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話體批評與民國古典文學研究史述范式的創(chuàng)構

2023-10-16 07:30楊瑞峰
人文雜志 2023年9期
關鍵詞:文學史

楊瑞峰

關鍵詞 話體批評 民國古典文學研究 文學史 文學批評史 史述范式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447-662X(2023)09-0040-12

在民國古典文學研究的學術譜牒中,文學史、文學批評史等史述類著作無疑占據(jù)了重要位置。其中,因“草創(chuàng)”而面目各異、褒貶不一的早期中國文學史與文學批評史更因其多元范式而備受矚目。傳統(tǒng)解釋中國早期文學史、文學批評史書寫范式的創(chuàng)構,多以西學(日本)影響為主要依歸,黃人、林傳甲、謝無量、胡適、陳鐘凡、郭紹虞等先哲的史述實踐也因此被賦予了垂范意義。但與此同時,早期文學史與文學批評史又因為攜帶文苑傳、詩文評以及詩話、詞話、文話等傳統(tǒng)文論印記而時常招致“落后”的罵名。更有甚者,彼時大量帶有鮮明史述性質的單篇文學史、文學批評史論文,連同大量點明早期文學史與批評史著作中“傳統(tǒng)”質素的理論類文章,也被遮蔽于相關研究的主流視界之外,從而影響了我們對民國古典文學研究史述范式建構路徑的全面理解。

百余年后的今日,在一度代表全新學術范式的文學史、文學批評史已然設計出一套規(guī)范完整但卻千人一面的撰述方案,“西風壓倒東風”成為不可撼動的文化事實之際,重返歷史現(xiàn)場,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平等對話關系中重識中國古典文論在早期文學史與文學批評史書寫范式創(chuàng)構進程中未曾被系統(tǒng)、正面言及的基本進路與重要價值,似乎不僅是重讀、重釋、重寫文學史的題中之義,也是建構中國話語不可逾越的必要環(huán)節(jié)。鑒于此,反思民國學人對早期文學史、文學批評史著述中鮮明“話體”因素的否定性理解,深入闡釋詩話、詞話,尤其是文話等話體批評對民國古典文學研究史述范式的多維影響,不僅有助于拓展對中國古典文論“現(xiàn)代價值”的認知,更有助于重勘中國文學史、文學批評史源流,開辟整體性理解與全方位把握的新路徑。

一、文話與早期中國文學史的多元疊合

學界論及民國時期的文學史、文學批評史論著,時常將其發(fā)端歸因于西學刺激。例如,陳平原曾指出:“中國學界之選擇‘文學史’而不是‘文苑傳’或‘詩文評’,作為文學研究的主要體式,明顯得益于西學東漸大潮?!雹俅餮嘁舱f:“‘文學史’本是由西方轉道日本舶來的。”②此類說法長期以來被視作“公理”,自有其合理性,尤其是當我們重返民國文學現(xiàn)場,檢視民國學人的相關言論時,“西方影響”往往能得到進一步強化。一方面,作為史述類著作核心觀念支撐的“歷史的文學觀念”③確為西方產(chǎn)物;另一方面,相關史述實踐中攜帶的“傳統(tǒng)”要素基本均以否定性姿態(tài)出場。譬如,鄭振鐸評價林傳甲的《中國文學史》時說道:“他是最奇怪——連文學史是什么體裁,他也不曾懂得呢!”④這是基于前人對林著直接抄襲《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而作的更為嚴苛的指摘。顧實的《中國文學史大綱》也因古代典籍征引過頻而被貶斥為“喧賓奪主,無主席之郎判”。⑤ 林達祖更是直接稱早期的文學史為“名勝一覽”“都市指南”,斷言人們難以通過此類著作獲得“精確的知識”。⑥ 而“賬簿”“點鬼錄”更是民國學人評價早期文學史的高頻詞匯。⑦

1.作為早期文學史缺陷的“話體”特征

民國學人貶抑當時的文學史,往往以特定文學史觀為支撐。當時學人普遍認為一部好的文學史的產(chǎn)生,首先要參照西方學術范式明確“文學”與“史”之范圍。⑧ 然而,理念與實踐之間往往存在嚴重的脫節(jié)。自林傳甲、黃人等人的文學史問世起,批評之聲從未終止,關于“何為好的文學史”的理論探討也始終呈現(xiàn)沸反盈天之勢,但后起的相關史著似乎依然沿襲著初創(chuàng)期的“弊病”,以至于吳奔星1948年依舊認為此前的各種文學史“短處多于長處”。吳氏結論所出,以“史料之鑒別不精,分量之多少不均,敘述之輕重失調,時代之規(guī)劃欠當,文學觀念之駁雜不純,新出材料之未能采納,乃至態(tài)度之欠客觀,史觀之不正確”⑨為具體理據(jù),在相當程度上揭示了早期文學史遭人詬病的核心原因,即相關撰述者并未完全吸收西方“先進”文學史觀,只做到了“形式的解放(即量的增加)”。

與文學史撰寫熱潮幾乎同步展開的文學史理論探討,將“外來影響”不可逆轉地引入了中國文學史創(chuàng)制、發(fā)展的脈絡中,因此,人們似乎無法想象創(chuàng)建一套與西方話語關聯(lián)不大的中國文學史理論話語體系。民國學人身處時局動蕩之中,在危機感的刺激下產(chǎn)生過于急切的“崇洋”心態(tài),進而以傳統(tǒng)文化為中國社會現(xiàn)代化的敵手,理應獲得后世“同情之理解”,但在走過百余年歷程的文學史業(yè)已發(fā)展為龐然大物的今日,重讀早期文學史文本,反思為何在一眾學人對西方“科學”觀念、“進化”思想和“系統(tǒng)”方法的提倡不絕于耳的情況下,最終成型的文學史卻依舊淪為“傳統(tǒng)觀念的遺產(chǎn)”,①乃至在哪些具體層面體現(xiàn)出“傳統(tǒng)的印記”,似乎更有價值。

近年來,隨著文學史學研究視野的拓展,個別學者開始以較為平和的心境揭示中國傳統(tǒng)文章、文論體式對早期文學史撰寫范式的影響。其中,戴燕的看法是一個典型例證。她指出:“20世紀最初二三十年,是中國文學史寫作的起步階段,這一階段出版的中國文學史書,已經(jīng)不再有傳統(tǒng)的‘文史’之作的形式,……只不過在這新鮮面目下,也還依稀見得到學案、文苑傳、詩詞文話和目錄、選本的影子?!雹诖苏Z可謂切中肯綮。戴燕的論述,最值得進一步探索之處在于:她直接點明了詩話、詞話、文話等話體批評與早期文學史的疊合之處。事實上,民國時期間接指明早期文學史與話體批評之間體際關聯(lián)的言論不在少數(shù)。例如:陸侃如、馮沅君直陳之前出版的各種文學史缺陷在于“全書毫無組織,只是順著朝代開個書目單,列個人名表”,“不是拉扯到哲學經(jīng)學,便是抄些詩話文論”;③匡亞明認為顧實、謝無量等人的文學史“只是混雜的集籠了些古書的詞句與書名而已”;④前引《津逮》雜志發(fā)表的關于顧實的《中國文學史大綱》的書評也曾聲言顧著缺陷在于“漫無系統(tǒng)”“因果不明”“不相銜接”,而判斷依據(jù)則是此書過多引據(jù)了《說詩衎語》《甌北詩話》等“話體”之作。⑤ 這些引文,分別從文本結構方式、文體形態(tài)特質和史料來源等不同角度論證了早期文學史與話體批評之間的多維度關聯(lián)。遺憾的是,相關表述出于作者的否定性立場,且并未展開充分論證,致使后人無意關注話體批評對早期文學史書寫范式之影響。

2.文話與早期文學史疊合的三重向度

今日反觀,在詩話、詞話、文話、曲話、賦話等傳統(tǒng)話體批評中,文話與早期文學史的關系最為密切。眾所周知,正確的“文學”觀是文學史書寫的前提條件,盡管早期文學史均以西方新進“文學”(literature)范疇的歷史發(fā)展為主體敘述內容,但在具體書寫實踐中,卻總是不自覺地受傳統(tǒng)“文學”觀念影響,致使部分文學史于內容層面天然攜帶著“文話”的性質。20世紀初期“文”與“文學”各自內涵的多義性、二者邊界的含混性已是毋庸贅述的學界常識,這里需要強調的是,今人理解“文學”概念,多側重其西方色彩,但在民國學人中,卻不乏論述傳統(tǒng)“文”學觀念與西方“文學”觀念相通之處者。例如,陳柱曾說:“文也,文章也,文學也,在今雖或殊異,而在古則實無大別?!雹薮祟愓摂嗟膬r值在于:它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認為現(xiàn)代“文學”概念的建構純粹筑基于西式文學觀念刺激這一固化認知的權威性,啟發(fā)我們在中西融合而非對立的情境中反思新式文學范疇的確立。如此,早期文學史寫作中慘遭詬病的頭號“頑疾”——“文學”觀念不清——便獲得了另一種理解的可能性。林傳甲、黃人、來裕恂等人的文學史大談文字、音韻、訓詁、修辭、書法,乃至天文、醫(yī)學、地理、算學,卻避開對小說、戲曲等“純文學”發(fā)展線索的梳理;清末民初書法家王鐸的文話《文丹》所論之“文”既含古文,又涉書法;《開明文學講義》將小說這一公認的“純文學”納入傳統(tǒng)“文章”框架進行講述,以此建構其“泛文章”觀念等“反?!爆F(xiàn)象,相關學人對“文學”的理解還未跳脫出古代廣義的“文”之疆域,但也正是這種理解上存在的偏差,使得大量早期文學史的敘述范圍更近于傳統(tǒng)文話。

正確的“史”觀也是文學史書寫的重要前提,而相比詩話、詞話而言,民國文話作者在史述意識的運用方面早著先鞭且用力更勤,這也是早期文學史與文話之間有所重合的重要原因。事實上,文話在梳理文章流變軌跡方面幾乎與文學史同步展開。1908年,池虬編成的《中國歷代文派沿革錄》已帶有極強的史述性。稍后,陳康黼編就《古今文派述略》,全書以時代為綱目,較為清晰地勾勒了先秦以迄清末的文章源流與演化跡脈。章廷華自1914年起于《國學雜志》《雙星》《文星》等期刊連載發(fā)表的《論文瑣言》一改傳統(tǒng)文話形式自由、編次無序的撰述陳規(guī),梳理古代散文發(fā)展脈絡,評點散文名家創(chuàng)作短長。據(jù)不完全觀察,僅1908—1915年間所發(fā)表和出版的帶有歷史梳辨性質且規(guī)模較大的文話作品,就有不下十余部。除前述文話之外,江山淵的《省愆齋文話》、徐昂的《益修文談》、周祺的《文章志要》亦帶有極強的史述性。這些文話不僅體量不均,而且有的嚴格恪守“由古至今”的時序意識,有的則具體論述詳略不當,并偶用“閃回”策略展開敘述,其講述古今文章流別、辨析文章盛衰要略的用意已十分明顯。

此外,早期文學史的主要用途是學堂講授,而彼時的文話也多為課堂講授而作,功能上的相似性也是構成二者之間性質關聯(lián)的重要因素。晚清民初,教科書審定制度的擬定與各學堂章程的出臺為課堂教授設立了基本規(guī)范。僅就1904年1月13日同時頒布的《奏定高等學堂章程》和《奏定大學堂章程》相關規(guī)定來看,文章學內容的講授在“文學科”核心課程框架中所占比重具有壓倒性優(yōu)勢?!蹲喽ǜ叩葘W堂章程》明確規(guī)定:“中國文學”科在各高等學堂前兩年的具體講授內容為“練習各體文字”,第三年又在此基礎上增置“考究歷代文章名家流派”一項。① 《奏定大學堂章程》則進一步將“文學科”大學細分為九門。其中,“中國文學門”規(guī)定科目有文學研究法、歷代文章流別、古人論文要言、周秦至今文章名家等16門,大多與文章學密切相關?!罢鲁獭边€對“中國文學研究法”“歷代文章流別”“歷代名家論文要言”三科具體內容作了“略解”,主體講授內容也均為文章學知識。最值得注意的是,“章程”規(guī)定“歷代文章流別”可仿照日本《中國文學史》著作,自行編纂講授。②各學堂章程中“中國文學”總目下占據(jù)顯位的文字、文章、文法、文論等語詞,對后人而言緣于彼時學人對“文學”的錯誤理解,但對“章程”的制定者和早期文學史的寫作者而言,則是切實可行的實踐綱領。申言之,學堂章程對“文學”的理解,實際上是基于中國傳統(tǒng)“文章”觀念展開的,林傳甲、黃人等人編纂的文學史,只是迎合“大學堂章程”規(guī)定,“會意”日本《中國文學史》宏觀敘述框架的產(chǎn)物,其具體目標乃是教授“歷代文章流別”而非基于西式“文學”觀念系統(tǒng)梳理今人所理解的“中國文學”歷史演變,因此與西方、日本的“文學史”功能定位具有本質性的差異。質言之,早期文學史的出現(xiàn)是借用日本之“名”(《中國文學史》)對應中國之“實”(“歷代文章源流”)的結果,與其編纂初衷相左的恰恰是書中逸出而非貼合文章學范圍的內容(如對詩、詞的講授),相比“文學史”,稱其為“文話”或“文章史”似乎更為貼切,后人因其類于詩詞文話而展開攻訐,在很大程度上是只顧其名而不究其實的結果。

二、早期中國文學史與批評史“話體”特質的顯現(xiàn)

盡管早期文學史、批評史中的“話體”因素長期以來被視作成熟、科學的文學史與文學批評史觀念之敵,但反過來看,對這一敵手的集體控訴,也是話體批評作為一種內在的結構性因素深刻影響早期文學史與批評史寫作的有力說明。易言之,正是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于諸多層面彼此糾葛的復雜情境中,中國文學史與文學批評史書寫范式由“過渡”而“樹立”的清晰脈絡才得以漸次浮現(xiàn)。

1.早期文學史微觀敘述結構中的“話體”質素

要全面論證話體批評對早期文學史與批評史書寫之影響,首先需要劃分早期文學史與批評史敘述框架的層級結構。盡管民國時期便有不少學者間接點明文學史與傳統(tǒng)話體批評之間的相似性,但這一說法并未引起后來者足夠的重視,一個重要的原因便是他們將關注點放在了對文學史宏觀敘述框架(章節(jié)的時序性)的考察。由此,因仿照了日本《中國文學史》章節(jié)結構,以朝代更迭與作家作品前后次序講述文學發(fā)展史的策略遮蔽了早期文學史中由章節(jié)與章節(jié)、段落與段落等“細部圖像”所組建起來的微觀敘述結構中敘述邏輯的斷裂(各敘述單元之間沒有嚴密的邏輯關聯(lián)正是話體批評的顯要特征)。

在最為淺在的層面上,受作者所持泛雜的文學觀念影響,群經(jīng)、史書、金石、碑帖、書法等與詩詞文賦等純文學往往混雜一處,由于敘述對象的文體差異性,本身就缺乏析出其間發(fā)展迭變內在邏輯的基礎,但更為重要的是,這種現(xiàn)象的產(chǎn)生根源于早期文學史作者對西方新進史觀的消化不良。正如前文所說,文學觀與史觀是文學史書寫得以展開的基本前提,但二者的職責并不相同:文學觀的確立旨在圈定文學史書寫的基本界域,而史觀則在文學史敘述中扮演著“黏合劑”的作用。因此,早期文學史微觀敘述結構的邏輯斷裂,實際是缺乏正確的史觀作為指導所致。對此,民國學人不僅多有精到論見,且是他們判定早期文學史類于詩詞文話等傳統(tǒng)文論體式的核心理據(jù)。洪北平說:“記述文學的產(chǎn)生,和文學家的時代、環(huán)境、個性、作風及其前后的關系,供研究文學的參考的,叫做文學史?!雹倏飦喢髡J為,之前的文學史之所以只是“東鱗西爪的抓住一些凌亂龐雜的史料”,并未“盡了研究文學史的職責”,重要原因之一乃是相關作者并未“在已往的史績上發(fā)現(xiàn)出必然的因果關系,由此而指示出未來必由的路徑”。② 魏金枝以“缺陷”為依據(jù)將1937年之前的文學史分作三類,繼而指出即便是文學觀、史觀稍微有所改進,大體了解外國文學史編制法的作品,依舊深受傳統(tǒng)觀念影響:“……繼此而起的文學史作者,大抵已稍稍懂得外國文學史的編制法,便將以上所引各類不屬于文學范圍的東西刪去,而取材于詩歌小說等類的純文藝,把作者作一個小傳,更把這作者的作品引一點出色的句子,這么依年編次,出書問世,規(guī)模雖稍具備,但仍是抄襲古人的文評,既未述及某種文學發(fā)生的來源及背景,也沒有一個統(tǒng)一的簡介,而保持著述而不作的成見?!雹埏@然,在他們眼中,史觀被等同為“因果關系”,而對作家作品、文學思潮、文學流派之間前后更替、代際相承之因果律的漠視,正是造成早期文學史類于詩詞文話,成了“歷代文人履歷匯纂”“書目問答”一類“仿話體”之作的癥結所在。④

2.早期批評史“話體”特質的構造機理

與文學史相比,早期中國文學批評史中“話體”因素的顯影路徑略有不同。談及早期中國文學批評史書寫,一個似乎無足輕重但又饒有興味的問題是:同為外來物,為何對“文學”內涵的探討與文學史書寫較之對“文學批評”的探討和批評史書寫早了近20年,且在整個民國時期,文學史在數(shù)量上遠較批評史為多?這一問題看似具有自明性,但實際頗有值得進一步深入探析的必要。在中國,現(xiàn)代意義上的“批評”一詞首先在政治、經(jīng)濟、時事要聞等社科領域出現(xiàn)。20世紀伊始,《新民叢報》率先開辟“批評門”欄目,下設“政界時評”“人物時評”“實業(yè)時評”“評論之評論”“教育時評”等核心版塊,多與文學藝術無涉,這一做法奠定了很長一段時期內“批評”一詞的中國式用域。① 1921年起,隨著新文化運動的深入,以胡愈之長文《文學批評——其意義及方法》②的發(fā)表為肇端,關于“文學批評”的理論探討方才集中出現(xiàn),而目前學界公認的第一部中國文學批評史到1927年才問世。

早期中國文學史與批評史之間“時差”的產(chǎn)生,有其必然性的一面。首先,如前所述,文學史是應清末教育改革之需的產(chǎn)物,且有各學堂章程為其取徑范本,而文學批評史則缺乏明確的規(guī)程作為寫作綱領。其次,按照當時學界的普遍理解,文學史更強調文學史實的依次敘述,但批評史對“作者主見”有較高要求,因此,其撰述難度遠大于文學史,對此,林分的分析頗具代表性:“文學史的任務,把文學各部門的淵源與流變,以及中間的融會變遷,給一個真實的敘述就完了。而文學批評史的任務,還要把各時代各文評來與文學史對照,然后再發(fā)微闡奧,指奇摘謬,溯源探流,下一個正確的診斷才能成功,所以文學批評史最難見好的工作,所以近年收獲不太景氣?!雹墼俅危啾取拔膶W”這一古來有之的范疇,盡管20世紀之前中國有關文學批評的文字已大量存在,但卻沒有以“批評”統(tǒng)括文學論說的先例,在此意義上,“文學批評”似乎帶有更強的異質性。但更值得深思的是,誕生于文學史漸趨成熟之際,便注定文學批評史在其發(fā)端伊始就深受文學史影響,這不僅催生了當時學界對文學史與文學批評史關系的特殊看法,也進一步促使文學史所攜帶的“話體”特質在文學批評史中顯露無遺。

在民國學人眼中,文學史與批評史多有重合之處,并不似今人理解的那樣涇渭分明??v觀民國學者的理論評述,在對文學史與批評史關系的理解方面,較為特殊的一種看法是直接將文學批評史視作文學史的組成部分。1922年,汪馥泉提議籌建“文學史研究會”,凝聚學界同仁集體之力編著一部“像模像樣”的中國文學史。在學會籌建“提議”中,汪氏對學會的構成、工作綱領、分工合作的原則、文學史涉及的具體內容均做了明確部署?!疤嶙h”首先將“文學史研究會”分為甲、乙兩組,其中,負責學會“正業(yè)”的甲組下設“中國文學創(chuàng)作史組”與“中國文學批評史組”,各組分別負責創(chuàng)作/批評思潮、詩歌、小說、戲劇的創(chuàng)作史書寫與批評史書寫工作。負責學會“副業(yè)”的乙組,分工更為細瑣,先是依據(jù)甲組分類劃出“批評中國文學史組”與“中國文學史研究法組”,又依據(jù)國別(中、日、西)和文體(小說、戲劇、詩歌)、思潮與創(chuàng)作等不同標準細分出19個具體工作小組,思維之縝密、部署之細致前所未有。④ 然而,或許正如汪馥泉本人所說,由于其規(guī)劃過于“理想化”,加之漠視創(chuàng)作與批評之間的本質差異,本身缺乏科學依據(jù),因而并未取得預期成效,但將批評史納入文學史框架的理念,卻也在一定程度上為我們理解民國時期文學史與文學批評史之間體式互通與觀念互涉之緣由奠定了基礎,并于十余年后在郭紹虞那里得到了一聲嘹亮的回響。

對“話體”特性的“移植”,是理解早期文學批評史與文學史之間體際互通關系的重要維度。由于批評史誕生較晚,其時古典文學研究的史述思路已相對成熟,加之數(shù)量較少,所以相比林傳甲、黃人等人的早期文學史,今人對早期中國文學批評史較少苛責。但實際上,大多早期文學批評史寫作也缺乏成熟的“史觀”作為方法參照,并未指出敘述對象上下嬗變之跡,也未見史述類著作所必需的因果邏輯貫穿全書,在微觀敘述結構上呈現(xiàn)出明晰可辨的綴段性、碎片化特征,帶有極強的“話體”色彩。

3.早期批評史“話體”特質的具體顯現(xiàn)

最早出版的文學批評史是陳鐘凡的《中國文學批評史》。雖然該著宏觀結構與古代話體文學批評“目擊道存”“毫無統(tǒng)系”差異較大,但細節(jié)性敘述卻并非如此。第二章在論述“批評之派別”時即采用了詩詞文話慣用的“下斷語”方式展開。作者先將文學批評分為十二派別,并對每種類型的批評作了簡要說明,雖基本抓住了各類批評的核心特質,但對不同批評之間的演變關系與區(qū)別卻完全未著筆墨,與今日通行的批評史寫法大相徑庭。例如:“歸納的批評”即“將各種特殊的文學,加以說明及分類也”;“考訂的批評”即“考訂作者原著之謬誤,及別裁其真?zhèn)我病保弧敖忉尩呐u”即“以一己之意見,解釋各家作品,此類批評,無殊創(chuàng)作,最宜取法”。① 第四章之后,“話體”色彩愈加鮮明。作者以人(或其著作)為綱,梳理歷代批評觀念,但大多時候都是機械陳列各批評家本人言論,不做解釋說明,與詩詞文話等話體批評“集句成章”“述而不作”的文本特性十分接近。因此,該著甫一問世,旋即引發(fā)批評之聲,且大多都或婉曲或直接地指向其“話體”特征。譬如,朱自清評價此書“隨手掇拾而成,并非精心結撰”。② 余賢勛稱其“不合史法”,未能“指出一事發(fā)生之原因”“指出上下嬗變之跡”等。③ 更有甚者,直接用頗具反諷意味的語調指摘其完全不問時代思潮與背景,不過將各種材料拉雜一處而成,因此是一部“公文程式化的大著作”。④ 由此可見,各種指摘之著眼點,還是聚焦于陳著邏輯性之不足上。

1934年,郭紹虞的《中國文學批評史》(上冊)出版,該著雖也毀譽參半,但總體而言贊譽多于貶抑,更重要的是,贊譽之聲基本均圍繞其正確的“史觀”與對文學批評史“系統(tǒng)性”的建立而展開。受頗為自覺的“一元論”史觀與“系統(tǒng)說明”意識影響,郭著文學批評史雖大量取材于話體批評,但在具體書寫范式上,卻與話體批評截然不同。更準確地說,與同時期其他文學批評史相反的是,在郭氏的學術研究中,文學批評史的撰述思路反身影響了他對話體批評的理解。⑤ 與郭著最為相近,但面世較晚的是朱東潤的《中國文學批評史大綱》(1944年),該著于體系性方面亦多有建樹,不過出于“講義”的身份限定和朱先生自覺的框架安排,全書主體敘述以人為綱,且刻意隱去了各批評家所屬派系與其批評思想之時代背景,因此也在一定程度上暗合了話體批評“傳人”“紀事”的傳統(tǒng)。此外,在論述特定批評家的核心批評觀念時,該著往往采取先擇其要言悉數(shù)陳列,再以簡短“斷語”作結的方式,這一做法也依稀可見“輯錄體”話體批評的影子。

1934年8月,羅根澤的《中國文學批評史》付梓出版,該著在微觀敘述上也帶有較為鮮明的“話體”特征。羅氏批評史的“話體”特質主要體現(xiàn)在其對史料之堆積與“己見”之闡發(fā)的關系處理上。在運用具體史料論證某一批評家的批評觀時,該著更看重史料的客觀呈現(xiàn)而非對史料的理論闡發(fā)。比如,在論證荀子的“詩言志”觀時,鋪陳了《荀子·儒效篇》中的大量談“詩”文字,但總結卻只有一句較為抽象的“這不惟是‘文以載道’,簡直是‘詩以載道’了”。⑥ 再如,在論證吳季札的樂論思想時,作者詳細羅列了《左傳·襄二十九年》中的19段文字,但理論總結卻極為精簡:“這當然是詩、聲、容三方面的綜合的批評,而三方面的相互關系,也于此可見了。”①與郭、羅二人的批評史同年出版的還有方孝岳的《中國文學批評》,該著雖未以“史”標目,但撰述體例上“以史的線索為經(jīng),以橫推各家的意蘊為緯”,②實際就是一部文學批評史。尤其值得注意的是,相較前幾部批評史,該著不僅沒有一個統(tǒng)一的批評史觀作為結構全文的邏輯線索,而且一節(jié)一題彼此獨立,幾乎沒有內在的邏輯統(tǒng)系可言。全書時而摘句集言,時而敷衍義理,時而述論流派,時而評點思潮,時而論人,時而談文,時而探究文學現(xiàn)象,時而闡發(fā)詩學命題,極具思緒跳蕩的隨感錄特質,而且對詩詞文賦等各類文體問題的探討與“深遠閑淡”“高格”“摹仿”“格調”“本色”“性靈”“幽情單緒”“排比鋪陳”“興觀群怨”“清真雅正”等經(jīng)典詩學命題夾雜論之,頗具“話體”遺風。

三、重勘早期中國文學史與批評史源流

盡管早期中國文學史與文學批評史書寫范式均受到話體批評或多或少、或直接或隱晦的影響,但話體批評進入文學史與批評史書寫場域的契機與進路并不相同。不同于文學史的是,文學批評史文本是否帶有“話體”特性,與撰述者對批評史是否容有主觀發(fā)揮之空間的不同理解密切相關。

1.話體批評可以影響早期文學史與批評史書寫

陳鐘凡、羅根澤、方孝岳皆以史料的客觀陳列為批評史之要職,與話體批評“述而不作”的撰述理念頗為相近,因此,其批評史也更接近話體批評。面對世人詬病,陳鐘凡坦言:“此為史也,是以不能參雜己見?!雹哿_根澤認為史著的職責在于“載述”,史著撰寫之關要在于“直筆”,因此,摒棄“私見”十分重要,他以頗為謙虛的口吻陳述道:“況乎史之為書,職司載述,不該不遍,不足語于實錄;予取予奪,何得稱為直筆?……今茲所作,不敢以一家言自詭;搜覽務全,銓敘務公,祛陰陽偏私之見,存歷史事實之真,庶不致厚蔑古人,貽誤來者。”④方孝岳對古人論文講求“興會”與“無所拘束”的態(tài)度頻頻致意,并坦言唯有借鏡古人的態(tài)度,將他們“興會所到真情流露出的批評”整個地敘述出來,“才可以使人從許多個別的‘真’得到整個的‘真’”。因此,在其批評史寫作過程中,他不僅出于“客觀”考量直陳材料,在材料的選擇上也強調以“真情所露興會所到?jīng)]有背景的批評為最好”。⑤此外,朱東潤的《中國文學批評史大綱》中并不鮮明的“話體”特質,也是出于作者的“刻意為之”。朱先生曾自陳其書與同類著作第一不同之處即為“這本書的章目里只見到無數(shù)的個人,沒有指出這是怎么樣的一個時代,或者這是怎樣的一個宗派”,對此“不能辯護的疏忽”,他作了如下“辯護”:“對于每個批評家,縱使大眾指為某宗某派,甚至自己也承認是某宗某派,我很難得在姓名之上加以特別的名稱。一切都是出于有意。我認為偉大的批評家不一定屬于任何的時代和宗派。他們受時代的支配,同時他們也超越時代?!雹奁洹白灾鳌迸c“知人之深”于此可見一斑。

郭紹虞的批評史觀則截然不同。如前所述,郭氏極力強調文學批評史的系統(tǒng)性、辯證性,因此,在民國時期出版的為數(shù)不多的幾部文學批評史中,郭著最近于西方文學批評史體例,這也是后人常常有意越過陳鐘凡而推舉郭紹虞為中國文學批評史開山之師的原因所在。郭氏撰寫文學批評史,初衷即與他人不同:他書寫文學批評史的目的在于“印證文學史,以解決文學史上的許多問題”。⑦ 基于此,他以“文學演變規(guī)律”作為結構全書的內在線索,材料的去取、編排均循此展開。按照張振的說法,郭氏始終致力于“以自己的材料說自己的話”,“全書只不過是著者一元論史觀的說明”。① 更為重要的是,在“一元論”史觀與體系建構自覺意識的統(tǒng)攝下,郭氏對詩話一類話體批評與史著體例的不同時刻保持高度警惕,力避其批評史書寫落入“話體”窠臼。他直言:“關于文學批評的著述,如詩話之類,其性質本與文學批評不盡相同,而且一一羅舉,加以考訂,也與史的體例不合?!雹?/p>

郭紹虞對詩話的看法,提示我們反向思考另一個重要的問題:話體批評何以深刻影響以文學史、文學批評史為典型樣態(tài)的民國古典文學研究史述類著作的書寫范式?除了郭紹虞在理念與實踐兩個層面均有意識地將史著與話體批評拉開距離,其他批評史作者不僅在史述實踐中不自覺地步話體批評后塵,且在觀念層面亦承認話體批評天然攜帶批評史因素。其中,羅根澤的看法頗具代表性:“文學批評史之山銅為詩話、文論,而文集筆記則為沙金,因彼開卷已得,此必排簡始見也?!雹燮溲酝庵怙@而易見:古代的詩話、文論及筆記是批評史的原始材料,不過其形質較為粗糙,須披沙揀金。只是正如前文所分析的那樣,原本僅僅被視作材料的話體批評對早期中國文學史、批評史的影響,實際早已超出了“材料”的價值定位,嵌入了批評史書寫范式的建構脈絡中。事實上,在古典文學研究的學術史脈絡中,材料向來不僅是觀點的來源與佐證,新材料的占有也會突破帶有假定性的價值預判。同時,對材料的爬梳,有時也會影響到作者的話語表述習慣,從而形成一種研究對象與研究成果之間的“互文”現(xiàn)象,試看古代論詩詩、論詞詞乃至郭紹虞《詩話叢話》等,其中奧蘊便可分曉。

話體批評自身的優(yōu)勢也是理解其得以進入早期文學史、批評史書寫場域并發(fā)揮潛在影響的關竅所在。首先,“紀事”是史著的重要職能,話體批評“通于史部之傳記”④的敘事性雖與嚴格意義上的史著“紀事皆必詳其本末”⑤有所不同,但與其他古典文學批評體式相比,二者之間顯然更具親緣性。其次,話體批評極強的跨文類特性促使其不斷增殖,不僅體量龐大,而且批評界域極其宏闊,涉及詩、詞、文、曲、賦、楹聯(lián)乃至現(xiàn)代以來的戲劇、小說、音樂、電影、書評等各個領域,是民國古典文學研究領域不可逾越的頭號“資料庫”。⑥ 再次,民國以來的話體批評在現(xiàn)代“史觀”的探索方面與文學史、文學批評史同步發(fā)展甚至有所交叉。除了史述性較強的部分文話之外,部分民國小說話、詩話、詞話等也在史述性方面有所建樹。例如,解出版于1919年的《小說話》雖屬話體批評而非小說史,但已表露出梳理中國小說源流、建構中國小說史的明顯意圖,且較之中國第一部小說史——張靜廬的《中國小說史大綱》——還要早一年問世。⑦

2.“著作”思維與短篇文學史、批評史的邊緣化

歸根結底,話體批評與民國古典文學研究史述類論著之間復雜的“姻親關系”幾乎無人問津,源于學界對“史著”的理解一般基于西式“著作”思維展開。在最為淺在的層面上,人們認為文學史、文學批評史既以“史”標目,便除了有正確的史觀指導、以正確的史述策略展開敘述之外,還須公開出版且在“外形”方面達到“著作”的體量。最明顯的體現(xiàn)便是在當時學人“整理國故”時對“著作”頗為嚴苛的裁別與認定過程中,體量較大且較具體系性的《文心雕龍》《文史通義》常被納入“著作”版圖,而詩詞文話一類邏輯松散、體量較小者則常常隱匿于“著作”目錄之外。譬如,鄭振鐸曾說:“中國的文學批評極不發(fā)達。劉彥和的《文心雕龍》算是一部最大的著作。章學誠之《文史通義》亦多新意。其余如詩品、詩話、詞話及《唐詩紀事》之類,大半都是不大合于文學批評之原則的?!雹僦熳郧逡舱f:“系統(tǒng)的自覺的文學批評著作,中國只有鐘嶸的《詩品》;劉勰的《文心雕龍》,現(xiàn)在雖也認為重要的批評典籍,可是他當時的用意還是在論述各體的源流利病與屬文的方法,批評不過附及罷了?!雹谠谖膶W批評史領域,“著作”的認定也因襲了上述思維,圍繞陳鐘凡《中國文學批評史》產(chǎn)生的相關爭議即受此思維影響。比如,章培恒就曾指出:在中國文學批評史學科的奠基工作中,“最早出現(xiàn)的是陳鐘凡先生的《中國文學批評史》(初版于1927年)。蓽路藍縷,視野開闊。惜全書只有七萬字左右,難以展開,與史的要求不盡相應”。③ 由是,文學史、文學批評史的資格認定便在強調內質(文學/文學批評觀、史觀、邏輯性、體系性等)的基礎上,于無形中附加了量化的指標,而審視話體批評對早期文學史與批評史之影響,正是為了破除對量化標準的迷信。

進一步講,上述看法之所以被賦予不言自明的真理性,其根源仍在于人們認定“文學史”“文學批評史”是外來之物,因此,西方(日本)既有的同類著作自然是價值判斷的首選參照物。然而問題在于,“西化”的意愿過于強烈往往會致使人們無法運用語境化思維冷靜思考:作為“新生”事物的文學史與文學批評史是否真的可以出傳統(tǒng)詩文評、詩詞文話等“淤泥”而“不染”?“傳統(tǒng)的現(xiàn)代轉化”是否真如民國學人所普遍期望的那般,可以徹底越過橫亙其間的歷史/文明溝塹,擺脫一眾學人因起家于舊學而造就的思維慣性阻隔,完成于朝夕轉瞬之際?事實顯然并非如此。在“質”的一面,如前所述,早期的文學史作者基本均以西方、日本同類著作為參照系,但完成之際卻總因攜帶著大量傳統(tǒng)文論的因子而遭受非議;文學批評史出現(xiàn)較晚,由于醞釀時間較長與其時文化界史述觀念的相對成熟,總體聲譽較之文學史為好,但傳統(tǒng)文論的影響亦是隨處可見?!傲炕敝笜说某霈F(xiàn)也主要基于對文學史、文學批評史的樹立是一個建構性過程的盲視,即使是學界公認的早期文學史、文學批評史代表性文本,也在篇幅長短上各不相同,因此,以字數(shù)多寡作為史著認定的標準,顯然有失偏頗。

一定程度上,“著作”思維與“量化”指標的通行在人們對民國文學整體生態(tài)的理解方面起到了誤導作用,尤其是遮蔽了現(xiàn)代報刊媒介在中國古典文學現(xiàn)代轉型進程中所發(fā)揮的重要作用。知名漢學家賀麥曉(MichelHockx)曾頗有見地地指出,民國時期文學實踐最顯著的兩個特點是“作家喜愛在社團中工作”和“作家熱愛在文學雜志上發(fā)表作品”。④ 這一論斷的客觀性在發(fā)軔期的中國文學史與文學批評史書寫實踐中也能得到印證。意識到這一點,對于將那些長期遮蔽于主流視野之外,刊載于報紙雜志的單篇文學史、文學批評史文章納入民國古典文學研究史述類著作版圖,進而重新勘定早期中國文學史、文學批評史的“源”與“流”,全面理解中國文學史與文學批評史學科建制與書寫范式建構的歷史進程頗為關鍵。

學界不曾留意的是,在林傳甲、黃人、來裕恂、劉師培、王夢曾、曾毅、謝無量等所著為數(shù)不多的幾部文學史之后,便出現(xiàn)了大量總述文學發(fā)展歷程的單/短篇中國文學史。其中較具代表性的有高亞賓的《中國文學史》(1919)、林達祖的《中國文學底變遷及其派別》(1932)、張世祿的《中國文學史概要》(1933)、王克謙的《中國文學史的管見》(1935)、李英超的《中國文學史研究》(1940)、柳存仁的《中國文學史序例》(1940)、顧向持的《中國文學史講話》(1944)、林文雄的《中國文學史要》(1946)、羅膺中與周均合撰的《中國文學史導論》(1947)等。這些短篇“文學史”不僅直接以“文學史”命名,撰述框架也與其他文學史著作完全吻合,且各有創(chuàng)新之處,對今人理解早期文學史觀念演變、文體形態(tài)、撰述生態(tài)與價值取向的多元化等具有極大的參考價值。

高亞賓的《中國文學史》共九節(jié),以歷史時序為綱,上起朝代不詳,下迄明代為止。全文直接客觀敘述,幾乎無材料引用,每個朝代的文學敘述雖只有幾百字,但卻能將政令法度、時代背景、文學思潮、重要文學流派、主要作家與該時期文學發(fā)展的整體狀況之間的關系講述清楚,顯示了作者極強的史料駕馭與理論統(tǒng)括能力。① 林達祖的《中國文學底變遷及其派別》分四次連載于《斗報》1932年第2卷第30、31、32、34期,該文最可貴之處在于對“純文學”觀念的較早闡揚與踐行。文章開篇即發(fā)布“聲明”:“這里所謂中國文學底變遷及其流派,是僅指中國的文學——純粹的文學而言。”緊接著,作者明確史述范圍:“十三經(jīng)”中除《詩經(jīng)》之外,皆非文學;此外,訓詁學、諸子學、宋明理學、清考據(jù)學等亦被排除于文學序列之外。對此,作者給出的理由是:“文學以情感為唯一要素,‘經(jīng)’‘子’‘訓詁’‘理’‘考據(jù)’的內容是理知而非情感。它們對于文學或者有間接或直接的關系,但,不能即目之為文學?!雹诙碛谠撐膬赡旰蟪霭娴年戀┤?、馮沅君的《中國文學史簡編》,卻依然講述了大量經(jīng)史子集相關內容,在文學觀念方面,比之林達祖顯然稍顯“落伍”。其他各篇,雖長短不一,但各擅勝場,亦頗多可取之處。

如果說短篇文學史的發(fā)現(xiàn)豐富了中國早期文學史的流脈,那么,短篇文學批評史的發(fā)現(xiàn)則直接關系到中國文學批評史源頭的歸屬。事實上,避開篇幅“偏見”的限制,早在陳鐘凡的《中國文學批評史》問世五年之前,范就曾于《青年進步》雜志發(fā)表了近萬字長文《中國的文學批評家》。由于不以“史”稱名,且未達到時人眼中的“著作”體量,此文一直以來并未充分引起學界重視,唯黃霖先生近幾年對其“批評史”屬性有所洞察。在其主編的馬工程版《中國文學理論批評史》2016年初版的“緒論”中,黃先生指出:“‘中國文學批評史’這一概念,在20世紀初散見于國內一些報章雜志的短文中?!雹墼跒檫@一論斷所作的注釋中,《中國的文學批評家》為例證之一。兩年后《中國文學理論批評史》再版,黃先生修訂“緒論”,于正文中明確指出:范的《中國的文學批評家》“實為現(xiàn)代意義上的第一篇像樣的‘中國文學批評史’專論”。④ 的確,通觀全文,該文在史觀、史述策略等多個層面頗多可取之處:在論述范圍上,全文網(wǎng)羅了自孔子至清人姚永概的歷代重要文論家與批評現(xiàn)象,史述姿態(tài)鮮明;此外,在極其有限的篇幅內,作者以歷史發(fā)展為經(jīng),以包括小說、戲曲在內的各體文學批評為緯,在建構起宏大的史述框架的同時,又能示人以清晰的中國文學批評演變脈絡,顯現(xiàn)了其遠較同儕高明的文學觀念與史述才能;更為重要的是,于歷史敘述之外,作者亦注重批評史的“個性”問題,提出了頗多在當時的時代語境中頗具先聲意味的高明論斷。如:“民族的特性,及文化之遺傳,皆為文學的根本”;“批評過去的文學就是要創(chuàng)造未來的文學”⑤等等。由此可見,稱其為“中國文學批評史”開山之作,確為明智之舉。

四、結語:重啟“尋找傳統(tǒng)”的旅程

在此意義上,對話體批評與民國古典文學研究史述范式的創(chuàng)構之間關系的探尋,至少帶有雙重意義:首先,通過對這一問題的深入思考,可以深化、豐富對民國古典文學研究或奠基期的中國文學史、文學批評史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之間內在關聯(lián)的思考向度,在中西互動而非“刺激—反映”的機械模式中審視早期中國文學史與批評史敘述范式由“過渡”而“樹立”的具體歷程;其次,借此可以有效拓展話體批評研究的新視界,打破話體批評研究只關注詩詞文話等具體文本的“內循環(huán)”模式,將其投擲于民國時期的整體學術生態(tài)中,于多方關系網(wǎng)絡中審定其生命力與影響力,并在體際互動的意義上反身追問民國時期整體學術生態(tài)對話體批評的現(xiàn)代轉型起到了哪些積極推動作用。

對話體批評在民國學術場域中重要影響力的認定,實際早有先聲。20世紀幕啟之時,梁啟超有言:“談話體之文學尚矣。此體近二三百年來益發(fā)達,即最干燥之考據(jù)學、金石學,往往用此體出之,趣味轉增焉。至如詩話、文話、詞話等,更汗牛充棟矣。乃至四六話、制義話、楹聯(lián)話,亦有作者?!雹兖堄信d味的是,20世紀終結之際,劉緒源梳理百年來中國文章源流時也選擇以“談話風”為切入點并頗為篤定地宣示道:“‘談話風’的出現(xiàn),不僅影響到散文,也同樣影響到小說創(chuàng)作,影響到學術批評,影響到中國文學的各個方面,甚至可以說,這正是中國文學古今演變的標志之一呢?!雹趦晌粚W者的“跨世紀共識”,自有偶然性的一面,不容過度闡釋:梁啟超總括詩詞文話等“談話體文學”之發(fā)達,意在為其小說話張目;而劉緒源“談話風”論調所出,以胡適舊說為直接資源,又進一步將其范圍推演至包括話體批評在內的所有古典“文章”,聚焦略顯粗泛。但是只要將二人論調放置在民國古典文學研究的語境中,便會發(fā)現(xiàn),一代知識分子正是有意無意地借用話體批評這一極具開放性的傳統(tǒng)文論資源所衍生的話語模式來實現(xiàn)一種新的文學研究范式的建構。文學史實賦予梁啟超的總結性言論以“預言”色彩,也驗證了劉緒源看法的慧眼獨具。遺憾的是,百余年的時間里,盡管“傳統(tǒng)意識”的覺醒間或有之,甚至偶爾甚囂塵上,但圍繞“西化”“化西”等系列命題所展開的相關論調因為更投合晚清以降文人感時憂國的歷史情懷與時代氛圍,依然充當著相關學者從事研究的主要癥候群。在此意義上,呼吁以話體批評為切口,深化梁啟超、劉緒源等先賢的論斷這一行為所標識的,乃是一場以“尋找傳統(tǒng)”為旨歸的漫長旅程的重啟,而其核心訴求則是經(jīng)由在歷史的幽暗處深耕細作,總結出中國學術對接世界的歷史經(jīng)驗,并通過歷史經(jīng)驗的當代轉化,為中國話語的當代建構提供既具有民族根基,又向世界開放、可與世界共享的本土資源。

作者單位:蘭州大學文學院、復旦大學中文系

責任編輯:張翼馳

猜你喜歡
文學史
世界首都中國文學史專論《中國文學史綱要》中譯本出版
現(xiàn)當代詩詞文學史地位大家談
當代詩詞怎樣才能寫入文學史
作品選評是寫好文學史的前提——談20世紀詩詞寫入文學史問題
現(xiàn)當代中華詩詞不應缺席中國文學史
現(xiàn)代視域中文學史著對《紅樓夢》經(jīng)典化的推進(1900—1949)
論20世紀以來中國文學史著的宋玉書寫——從斷代文學史到文學通史的考察
以文證史:文學史教學的基本思路
辯證理解現(xiàn)代文學史書寫的“真實性”
小地方文學史的可能與向度——冉隆中和《昭通文學三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