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海萍 關鎏燁[安徽大學,合肥 230601]
我國是世界上擁有最早日食記錄的國家,歷代正史天文志中對日食的記載不勝枚舉,卻大都較為簡略。而一些古代文學作品對日食現(xiàn)象的描寫,相比前述史料,往往有著更為翔實的細節(jié)和真摯的情感,具有一定的研究意義與價值,近年來數(shù)字人文的進步和天象模擬技術的介入為我們研究這些作品提供了嶄新的契機。①
李惺的《庚戌元日日食一百二十韻》見于《西漚全集》卷七《可邡詩稿》,是一首頗具特色的日食詩。這首詩不僅對日食的場面有著詳細而生動的描述,字里行間更是充斥著自然流露的強烈情感。然而,目前學界對該詩的關注還比較少,故略作論述,以就教于方家。
《庚戌元日日食一百二十韻》是李惺筆下一首一千兩百字的鴻篇巨制。依據(jù)作者生平可知,詩題中提到的“庚戌元日日食”應發(fā)生在道光三十年庚戌正月初一日甲午(1850年2月12日),《清史稿·本紀》云:“(道光)三十年春正月甲午朔,日食?!雹诒敬稳帐吃谒拇āV東等地的縣志中也有相關記錄③,且被收入《中國天文學史》?!犊哨姼濉钒丛姼鑴?chuàng)作時間為序進行編纂。通過查考該詩前后有明確地點的詩篇內(nèi)容,即之前的《湘陰夜雨》《入羅浮后江云生有詩見寄賦答》和之后的《河源元宵》④等,可得出該詩的創(chuàng)作地點位于惠州羅浮山下,與詩歌提到的“嶺南逢元日”“況自入山來,泉石慰膏肓”等地理環(huán)境相吻合。再細考《西漚年譜》及同作者生平相關的各類文獻可知,作者李惺庚戌年間正在南方諸省游歷,可進一步證明上述推測。
有了上述明確的時間、地點信息,我們可以借助現(xiàn)代天文軟件對作者所見日食景象進行模擬還原,以便于我們更準確地探究本詩的創(chuàng)作情境和寫實特色。將日期及GPS坐標導入天文軟件,再將時間設置為本地真太陽時,即可模擬出作者所見日食的全過程。該日食現(xiàn)象開始于當?shù)貢r間14∶17,結束于16∶47,食甚時食分達到0.498,與作者所述“午刻歷未刻,計時五分贏”的情況基本吻合。由此可見,本詩具有較強的紀實性,具備補充正史天文記錄的價值。
除對日食場景的詳細描述外,這首詩顯著的紀實性還體現(xiàn)在作者備列自己游歷途中的所觀所感,與本次日食前后發(fā)生的重大歷史事件相對應。如“念自癸卯后,木饑金不穰。陜西三歲旱,河南五歲荒。牛無一束藁,有如墳首羊。耕無可耕處,屠以充饑腸。十室去其半,半死半流亡”記錄了百姓因連年自然災害而遭受的深重苦難,相比《清史稿》所云“(道光)十四年四月,咸寧大風雨,拔木壞房。七月,麗水大風雨,平地水深數(shù)尺……二十五年春,棗陽霪雨八十余日。六月,滕縣大雨,平地水深數(shù)尺,人多溺死”⑤,作者的描繪更加深刻形象。又如“戊申乃大熟,禾黍幸登場。竊謂脫此厄,六幕臻平康。豈知是歲夏,大水竟汪洋?;蛟贫赐ズ?,白晝?nèi)諢o光。中有數(shù)龍斗,莫辨赤白黃。腥風挾濁浪,萬鼓聲雷硠。一涌高于山,一瀉何可當。混混湖與江,茫茫荊訖揚。翼軫斗牛間,氣濕如銀潢”則生動地描繪出戊戌年洞庭湖水災的畫面,構思精巧,想象奇特,可與《清史稿》的記載“(道光)二十八年五月,監(jiān)利龍見于洪湖。七月二十三日,太平五龍同見空中,是夜颶風大作”⑥相互印證。然而,我們在研究中發(fā)現(xiàn),王玉民先生將“或云洞庭湖,白晝?nèi)諢o光”解釋為日全食發(fā)生時的自然景象,這是不妥當?shù)摹=Y合本句在詩篇中出現(xiàn)的位置及《清史稿》的相關記載,這句話應是在描述洪水來臨時洞庭湖陰云籠罩的現(xiàn)象。且在《日月食典》中并沒有關于戊申年(1848)夏的日全食記錄,日食計算器等天文軟件也顯示該時間段并沒有日食發(fā)生。因此,將其理解為日全食發(fā)生時的景象沒有有力的證據(jù)支撐。實際上,李惺在這里對近些年來自然災害的描寫,營造了悲涼凄苦的情感基調(diào),一方面是對前文“客子心悲傷”的補充解釋,另一方面也為后文闡明自己的政治理想做了有力鋪墊。
史料中對庚戌元日這次日食的記載十分簡略,《清史稿》和《清實錄》分別以“三十年春正月甲午朔,日食”⑦和“道光三十年,庚戌春正月甲午朔,日食”⑧一筆帶過。
雖然李惺在詩中反復強調(diào)日食的寓言和警示作用,如“今年第一日,日食令人驚”“造化遞消息,氣數(shù)交縱橫”,但通過“從古多日食,日食亦無妨”一句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日食于他看來已經(jīng)不再是十分神秘的自然現(xiàn)象。據(jù)《開元占經(jīng)》記載,早在西漢年間,天文學家劉向就已經(jīng)對日食成因做出了“日食者,月往蔽之”⑨的科學論斷,同卷還引用了同時期的京房觀測日食的方法:“置盆水庭中,平旦至暮視之,則龍見。”⑩在《演繁露》中,作者程大昌記載了自己在觀測淳熙丙申(1176)三月這次日食時所采用的方法:“以盆貯油,對日景候之。”?與京房用水映照太陽加以觀察,以避免強烈的日光刺眼的方法相比,程大昌將水換成油,使得日影更為清晰,是日食觀測手段的一大進步。元代的王惲在其《日蝕詩》中寫“盎水觀日景,占刻入午辰”?,說明直到元代,這種觀測手段還一直被視為科學方法廣為運用。而到了清代,隨著西學傳入與自然科學的進步,人們觀測日食的手段更為先進,看法也趨于客觀。與李惺同時的許傳霈《月蝕復洛翹(癸酉)》一詩中說“又謂日食陰掩陽”,指出日食是由于月球遮擋太陽而形成的。阮元更是作《在望遠鏡中望月歌(庚辰)》云“晝夜當分十五日,我見月食彼日食”?,說明當時人們已經(jīng)能通過望遠鏡觀察到日月等天象,對日食發(fā)生的規(guī)律也有著較為科學的認識。從順治年間起,官方對清代發(fā)生的歷次日食均有記載,如“順治元年八月丙辰朔午時,日食二分太,次於張”?。而李惺的這首詩更是對以上種種的有力佐證,說明清代時,日食不再是一種過分神秘的災異,人們已經(jīng)在用不過分消極且更為科學的眼光去看待這種自然現(xiàn)象。
目前學界對李惺及其作品的關注仍然較少,但憑借其獨特的風格與多樣化的創(chuàng)作,他的詩作自清代以來一直飽受贊譽?!肚迨妨袀鳌焚澠湓姟扒甯吖佩#幌辞锢w之習”?。在《國朝全蜀詩鈔》中李惺獨占一卷,作者蜀中紅學大家孫桐生對他的詩作極為欣賞,稱其“早年以試帖擅名,類多才華豐贍,氣魄沈雄之作。晚年道味平淡,一洗英華,古近體詩平實中自饒淡逸”?。結合李惺所撰的《西漚全集》,可以看出他的詩歌題材豐富,既有《由五老巖至兩河口》《夔門晚泊》《過平?jīng)鲎鳌返然谒猛局兴娝劧鴮懙挠螝v詩,也有《苔痕上階綠》《爾惟鹽梅》等別具特色、靈變清爽的試帖詩,更不乏如《庚戌元日日食一百二十韻》《書事》這類真實記錄了詩人親身經(jīng)歷與所處的社會環(huán)境的紀事詩。此外,李惺的詩歌風格多樣,尤其是晚年,他的寫作風格由氣魄雄渾向清空高淡轉變,代表作品如《窳廬自贊》《田間草堂》,這種平實而深刻、清高又雅致的韻味使其詩別具一格,廣受稱贊。
《庚戌元日日食一百二十韻》作為李惺晚年所寫的一首典型的紀事詩,相較于其他作品顯然又有獨到之處。本詩一改其溫和清空的特色,而沉郁頓挫,情感細膩,表現(xiàn)出顯著的“詩史”風格。在這首詩中,李惺揉敘事、寫景、抒情為一體,敘事時筆觸平實質樸,情景交融,“災民極可憫,苦況不可詳。有屋在水中,渺不見屋梁。爺娘兒女子,托命于舟航。嗷嗷中澤鴻,于何謀稻粱”,將百姓們無以為生、水深火熱的凄慘情狀與詩人蘊含其中的深切同情融合在一起,語言平淡卻情感真摯,深刻動人;寫景時想象奇特,虛實結合,“中有數(shù)龍斗,莫辨赤白黃。腥風挾濁浪,萬鼓聲雷硠”,“斗”“辨”“挾”等動詞形象地刻畫出滔天巨浪像數(shù)龍爭斗翻滾的場景,新穎奇特的想象生動自然,將想象之中洪水暴發(fā)的場景與真實的水災發(fā)生時百姓流離失所的經(jīng)歷結合在一起,真實可感,表現(xiàn)力極強;抒情時真摯深刻,以景襯情,字字泣血,“時事日以艱,耳目豈聾盲”“嗒然一長嘯,愁云落我旁。四山色黯慘,飛鳥為不翔”,寥寥幾句抒發(fā)詩人憂國憂民的強烈情感與對朝廷的殷切期待。詩人嫻熟運用的藝術手法和傾注其中的深切情感使得本詩雖鴻篇巨制卻不冗長拖沓,獨具特色,歷久彌新。
本詩開篇直言“客子心悲傷”,之后又用“故鄉(xiāng)雖云遠,可以理歸裝。況自入山來,泉石慰膏肓。同行三數(shù)人,形跡亦相忘。晨起但一揖,隨意傾壺觴。賀客概無有,酬應息奔忙。轉覺此間樂,在家徒皇皇”幾句陳明自己的悲傷既非新春羈旅在外的悲涼,也非人生久不得志的無奈,而是面對國家連年災禍、百姓流離失所的現(xiàn)狀時對國家前途命運的擔憂;恰逢元日當天突現(xiàn)日食,特殊天象在災年更易使人產(chǎn)生不好的聯(lián)想,作者于是更加憂慮。但他并沒有長久陷于此種擔憂驚慌的情緒之中,而是冷靜地寫下一篇“詩化的時務策”,指明要想構建“天保佑天子,端拱坐明堂。泮奐爾游矣,純嘏永無疆”的理想社會,上至高官宰相,下至地方官吏必須“先自篤忠貞”,做到“袞職一無闕,運量周垓纮”;并堅信事在人為,認為只要國家“事事務實濟,內(nèi)外同匡襄”、人民“眾心如一心”,我們一定可以“與天爭”“紓主憂”,渡過此次劫難。也正是在這樣的信念中,作者找到了自己心靈的出路,認為“殷憂以啟圣,天具有深情”,盡管國家目前處于生死存亡之際,但只要我們還在“力與氣數(shù)爭”,國家仍存有轉危為安的希望。
可惜這樣的時務策無法上達朝廷,作者只能“背人成詩”,對此作者直言“背人成此詩,不覺慨以慷。擲筆澗中泉,縱步凌蒼茫。嗒然一長嘯,愁云落我旁。四山色黯慘,飛鳥為不翔”。心中的憂郁只能被愁云與孤鳥所理解,無奈中飽含蒼涼,只得“仰天淚沾裳”。但盡管如此,作者也從未放棄救國救民的理想:李惺辭官歸隱后,于錦江書院任教十數(shù)載,殫精竭慮想要培養(yǎng)出“大度休休然,寸心冰玉清”的棟梁之材。雖然以四書五經(jīng)、詩賦辭章為主要教授內(nèi)容的教學在當時的政治環(huán)境中稍顯落后,但結合“濟世利民”“通經(jīng)致用”等思想,無疑可以促進巴蜀地區(qū)“經(jīng)世派”的壯大,為整個國家的進步做出貢獻。學者沈渭濱指出經(jīng)世派大體有兩大類:一類屬于政治家,作為地方大員他們踐行其政治主張,取得良好的官聲和政績;另一類屬于學者型,他們著書立說,成為思想界風氣之所系。而李惺則堪稱學者型的典范,辭官后專心執(zhí)教宣傳經(jīng)世思想;閑暇時游歷名山大川,見證并記錄百姓疾苦;晚年著書立說,將思想傳于后世。
本詩集中體現(xiàn)了李惺獨到的政治見解,他在日食出現(xiàn)時的憂心忡忡以及理性審視之后表達的對國家的殷切期盼,也反映了當時文人階層崇高的社會使命,對研究清末文人思想的演變具有重要的參考價值。此外,作為一首紀事詩,作者對自己所見日食景象的詳細描繪是對現(xiàn)有天文史料的有力補充,而其面對日食現(xiàn)象的心理活動則反映出清末西學東漸背景下傳統(tǒng)文人面對日食等天文現(xiàn)象的態(tài)度轉變,是清末非常具有代表性的一首日食詩。
① 唐宸:《天象模擬在古代文學研究中的運用——以Stellarium軟件運用為例》,《數(shù)字人文》2020年第1期。
②⑤⑥⑦? 趙爾巽等:《清史稿》,中華書局1976—1977年版,第708頁,第1585頁,第1518頁,第708頁,第1415頁。
③ 四川《邛巂野錄》《增修灌縣志》,廣東《始興縣志》均有相關記載,內(nèi)容與《清史稿》略同。
④ 涉及的地點分別為湘陰、羅浮山(因詩中提及四百三十二座峰、寶積寺等可明確地點至今天的惠州羅浮山寶積寺內(nèi))和河源(即今廣東河源市)。
⑧ 《清實錄》第39冊,中華書局1986—1987年版,第985頁。
⑨⑩ 〔唐〕瞿曇悉達:《開元占經(jīng)上》卷九,九州出版社2012年版,第246頁,第244頁。
? 〔宋〕程大昌撰,許逸民校證:《演繁露校證·上》卷一,中華書局2018年版,第25頁。
? 楊亮、鐘彥飛點校:《王惲全集匯校》卷八,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305頁。
? 〔清〕阮元撰,鄧經(jīng)元點校:《揅經(jīng)室集》四集卷十一,中華書局1993年版,第791頁。
? 《清史列傳》第73卷《文苑傳4》,中華書局1928年版,第6013頁。
? 〔清〕孫桐生編:《國朝全蜀詩鈔》第38 卷,巴蜀書社1985年版,第41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