以東的河東。夏初都晉南,后羿代夏占據晉南,夏政權中心轉向河南:“夏之都本在安邑,太康畋于洛表,而羿距于河,則冀方之地入于羿矣,惟河之東與南為夏所有。”
既然夏文明存在于文獻與考古之間,夏考古是探究“經義之疑”,還是放棄文獻傳統(tǒng),依賴社會考古學另起爐灶?古代文獻傳統(tǒng)強調晉南,今日考古闡釋則重視嵩洛,導致考古與文獻之間的夏文明呈現多重鏡像。如果放棄晉南“夏墟”,將河南龍山-二里頭傳統(tǒng)視為夏文明主線,那么就不存在所謂“經義之疑”——考古闡釋所主張的嵩洛中心格局與經典傳統(tǒng)所代表的冀州中心格局將完全分離??脊潘姇x南龍山傳統(tǒng)向二里頭的轉折則支持冀州(河東)在古史傳說地理中的主導地位,以及豫州(河南)政權的先后崛起。
然而,先秦文獻中對晉南、嵩洛兩夏地關系的表述遠非清晰連貫——夏史傳說多重特征與碎片化現象,可能存在來源不同的歷史知識。在考古視野中,晉南不是龍山時代唯一的政治中心,二里頭也不是龍山時代政治遺產的唯一繼承者,兩個時代都曾有多個政權平行發(fā)展?!吨駮o年》夏史“有王與無王”的說法體現出王權的脆弱性,是早期政權應有的現象?!坝脷q四百七十一年”的漫長積年可能代表晉南與嵩洛地區(qū)龍山-二里頭時代一系列政權興衰累積的政治遺產。因此,夏文化考古依然不能放棄徐旭生設計的雙“夏墟”框架。
夏文化考古中,國家形成、文明起源、青銅時代、考古學文化等來自不同知識體系的概念交織在一起,考古與文獻傳統(tǒng)之間的張力始終存在。史學家在使用考古學成果時應避免使用階段性學術認識來否定文獻傳統(tǒng)中的結構性特征,特別是將二里頭作為考古實證唯一的夏王朝遺存,將洛陽盆地以外的夏遺產視為戰(zhàn)國諸侯篡改歷史的作品——這是平勢隆郎作品中常見的做法,也是對考古學的誤用。二里頭三期呈現出來的王朝氣象可能只是龍山- 二里頭時代數百年間一系列劇變中間一個短暫而耀眼的片段,這些前所未有的嘗試雖然遠非穩(wěn)固成熟,它們豐富多彩的政治遺產卻激勵后人反復實踐,這可能是傳說時代夏王朝的真正魅力所在。
(《夏王朝——中國文明的原像》,[ 日] 岡村秀典著,大象出版社二0二三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