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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文論的草木之喻

2023-10-16 07:30吳中勝
人文雜志 2023年9期
關鍵詞:生命體

吳中勝

關鍵詞 中國文論 草木之喻 生命體

〔中圖分類號〕I206.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447-662X(2023)09-0078-08

中國文論的草木之喻,是一個很有意義的話題。學界已有研究,如王順娣著《古代文論中的草木象喻批評研究》,該書在草木象喻演變史、象喻草木類型分類方面,材料翔實,但在理論意義探討的深廣度方面尚待進一步深化拓展。本文在這方面試作探討。意大利學者維柯從詞源學的角度考察原初民族語言,得出結論:“在拉丁語言里幾乎全部詞匯的根源都來自樹木或農村。”① 維柯又說:“人類事物或制度的次第是這樣:首先是樹木,接著就是茅棚,接著是村莊,然后是城市,最后是學院或學校?!雹?維柯的觀點用在中國也是大致符合的。中國先民們最早的生產生活方式是“賙木為耜,揉木為耒”“刳木為舟,剡木為楫”“斷木為杵”“弦木為弧,剡木為矢”(《周易·系辭下》),都是就地取木為材,所以,早期先民們的生產生活離不開草木。經由長期的生產生活積淀,草木成為中國先民表達思想“近取諸身,遠取諸物”的主要選取物象。只要看看漢字的部首就不難理解這一點,漢字中“艸”“木”部首占相當比重。

維柯說,人類心靈有一個特點:“人對遼遠的未知的事物,都根據已熟悉的近在手邊的事物去進行判斷”。③道家所說的“道”和“德”都是抽象的,是“遼遠的未知的事物”,老子就以近在手邊的草木來言說“道”和“德”。老子曰:“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圣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标惞膽f,“芻狗”就是“用草扎成的狗,作為祭祀時使用”。① 老子又曰:“夫物蕓蕓,各復歸其根。歸根曰靜,靜曰復命。”陳鼓應說,“蕓蕓”就是“常常用來形容草木的繁盛”。② 這里,老子把道之本原比作草木之根本。老子又說:“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保ā兜赖陆洝返诹恼拢┮庠谡f明積小成大的道理。這樣相對抽象的難以把握的“道”和“德”也變得具體鮮活,也大致不難理解和把握。儒家也常用草木來比德,如:“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論語·子罕》)孔子又有“風草之喻”:“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必偃?!保ā墩撜Z·顏淵》)人之德性,相對籠統(tǒng),很難把握,以日常大家熟習的風和草喻之,則相對籠統(tǒng)的德性也鮮活具體、判然可分:“君子之道,孰先傳焉?孰后傳焉?譬諸草木,區(qū)以別矣?!保ā墩撜Z·子張》)從語言學角度來說,無論是道家的草木喻道,還是儒家的草木比德,都是一種“實物”文字和“自然語言”。③ 這是一種具象化的文字,是“繪聲繪影”的語言。④ 草木之喻普遍地滲透到中國文論的思維方式、言說方式和話語方式,文道通草木之理,文如草木之體,文學史如草木之運,文與草木之間存在著可比性。

一、文道通草木之理

文學之道一如天地萬物之道,無形無狀,無色無味,相對籠統(tǒng),難以言說。日常生活中習見的草木很自然地被文人們順手拈來,有形有狀、可觸可摸的草木與“神道難摹”的文學之道有妙合之處。草木的自然生長一如文學的自然生成之道,草木的生機勃勃一如文學的生氣活力,草木的多彩多姿一如文學的風格多樣。

以草木喻文,東漢就見端倪:“草木之生,華葉青蔥,皆有曲折,象類文章,謂天為文字,復為華葉乎?”⑤王充說,草木開花長葉,正好比文章之天造地設。西晉時的陸機《文賦》草木之喻已有較多的運用。“悲落葉于勁秋,喜柔條于芳春?!辈菽镜拇夯ㄇ锶~往往能感發(fā)作家們的創(chuàng)作沖動?!盎蛞蛑σ哉袢~”比喻文學思維的整體聯(lián)動性?!袄矸鲑|以立干,文垂條而結繁。”“播芳蕤之馥馥,發(fā)青條之森森?!蔽膶W創(chuàng)作就像草木一樣,只有根基深厚才能枝干粗壯,也只有枝條粗壯才有繁花盛果。陸機把作家創(chuàng)作沒有靈感比作“兀若枯木”。⑥ 南朝的劉勰“本陸機氏說而昌論文心”,⑦相比而言,劉勰對于文心文理的闡發(fā)更為全面深入,在草木喻文學之道方面也更廣泛更成體系。如劉勰說:“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這是“自然之道”,就像“草木賁花,無待錦匠之奇”。草木不需依靠織錦師,卻依然能開出神奇的花朵,這不是外在的人工修飾,純任自然而已。⑧ 劉勰開篇就把文學之道與生機勃勃的天地大化聯(lián)系起來。劉勰又以“根干麗土而同性,臭味陽而異品”⑨來說明生成環(huán)境對文學風貌的影響,用“槁木無陰”說明文學的“自然之勢”。瑏瑠從文學本體、文體文風、文學創(chuàng)作,再到文學鑒賞,劉勰都以草木作比,抽象的文心文理變得具體鮮活、生動形象。劉勰之后,文論家們更是把草木喻文道的言說發(fā)揚光大,有的用草木根本與枝葉花實的關系喻文學道德養(yǎng)成的重要性,有的用草木的搖曳多姿喻文學的多樣風貌,有的用草木的自然生長喻文學的天工造化。

韓愈就用草木根本與枝葉花實的關系喻文學道德養(yǎng)成的重要:“將蘄至于古之立言者,則無望其速成,無誘于勢利。養(yǎng)其根而?其實,加其膏而希其光。根之茂者其實遂,膏之沃者其光曄。仁義之人,其言藹如也?!雹夙n愈認為,文學不能求其速成,作者要好好培育其道德境界,就像樹木要根深才能枝繁葉茂。明末清初方以智進一步深化韓愈的言說思路:

《灊草》曰:性道猶春也,文章猶花也,砍其枝斷其干而根死矣,并掘其根,以求核中之仁,而仁安哉?言掃除者權奪也,欲人之讀真書耳,非必懲咽廢食也。固陋托以夸毗,而弦誦反自廢耶?夫核仁入土,而上芽生枝,下芽生根,其仁不可得矣。一樹之根株花葉,皆全仁也。……既知全樹全仁矣,不必避樹而求仁也明甚;既知全樹全仁矣,培根也,護干也,除蠧也,收實也,條理灌輸日用不離也明甚。②

方以智認為,“仁”之類的“性道”猶如草木之根本,文章就像草木的花、枝、芽、葉。修仁就像培養(yǎng)草木之根本,根深才能枝繁葉茂,繼而才能碩果累累。同理,只有宅心仁厚,文學作品才有可能抵達“與萬世共熏”的圣境。

署名司空圖的《二十四詩品》用草木的搖曳多姿喻文學的多樣風貌。二十四詩品是24種文學境界,文學境界玄妙難摹,作者就用日常生活中常見的事項比擬之。這樣,玄妙難懂的文學境界就具體鮮活起來。其中就有不少是草木意象,如“碧桃滿樹”“柳陰路曲”喻“纖”;“綠杉野屋”喻“沉著”;畸人“手把芙蓉”喻“高古”;“左右修竹”“落花無言,人淡如菊”喻“典雅”;“紅杏在林”喻“綺麗”;“如逢花開”“過雨采萍”喻“自然”;“奇花初胎”“楊柳樓臺”喻“精神”;“水流花開”喻“縝密;“筑室松下”喻“疏野”;“娟娟群松”“晴雪滿竹”喻“清奇”;“碧松之陰”喻“實境”;“林木為摧”“蕭蕭落葉”喻“悲慨”;“花草精神”喻“形容”;“亂山喬木,碧苔芳輝”喻“超詣”;“花覆茅檐”“杖藜行歌”喻“曠達”。③ 《二十四詩品》就是24種境界、24首詩,本來無情的草木卻被賦予了詩情畫意,大化自然與人之文心相融相通,草木之意象亦即人之文心的呈現(xiàn)。

草木生長,向陽背陰,春華秋實,本是自然規(guī)律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文學風格的形成也是如此,有的文論家就用草木的自然生長喻文學的天工造化。如金代王若虛引用鄭原之語:“詩之有韻,如風中之竹,石間之泉,柳上之鶯,墻下之蛩,風行鐸鳴,自成音響,豈容擬議。”④風吹竹林,是為天籟之音,不著人工,自然成韻。元代范德機曰:“草木之向陽生而性暖者解寒,背陰生而性冷者解熱。此通確之論,至當之理?;驅?zhí)己見,而不知信,則曰:‘神農氏誤后世人多矣?!M不為大誣也哉!”⑤范德機認為,詩為雅道,是不易之教,正如草木生長一樣,是客觀規(guī)律。明代莊元臣稱:“今觀陽和動而草木發(fā),青者、碧者、紅者、紫者,大者如盤,小者如錢。旖旎者富貴,輕盈者芳妍,斯非天下之至文哉?果孰思之而孰飾之?”⑥莊元臣認為,自然界中草木之花色多樣、大小各異,都是自然天成,非人力有意裝飾。清代葉燮認為,詩文之理總歸不離“理、事、情”三個方面,他以草木作比說:“譬之一木一草,其能發(fā)生者,理也。其既發(fā)生,則事也。既發(fā)生之后,夭矯滋植,情狀萬千,咸有自得之趣,則情也。茍無氣以行之,能若是乎?又如合抱之木,百尺干霄,纖葉微柯以萬計,同時而發(fā),無有絲毫異同,是氣之為也。茍斷其根,則氣盡而立萎。此時理、事、情俱無從施矣。”①詩文的“理、事、情”相對比較籠統(tǒng),葉燮比之于草木之能發(fā)生、既發(fā)生、自得之趣,使相對籠統(tǒng)的事理變得具體鮮活,人們就更容易理解了。

二、文猶草木之體

既然文道通草木之理,草木是一個生命整體,文學作品也是一個完美的生命整體,劉勰說:“夫人之立言,因字而生句,積句而為章,積章而成篇。”又說:“故能外文綺交,內義脈注,跗萼相銜,首尾一體。”②字、句、篇相連,文脈貫通,首尾一體。草木也是根干相通、枝葉相連,是一個生命有機整體。因此,以草木喻文學生命體是文人們常用的言說。漢代王充把人體比作草木之體:“夫人之形,猶草木之體也?!雹劭紤]到中國文論歷來有把文學比作人體的傳統(tǒng),因此,用草木比喻文學生命體也就在情理之中了。文學有情感,有言辭,有聲音節(jié)奏,就像草木有根有桿、有枝有葉、有花有果,兩者都是活力充盈的生命整體。

劉勰把作品的思想和文辭比作草木的根與枝葉,根深則葉茂,如“根柢?深,枝葉峻茂”,經典思想深厚,其文辭崇高繁茂,故其影響也久遠,“可謂太山遍雨,河潤千里者也”。④ 又:“根盛而穎峻”“自然會妙,譬卉木之耀英華”。⑤其言說思路也近似。劉勰又用“木體實而花萼振”來說明“文附質”的道理。⑥“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的典故出自《史記·李廣傳》,劉勰用來說明文章以情志為根本的道理:“夫桃李不言而成蹊,有實存也;男子樹蘭而不芳,無其情也。夫以草木之微,依情待實;況乎文章,述志為本,言與志反,文豈足征?”⑥木體實則花果繁盛,文學也是類似道理,無益風教的華麗言辭反而有害,劉勰把那些“無貴風軌,莫益勸戒”的華麗言辭說成是“繁華損枝”。⑧

本來是用來形容草木的“花(華)”“實”“穎”“秀”“莠”“蕪”等詞語被直接移用來比喻文學作品的思想內容或語言形式,更是把文學視為草木之體的顯著用例。這樣的用例太多,此不贅列。與此類似,又有以“枝干”來比文學整體的,如:“凡大體文章,類多枝派,整派者依源,理枝者循干?!雹嵊脴淠镜闹εc干的關系說明文章是一個整體的道理。白居易把草木的根、苗、花、實與文學的情、言、聲、義一一對應起來,所謂“根情、苗言、華聲、實義”,瑏瑠更是學人共知的視文學為草木之體的例證。

文學之生命整體,全憑一團元氣貫通,其景、事、情、意,一如草木根干枝花相次而生。元代陳繹曾云:“澄神矣,將此題中此景、此事、此情、此意,一一由根生干,由干生節(jié),由節(jié)生枝,生葉生花。枝枝葉葉無,則不可強生,有則不可脫漏,一一將此題此景、此事、此情,如青天白日,照燭纖悉,明白凈盡,卻將此景、此事、此情、此意都掃除,無纖毫存于心目之間,只有此題此氣?!爆伂嬛袊恼撘浴皻狻闭撐牡膫鹘y(tǒng)在這段文字中得到升華,從孟子的“浩然正氣”到曹丕的“文以氣為主”,再到劉勰的“養(yǎng)氣”,無論是哲學之氣、道德之氣、文氣,還是“一團元氣”,此氣可以貫通文學,也可以貫通草木,有之則生,無之則死。陳繹將文學與草木打成一片,無所謂主體客體,也無所謂本體喻體,以一氣貫通一切。這顯然深得理學思想熏染。

既然文學作品一如草木是生命整體,作家們寫文章時就要一氣貫通、血脈相連、首尾兼顧,我們評論作品就要有整體觀,不能僅憑一字一句、一枝一葉來判斷好壞。劉勰就要求“振葉以尋根”,①要求論述要全面系統(tǒng)。嚴羽也說:“建安之作,全在氣象,不可尋枝摘葉?!雹诳匆粋€時代的文學風貌,要看其整體氣象,而不是零零碎碎的一枝一葉。

三、文學史如花之運

文學既然是生命,就不僅是一個有機整體,還是一個過程,有生有長、有壯有衰,正如草木有生根發(fā)芽,有枝繁葉茂,有開花落果,也有落葉枯枝。一部文學史一如草木之生命歷程。草木要花繁葉茂、碩果累累,首先要有好種子。文學也是這樣,首先學習標桿,所謂“學其上僅得其中,學其中者斯為下矣”。③明代莊元臣說:“凡為文有本意,有支意。本意尋常,則支意苦索而終不得異。若本意奇拔,則支意平寫而自嘉人一等。譬如卉木,種凡則花不得不凡,種異則花不得不異。今人作文,能知加意于本者寡矣。”④要想嘉木異草,當然要有不凡的種子,作文也如此。明代趙宦光說:

善之何法?擬古在多讀書,醞釀胸次,時至即發(fā),此之謂善用。得句翻句,得字鈔字,道聽途說,此之謂不善用。譬諸草木,種子落地,得氣轉生,能發(fā)新枝,略非舊物;茍不得氣,腐爛可憎。⑤

中國文論特別重視選擇好的學習對象,劉勰認為要學五經:“經也者,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鴻教也?!雹迖烙鹬鲝埐粚W盛唐以后詩人:“入門須正,立志須高,以漢魏晉盛唐為師,不作開元天寶以下人物。”⑦明代馮復京也主張學古詩,并且用草木作比,說:“古詩甚質,然太羹玄酒之質,非槁木朽株之質也?!雹嘹w宦光的創(chuàng)新之處在于,他不僅提出要學習詩騷、漢、唐詩,而且提出要“善用”,即要善于學習,就像草木,有好的種子,還要“得氣”才能“轉生”,“不得氣”的話,再好的種子也會腐爛。

好的詩歌要神完氣足,要有筋骨,有肌肉,有色澤神韻,這就好比草木有根干,有枝葉,有花蕊。從這個角度也能解釋各個時代的詩歌變化。明代胡應麟說:

詩之筋骨,猶木之根干也;肌肉,猶枝葉也;色澤神韻,猶花蕊也。筋骨立于中,肌肉榮于外,色澤神韻充溢其間,而后詩之美善備。猶木之根干蒼然,枝葉蔚然,花蕊爛然,而后木之生意完。斯意也,盛唐諸子庶幾近之。宋人專用意而廢詞,若枯枿槁梧,雖根干屈盤,而絕無暢茂之象。元人專務華而離實,若落花墜蕊,雖紅紫嫣熳,而大都衰謝之風。⑨

胡應麟認為,盛唐之詩“筋骨立”“肌肉榮”“色澤神韻充溢”,所以其美“善備”,就像樹木之根“蒼然”,葉“蔚然”,花“爛然”,所以其生意完足。宋詩專門注重意理而輕棄言辭,就像草木枯槁,盤根曲干,絕無繁茂之象。元詩則與宋詩剛好相反,重言辭而輕情實,如草木之花蕊墜落,雖紅紫爛漫,終究花謝香消,難挽衰頹之勢。

詩文有時代,如草木有四季。李漁把一部文學史濃縮為草木的一年四季,春夏秋冬各有花運,其《名詞選勝序》云:

文章者,心之花也?;ㄖN類不一,而其盛也亦各以時。時即運也,桃李之運在春,芙蕖之運在夏,梅菊之運在秋冬。文之為運也亦然,經莫盛于上古,是上古為六經之運;史莫盛于漢,是漢為史之運;詩莫盛于唐,是唐為詩之運;曲莫盛于元,是元為曲之運。運行至斯,而斯文遂盛。①

不同品種的草木花期在不同季節(jié),春天桃李芬芳,夏天芙蓉照水,秋天菊花飄香,冬天梅姿傲雪。文學亦如此,不同時代盛行不同文體。六經盛于上古,所以上古是“六經之運”;史盛于漢代,所以漢代為“史之運”;詩盛于唐代,所以唐代是“詩之運”;曲盛于元朝,所以元朝為“曲之運”。

如果說,李漁是把不同文體的興盛更替比作草木之花期運轉,那么,葉燮則是專注于詩歌這一種文體,他把一部詩歌發(fā)展史比作草木的生命歷程。其《原詩·內篇》曰:

譬諸地之生木然,《三百篇》則其根,蘇、李詩則其萌芽由蘗,建安詩則生長至于拱把,六朝詩則有枝葉,唐詩則枝葉垂蔭,宋詩則能開花,而木之能事方畢。自宋以后之詩,不過花開而謝,花謝而復開,其節(jié)次雖層層積累,變換而出,而必不能不從根柢而生者也。②

把一部中國詩史比作樹木之生命歷程,《詩經》是其根,漢代的蘇、李詩是“其萌芽由蘗”,建安時期的詩歌則是草木“生長至于拱把”,六朝詩歌則是草木“有枝葉”,唐詩則是草木“枝葉垂蔭”,宋詩就像草木雖然也“能開花”,但“木之能事方畢”,很難有新變了。自宋以后之詩,或者“花開而謝”,或者“花謝而復開”,花樣雖多,終究“不能從根柢而生者也”。在葉燮看來,一部中國詩歌史是一個由興而長而盛,又由盛而衰的發(fā)展過程,一如草木的生命歷程。正如草木需要不斷從根部吸收養(yǎng)分,《詩三百》是詩歌的根柢,所以后代要不斷從中汲取營養(yǎng)。一部詩歌發(fā)展史及其道理,葉燮用大家常見的草木就說清楚了。

與葉燮類似,清代錢泳《履園譚詩》中也有一段話,也是由草木的生命歷程悟出詩學發(fā)展史的大道理:

詩之為道,如草木之花,逢時而開,全是天工,并非人力。溯所由來,萌芽于《三百篇》,生枝布葉于漢、魏,結蕊含香于六朝,而盛開有唐一代,至宋、元則花謝香消,殘紅委地矣。間亦有一枝兩枝晚發(fā)之花,率精神薄弱,葉影離披,無復盛時光景。若明之前、后七子,則又為刮絨通草諸花,欲奪天工,頗由人力。迨本朝,其花尤盛,實能發(fā)癢陶、謝、鮑、庾、王、孟、韋、柳、李、杜、韓、白諸家之英華,而自出機杼者;然而亦斷無竟作陶、謝、鮑、庾、王、孟、韋、柳、李、杜、韓、白諸家之集讀者。③

錢泳的詩歌發(fā)展史觀與葉燮有相同之處,他也認為中國詩歌發(fā)展史是興而長到盛,又由盛轉衰的過程,他也是用草木的生命歷程來作比,“萌芽”→“生枝布葉”→“結蕊含香”→“盛開”→“花謝香消、殘紅委地”云云,純然是草木生命歷程的描述。但錢泳從草木生命歷程中領悟到的道理與葉燮不同,葉燮領悟到的是學習經典的重要,錢泳由草木之生命歷程悟出的則是詩歌發(fā)展史“全是天工,并非人力”的道理。

詩歌如草木生長,文章也是如此。晚明王緱山說:

文章猶樹木也。方其始生時,冉冉焉挺生不息,能長而不能堅;及其久也,不隆枝條,而惟厚質干,但日堅而不長矣。有初之長,而后其氣達;有后之堅,而后其本固:此所以成良材也。為文亦然。④王緱山把作家的成長歷程比作草木的生長史,草木初生時挺生而不堅,久而久之,隆枝質干,終成良材。

作文也是這樣。少年有少年之文,中年有中年之文,老年有老年之文。少年時,放意詞致,待歲月成熟,意不盡,詞不費,氣不弛,方為奇為貴為上。

四、與我性情有關會處

從修辭來說,本體和喻體之間要有相似性,那么,文學與草木之間有相似性嗎?喬治·萊考夫和馬克·約翰遜指出:“與隱喻相關的唯一相似性是經驗相似性,而不是客觀相似性?!雹僦袊恼撘圆菽居魑?,文與草木之間當然沒有“客觀相似性”,但的確有“經驗的相似性”。中國文論很早就關注到這一相似性,只是用語文學化,顯得不是那么精準。唐釋皎然《詩式》云:“凡禽魚、草木、人物、名數(shù),萬象之中義類同者,盡入比興。”②清代張謙宜說得好:“凡山川草木,煙霞泉石,俱與我性情有關會處,然后言之有味?!雹蹌⑽踺d說:“在外者,物色。在我者,生意。二者相摩相蕩而賦出焉。若與自家生意無相入處,則物色只成閑事,志士遑問及乎?”④所謂“義類同者”“有關會處”“相入處”,就大致相當于“經驗相似性”。草木能夠感發(fā)人的情思,感動人的心靈,自然也能觸發(fā)人的詩文聯(lián)想。

《世說新語》有兩段話就頗能顯示草木的感發(fā)作用:

桓公北征,經金城,見前為瑯琊時種柳,皆已十圍,慨然曰:“木猶如此,人何以堪!”攀枝執(zhí)條,泫然流淚。⑤

簡文入華林園,顧謂左右曰:“會心處不必在遠。翳然林水,便自有濠、濮間想也?!雹薏菽倦m是自然物,于人本無瓜葛,桓溫遇之想到時光流逝,梁簡文帝遇之則有自由遠俗之想,實在是因為各自經歷和觸景生情而已。

作家的人格秉性一如松柏桃李,桃李繁花似錦,松柏傲雪凌霜,人格秉性與草木情境相觸,詩文自然產生。正如劉勰所說:“情往似贈,興來如答?!碧斓卮蠡踔烈徊菀荒疽沧阋愿邪l(fā)作家,誘其產生創(chuàng)作沖動,“一葉且或迎意”,更何況“白日與春林共朝”這么美好的時辰,所以一片山林也是“文思之奧府”。⑦古代那么多的梅蘭竹菊詩文就是在人與草木的互動感發(fā)中產生的。中國文論對于這種互動感發(fā)有較多關注。如宋代的葛立方:“梅于窮冬嚴凝之中,犯霜雪而不懾,毅然與松柏并配,非桃李所可比肩?!雹嘣f居安說:“梅格高韻勝,詩人見之吟詠多矣。”⑨又:“植物中惟竹挺高節(jié),抱貞心,故君子比德于竹焉,古今賦詠者不一。”⑩明代陸時雍:“柳碧桃紅,梅清竹素,各有固然。浮薄之艷,枯槁之素,君子所弗取也?!雹锨宕X泳說:“韓、杜不能強其作王、孟,溫、李不能強其韋、柳。如松柏之性,傲雪凌霜;桃李之姿,開華結實。豈能強松柏之開花,逼桃李之傲雪哉?”⑿他們都關注到作家人格秉性與不同草木的對應關系。

既然作家的人格秉性與不同草木有對應關系,基于文如其人的文論傳統(tǒng),不同風格的詩文與不同草木也就有了對應關系。這是品鑒高手才有的聯(lián)想,如鐘嶸評謝靈運的詩“譬猶青松之拔灌木”。① 又品丘遲的詩“似落花依草”。② 唐釋皎然《詩式》把華艷的詩比作“百葉芙蓉,菡萏照水”。③ 明代謝榛評詩之“芳潤”“如露蕙春蘭”。④ 清代張謙宜稱:“蒼,最難言。草木初生,其色蒼,兼淡而言也?!雹輨⑽踺d評姜白石詞“在花則梅也”。⑥ 又評詞中“綺語”有“依花附草之態(tài)”,“病尤甚矣”。⑥以上都是以草木喻詩文風格的妙評,詩文草木,其間之感發(fā)聯(lián)想也只有會心者能悟其妙諦。

宋代理學家周敦頤名文《愛蓮說》說:“水陸草木之花,可愛者甚蕃。晉陶淵明獨愛菊。自李唐來,世人甚愛牡丹?!雹叨约骸蔼殣凵彙?。如果從文學理論的角度來看這段文字,則周敦頤恰恰道出文學風格學的一個普遍現(xiàn)象,不同草木猶如不同風格的作品,世間草木繁多,文學風格也多種多樣,所謂“其為物也多姿,其為體也屢遷”。⑧ 相應地,人們的審美好尚也各有千秋,所謂“夸目者尚奢,愜心者貴當。言窮者無隘,論達者唯曠?!雹峥梢哉f,草木喻文對中國文學批評也有建構性意義。

中國文論的草木之喻最能體現(xiàn)其思維方式、言說方式的民族特質。思維方式上,劉勰說,天文、地文和人文都是“道之文”,即“傍及萬品,動植皆文”。⑩“傍及”就是由此及彼、推而廣之的貫通思維。文道通草木之理,與天地大化相通相協(xié),體現(xiàn)中國文論深厚寬廣的思維方式,這一思維方式通天地之廣大、草木之細微。清代徐增說:“花開草長,鳥語蟲聲,皆天地間真詩。”⑾也體現(xiàn)出中國文論的這一思維方式。在言說方式上,文學與草木形異卻神通,以可視可感的草木喻難于捉摸的文心文理,這是中國文論鮮活靈動的言說方式。劉熙載說:“春之精神寫不出,以草樹寫之?!雹幸圆菽居魑?,使本來抽象的文心文理鮮活生動起來,可視可感,文學作品就成了有生命體征、生命過程的有機活物。

作者單位:贛南師范大學文學院

責任編輯:張翼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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