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策 [江蘇師范大學(xué),江蘇 徐州 221116]
《史通·敘事》謂:“夫國史之美者,以敘事為工;而敘事之工者,以簡要為主。簡之時義大哉!”①《古今正史》篇則于備述《漢記》與華嶠《書》成書后,言“自斯已后,作者相繼,為編年者四族,創(chuàng)紀(jì)傳者五家……至宋,宣城太守范曄,乃廣集學(xué)徒,窮覽舊籍,刪煩補(bǔ)略,作《后漢書》”。范《書》之文本多承八家“后漢書”,而能“牢籠綱紀(jì),要言不煩”②,其語言之簡練廣為稱道,可見蔚宗“刪煩補(bǔ)略”之功。
八家“后漢書”中,《續(xù)漢書》與華嶠《書》皆有感于前史煩穢而作,所謂“漢氏中興,訖于建安,忠臣義士亦以昭著,而時無良史,記述煩雜,譙周雖已刪除,然猶未盡……彪乃討論眾書,綴其所聞”③,“嶠以《漢紀(jì)》煩穢,慨然有改作之意……”其余六家,雖史無明文,然未必全無此意。而八家之冗文亦不減前史,袁宏《后漢紀(jì)》即謂“予嘗讀后漢書,煩穢雜亂,睡而不能竟也”④。八家之冗文,概有重復(fù)之語、無義之語、描摹之語、附會之語四類,范《書》多有刪汰。
所謂“重復(fù)之語”概有二類:一為語意之重復(fù),二為用意之重復(fù)。以下分論之:
《史通·敘事》言:
敘事之省,其流有二焉:一曰省句,二曰省字。《左傳》宋華耦來盟,稱其先人得罪于宋,魯人以為敏。夫以鈍者稱敏,則明賢達(dá)所嗤,此為省句也……《漢書·張蒼傳》云:“年老,口中無齒?!鄙w于此一句之內(nèi),去“年”及“口中”可矣。夫此六文成句,而三字妄加,此為煩字也。
《左傳》載“宋華耦來盟,稱其先人得罪于宋,魯人以為敏”,既以鈍者為敏,則已含“賢達(dá)所嗤”之意在內(nèi),故此句可省;《漢書》載張蒼“年老,口中無齒”,《史通》謂“年”及“口中”可刪。蓋“老”即“年高”,齒自在口中,此皆不言自明者,故為“煩字”。此即范《書》所以刪語意重復(fù)者。
故范《書》襲用八家后,刪其與上下文相類或不言自明之語。如《虞延列傳》載,虞延任南陽太守期間,有下屬新野功曹鄧衍,以其儀貌有若明帝,明帝“特賜輿馬衣服”⑤,李賢注引謝承《書》,言“南陽計吏歸,具以啓延”,而虞延未嘗以此禮待其人。范《書》與謝承《書》所載虞延事相同,而獨(dú)刪“南陽計吏歸,具以啓延”一句,當(dāng)有所考量。范曄寫鄧衍若明帝容儀,其意有二:其一為點(diǎn)出鄧衍容貌非凡,其二為顯示虞延知人善任,公正不阿,不因其貌若明帝而加禮。以前者而言,鄧衍為虞延之下屬,虞延自知其容貌,無須計吏相告;以后者而言,虞延必知其貌若明帝,方顯其公正不阿。無論出于何種考量,“南陽計吏歸,具以啓延”自屬當(dāng)然之事,不言自明,故范《書》刪之。
此外,范《書》多刪言事相重者。如人物言語已提及某事,則于敘述中有所刪節(jié);或但述其事,其語可想見者,則刪節(jié)其語,抑或轉(zhuǎn)言為述。如光武拜虞延為公交車令事,謝承《書》曰“正旦,百官朝賀,上望見延在公府掾?qū)僦?,馳小黃門問曰:‘故陳留督郵虞延非耶?’對曰:‘是?!烨罢僖姟雹蓿ā栋莨卉嚵睢罚丁稌穭t刪去二人對語,僅言“時元正朝賀,帝望而識延,遣小黃門馳問之,卽日召拜公交車令”。蓋建武二十年(44),虞延為小黃部督郵時,光武謁高帝母昭靈后園陵,召虞延覲見,以此識之。光武與其再見,已時隔三年,雖望而識之,亦難確信,故其所問必為虞延之姓名,虞延亦必作肯定之答語。此皆不言自明者,故范《書》刪去。
又如張綱勸降張嬰事,張嬰恐招安后遇害,《續(xù)漢書》載“綱曰:‘豈其然乎!要之以天地,誓之以日月,方當(dāng)相顯以爵位,何禍之有乎?’”范《書》則載“綱約之以天地,誓之以日月,嬰深感悟,乃辭還營”。張嬰既恐遇害,則張綱所言必為安撫之語,故范《書》轉(zhuǎn)言為述,但言其“約之以天地,誓之以日月”之舉,而不言其詳。
范《書》所刪語意重復(fù)者甚多,以致前人多以范《書》有所疏漏。如趙翼《廿二史札記》即謂:
《光武本紀(jì)》,建武十六年,郡國大姓及兵長群盜,處處并起……按是時天下初定,民方去亂離而就安平,豈肯又生變亂?此必有激成其禍者,而本紀(jì)全不著其根由。但上文有河南尹張伋及諸郡守十余人,坐度田不實(shí),皆下獄死。則是時民變,蓋因度田起釁也。案《劉隆傳》,天下戶口墾田多不以寔,戶口年紀(jì)互有增減。建武十五年,有詔覈檢,而刺史太守多不平均,優(yōu)饒豪右,侵刻羸弱,百姓嗟怨……于是遣謁者考寔,具知奸狀,守令等十余人皆死。據(jù)此則十六年之民變,必因十五年之檢覈戶口田畝不均而起釁也……而范《書》略不見起滅之由。⑦
按《順帝紀(jì)》,永和元年,帝西巡,幸未央宮。想王莽時被焚之后,東漢諸帝又曾修葺也。然范《書》不經(jīng)見,而先則被焚,后則駐蹕,殊不明晰。
《吳漢傳》,漢伐公孫述,去成都二十里,阻江北為營,造浮橋,使副將劉尚屯于江南,相去二十里。帝聞之大(怒)〔驚〕,詔曰:“賊若出兵綴公,以大眾攻尚,尚破,公必敗矣?!币云渑c尚相隔二十里,不及相救援也。后漢引還廣都,留劉尚拒述。以狀奏上,帝曰:“公還廣都,甚合其宜,述必不敢略尚而擊公也。若先攻尚,公從廣都五十里赴之,適當(dāng)其危,破述必矣。”按先以相距二十里,謂不足相及,今又云五十里赴救,正可破賊,語似矛盾。蓋漢先營江北,尚營江南,恐述斷浮橋,則彼此不能相救耳,而傳未分別言之。
趙翼以為此皆“《后漢書》間有疏漏處”,其實(shí)不然?!豆馕浔炯o(jì)》既已言“河南尹張伋及諸郡守十余人,坐度田不實(shí),皆下獄死”,下文即曰“郡國大姓及兵長,群盜,處處并起”,二者之間必有關(guān)聯(lián)?!笆菚r民變,蓋因度田起釁也”,即不以《劉隆傳》證之,亦不言而喻,故范《書》未贅述之。未央宮“先則被焚,后則駐蹕”,自因東漢諸帝之修葺;《吳漢傳》“先以相距二十里,謂不足相及,今又云五十里赴救,正可破賊,語似矛盾”“蓋漢先營江北,尚營江南,恐述斷浮橋,則彼此不能相救耳,而傳未分別言之”,以傳首已述造浮橋之事,故不言。此正可見范《書》之簡練,非有所疏漏。
《史通·敘事》又言:
若《谷梁》稱郄克眇,季孫行父禿,孫良夫跛,曹公子手僂。齊使跛者逆跛者,禿者逆禿者,眇者逆眇者,僂者逆僂者。蓋宜除“跛者”已下句,但云“各以其類逆”。必事皆再述,則于文殊費(fèi),此為煩句也。
《谷梁傳》載“郄克眇,季孫行父禿,孫良夫跛,曹公子手僂”,魯以此四人使齊,“齊使跛者逆跛者,禿者逆禿者,眇者逆眇者,僂者逆僂者”?!妒吠ā贩Q“宜除‘跛者’已下句,但云‘各以其類逆’”,蓋“跛者”以下句皆為“以其類逆”之意,其用意與“齊使跛者逆跛者”相同,故為“煩句”。此即范《書》所以刪用意相同者。
故范《書》襲用八家后,刪其與上文用意相同者。如同述魏文帝優(yōu)崇楊彪,范《書》與《續(xù)漢書》皆述文帝賜彪幾杖衣袍,令著鹿皮冠。范《書》于此而止,而《續(xù)漢書》又言“秩中二千石,朝見位次三公,如孔光故事。彪上章固讓,帝不聽,又為門施行馬,致吏卒”,其意亦為顯文帝于楊彪之優(yōu)崇,故范曄刪之。
此類語句雖有與上下文用意相同處,然語意有別,故如何刪汰,仍須有所取舍。如同述伍孚刺董卓不成,為董卓所執(zhí),卓斥孚欲反,孚大言之。伍孚之言,謝承《書》謂“汝非吾君,吾非汝臣,何反之有?汝亂國篡主,罪盈惡大。今是吾死日,故來誅奸賊耳,恨不車裂汝于市朝,以謝天下”,而范《書》則謂“恨不得磔裂奸賊于都市,以謝天地!”“汝非吾君,吾非汝臣,何反之有?汝亂國篡主,罪盈惡大。今是吾死日,故來誅奸賊耳”之語,與“恨不車裂汝于市朝,以謝天下”皆為斥罵董卓之語,而后者更為激烈,故范曄節(jié)錄后者,而略改之。
除言與言用意相同而刪外,亦有言與事用意相同而刪者。如上所述張綱勸降張嬰事,嬰為綱所感,率所部與妻子面縛而降,《續(xù)漢書》載“綱悉釋縛慰納,謂嬰曰:‘卿諸人一旦解散,方垂蕩然,當(dāng)條名上之,必受封賞。’嬰曰:‘乞歸故業(yè),不愿以穢名污明時也?!狈丁稌穭t刪二人對語。綱與嬰之對語,其用意與嬰自縛之事相同,皆為顯其感愧,而其誠意又不若自縛之事,故范《書》刪之。
所謂“無義之語”,即無關(guān)宏旨之語,亦可分為二類:一為無關(guān)史料,二為附會之語。以下分論之:
《史通·雜說下》言:
但舉其宏綱,存其大體而已。非謂絲毫必錄,瑣細(xì)無遺者也。如宋孝王、王劭之徒,其所記也,喜論人帷薄不修,言貌鄙事,訐以為直,吾無取焉。夫故立異端,喜造奇說,漢有劉向,晉有葛洪。近者沈約,又其甚也。后來君子,幸為詳焉。
《史通》此論本就史料取用而言,然取材精審實(shí)與語言之簡練息息相關(guān)。《廿二史札記》評《梁書》與《南史》之語可為其注腳。趙翼謂:“《梁書》本據(jù)國史舊文,有關(guān)系則書,無關(guān)系則不書……故行墨最簡,遂覺《南史》所增益多也。”所謂“無關(guān)系”者,即《史通》所謂“絲毫必錄,瑣細(xì)無遺”,八家“后漢書”所載之言語錄文、細(xì)枝末節(jié)皆為此類。
以前者而言,八家“后漢書”多載人物言語、詔令奏議,然泥沙俱下,其中不乏與行文不甚相關(guān)者。范《書》承襲八家之文,于此類言語、錄文多有刪汰。如靈帝光和元年,有虹晝降,靈帝使人以禍福問楊賜,謝承《書》載“賜曰:‘為明主所諮問,豈得不盡情極言其要?!鲜柙唬骸础洞呵镒彙吩疲骸焱段U,海內(nèi)亂?!矜蚤幰矊乱??!狈丁稌穭t刪楊賜之言,而錄其上疏。楊賜之上疏,在以虹蜺之事諫靈帝,而其言語則無關(guān)緊要,故范《書》存疏而去言。
此外,亦有略有其用,而不必錄其言者,范《書》于此類多轉(zhuǎn)言為述,或有所省并。如同述張堪治蜀之能,華嶠《書》載光武問樊顯以能吏,顯盛稱堪之仁威清廉,“上曰:‘何以為效?’顯曰:‘當(dāng)破蜀時,公孫述珍寶山積,卷握之物,足當(dāng)十世。而堪不以介意,去蜀之日,乘朽轅車,白布破囊而已。’”范《書》則載光武“問其風(fēng)土及前后守令能否”,顯曰“漁陽太守張堪昔在蜀,其仁以惠下,威能討奸。前公孫述破時,珍寶山積,卷握之物,足富十世,而堪去職之日,乘折轅車,布被囊而已”。華嶠《書》所載二人對語,其重點(diǎn)即在樊顯所稱堪之仁威清廉之狀,無須二組對語。故范《書》僅以“問其風(fēng)土及前后守令能否”當(dāng)光武問語,又將樊顯所稱堪之仁威清廉與具體情狀合二為一,使語言更為簡練。
除人物言語外,范《書》于無義之錄文亦有所刪節(jié)。所謂錄文,即史書所錄詔令、奏議及詩文。正如《論衡》所言“文由語也……故口言以明志,言恐滅遺,故著之文字。文字與言同趨……”⑧故文章本諸人言,范《書》刪改錄文之形式亦與人言相近,或盡刪其文,或轉(zhuǎn)文為述。如鮑駿薦丁鴻之書、謝夷吾薦王充之書、蔡邕為胡廣與黃瓊所作頌,前者為《續(xù)漢書》所錄,后二者為謝承《書》所錄,而范《書》則盡刪之。薦舉他人之書,無非稱其才德,鮑駿與謝夷吾之書皆為此類;蔡邕所作頌文亦純?yōu)楦韫灥?、?yīng)制奉命而已,猶后世臺閣之體,空洞無物。此類文章既無益行文,又乏文采,故范《書》刪之。
史書錄文,多以其為史料文獻(xiàn),補(bǔ)充史實(shí),抑或以文代述;又以篇幅較長之故,作者往往有所刪節(jié),或概括大意,轉(zhuǎn)文為述,范《書》亦不例外。如同述應(yīng)奉出征,謝承《書》錄其詔曰“蠻夷叛逆作難,積惡放恣,鑊中之魚,火熾湯盡,當(dāng)悉燋爛,以刷國恥。朝廷以奉昔守南土,威名播越,故復(fù)式序重任。奉之廢興,期在于今。賜奉錢十萬,駮犀方具劍、金錯把刀劍、革帶各一。奉其勉之!”范《書》則僅言:“延熹中,武陵蠻復(fù)寇亂荊州,車騎將軍馮緄以奉有威恩,為蠻夷所服,上請與俱征。”謝承《書》所錄詔令,無非以文代述,借此以述出征之事。然其內(nèi)容空洞,皆為陳述軍情、褒獎將領(lǐng),切于史事者甚少,無須錄其原文,故范《書》括其大意,轉(zhuǎn)文為述。
以后者而言,八家“后漢書”于次要之人名、數(shù)量等瑣屑之語頗有載錄,范《書》則多刪之。如同述安成孝侯賜為兄顯報仇事,《續(xù)漢書》載“賜與顯子信結(jié)客陳政等九人,燔燒殺亭長妻子四人”,范《書》則刪賓客姓名與人數(shù)、亭長妻子之?dāng)?shù)。
再如《袁安列傳》載“憲、景等日益橫,盡樹其親黨賓客于名都大郡”,李賢注引山松《書》曰“河南尹王調(diào),漢陽太守朱敞,南陽太守滿殷、高丹等皆其賓客”,而范曄刪之。
又如《吳祐列傳》載“嗇夫?qū)O性私賦民錢,市衣以進(jìn)其父,父得而怒曰:‘有君如是,何忍欺之!’李賢于“市衣以進(jìn)其父”注引《續(xù)漢書》曰“賦錢五百,為父市單衣”,范曄亦刪之。以上所舉諸例,賓客姓名與人數(shù)、亭長妻子之?dāng)?shù)、賦錢多少皆無關(guān)緊要,陳政等人于范《書》中亦僅此一見,刪之于行文無礙,而使語言更為簡練。
所謂“附會之語”,即八家“后漢書”中所附會神異之語。如上文所述,《南史》所以“所增益多”,以其“喜造奇說”之故。趙翼謂《南史》“欲以奇動人”,然“有時采掇過多,轉(zhuǎn)覺行文蕪雜”。范《書》所刪“附會之語”,要皆神異、奇怪之事,亦即《史通》所謂“異端”“奇說”,趙翼所謂“欲以奇動人”者。范《書》既刪其語,故亦鮮有“行文蕪雜”者。
所以不稱“神異之語”者,蓋范曄以其附會而刪,非以其神異而刪。前人多以范曄“常謂死者神滅,欲著《無鬼論》”⑨,又稱“天下決無佛鬼”,且所著《后漢書》中,于方術(shù)、讖緯、佛道多所抨擊,言其有樸素之唯物觀。然范曄雖不信佛鬼,卻未嘗否定,而以神道設(shè)教,所謂“祥瑞之降,以應(yīng)有德”。
如其《郎顗襄楷列傳》即云:“郎顗、襄楷能仰瞻俯察,參諸人事,禍福吉兇既應(yīng),引之教義亦明。此蓋道術(shù)所以有補(bǔ)于時,后人所當(dāng)取鑒者也。”又如《方術(shù)列傳》云:“及望云省氣,推處祥妖,時亦有以效于事也。而斯道隱遠(yuǎn),玄奧難原,故圣人不語怪神,罕言性命?;蜷_末而抑其端,或曲辭以章其義,所謂‘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惫省豆馕涞奂o(jì)》極言光武受命于天,《卓茂列傳》載卓茂大行教化,蝗蟲不入治所,又全書多稱教化大行,虎皆遷去。諸如此類,不勝枚舉。
然范曄于神異之事尤為謹(jǐn)慎,所謂“夫物之所偏,未能無蔽,雖云大道,其硋或同。若乃《詩》之失愚,《書》之失誣,然則數(shù)術(shù)之失,至于詭俗乎……意者多迷其統(tǒng),取遣頗偏,甚有雖流宕過誕亦失也”。
故范《書》于八家附會之語多有刪汰,如同述靈帝光和四年見鳳凰與群鳥相隨之事,《續(xù)漢書》言“時靈帝不恤政事,常侍、黃門專權(quán),羽孽之時也。眾鳥之性,見非常班駮,好聚觀之,至于小爵希見梟者,虣見猶聚”,范《書》刪之。再如同述靈帝光和元年見虹之事,張璠《紀(jì)》載蔡邕之語“虹蜺,小人女子之祥”,范《書》刪之。
又如 《劉玄列傳》載“二年二月,更始自洛陽而西。初發(fā),李松奉引,馬驚奔,觸北宮鐵柱〔門〕,三馬皆死”,李賢注引《續(xù)漢書》曰“馬禍也。時更始失道,將亡之征”,范《書》亦刪之。
《史通·敘事》言:“《春秋經(jīng)》曰‘隕石于宋五。’夫聞之隕,視之石,數(shù)之五。加以一字太詳,減其一字太略,求諸折中,簡要合理,此為省字也?!彼奥劇闭邽槁犛X,所“視”者為視覺,皆可大為描摹,然《春秋》于“聞”僅言“隕”,于“視”僅言“石”,“加以一字太詳,減其一字太略,求諸折中,簡要合理”。此類描摹之語,八家“后漢書”多有,或描摹物態(tài),或描摹言行、場面,往往失之過詳,冗長拖沓,故范《書》多有刪汰。
以前者而言,如《孝桓帝紀(jì)》載“勃海妖賊蓋登等稱‘太上皇帝’,有玉印、珪、璧、鐵券,相署置,皆伏誅”,李賢注引《續(xù)漢書》曰“時登等有玉印五,皆如白石,文曰‘皇帝信璽’‘皇帝行璽’,其三無文字。璧二十二、珪五、鐵券十一”,范曄刪之。
再如同述陳愍王寵善射,華嶠《書》詳述其射法,而范《書》僅言“寵善弩射,十發(fā)十中,中皆同處”。
又如同述楊震將葬,有大鳥哀鳴,謝承《書》言其鳥“五色,高丈余,兩翼長二丈三尺”,《續(xù)漢書》言“眾人更共摩撫抱持,終不驚駭。其鳥五色,高丈余,兩翼長二丈三尺”,華嶠《書》更言“頸去地五六尺,舒翅廣一丈三尺”⑩,而范《書》僅言“有大鳥高丈余”。
以后者而言,范《書》或刪其情狀,抑或省略事件經(jīng)過。如同述郭太之葬禮,謝承《書》詳述四方會葬之盛,“自弘農(nóng)函谷關(guān)以西,河內(nèi)湯陰以北,二千里負(fù)笈荷擔(dān)彌路,柴車葦裝塞涂,蓋有萬數(shù)來赴”。范《書》則僅言“四方之士千余人,皆來會葬”。
又如同述趙咨臨終之舉,謝承《書》詳述其交代后事之經(jīng)過,“咨豫自買小素棺,使人取干黃土,細(xì)擣篩之,聚二十石。臨卒,謂建曰:‘亡后自著所有故巾單衣,先置土于棺,〔底,厚一尺〕內(nèi)尸其中,以〔土〕壅其上。’”范《書》則僅言趙咨使人“薄斂素棺,籍以黃壤”。
①〔唐〕劉知幾撰,張振珮箋注:《史通箋注》,貴州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217頁。(本文有關(guān)該書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② 〔美〕汪榮祖:《史傳通說——中西史學(xué)之比較》,中華書局1989年版,第130131頁。
③〔唐〕房玄齡等:《晉書》,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2141—2142頁。(本文有關(guān)該書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④ 〔東晉〕袁宏撰,周天游校注:《后漢紀(jì)校注》,天津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1頁。
⑤ 〔南朝宋〕范曄撰,〔唐〕李賢等注:《后漢書》,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1153頁。(本文有關(guān)該書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⑥ 〔三國〕謝承等撰,周天游輯注:《八家后漢書輯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20年版,第35頁。(本文有關(guān)該書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⑦ 〔清〕趙翼撰,王樹民校證:《廿二史札記校證》,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82—83頁。(本文有關(guān)該書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⑧ 〔東漢〕王充撰,黃暉校釋:《論衡校釋》,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1196頁。
⑨ 〔南朝梁〕 沈約:《宋書》,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1828頁。(本文有關(guān)該書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