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天賜
(汕頭大學,廣東 汕頭 515063)
我國“公司法人人格否認責任主體范圍”僅限于“公司股東”,這樣規(guī)定不客觀、不全面,也有失公正。根據我國國情,擴大我國“公司法人人格否認責任主體范圍”最起碼要擴大到公司內部的“實際控制人、董事、監(jiān)事、高級管理人員”;有些個案甚至可能需要擴大到公司外部、為洗白公司違法行為“背書”的第三主體:律師事務所、會計師事務所等。只有客觀全面地坐實責任,才有可能發(fā)揮公司積極的社會經濟職能,從而實現良法而治。這一點,在推行全面“注冊制”以后將愈顯重要。
《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司法》(以下簡稱《公司法》)原文:
第二十條第三款:公司股東濫用公司法人獨立地位和股東有限責任,逃避債務,嚴重損害公司債權人利益的,應當對公司債務承擔連帶責任。
第二十一條:公司的控股股東、實際控制人、董事、監(jiān)事、高級管理人員不得利用其關聯關系損害公司利益。違反前款規(guī)定,給公司造成損失的,應當承擔賠償責任。
可見,根據我國《公司法》,我國“公司法人人格否認責任主體范圍”僅限于“公司股東”?!皩嶋H控制人、董、監(jiān)、高”的責任限于“利用其關聯關系損害公司利益”,這幾種人不在“公司法人人格否認責任主體范圍”之列。
公司是現代經濟社會中最主要的一種企業(yè)組織形式,在經濟生活中發(fā)揮巨大作用。我國《公司法》第三條第一款規(guī)定:“公司是企業(yè)法人,有獨立的法人財產,享有法人財產權。公司以其全部財產對公司的債務承擔責任?!备鶕摋l款,公司具有獨立的法律人格,即:獨立承擔民事責任并獨立于股東之外。這種賦予公司獨立人格的制度在一定程度上保護了投資者的積極性并控制了投資股東的損失范圍,完善了公司體制。但是,該制度同時也為一些不法股東提供了可躲避責任、逃脫債務的擋箭牌。其通過濫用公司法人人格和股東有限責任,制造人格混同、財產混合、不正當控制等五花八門的方式,侵害公司、公司其他股東、公司債權人甚至社會公共利益。
除一人公司外,我國《公司法》在針對這類行為進行處罰時,引《公司法》第二十條第三款之規(guī)定:“公司股東濫用公司法人獨立地位和股東有限責任,逃避債務,嚴重損害公司債權人利益的,應當對公司債務承擔連帶責任?!奔垂痉ㄈ巳烁穹裾J制度。不難發(fā)現,債權人在通過公司法人人格否認制度進行債務追償時,指定償還對象僅為公司股東,其中并不包含參與公司實際經營管理決策的其余相關人員。
相比之下,我國《公司法》對一人有限責任公司股東的問責是很嚴格的,《公司法》“第三節(jié) 一人有限責任公司的特別規(guī)定”第六十三條:一人有限責任公司的股東不能證明公司財產獨立于股東自己的財產的,應當對公司債務承擔連帶責任。
公司法人人格否認制度對于我國來說是舶來品。該制度最早起源于美國,后兩大法系國家也漸漸移植了這一制度,并且對該制度進行了創(chuàng)新和發(fā)展,目前該制度已經成為世界上大多數國家公司法上一項重要的法律制度。由于兩大法系以及各國立法之間的差異,該制度在各國公司法上的稱呼是不同的:在英美等國家稱“揭開公司面紗”或者“刺破公司面紗”等,都是對該制度比較形象和直觀的稱呼;“直索責任”是德國對該制度的一個稱呼;日本稱該制度為“形骸化理論”。
無論各國的稱呼存在多大的差異,該制度的本質含義是一樣的,即否定公司和公司股東的獨立人格,以及有關當事人的有限責任,要求有關當事人對公司債權人、其他受侵害股東或者社會公共利益承擔無限連帶責任。
以該制度的發(fā)源地美國為例:在美國,為了擴大企業(yè)的直接融資渠道、便利創(chuàng)業(yè),美國公司上市采取注冊制,與注冊制配套的主要問責制有:獎勵與公司有關的當事人舉報、由專業(yè)律師團隊負責收集舉報并發(fā)起集團訴訟、在全面澄清事實是非的基礎上實行公司法人人格否認制度、處罰措施嚴厲等,“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這些系統的問責措施幾乎能夠使任何非法勾當大白天下,并受到相應的懲處,從而保障公司全生態(tài)鏈“不敢、不愿、不能”違法。
公司組織機構是為了貫徹公司職能而依法設立的實現其民事權利能力和商事行為能力的有機統一的組織機構。通常包括公司的意思形成機構、業(yè)務執(zhí)行機構和內部監(jiān)督機構。公司組織機構設置的基本原則由分權制衡原則、效率優(yōu)先原則、民主集中相結合原則構成。分權制衡原則即決策權、執(zhí)行權、監(jiān)督權三權配合、相互制約。效率優(yōu)先原則強調公司內部組織機構在分權制衡的同時,不能相互掣肘、扯皮、影響公司的決策效率。
民主集中相結合原則是在股權日漸分散的情況下將股東權力部分外放,使董事、經理等經營管理者獲得更多經營自主權,在保障公司董事和董事會不濫用權力的前提下,達到科學、高效的決策目的。公司組織機構一般包括以下幾方面。
股東會由全體股東組成,是公司的最高權力機構、法定但非常設機構,也是公司的意思形成機構。股東會和股東大會依法行使:決定公司經營方針和投資計劃;選舉和更換非由職工代表擔任的董事、監(jiān)事;審議批準董事會的報告;審議批準監(jiān)事會或者監(jiān)事的報告等重大職權。
董事會由股東會選舉產生,是全體董事組成的行使經營決策和管理權的公司必設的集體業(yè)務執(zhí)行機關、公司的經營決策領導機關、法定常設機關。董事會的職責分為對內的經營管理權和對外的業(yè)務代表權。同時,我國《公司法》也規(guī)定了董事的義務與責任,《公司法》第一百四十七條和第一百四十八條以列舉的形式規(guī)定董事、監(jiān)事、高級管理人員忠實、勤勉、職務廉潔。從這些規(guī)定看,董事、監(jiān)事、高級管理人員對公司和股東承擔的義務與責任是一種“最起碼的底線責任”,如:不得“接受他人與公司交易的傭金歸為己有、擅自披露公司秘密”等。
監(jiān)事會是對公司的業(yè)務活動進行監(jiān)督和檢查的公司常設機構,也是公司的法定監(jiān)督機構。監(jiān)事會對公司的財務、董事、高級管理人員以及具體經營流程發(fā)揮監(jiān)督職能。監(jiān)事會的義務與責任與董事會、經理相同,同時對公司和股東負責。
經理又稱經理人,指由董事會作出決議聘任的主持日常經營工作的公司負責人。經理作為董事會的輔助機關,從屬于董事會。我國《公司法》規(guī)定,有限責任公司與股份有限公司經理的設置,均由股東會聘任、解雇。經理的義務與責任與董事會、監(jiān)事會相同,同時對公司和股東負責。
我國《公司法》第二十條規(guī)定:“公司股東濫用公司法人獨立地位和股東有限責任,逃避債務,嚴重損害公司債權人利益的,應當對公司債務承擔連帶責任?!笨梢詮墓蓶|與公司之間的法律關系,以及股東在公司經營管理中所處的地位與責任來理解這條法律。
其一,公司的所有者為股東。盡管法律將股東的所有權與經營權在不同程度上分離,股東作為公司的發(fā)起人或出資人的事實是無法改變的,即公司的所有權是無法改變的,所以股東要為公司承擔相應的法律后果。
其二,《公司法》規(guī)定公司為獨立的個體,擁有獨立的人格。這些規(guī)定也一般適用于司法層面,在現實生活中,大股東一般不同程度地參與公司的決策,公司行為實質上都是實際掌握公司權力的大股東意志的體現,兩者是虛擬主體與實際主體的關系。所以,基于上述情況,股東沒有按照公司章程安排或者法律要求,損害了他人的合法利益,不能一概地無原則地利用公司有限責任作為擋箭牌。
另外,有限責任公司的股東會,以及股份有限公司股東大會、股東一般分為兩類。
一類是出資并直接參與公司管理決策的股東。
另一類是出資但不直接參與公司管理決策、只享受公司利益分紅的股東。原則上,公司所有股東要對公司的經營管理負責。但是,在面臨債務無限連帶責任追償時,不參與公司管理決策的股東,與實際參與決策管理的股東,責任輕重應當有所區(qū)別。
董事及高管的權力來源于股東授權。董事及高管權力的獲得實際上是承接了股東所委托的那一部分權力,董事及高管權力的性質具備股東對公司控制權的性質。
根據相關法律,公司的所有者是股東,公司事務的具體執(zhí)行人是董事及高管,股東與董事及高管之間的關系是代理關系,即董事及高管為股東代理處理公司事務,是公司事務的具體執(zhí)行者。隨著現代公司治理模式的發(fā)展與完善,股東在公司中的權力逐步縮水,而縮水的那部分權力逐步轉移到董事及高管的手中??梢?,董事及高管如果不為其在公司事務中的職務行為承擔相應責任,是權力與責任脫鉤、或權力與責任不對等的表現,這種情形既違背了《公司法》委托授權的初衷、又違背了債權的相對性。
結合公司法人人格否認制度,董事及高管兩者的民事責任源于其對公司、股東、第三方所承擔的職務義務。公司法人人格否認的司法認定中,需滿足資本顯著不足、人格混同、過度控制三個條件。實際上,無論構成三個條件中的哪一個,同時也都構成了《公司法》第一百四十八條第八款規(guī)定的董事及高管“違反對公司忠實義務的其他行為”。即:沒有履行好其應盡的職責,直接或間接觸犯了法律或公司章程,對違法或違章負有不可推卸的直接責任。
民事責任分為違約責任和侵權責任。在構成公司法人人格否認標準的情況下,董事及高管沒有履行好對公司法定的“忠誠、勤勉”義務,屬于對公司的違約,需承擔違約責任。再如,隨著《公司法》“私法公法化”的發(fā)展,公司的利益已經不只局限于公司,還與整個社會的利益相掛鉤,其中包括債權人、公司雇員、社會公眾的利益。從這種角度上看,董事及高管違背法律或公司章程、非法經營、逃避債務、不當得利的行為,根據侵權法還可以認定為是對債權人及社會公共利益的侵權行為。
監(jiān)事以及監(jiān)事會是保障公司合法、符合公司章程運行的法定必要職能機構和常設機構,在公司日常運行中發(fā)揮會計監(jiān)督職能和業(yè)務監(jiān)督職能。
在公司構成法人人格否認的情況下,監(jiān)事的失職、未能履行其法定職責的情形是復雜的,一般來說包含以下四種情形。
其一,對公司的違法違章行為根本不知悉。
其二,知悉但怠于履行監(jiān)督職責。
其三,知悉并履行監(jiān)督職責但無效。
其四,知悉并參與公司的違法違章行為。根據主觀過錯程度,上述四種情形又可以概括為無意失職和蓄意失職。無意失職:指監(jiān)事“對公司的違法違章行為根本不知悉”,在這種情況下,監(jiān)事成為事實上的“擺設”,不能知悉公司高層決策及其運行情況。蓄意失職:指“知悉并放任”和“知悉并主動參入”,分別對應“知悉但怠于履行其監(jiān)督職責”和“知悉并參與公司的違法違章行為”兩種情形。
上述四種情形中,“知悉并履行監(jiān)督職責但無效”這種情形既不是無意失職也不是蓄意失職,不應當追究監(jiān)事的責任,這種情形屬于監(jiān)督失靈,監(jiān)事如何有效履職是完善公司治理立法的一個深層次問題。以我國《公司法》為例,監(jiān)事的組成:監(jiān)事會成員不得少于3人,其中應當包括股東代表和不得低于1/3的職工代表。股東代表由股東會選舉產生,職工代表由職工民主選舉產生。單純地依靠上述規(guī)定,完全有可能造成:監(jiān)事會成員未必能真正接觸到決策層,股東代表以及員工代表、則有可能選出一些無足輕重的“小人物”或“老好人”。監(jiān)事會被蓄意排斥于決策層的現象一定程度上與法律不完善有關,也和具體的人事安排有關。因而,針對監(jiān)事“對公司的違法違章行為根本不知悉”的無意失職,以及“知悉并履行監(jiān)督職責但無效”這兩種情形,要刨根問底,分析公司監(jiān)事會組建背后的始作俑者是否應當承擔更主要責任。
蓄意失職中,如果監(jiān)事會成員與公司股東、董事、高管沆瀣一氣,監(jiān)事存在以職務之便收受利益或通過非法手段獲取不正當利益等行為。這種情形不但要追究監(jiān)事的民事責任,令其與股東共同對外承擔對債權人的債務償還,還應當根據客觀情況追究其行政責任甚至刑事責任。
公司監(jiān)事會作為公司的監(jiān)督機關和反腐倡廉機關,其地位與作用特殊且“局外人”無法取代。所以,應當探索出一套行之有效的制度:一方面,提高公司監(jiān)事會在“事后”承擔責任的范圍與力度;另一方面,使監(jiān)事會能夠在“事前和事中”進行有效監(jiān)管,把危害公司、債權人、社會群眾的非法行為扼殺于搖籃中,而不是造成社會損失后亡羊補牢、單獨處罰公司股東。
公司雖然具有獨立人格并與股東人格分離,但是,實際業(yè)務中公司不可能脫離其背后的控制集團,公司只是一個抽象的概念,公司行為都是公司具體職能部門的人員所為,所以,在公司符合法人人格否認標準并被起訴追責時,將責任承擔者從虛擬的公司轉移到股東是必要的。但也應當看到,股東如果沒有實際參與經營,最多只應當承擔所有者責任;而實際經營管理者董事、監(jiān)事、高級管理人員等則負有不可推卸的經營管理職責。在符合公司法人人格否認標準的情況下,即達到人格混同、過度支配和控制、資本顯著不足三個法定標準時,這種情形說明公司經營已經存在嚴重問題,而且問題的形成“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那么,在此期間,公司的各種職能部門客觀上勢必存在“長期未能履行其法定職責”,更沒有盡到“忠誠、勤勉”的法定義務,對“公司法人人格否認”的構成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公司法人人格否認追責實行董事、監(jiān)事、高級管理人員等與股東“連坐”既是客觀的,又是公正的,其積極意義是多方面的。
其一,使實際違法違章者不能逍遙法外,使處罰更加客觀公正、更富有震懾力。
其二,促使公司內部各職能機構真正運轉起來,在事前和事中將違法違章行為扼殺在搖籃中。
其三,債權人追償債務,如果公司和股東都是“空殼”,債權人可以要求公司的董事、監(jiān)事、高級管理人員等承擔連帶責任,最大程度彌補債權人的損失,保障交易安全,實現公司的積極社會職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