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舒穎
《說儒》是胡適儒學研究最重要的著作之一。作為新文化運動的先驅(qū)人物,從政治文化方面來看,他也是“全盤西化”口號的支持者和奉行者。如果我們想當然地認為,胡適對于儒學也應該是持否定態(tài)度的,就會有失客觀。胡適作為新舊文化交替潮流中的一份子,必然有著其復雜的一面,這也影響到了胡適的文化觀點和學術觀點。自《說儒》發(fā)表以來,學術界對其爭論不斷,由于一些的原因,到20世紀80年代后,《說儒》研究才真正談得上步入了學術層面。本文擬就《說儒》如何體現(xiàn)民族意識及其產(chǎn)生的深層原因進行粗略分析和探討。
一、胡適與儒學
(一)胡適的生平概述
胡適的性格特征和生平思想與儒學密不可分,是一個復雜的統(tǒng)一體。一方面,其思想深受傳統(tǒng)舊道德的影響,另一方面,胡適又是新思想的先鋒人物,他在不斷的求學和探索中,積極為中國尋找救亡圖存的出路。
胡適對于儒學的看法的變化可以大致分為三個階段:
少年時代受父母教誨,像大多數(shù)讀書人一樣尊孔尊儒。胡適出生于績溪,績溪多商人,經(jīng)常往來于大城市,因此受大城市風氣的感染,胡適父母也十分重視家庭教育。胡適讀的第一部書便是其父編的一部四言韻文《學為人師》:“五常之中,不幸有變,名分攸關,不容稍紊。義之所在,身可以殉……窮理致知,返躬踐實,黽勉于學,守道勿失。”其母雖是小腳女人,但也跟隨丈夫的教育理念,注重對胡適的培養(yǎng)。從小受儒學啟蒙,也為胡適后來思想觀念的產(chǎn)生奠定了基礎。
青年時代的留學生活,使胡適深受西方啟蒙思想的影響,促成了他儒學思想的轉(zhuǎn)變。在國內(nèi)就讀期間,他接觸到了嚴復的《天演論》和梁啟超的《論中國學術思想變遷之大勢》,筆名“胡適”中的“適”就是來源于《天演論》中的“物競天擇,適者生存”。憑借其出色的國文成績,胡適借讀于一個美國基督教家庭,開始了留學之旅。留美回國之后,胡適思想變得激進,其中對胡適影響最大的莫過于實用主義哲學家杜威。他開始批判孔子和儒學,也贊成“打倒孔家店”的旗號,但是隨著新的社會矛盾凸顯,胡適對于全盤西化、全面否定儒學的思想進行了反思和糾正,從更加理性、客觀的角度看待儒學,《說儒》等一系列學術著作多誕生于這個時期。
晚年的胡適,無論是價值觀還是思想觀念,都有著比較明顯的儒學傾向。
(二)胡適與《說儒》
杜威的實驗主義對胡適的學術研究方法的形成產(chǎn)生了很大影響。實驗主義是20世紀實證主義思潮的一個分支,隨著西學東漸逐漸傳入中國,影響了近代一大批知識分子。而當時進化論思潮的流入也不容小覷。進化論是中國近代的主潮。胡適用進化論的思想來探討實驗主義,認為科學律例是不斷前進的,而不是一成不變的。由此,他提出了一條著名的研究方法——“大膽的假設,小心的求證”:用“大膽的假設,小心的求證”的方法論來假設、推測一個事物的可能性,再用以上求證之方法,來檢驗這個事物是否有實用之處,結(jié)合“歷史的態(tài)度”分析這一事物形成的背后原因,來評判一事物是否為真理。
據(jù)此,我們也可以窺探胡適《說儒》的基本演繹模式和寫作動機。結(jié)合具體文本,我們發(fā)現(xiàn)胡適經(jīng)常使用“大膽假設”“猜想”等來陳述觀點,有的觀點盡管沒有諸如此類的詞語,依然有作者直接推測的意味。此外,胡適還大量運用了實驗主義方法溯源儒學以求得儒學真面貌。他的《說儒》一文闡釋了儒的起源、儒的生存原因以及孔子與儒的關系,包括孔子為什么可以成為儒的領袖、為什么可以復興儒等??梢哉f,《說儒》是胡適運用實驗主義研究學術問題的一次具體嘗試。然而這種方法論也為《說儒》帶來了非議,一些細節(jié)的考證并不嚴謹。比如胡適把儒與殷商聯(lián)系起來,認為儒服就是殷服,但是馮友蘭等人就認為不能把個案擴大到整個群體,“儒家擁護傳統(tǒng)反對變革者,故其言服亦不隨潮流變革”。
另外一個方面是胡適“歷史的態(tài)度”,胡適治學并不僅僅是研究儒這門學術問題本身,其目的是要結(jié)合當時中國的社會生態(tài),為知識分子找到一條救國救民的出路,這就是胡適《說儒》中暗含的民族意識。除此之外,隨著沸沸揚揚反孔反儒運動的落幕,胡適也對這股思潮以及知識分子的處境進行了反思。胡適想告訴大家什么是儒,為什么儒能夠經(jīng)久不衰,他想厘清這些問題。因此,從后世研究者的角度來看,如果緊揪著胡適的政治立場,而否定說儒的時代價值,是不正確的?!墩f儒》更像是我們研究當時人們思想的一面鏡子,它不僅反映了當時人們對于儒、對于時代格局交替的迷茫和徘徊,而且體現(xiàn)了知識分子的反思與內(nèi)省,更重要的是,它象征著以胡適為代表的一批學者的聲音——挽救中國于水火之中。
二、《說儒》中的民族意識
(一)從社會文化沖突的角度來看待儒的起源
在對儒的古義的論述中,作者大膽推想最初的儒是殷的遺民,他們穿殷服,行殷禮,并且通過喪葬禮儀、服飾等方面論證這一觀點。暫且不論這些論據(jù)是否經(jīng)得起推敲,我們發(fā)現(xiàn)作者一直想把讀者的注意往殷、周兩種文化的沖突上面引導,強調(diào)殷文化是儒文化的發(fā)源中心,而殷和周分別是強大的統(tǒng)治者和不屈的被統(tǒng)治者。
胡適把周民族比作“東胡民族”“西來民族”等被殷民族仇視的群體?!皷|部中國的社會形勢是一個周民族形成了統(tǒng)治階級,鎮(zhèn)壓著一個下層被征服被統(tǒng)治的殷民族”。這里作者并不是有意強調(diào)周民族的殘酷,因為“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歷史潮流無法阻擋,作者是想強調(diào)殷遺民在被壓迫階層是如何影響整個社會生態(tài)的,那就是通過儒的文化力量,也就是文中所說,“殷商民族文化終究逐漸征服了那人數(shù)較少的西土民族”。
作者分析了造成這一現(xiàn)象的幾個原因。首先,殷在東土已經(jīng)有幾百年的歷史,人口眾多,文化潛在勢力強大,并不是武力征服可以付之一炬的。其次,盡管周對于前朝的文化是嘲諷、看不起的態(tài)度,但是殷禮和殷制自身的優(yōu)越性已為周統(tǒng)治者所用,不得不吸取殷制的長處。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是殷民族“團結(jié)力”的中心——宗教以及“儒”這一新興的階級與職業(yè)。作者把“儒”這個行業(yè)塑造成一個雖然政治地位不高,但是不卑不亢、高風亮節(jié)的群體。他們雖然被壓迫、被奴役,但是依舊背負著殷禮“保存者與宣教師”的身份。
“希臘的知識分子做了羅馬戰(zhàn)勝者的奴隸,往往從奴隸里爬出來做他們的主人的書記或家庭教師;北歐的野蠻民族打敗羅馬帝國后,終于被羅馬天主教的長袍教士征服了,倒過來做了他們的徒弟?!边@里不難看出胡適對于文化的重視,從胡適的政治運動歷程我們也可以看出,他一直在想辦法挽救中國的文化,提倡白話文、反對陳詞濫調(diào),認為真正的文學應“實與今日社會之情狀”等等,他還努力尋求中西文化交流的結(jié)合點,希望能夠合理改造中國文化。他以為,在那個動亂年代,只要民族文化得以振興,人民得到自信,就能謀得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
(二)從民間角度建構(gòu)儒的形象
往往我們提到儒,都是“飽讀詩書”的“圣人”。但是《說儒》中卻從職業(yè)以及儒的現(xiàn)實謀生問題,對于知識分子的社會姿態(tài)進行反思。作者解構(gòu)了儒的形象,認為儒以及“儒教教主”孔子有失百姓的期待,不能為后者所理解、接受。他說儒的古義是“殷民族的教士,靠他們的宗教知識為衣食之端”,這里就說明了儒的職業(yè)。他又說“孔子只是那個職業(yè)里出來的一個有遠見的領袖,而他的弟子則多是治喪相禮的職業(yè)中人”,不能完全跳出“因人之野以為尊”“既須靠治喪相禮以為‘衣食之端,就往往不能講節(jié)氣了”,用現(xiàn)在的大白話來講,你既然領別人的工資,靠別人吃飯,尊嚴和氣節(jié)自然要放在一邊了。這毫無疑問說明了儒家文化與百姓知識的斷裂,儒的哲學思想過于深奧,不要說普通百姓了,連孔門弟子子路也難以理解。再者,儒家所宣傳的思想和民眾的訴求完全在兩個不同的層面,只有王室、貴族才會講究這些治喪禮儀?!墩f儒》中對孔子所說的“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未知生,焉知死”以及“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的解讀是“他的民族遺傳下來的職業(yè)使他不能不替人家治喪相禮,正如老子不能不替人家治喪相禮一樣。但他的理智生活使他不能不維持一種嚴格的存疑態(tài)度”“這種基本的理智的態(tài)度就決定了這一個儒家運動的歷史的使命了。這個五百年應運而興的中國‘彌賽亞的使命是要做中國的‘文士階級的領導者,而不能直接做那多數(shù)民眾的宗教領袖”。這都說明了儒的非民間和精英化。但是,文中作者并沒有責怪民眾,批判民眾,而是反省自身的缺點,以謀求知識分子與民眾的集合點。
胡適提出這樣的觀點有著現(xiàn)實原因。就社會環(huán)境而言,九一八事變之后,中國的主權被掠奪,胡適認為民族文化對于凝聚中華民族的自信心有著重要意義,然而危機時刻的社會動員需要縮小知識分子與普羅大眾之間的鴻溝,才能調(diào)動更多革命力量參與戰(zhàn)斗,因此塑造了一個民眾期待的儒,成為一種理想;就自身而言,民族危機加重,他有著被排擠在中心之外的失落感,覺得“多數(shù)青年人不站在我這一邊”;就學術環(huán)境而言,晚清在“歐風美雨”等新思潮的影響下,出現(xiàn)了主張學習西方,批判傳統(tǒng)文化的思潮,經(jīng)學、儒家、諸子等傳統(tǒng)文化都受到了猛烈的批判,推動疑古運動大興,章太炎等人對疑古派進行了猛烈的批判,認為這股思潮不利于民族文化意識的建立。胡適以“科學方法論”自居,倡導“求是”,對疑古思潮的勃興產(chǎn)生重大影響,而到了20世紀20年代末30年代初,胡適也對自己的方法漸生疑竇,并且進行了反省與重新思考。
(三)有意神化孔子形象
作者根據(jù)猶太民族歷史和基督教創(chuàng)教史,結(jié)合《左傳》《論語》《史記》的記載,有意建構(gòu)出一個中國式的“懸記”:五百年必有王者興。而孔子就是那個應運而生的“救世圣人”。作者首先列舉了一系列古籍來論證這個預言在當時的真實性,如《玄鳥》篇中的“武王”、《左傳》等等,并且把孔子之后的一些思想與這個“預言”結(jié)合起來,說他有強大的自信心,“把那五百年的擔子自己挑起來”,將孔子去世之前的慨嘆說成“自信為應運而生的圣者絕望的嘆息”。
這里作者描述的孔子的一生具有傳奇色彩:年輕的時候就被預言選定為圣人,孔子也以“仁”為己任,孜孜不倦心懷天下,相信自己受命于天。其實仔細考證,會發(fā)現(xiàn)作者的論證有很多模棱兩可之處,比如他引用的《玄鳥》就沒有講述預言。從敘事學的角度來看,很多引用都是不可靠敘述。首先《論語》就是孔子的弟子記錄的,對于老師說的話難免有記錄偏差,其次還有孔子去世時《檀弓》的記載,很可能是旁人為了迎合這個預言和夸大藝術效果所捏造的,所以上文“絕望的嘆息”論就十分可疑。胡適也在等待那個“救世圣人”,他通過塑造一個神化的孔子來告訴民眾:我們也會有這樣一位偉大的人物來救我們于水火之中。至于那個人是誰,胡適也屬于困惑階段,或者說,不一定要是“人”,也許是一種新的思想,新的潮流來引導中華民族走向解放。
三、結(jié)語
自《說儒》發(fā)表以來,爭論不斷。筆者認為,對于本文的探討不應該拘泥于胡適的政治立場的細節(jié)考證,而應該更加深入地挖掘胡適這樣寫,這樣說的內(nèi)在動因和歷史意味,從而窺見當時社會對于儒的基本看法和具體期望,辯證地看待《說儒》的歷史局限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