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志強
博爾赫斯一九五一年寫過一篇短文,題為《卡夫卡及其先驅(qū)者》(王永年譯)。文中提出一個讀者感興趣的問題:卡夫卡的風(fēng)格獨特,但是否真的像我們認為的那樣橫空出世?博爾赫斯說,其實卡夫卡那種聲音(或語法)在不同時代的文學(xué)作品中都能找到先例,他舉了五個例子加以說明。
第一個是芝諾的“兩分法”悖論,即一個人從起點走到終點,要先走完路程的二分之一,再走完剩下的總路程的二分之一,再走完剩下的二分之一,如此循環(huán)下去,永遠走不到終點。博爾赫斯認為,這個問題的形式和《城堡》的一模一樣。芝諾的“兩分法”悖論,還有“飛矢不動”“阿基里斯與龜”等悖論,它們就是“文學(xué)中最初的卡夫卡的人物”。
第二個例子是韓愈的《獲麟解》,博爾赫斯從《中國文學(xué)精選集》中讀到它的一段西語譯文。相應(yīng)的原文如下:“麟之為靈,昭昭也。詠于《詩》,書于《春秋》,雜出于傳記百家之書,雖婦人小子,皆知其為祥也。然麟之為物,不畜于家,不恒有于天下。其為形也不類,非若馬牛犬豕豺狼麋鹿然。然則雖有麟, 不可知其為麟也。角者吾知其為牛, 鬣者吾知其為馬,犬豕豺狼麋鹿,吾知其為犬豕豺狼麋鹿。惟麟也,不可知。不可知,則其謂之不祥也亦宜?!?/p>
博爾赫斯認為這段文章的調(diào)子和卡夫卡的很像。
第三個例子是克爾凱郭爾。不是說他和卡夫卡在思想上相似,而是這兩個人的宗教寓言都采用了當代資產(chǎn)階級題材。例如,某偽幣制造者被迫在嚴密監(jiān)視下檢查英格蘭銀行的鈔票。這個罪犯就是克爾凱郭爾自身的寫照,上帝不信任克爾凱郭爾,委派給他的任務(wù)恰恰是讓他習(xí)慣于罪惡。再如,丹麥教區(qū)神父關(guān)于北極探險的說法,聲稱此類探險有益于靈魂健康。但是去北極很難,甚至不可能,并非人人皆可從事此類探險,因此任何形式的旅行(包括郊游)最終都可被視為北極探險。
第四個例子是勃朗寧的長詩《疑慮》。詩中說,某君有一位名人朋友,但從未謀面,更未得到某君幫助。朋友只是私下傳頌其高尚行為,傳閱其親筆書信。有人對這位名人的行為產(chǎn)生懷疑,筆跡鑒定專家證實那些書信均系偽造,某君最終問道:“難道這位朋友是上帝?”
第五個例子是博爾赫斯摘抄的兩篇故事。一是出自布瓦洛的作品,說有人收集了許多地球儀、地圖、火車時刻表、行李箱,但直至老死都未能走出自己的家鄉(xiāng)小城;另一個故事是鄧薩尼勛爵的短篇小說《卡爾凱松納》,寫一支英勇的軍隊從城堡出發(fā),翻山越嶺,穿越沙漠,征服了許多國度,見識過奇獸怪物,雖然曾望見過卡爾凱松納,卻從未能夠抵達那個地方。博爾赫斯解釋說,這兩個故事剛好相反,“前一個是從未走出小城,后一個是永遠沒有到達”。
博爾赫斯的講解都是點到即止,限于轉(zhuǎn)述,讓讀者自己去意會。為什么說《獲麟解》的調(diào)子像卡夫卡?大概是指那種“既非……又非”的排除法的陳述是卡夫卡特有的句式。韓愈和克爾凱郭爾的文獻都是從二手資料中獲取,如果不具有相當?shù)拿舾?,則難有此類發(fā)現(xiàn)。文章最后歸納說:“如果我沒有搞錯,我舉的那些駁雜的例子同卡夫卡有相似之處;如果我沒有搞錯,它們之間并不相似?!边@是典型的博爾赫斯話術(shù),第二個陳述否定第一個陳述,而兩個陳述又都是正確的。一本正經(jīng)的佯謬語氣,有點像是在開玩笑。這句話其實是想要指出,說“似”還不夠,有必要談一下“不似”。勃朗寧的長詩和卡夫卡作品相似嗎?應(yīng)該是不像的,只是某種特質(zhì)的相似而已。博爾赫斯說,卡夫卡的作品讓我們覺察到那種特質(zhì),如果他沒有寫出來,那種特質(zhì)或許就不存在;現(xiàn)在我們讀勃朗寧和過去讀勃朗寧已經(jīng)有所不同,我們偏離了當初的閱讀感受;是卡夫卡讓我們產(chǎn)生這種偏離,意識到勃朗寧詩中預(yù)示的卡夫卡邏輯。而這種“不似之似”的意義是更重要的。
《卡夫卡及其先驅(qū)者》一文不是嚴格意義上的學(xué)術(shù)文章,例子都是信手拈來,重在感受而非論證??ǚ蚩▽χ袊鴷拈喿x,在各類傳記和專題研究中都有涉及,博爾赫斯的文章沒有引用相關(guān)文獻,而是表達其即興的一得之見。韓愈的《獲麟解》對卡夫卡有過影響嗎?文中沒有提供證據(jù)。除了第一個例子有人講過,后四個都是博爾赫斯發(fā)現(xiàn)的,其凝練的轉(zhuǎn)述是在強調(diào),此中存在著所謂的“家族相似性”。文中舉述的例子,可分成三組。芝諾的悖論和韓愈的文章是一組,提煉的是無限可分的概念??藸杽P郭爾和勃朗寧是一組,有關(guān)上帝的假設(shè)暗示了否定神學(xué)的觀念。布瓦洛和鄧薩尼勛爵是一組,那些故事包含迷宮的主題,將命運和迷宮的概念聯(lián)系起來(想必博爾赫斯本人對此興味盎然)??ǚ蚩ㄊ降膽岩芍髁x,他的有關(guān)無限小、不可抵達、存在的荒謬和殘酷的玩笑等主題,在這三組例子中反映出來??梢哉f,它們都體現(xiàn)了卡夫卡特有的思維和風(fēng)格。
第二組的神學(xué)味道最濃?!坝卯敶Y產(chǎn)階級題材創(chuàng)作宗教寓言”,這是否算是克爾凱郭爾的特點姑且不論,用來描述卡夫卡則是精當?shù)摹,F(xiàn)代資產(chǎn)階級題材,總的說來其性質(zhì)是極為世俗的,用這種題材創(chuàng)作宗教寓言,與班揚的《天路歷程》等傳統(tǒng)宗教寓言就不同了,后者缺乏的是卡夫卡作品對社會體制(資產(chǎn)階級法權(quán)體系)的描繪和揭示??ǚ蚩ㄐ≌f的一個特質(zhì),是用世俗性的描寫圖解形而上學(xué)。或者說,他在世俗性的題材中嵌入形而上視角,在形而上的終極探討中注入世俗性的基調(diào)。世俗性層面和形而上層面的雙向融合,造成其作品特有的張力,呈現(xiàn)神秘的寓言性和怪誕的喜劇性。按照庫切的說法,卡夫卡作品中的悲劇和玩笑的界限往往是模糊的,像《城堡》《訴訟》等篇,搞不清作者是嚴肅的還是搞笑的。這種敘述的含混性,恐怕是雙向融合帶來的一個必然結(jié)果,一定程度上還帶有某種消遣性質(zhì)。我們知道,喜劇的消遣意味在班揚的作品中是不可能出現(xiàn)的,因為真理屬于信仰的范疇,斷不至于讓人用含混的敘述和玩笑來解釋。
博爾赫斯的小說便是在這個意義上延續(xù)了卡夫卡傳統(tǒng)。它們不是通常所謂的宗教小說,也不是古代和中世紀神話的回光返照,而是當代懷疑主義和自我境況的寫照。這種“陰森的神話”不會促進人的信仰,倒是以形而上的象征和自然主義的細節(jié)反映我們這個時代的混亂狀況,具有新穎的藝術(shù)表現(xiàn)力??梢哉f,《卡夫卡及其先驅(qū)者》一文表達了博爾赫斯對卡夫卡的認識,也隱微地表達了卡夫卡之于他自身的意義。不過,博爾赫斯講的克爾凱郭爾和勃朗寧,其格調(diào)究竟是更像卡夫卡還是更像博爾赫斯本人,還是值得商榷的??ǚ蚩ǖ淖髌分胁o圣徒或上帝是罪犯的寓言,而在博爾赫斯小說中此類寓言頗為多見。
對卡夫卡的先驅(qū)者進行探究,博爾赫斯的做法并非首創(chuàng)。本雅明作于一九三四年的文章《弗蘭茨·卡夫卡:逝世十周年紀念》,開篇就在談這個問題。他轉(zhuǎn)述了一個出處不詳?shù)亩韲适?,有關(guān)權(quán)臣波將金和下屬官僚之間的一段軼事,講得怪誕滑稽,不可思議。文章指出,“這個故事像一個先驅(qū),比卡夫卡的作品早問世二百年”;“籠罩這個故事的謎就是卡夫卡”;“總理大臣的辦公廳、文件柜和那些散發(fā)著霉氣、雜亂不堪、陰暗的房間,就是卡夫卡的世界”;“那個把一切都看得輕而易舉、最后落得兩手空空的急性子人蘇瓦爾金,就是卡夫卡作品中的K.”;“而那位置身于一間偏僻的不準他人入內(nèi)的房間、處于似睡非睡的蒙眬狀態(tài)的波將金,就是此類當權(quán)者的祖先:在卡夫卡筆下,他們是作為閣樓上的法官、城堡里的書記官出現(xiàn)的,他們盡管身居要職,但卻是些已經(jīng)沒落或者確切地說是正在沒落的人”??ǚ蚩ǖ男≌f幾乎成了波將金軼事的翻版。波將金的故事沒有底本,難做比較。從本雅明的轉(zhuǎn)述來看,說它是“先例”也無可置疑??紤]到這則軼事的東歐背景(舊俄官僚世界),我們似乎能夠窺見政治文化的親緣關(guān)系之于兩者的意義。本雅明講的這個例子有啟發(fā)性,對博爾赫斯的文章也是必要的補充。
本雅明的評論文章,方法和博爾赫斯的沒有不同,都是運用一種機智的相面術(shù),矚目于對象的辭氣、印記、姿態(tài)等做綜觀考察,而其闡釋則要深入得多,精彩的見解不少,頗能體現(xiàn)本雅明的特色。除了這篇紀念卡夫卡逝世十周年的文章,還有另一篇題為《卡夫卡》的短文,觀點都值得重視。讀者感興趣,可參看漢娜·阿倫特編輯的《啟迪:本雅明文選》(張旭東、王斑譯)。
回到博爾赫斯的話題。從文學(xué)史的角度挖掘卡夫卡和前輩作家的聯(lián)系,還可以勾勒幾處有關(guān)聯(lián)的線索,比如狄更斯的《荒涼山莊》。其對卡夫卡的創(chuàng)作有影響,這一點英語研究文獻中已有論述。狄更斯描寫法庭和律師,其核心部分即英國古老的“大法官庭”,已把《城堡》和《訴訟》的中心意象刻畫出來了。狄更斯漫畫化的寫實筆觸——法官和律師的顢頇、詭辯、拖延,權(quán)力機構(gòu)籠罩在迷霧和黑暗之中,等等——賦予“大法官庭”某種怪誕的寓言性,這一點和卡夫卡作品的關(guān)聯(lián)是不言而喻的。說到《訴訟》等篇的“陰森的神話和荒誕的制度”,有什么能比《荒涼山莊》的描寫更具相似性的呢?
除此以外,我還要講一個細節(jié),即《訴訟》(章國鋒譯)第六章中的一個插曲。這一章講的是K. 的叔父帶著K. 去拜訪一位熟悉的律師,律師臥病在床,家中只有一名女仆照料他。他們在黑咕隆咚的臥室里談?wù)揔. 的案子,律師蓋著被子侃侃而談,顯示對這個案子的進展頗為知情,這讓K. 有點吃驚:躺在黑屋子里的律師怎么還會跟司法界有來往呢?律師說:“現(xiàn)在由于我病了,遇到了一些困難,但盡管這樣,還是有不少在法院工作的朋友來看我,我可以從他們嘴里了解很多情況,也許比身體健康、成天待在法院里的人知道得還要多。比如,現(xiàn)在有一位好朋友就在這兒?!?律師說完便朝屋里一個黑暗的角落指了指。小說接著寫道:“‘在哪兒?K. 吃了一驚,有些唐突地問。他半信半疑地朝周圍看了看。小蠟燭的光根本就照不到對面的墻,那個黑暗的角落里的確隱隱約約有什么東西動了一下。叔父把蠟燭舉過頭,借著燭光,他們看到一位年事已高的先生坐在屋角的一張小桌旁。他大概連氣也不敢喘,以至于待了那么久居然沒被人發(fā)現(xiàn)。”
《荒涼山莊》(黃邦杰、陳少衡、張自謀譯)第二十二章,講法律文具店店主斯納斯比先生去拜訪圖金霍恩先生,向后者密報情況:“快說完時,他忽然嚇了一大跳,而且立刻把話打住——‘哎呀,先生,我不知道這里還有一位客人!”小說接著寫道:“斯納斯比先生真的吃了一驚,因為他看見離他們桌子不遠的地方,有一個人站在他和圖金霍恩先生之間。這個人一手拿帽子,一手拿手杖,很注意地在聽他說話。斯納斯比先生記得,他進來的時候,沒有看見這個人,而后來也沒看見有人從門口或從哪一扇窗戶進來。屋子里倒是有一個衣櫥,但是他沒有聽見衣櫥打開時鉸鏈發(fā)出的那種嘰嘎嘰嘎聲,也沒有聽見有人走路時踩著地板的聲音?!边@個細節(jié)和卡夫卡的細節(jié)有著相同的敘述原理:私密談話中突然發(fā)現(xiàn)有陌生人在場,簡直是神出鬼沒,讓人感到有點驚悚也有點滑稽。狄更斯喜歡在小說中加入偵探懸疑的氣氛,而且擅長搞笑,卡夫卡把這一招學(xué)來了。
應(yīng)該指出,這種滑稽驚悚的敘述在狄更斯小說中是局部的處理,而在卡夫卡的小說中則貫穿全篇,構(gòu)成某種方法論的意義。《訴訟》運用狄更斯的滑稽驚悚敘述,至少有如下四處:K. 參加法庭預(yù)審會議、K. 拜訪畫家的寓所、K. 和叔父拜訪律師、K. 在大教堂被神父點名,而這四個情節(jié)都是小說的關(guān)鍵??ǚ蚩ò训腋沟耐嫘μ釤挒橐环N怪誕的夢態(tài)敘述,使之寓言化和風(fēng)格化,這是其方法論的意義。《訴訟》中還有其他一些細節(jié)是從《荒涼山莊》中移植而來的,像“樓梯和孩子”的場景描寫等,如出一轍??ǚ蚩▽Φ腋沟哪7聭?yīng)該比我們想象的還要頻繁而深入。
相比狄更斯作品,班揚的《天路歷程》和卡夫卡作品的關(guān)聯(lián)不大有人講起,這里也細致對比一下。
《訴訟》第九章中,神父對K. 講了一個故事,說一個鄉(xiāng)下人終其一生都進不了法的大門。這個故事也被作者拿出來用作單篇微型小說,題為《在法的門前》,是讀者比較熟悉的一篇作品??梢詳嘌?,《在法的門前》中給鄉(xiāng)下人準備的那扇門,是從《天路歷程》中挪移過來的?!短炻窔v程》(西海譯)中譯本第32 頁,宣道師指點“基督徒”走正道,有這樣一個細節(jié):“于是宣道師對他說,你的罪很重,就因為你有罪,所以你做了兩件壞事,你舍棄那條好路而走上被禁止走的路,不過在小門那邊的人還是會接待你的?!钡?4 頁上寫道: “ ‘基督徒說:宣道師教我到這里來敲門,我就真的照辦了,他還說,你,先生,會告訴我該怎么辦?!眯恼f:門是向你開著的,誰也不能把它關(guān)起來?!?/p>
《在法的門前》的結(jié)尾,鄉(xiāng)下人對看門人提出疑問——“‘所有人都想到達法,鄉(xiāng)下人說,‘但這么多年,除了我之外,卻沒有一個人求見法,這是為什么呢?”看門人回答說:“誰也不能得到走進這道門的允許,因為這道門是專為你而開的?,F(xiàn)在我要去把它關(guān)上了?!?/p>
我們看到,一扇門是永遠開著的,一扇門是開著但最終要關(guān)上,兩者性質(zhì)自然是不同。但仔細體會也有共同點,即它們都是為主人公“專設(shè)”的門。所謂“專設(shè)”也就意味著不同尋常,包含某種特別的許可,也帶有不能違抗的禁令色彩。
《天路歷程》中的“基督徒”被告知,必須通過一道專設(shè)的小門,不從小門進入是不允許的,從其他途徑進去,例如,翻墻進去,就是不合法的。而且,那道門并非對所有人都敞開,那些無知的人、意志薄弱的人,就沒有資格進入。這就把特設(shè)的“許可”和“禁令”講得很清楚了?!对诜ǖ拈T前》中的“鄉(xiāng)下人”被告知,這扇門專為他而設(shè),而他既然是死到臨頭了,也就沒必要進去了,因此要把門給關(guān)上。換句話說,他本來也許是可以進去的,只是他不知道而已。他只覺得納悶,為什么別人都不來,只有他一個人等在門口。殊不知這道門是專為他而設(shè)的,而“專設(shè)”的意義卻變得荒謬,“鄉(xiāng)下人”在徒勞的等待中耗盡了一生。這真是一個荒謬而殘酷的寓言。
有關(guān)“門”的寓言,那種鄭重其事、神秘莫測、帶有焦慮的語氣,把卡夫卡和班揚的創(chuàng)作聯(lián)系起來。不妨假設(shè),卡夫卡曾矚目于班揚的寓言,并且把《天路歷程》中那扇門挪移到他的作品里。他對“門”的思考是基于班揚的描繪:門內(nèi)和門外、許可和禁令、接納和拒絕等。這種二元區(qū)分是神秘而露骨的,把“門”的閾限性及其空間的象征性標記了出來。《在法的門前》塑造的正是這樣一個閾限性的空間,它把前景和背景的神秘關(guān)聯(lián)有效地突顯出來。
“門是專設(shè)的”這個概念很重要。缺少這個概念,卡夫卡和班揚的聯(lián)系恐怕就不會那么別有意味了。門代表空間的內(nèi)外之分,這只是普通的象征?!皩TO(shè)”則給空間的象征性涂上一層威權(quán)的玄秘色彩。要言之,此處描述了一個針對個體的超驗性存在,個體無權(quán)認識這個超驗的存在,至多是通過其代理人接受指令,而代理人只是指令的傳達者,代表著真理體系的最低等級,把守著神秘的入口,對個體擁有權(quán)力,而個體則處于被動狀態(tài),只能是被告知,被揀選,被注入焦慮的情緒,個體正是以這樣的方式和一種抽象的絕對指令打交道,這便是“專設(shè)”一詞的附加意義。卡夫卡的兩部長篇小說,《城堡》《訴訟》,均包含上述寓意,即關(guān)于威權(quán)和個體的存在論意義的詮釋。就此而言,《在法的門前》這篇千字文具有發(fā)軔之作的性質(zhì)。它有形而上的象征,有自然主義的細節(jié),也許稱得上是卡夫卡的“陰森的神話”的一塊基石,需要給予特別的重視。
應(yīng)該指出,卡夫卡對“專設(shè)”一詞的演繹,顯示某種荒謬、殘酷的玩笑意味,因而流露出存在主義的基調(diào),而在班揚的作品中并無此種意味?!短炻窔v程》是純粹的基督教作品,講的是選民、天啟、罪孽等概念,“專設(shè)”一詞的象征性是在傳達這些概念。存在主義的描述和基督教的描述有著不同的取向,兩者不可混為一談。
此外,“門的寓言”在班揚的書中只是朝圣者親歷的諸多寓言中的一個,似無特別的意義要讓人單獨予以重視。是卡夫卡的作品讓我們回顧這則寓言,讓我們偏離閱讀的重心,對它刮目相看。用博爾赫斯的話說,卡夫卡讓我們產(chǎn)生了這種偏離,認識到其中的相似,或者說是“不似之似”,從而看到班揚的作品是如何預(yù)示了卡夫卡的邏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