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建紅[山西藝術職業(yè)學院,太原 030012]
由著名的“將軍詩人”肖華作詞,作曲家晨耕、生茂、唐訶、遇秋作曲的大型紅色經典史詩《長征組歌》已經在合唱舞臺上唱響了將近50 年。《長征組歌》自從1965 年首次公演,就深受觀眾喜愛,其中因為時代原因,中斷了十多年,但一經復演,就呈現(xiàn)出一票難求的局面,且在之后的幾十年中常演常新,成為新中國合唱舞臺上的常青樹。從《長征組歌》問世到現(xiàn)在的幾十年間,再無在藝術水準和群眾影響力兩方面均可與之比肩的作品問世,可以說,《長征組歌》已成為新中國合唱音樂史上的一個現(xiàn)象級表演。
人們普遍認可一種觀點:一流的歌詞,最多只算得上是二流的文學作品。但是《長征組歌》顯然不能以此觀點論。《長征組歌》的歌詞內容是肖華將軍創(chuàng)作的《長征組詩——紅軍不怕遠征難》。也就是說,《長征組歌》是先有文學作品,后來經過作曲家譜曲后才成為音樂作品?!堕L征組歌》是在《長征組詩》的基礎上發(fā)展而來的。所以,我們有必要從文學的角度討論《長征組歌》詩歌語言的藝術魅力。
下面,筆者將從形式美、形象美、敘事美、韻律美、創(chuàng)作情況等幾方面,就《長征組歌》詩歌語言的藝術魅力做一番淺顯的論述。不到之處,懇請方家、同行指正。
《長征組歌》原詩共12 首,每首的結構格式都相同:三七句、四八開,就是四個三字句,八個七字句。從第一到第十首,記述了中央紅軍長征所經歷的各個重大事件,直到會寧大會師。①十首的格式是一樣的,非常整齊。每一首的四個三字句簡練概括、靈動自由,有的交代事件背景,如第三首《遵義會議放光輝》開頭的“苗嶺秀,旭日升,百鳥啼,報新春”;有的高度概括事件本身,如第八首《祝捷》開頭的“大雪飛,洗征塵,敵進犯,送禮品”。每一首后面的八個七字句雖然也是高度凝練的詩歌語言,但和前面的三字句相比,還是進行了鋪展敘述,闡述每一首作品標題所指的長征途中的具體事件。盡管作曲家們在譜曲時,出于音樂的需要,征得詩人的同意后,在有些段落增加了一些“曾經使用過,之后又被刪去”的詞句,使篇幅有所增加,打破了固有的詩歌格式,但基礎的框架并沒有動,也不影響詩歌固有的形式美。
詩歌語言的形象性,是說一首詩就是一幅畫或多幅畫,是由多個意象組合起來的圖畫。德國文藝評論家萊辛說:“詩是動的畫,畫是動的詩?!雹诠湃嗽u價好的詩歌語言,也說應是“詩中有畫,畫中有詩”。詩人在創(chuàng)作《長征組詩》時,借鑒了古詩文的創(chuàng)作手法,非常注重詩歌的形象性。詩人通過一系列生動、凝練、準確的語言,讓長征途中的一幕幕景象在詩歌中立體呈現(xiàn)。
比如第一首《告別》中,“紅旗飄,軍號響”一句,一個“飄”字描繪出紅軍即將開始長征時紅旗漫卷的壯烈場景,一個“響”字讓人如親耳聽到軍號嘹亮催促起程的聲音?!澳信仙賮硐嗨?,熱淚沾衣敘情長”一句中,“男女老少”四個字,描繪出當地老百姓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不舍紅軍離開,集體送紅軍出發(fā)時的場面;“熱淚沾衣”又描繪出百姓與紅軍情深意長,紅軍被迫轉移,老百姓依依惜別時具體可感的動人場景。這兩句生動地寫出紅軍和老百姓魚水情深不可分離的深厚感情,非常形象。再往后,“烏云遮天難持久,紅日永遠放光芒”用“烏云遮天”來比喻國民黨的高壓統(tǒng)治和殘酷鎮(zhèn)壓,用“紅日”來比喻中國共產黨的領導,它如一輪紅日,必將驅散烏云,迎來光明?!盀踉啤焙汀凹t日”這兩個富有象征意味的直觀形象,會讓讀者心領神會,從心中升騰起一種崇高、詩意的感受。
再如第二曲《突破封鎖線》中,“路迢迢,秋風涼,敵重重,軍情忙”,“迢迢”形象地描繪出山長水闊、崎嶇難行的艱辛長征路;一個“涼”字,刻畫出秋風瑟瑟、萬物凋零、寒氣逼人的秋日蕭索景象;“重重”刻畫出敵軍勢力強大、人數眾多,將我軍重重包圍、氣焰囂張的緊張畫面,“忙”字勾勒出軍情緊急,刻不容緩,紅軍戰(zhàn)士馬不停蹄飛奔向前,用匆匆行軍的腳步和敵人的飛機、坦克、汽車搶跑的景象……總之,這類形象化的語言,在《長征組歌》中俯拾皆是,非常普遍。它們生動地呈現(xiàn)出紅軍長征時那一個個生動的場面,讓人如臨其境,如在眼前。
詩歌是最適宜抒情的文學體裁,抒情性是詩歌最重要的特征之一。古詩中許多膾炙人口的詩篇,都是因為包含豐富深刻的感情而得以千古流傳,比如杜甫的《登高》、蘇軾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等?!堕L征組歌》也是一樣的。肖華將軍作為長征的親歷者,是滿含著對長征的一片深情,一心一意地投入了《長征組詩》的創(chuàng)作中?!堕L征組歌》曲作者之一的晨耕同志回憶說:“肖華同志向我們說,寫的時候,他是一字一淚,那是把30 年前的場景都回憶起來了。”那么,具體到詩歌中,作者是怎樣在《長征組歌》的語言中體現(xiàn)抒情性的呢?
《長征組歌》中有直接抒情。比如第九曲《報喜》中的句子“手足情,同志心”“全軍痛斥張國燾”“邊區(qū)軍民喜若狂”等,用“手足情”“痛斥”“喜若狂”這樣凝練的詩歌語言直抒胸臆,表達了作者的愛憎分明。
《長征組歌》中還有間接抒情。比如第三首中的“苗嶺秀,旭日升,百鳥啼,報新春”,通過對生機勃勃、欣欣向榮的新春景物的描寫,抒發(fā)對遵義會議勝利召開的無限喜悅之情,抒發(fā)對中國革命的無限希望與美好祝愿、對美好未來的無限期盼與憧憬。此處,通過景物描寫間接抒情,表現(xiàn)了遵義會議后人們歡欣鼓舞的心情,非常契合。第十首《大會師》中,“紅旗飄,軍號響,戰(zhàn)馬吼,歌聲亮”,這也是借景抒情,表達紅軍勝利會師時,戰(zhàn)士們內心的無限自豪和喜悅之情。
抒情性是詩歌最重要的特征之一,但是,“抒情” 只是詩歌的一種表達方式,詩歌的表現(xiàn)手段并不是單一的。除了抒情,敘事也是詩歌常見的一種表現(xiàn)手段,且自古至今在詩歌中運用得非常普遍。比如《詩經》中的《氓》《七月》、漢樂府中的《木蘭詩》、唐代白居易的《琵琶行》等,都是我們中華詩歌寶庫中家喻戶曉、代代相傳的經典敘事詩。但是詩歌的敘事性又不同于其他文學體裁,比如小說、散文等體裁中的敘事性?!霸姼璧臄⑹滦圆挥懻撉楣?jié)走向,更加注重生活中的場景描寫與心理闡發(fā),是一種直面生存體驗的表達姿態(tài)?!雹劬唧w到《長征組歌》,比如第四曲《四渡赤水出奇兵》中,“橫斷山,路難行,敵重兵,壓黔境。戰(zhàn)士雙腳走天下,四渡赤水出奇兵。烏江天險重飛渡,兵臨貴陽逼昆明。敵人棄甲丟煙槍,我軍乘勝趕路程。調虎離山襲金沙,毛主席用兵真如神”這段文字,就概括敘述了被毛澤東主席稱為自己軍事生涯中的“得意之作”,被西點軍校列入教材的長征中最經典的“四渡赤水”運動戰(zhàn)。此次戰(zhàn)役中,毛澤東指揮中央紅軍在四川、貴州、云南三省之間巧妙周旋,日行幾百里,仿佛神兵天降,快速穿插于國民黨軍的重重包圍之間,出神入化,一次次抓住時機,主動創(chuàng)造戰(zhàn)機,殲滅了大量敵人,使中央紅軍在生死攸關的危急關頭,化被動為主動,從失敗走向勝利。這段文字概括性地敘述了紅軍“四渡赤水”戰(zhàn)役的全過程,寫出了當時環(huán)境的險惡(“橫斷山,路難行,敵重兵,壓黔境”)、我軍的主要戰(zhàn)術(“戰(zhàn)士雙腳走天下”“烏江天險重飛渡”“我軍乘勝趕路程”“調虎離山襲金沙”)、敵人的狼狽(“敵人棄甲丟煙槍”)、戰(zhàn)爭勝利后,我軍無比自豪的心情(“毛主席用兵真如神”)。這就是詩歌語言的敘事性在《長征組歌》中的具體運用。類似體現(xiàn)詩歌敘事性的篇章還有第三曲《遵義會議放光輝》、第五曲《飛躍大渡河》等。
韻律,指詩詞中的平仄格式和押韻規(guī)則。節(jié)奏,指詩歌中交替出現(xiàn)的有規(guī)律的強弱、長短的現(xiàn)象。我國的古詩有優(yōu)美的格律和高度的形式美,肖華上將在創(chuàng)作詩歌時,吸取了古詩形式美、韻律美的特點。《長征組歌》創(chuàng)新性地使用了“三七句、四八開”的格式,這個格式本身形式新穎,結構嚴整,富有形式美,并形成了一種全新的律動。
《長征組歌》中,每一首作品的開頭都是四個三字句。拋開內容,只說句式結構特點的話,三字句的節(jié)奏緊湊、穩(wěn)定,富于動感,具有民間歌謠特征,有利于表達不平靜的感情,適合表現(xiàn)“長征”長途遠征的內容。但是三字句高度概括,不利于進一步陳述和抒情,這時,后面的八個七字句就顯示出了作用。
八個七字句不受舊體詩格律的限制,不講究平仄對仗,但是每逢雙句都押韻。在我國古代,“韻”本身也是音形義的結合體,它本身不僅表音,也富有豐富的含義。根據詩歌情緒的不同,每首詩所押韻腳表達的情感也不同。比如第一首曲目《告別》和最后一首《大會師》表現(xiàn)的都是恢宏大氣的場面,也是作品講述“長征”這一影響力巨大的重要事件的開頭和結尾,意義重大,地位重要。這兩首作品都押開口音“ang” 韻。這個韻口腔開合度很高,特別適合表現(xiàn)壯闊、雄壯的宏大場面。而《四渡赤水出奇兵》是長征途中最精彩、最艱難的戰(zhàn)役,紅軍戰(zhàn)士歷盡千辛萬苦,靠雙腳征服飛機大炮,沖出敵兵的重重包圍,最終為中國革命迎來偉大轉機。這首作品押的就是口腔開合度很小的“en” 韻。這個韻腳本身就適合表現(xiàn)類似“艱難、堅持、堅定”這樣的積極情緒。④
另外,《長征組歌》中還運用了很多疊詞,比如第二首《突破封鎖線》中的“路迢迢,秋風涼,敵重重,軍情忙”;第六首《過雪山草地》中的“雪皚皚,野茫茫,高原寒,炊斷糧”。疊詞不是簡單的重復,它可使詩的音韻和諧,朗朗上口,聲聲悅耳。疊詞于文字重疊之中,包含豐富的意義,有的表示程度的加深,有的表示情感的深刻,有的表示數量上的增減……總之,疊詞的成功運用,可以表達更豐富的意義,可以給人以美的享受。古代詩詞中,疊詞的使用頻率非常高。有人做過統(tǒng)計,《詩經》305 篇中使用疊字的就有200篇,疊詞的藝術魅力可見一斑。⑤《長征組歌》中的疊詞,有的起到了強調的作用,有的渲染了氣氛,增強了詩歌的韻律美。
《長征組歌》原名為《長征組詩》,詩歌的作者是新中國最年輕的開國上將,被譽為“將軍詩人”的肖華。親自參加過長征的肖華上將對長征保有深厚的感情,早就有想法要寫一部紀念長征的作品,一直因為工作繁忙而擱淺。1964 年,中國人民解放軍全軍各部隊轟轟烈烈開始準備慶祝紅軍長征勝利30 周年的紀念活動,而此時,肖華上將因為長期的超負荷工作,罹患嚴重的肝炎,周總理親自安排他去杭州療養(yǎng)。就是在治病療養(yǎng)期間,他不顧自己身體孱弱,一心一意地投入了創(chuàng)作,最終寫出包含12 首經典作品的《長征組詩》。為了創(chuàng)作《長征組詩》,肖華夜以繼日,發(fā)憤忘食,投入了全部精力,對本就罹患疾病的身體造成很大的負擔,以致他的夫人不得不向周總理打電話“告狀”,總理親自批示,讓他停止創(chuàng)作,專心養(yǎng)病。但肖華上將的創(chuàng)作根本停不下來。經過反復修改,1964 年11 月,12 首詩定稿,以毛澤東主席《七律 長征》中的名句“紅軍不怕遠征難”為題。
1965 年3 月,晨耕、生茂、唐訶、遇秋四位作曲家接受了給《長征組詩》譜曲的任務。在他們的創(chuàng)作過程中,肖華上將給他們詳細講述了長征的歷程、他的創(chuàng)作意圖、每一首作品包含的故事和情感。作曲家生茂回憶說:正患病的肖華上將給他們講長征時,講到興奮處眉開眼笑,講到激動處慷慨激昂,講到動人處又潸然淚下。將軍對長征的細致描繪,為他們更好地完成為《長征組歌》譜曲的任務打下了堅實的基礎。最終,四位作曲家選擇《長征組詩》中講述長征歷程的前10 首詩,創(chuàng)造性地譜寫成紅色經典交響合唱——《長征組歌》。
《長征組歌》這樣的創(chuàng)作過程,真的屬于不可復制?!堕L征組歌》的忠實“粉絲”周恩來總理說:“只有經過了長征的人才會寫出《長征組歌》;只有有激情的人才會寫出《長征組歌》。”《長征組歌》這樣的創(chuàng)作歷程、這樣的傳奇經歷,都使它更加富有藝術魅力,吸引著一代代觀眾或走進劇場,或聚于熒屏,一次次觀看,一次次聆聽。
《長征組歌》作為不朽的紅色經典,它的語言優(yōu)美又樸實,它的曲調豐富又特別,它的表演形式多種多樣……可圈可點的地方著實不少。筆者在此文中,僅從“詩歌語言”這個角度進行賞析,嘗試解讀其詩歌語言的精彩之處,以此致敬《長征組歌》這部偉大的作品。
①肖華詞,晨耕、生茂、唐訶、遇秋曲:《紅軍不怕遠征難——長征組歌合唱譜》,人民音樂出版社2009年版。
②〔德〕萊辛:《拉奧孔》,朱光潛譯,商務印書館2013年版。
③康馨:《淺談詩歌的敘述性及詩歌敘述者的身份》,《赤峰學院學報》2015年第8期。
④ 唐作藩:《音韻學教程》,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
⑤ 楊合鳴:《詩經鑒賞詞典》,崇文書局2020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