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聯(lián)芬
(中國人民大學 文學院,北京 100872)
讀書、憶舊,是孫犁晚年生活和寫作的主要內(nèi)容。愈到晚期,其懷舊和自省的情緒愈濃,文章也愈加沉郁、洗練。他的“童年漫憶”“鄉(xiāng)里舊聞”,以及對父母和亡妻的紀念,展現(xiàn)了比其前期小說更加豐富的鄉(xiāng)土世相、人情物理,鄉(xiāng)愁中隱含一絲懺悔,文字百讀不厭。同時,他還有一些寫友朋故舊的文章,背景主要在“進城”以后,與其精神生活、職業(yè)生涯關(guān)系更大。這類作品所寫內(nèi)容,往往直接體現(xiàn)社會現(xiàn)實,筆下人物的行止和命運,也構(gòu)成孫犁人生的一部分,這類是回憶,也是寫現(xiàn)實。本文所論,主要是后面這一類。
孫犁晚年總結(jié)寫作經(jīng)驗時說,一,“不要涉及人事方面的重大問題,或犯忌諱之事”;二,“不寫偉人”,“不寫小人”[1]55。第一方面,與他“遠離政治”的一貫心態(tài)有關(guān)。他說:“我的一生,曾提出過兩次‘離得遠些’。一次是離政治遠一點,有人批這是小資產(chǎn)階級的論點。但我的作品,賴此,得存活至今。這一次是說離文壇遠一點。”[2]104不寫偉人,蓋因“偉人近于神,圣人不語”;不寫小人,則是遵循“寧過于君子,勿過于小人”①管子言。孫犁原文是“寧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的古訓。孫犁這些帶有傳統(tǒng)中庸色彩的經(jīng)驗之談,個人語境重,不宜做字面的機械理解,但“不寫小人”,卻昭示了一個事實:孫犁刻畫的人物,即便不能稱做君子,也絕非小人,無論孫犁對其好惡褒貶如何,這些人都是值得寫的。
孫犁曾自責,“余于友朋,情分甚薄”[3]401。但實際上,他只是性情疏淡,不好結(jié)交而已,加上晚年孤獨,體弱遲惰,使人以為其冷。只要稍微觀察,便可得知,孫犁是一個重感情、講義氣的人。其散文作品中有大量書信,便是明證。
《蕓齋書簡》中,孫犁晚年通信最多的,是一位名不見經(jīng)傳的叫邢海潮的人。從1989年3月開始,到1995年6月,孫犁致邢海潮信達83封①山東畫報出版社1998年版《蕓齋書簡》中,孫犁致邢海潮的信有83封。但有文章披露,孫犁致邢海潮信84封,邢海潮致孫犁信90余封。參見趙長青《同窗佳話:孫犁與邢海潮》,《當代人》2013年第7期。。1988年春夏之交或1989年初②這兩個時間,分別據(jù)“蕓齋小說”《老同學》和《蕓齋書簡》中孫犁第一封信推測。,孫犁接到失聯(lián)五十多年的高中同學邢海潮來信,二人遂開始了書信往還。他倆曾于1931至1933年在保定私立學校育德高中同班兩年。孫犁在文章《老同學》中回憶道:“當時,他是從外地中學考入,我是從本校初中畢業(yè)后,直接升入的。他的字寫得工整,古文底子很好,為人和善。高中二年同窗,我們感情不錯?!盵4]73邢海潮是河北趙縣人,讀書時家境較好,故高中畢業(yè)便直接考入北京大學中文系,而孫犁家境雖在當?shù)厮阈】?但育德中學六年的昂貴學費,已使其父不堪重負,故高中畢業(yè)后,沒再考大學,而是按父親的希望去考郵政局,但在英語口語環(huán)節(jié)失利,沒有取得鐵飯碗。孫犁在北平市政局職位上失業(yè)后,邢海潮曾陪他找過中學國文老師孫念希想辦法,還借給他五元錢。但這五元錢孫犁一直還不起,有一次海潮寫信給已回家的孫犁,說二胡弦斷了,手頭沒錢買新的,委婉暗示老同學還錢,而孫犁那時實在沒錢——《報紙的故事》中曾寫道,他那時想訂份《大公報》,都得鼓起勇氣向父親請求——回信叫海潮去北京圖書館查報紙,看看有沒有他新近的投稿發(fā)表。為此,邢海潮花了整整半天時間在北京圖書館翻看近一個月的京津報紙,結(jié)果沒有孫犁的東西,孫犁這五元錢也就欠了下來。憶及三十年代初這段往事,孫犁有點忍俊不禁說,“我們那時都是青年人,有熱情,但不經(jīng)事,有一些天真的想法和做法”[4]74。邢海潮新中國成立后曾任復旦大學新聞系副教授[5]74-76,但因曾在“大學畢業(yè)后,在國民黨政權(quán)下做事”[4]74,后來處境不好,晚年妻、兒離世,他孤身一人回到河北鄉(xiāng)下投靠弟弟,幫助編縣志,但生活拮據(jù),意氣消沉。孫犁曾叫家人給邢寄去二百元錢,既是接濟,也有還債的意思[4]73-75。自此,他設(shè)身處地關(guān)心這位落魄的老同學,為他介紹審稿差事,又建議和敦促他寫文章向報紙投稿。1989年6月23日致海潮信說:“弟冒然詢兄,如精力有余,是否愿從事一些業(yè)余工作,如代出版社看一些古籍文稿……”7月26日信說:“關(guān)于兄業(yè)余做些事的問題,弟已與百花文藝出版社談過,該社社長鄭法清同志說,最近想去石家莊,順便到趙縣和兄面談一切……”9月23日信:“目前,出版社事多,鄭君恐未能去石家莊。因之亦未到兄所。”1990年1月23日信:“鄭法清出國剛回來,最近他會寫信給你的?!?月12日信:“前與鄭法清見面,彼謂俟書稿到后,即與兄聯(lián)系……”[6]524-528彼時,百花文藝出版社正計劃出版一套“古代散文叢書”,孫犁認為審校古籍書稿,既是邢海潮專業(yè)所長,又能有筆不錯的薪酬,故頻繁聯(lián)系鄭法清。但這套書遲遲未能上馬,其間,邢海潮多次致信孫犁詢問,孫犁則每信必復。鄭法清回憶道,“那時我工作確實很忙,整體東奔西跑。孫犁同志一時找不到我,于是信中不無‘鄭法清是個忙人’,‘辦事拖拉也無準則’之類的話。后來,這些信件在《長城》發(fā)表出來,孫犁同志見到我第一句話就是:‘法清啊,最近我在《長城》發(fā)表了一批信件。其中多次提到你鄭法清。沒有別的意思啊!’我聽后哈哈大笑:‘那有什么,你不就是找不著我著急嘛!’”[7]277另一方面,孫犁鼓勵邢海潮投稿給報紙,他一方面向報社推薦邢的稿子,另一方面又以編輯的視角,給海潮提建議?!皥笊鐐髟?兄之大作,他們可能選用數(shù)節(jié)。以弟所知,近年頗有些人,寫這種文章,兄所記,有些已談過。他們一定是選用新內(nèi)容的?!弊畛跣系奈恼露嗾剳蚯?報紙采納不多,孫犁建議道,“您還可以寫些文學和歷史方面的文章,知識性的或趣味性的??煞駥懸黄貞涘X穆的短文?”[6]524-532“兄撰論趙高一文,金池轉(zhuǎn)給(《天津日報》)《百科之窗》版刊出,弟已拜讀,寫得很好。金池編的版,不大登此類文章。今后比較深奧的歷史短文,可寄給《今晚報》的達生同志?!盵6]541在孫犁悉心關(guān)懷下,海潮撰寫歷史和文學掌故方面的文章,終受歡迎,他也成為《今晚報》的經(jīng)常撰稿人。
在孫犁致邢海潮的八十多封信中,最多的內(nèi)容是他為老同學出點子、聯(lián)系出版社和報刊編輯、寄書寄文、敦促打氣,即便自己病體孱弱時也如此。1993年他大病初愈,就給《天津日報》編輯和百花文藝出版社寫信,繼續(xù)為邢海潮介紹投稿或校稿工作,還想辦法將自己給邢海潮的通信寄到《長城》雜志發(fā)表,稿酬則分了一半給海潮。1993年4月25日邢海潮致孫犁信說:最近因事外出十五天,4月23日返回邢村,其弟江潮告訴天津?qū)O犁匯來人民幣一百六十元,“從匯款單附言中知悉乃孫兄在《長城》雜志發(fā)表書簡稿費之半數(shù)。弟深感兄之惠受,但卻有‘踧踖不安’的心情?!盵8]161當邢海潮終于逐漸走出生活困境,老有所為,精神有所寄托而身體亦轉(zhuǎn)好時,孫犁滿心高興。與邢通信中數(shù)年如一日的日常關(guān)切,噓寒問暖,呈現(xiàn)了孫犁重情仗義,以及過去不太為人所知的細心關(guān)照他人的一面。孫犁自小因父母溺愛,又自恃“家有一點恒產(chǎn)”“不愁衣食”而對生活瑣事幾乎一竅不通,母親稱其為“大松心”[9]3-14,后來又長期養(yǎng)病,對家事和親人有所忽略,《亡人逸事》和不少回憶親人的隨筆,透過平淡的語言,能感覺到其內(nèi)心的隱痛。然而從晚年他與邢海潮的通信看,孫犁對需要幫助的人,竟能如此細心周到、體貼入微。1994年10月10日,他給邢海潮信說,“收到來信,知兄冬季取暖,已準備就緒,甚慰”[6]568,而那時,他自己剛剛經(jīng)歷大病,做了胃部切除手術(shù)后不久。邢海潮對孫犁“數(shù)年以來不以庸樗見棄”,“多方誘掖慰勉,獎飾薦拔,并惠寄書冊現(xiàn)金,抬愛優(yōu)渥”,十分感激,多次在信中發(fā)自肺腑說:“兄實乃弟晚年之最大支柱也?!盵8]159對于趙縣有關(guān)人士托邢向?qū)O犁求書求字,孫犁總是毫不猶豫慷慨滿足,給這位晚景凄涼的老同學以切實的幫助。他對邢始終很尊重,寫信一直稱“海潮學兄”,落款則署“弟犁”,字里行間,熱忱和仗義可掬??吹叫虾3毙偶埓至?孫犁還時常給他寄一些好稿紙。邢那些“來自一個縣城粗糙簡易的信封信紙”,孫犁都“將所有來信平平整整按時間順序捆扎有序仔細保存”,與之對照的是,“許多名氣甚大的作家、編輯約稿信,他并不保存。冬天點爐火用了,一捆捆的”[8]159。孫犁常說,他只愿雪中送炭,不喜錦上添花。與邢海潮書信交往,體現(xiàn)了孫犁這一性情。
孫犁經(jīng)常感喟,“少年時的同學,在感情上,真有點親如骨肉,情同手足的味道”[10]67。《小同窗》就寫他與初中同窗、終身好友李之璉之間幾十年的手足情:他們十四歲時在保定育德中學同班,“后來我休學一年,關(guān)系還是很好……李長得漂亮,性格溫和,我好和這樣的人交朋友”[10]66。后來,李之璉上了北平的法商學院,孫犁升了高中;再后來,李入獄,孫犁正在北平謀生,他“膽小,沒有到過這些地方,約了一位姓黃的同學,一同去看他”。隔著一個小小的窗口,孫犁“和他談了幾句話。我看到他的衣服很臟。他平日是很講究穿著的。我心里很難過,他也幾乎流下了淚”。抗戰(zhàn)開始,李之璉任呂正操人民自衛(wèi)軍民運部長,孫犁被他動員參加了部隊,“因為有他,我出來抗日,父親的疑慮就減少了。我是獨生子”[10]67。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李由中南局組織部副部長,升任中宣部秘書長,1958年,“因為替一個作家(按:指丁玲),說了幾句話,一下就成了右派。先是下放勞動,后來就流放到新疆石河子去了”。
臨行前,他到天津來了一趟。我給他一些錢作為路費,另外送他兩本書:一是《紀氏五種》,其中有關(guān)于新疆的筆記。一是《聊齋志異》,為想叫他讀來解悶兒的。他說,“聊齋,你留著看吧?!盵10]68
平反后李之璉當了中紀委常委,照片和國家領(lǐng)導人排在一起,孫犁自豪地說:“這在過去,就是左都御史!”可李仍然保持樸素作風,一次到天津公干,不乘專車,帶著天津當?shù)厮緳C去看孫犁,“那一頓飯,我只是應(yīng)酬司機,也沒有很好照顧他”。孫犁跟李抱怨社會風氣,李之璉并不反駁他,只笑了笑說:“哪里都一樣。”[10]681956年孫犁大病,住醫(yī)院、到各地療養(yǎng),都是李之璉安排的。他“私下里詢問天津的熟人,問我的病是怎樣得的。被詢問的人說,是夫妻不和,他就說,那樣就不必叫他的愛人來看他了。后來又聽人說,我和妻子感情很好,他又笑著說,那就叫她常常來看看他吧”[10]69。孫犁淡筆白描,人物性情躍然紙上。
孫犁晚年隨筆,好用“君子”一詞。他念茲在茲、保持終身友誼的舊友,都有君子人格。曾與孫犁在晉察冀通訊社朝夕相處、患難與共的老戰(zhàn)友陳肇,后來任故宮博物院院長,“家徒四壁”,“從不伸手,更不邀功。知命知足,與世無爭。身處繁華,如一老農(nóng)。辛勤從政,默默一生”,他“就連公家的信紙、信封都不用,每次來信,都是自己用舊紙糊的信封”。陳肇多才多藝,詩文、書畫、音樂兼通,卻“從不自炫,不大為人知道”?!坝幸淮?我想托他在故宮裱張畫,又有一次,想摘故宮一個石榴做種子。一想到他的為人,是一塵不染,都未敢張口?!盵11]13-16
孔子曾告誡,交友應(yīng)“友直,友諒,友多聞”,孫犁認為其中“直”最可貴,而“諒”則不易。他記述一件事,由此可看到陳肇這位謙謙君子的“諒”:
1962年夏天,我去北京,住在椎把胡同的河北辦事處。一天下午,我與一個原在青島工作、當時在北京的女同志,約好去逛景山公園。我先到景山前街的公共汽車站去等她。在那里,正好碰上從故宮博物院徒步出來的陳肇。他說:
“我來看你,你怎么站在這里?”
我說等一個人。他就站在路邊和我說話。我看見他的襯衣領(lǐng)子破了,已經(jīng)補上。
他一邊和我說話,一邊注意停下來的公共汽車,下來的乘客。他忽然問:
“你等的是男的,還是女的?”
我說是女的。他停一下說:
“那我就改日再到你那里去吧!”
說完,他告別走了。我一回頭,我等待的那位女同志,正在不遠的地方站著。
這戲劇性的一幕,在極簡的語言中躍然紙上,陳肇的寬厚體諒,可觸可感。孫犁自省道:“在對待朋友上,我一直自認,遠不能和陳肇相比。在能體諒人、原諒人方面,我和他的差距就更大了?!盵11]14
1978年,孫犁在《吃粥的故事》中寫過他和詩人曼晴在晉察冀時期的艱苦生活。1989年,曼晴因病去世,孫犁寫《悼曼晴》,再次憶及1940年冬季反掃蕩時二人的結(jié)伴輾轉(zhuǎn)——在荒涼而恐怖的山溝里,“我們沒有攜帶任何武器,游而不擊,‘流竄’在這一帶的山頭、山谷”,在危險的饑餓和寒冷中,兩人竟寫了兩篇通訊,和一些“浪漫蒂克情調(diào)的詩和小說”[12]31。曼晴性情像農(nóng)民,“文革”后在石家莊文聯(lián),埋頭兢兢業(yè)業(yè)編一份“土里土氣的刊物《滹沱河畔》”,孫犁把一些詩作寄給他,他不喜歡,給《孫犁詩選》作序時,也直言不諱批評。他作詩也一直沒有走紅,“晚年才出版了一本詩集,約幾個老朋友座談了一下,他已經(jīng)很是興奮”。退休時他的頭銜只是地區(qū)文聯(lián)主席、黨組書記,“比起顯赫的戰(zhàn)友,是顯得寒酸了一些。但人們都知道,曼晴是從來不計較這些的。他為之奮斗的是詩,不是官位”[12]32。孫犁交友,“向如萍水相逢,自然相結(jié)”;“對顯貴者,有意稍遜避之,對失意者,亦不輕易加惠于人。遵淡如水之義,以求兩無傷損”[12]34。
孫犁在晚年,來了客人,就送人兩本書:一本是長篇小說《風云初記》,一本是虛構(gòu)之名的紀實小品《蕓齋小說》。他說,“我的生活,全在這兩本書里,從中你可以了解我的過去和現(xiàn)在,包括思想和感情??梢钥吹轿业呐d衰、成敗,及其因果?!盵13]68這一微言大義,是我們理解孫犁精神世界的關(guān)鍵。而李之璉、陳肇和曼晴等,正構(gòu)成了《風云初記》的底色。
孫犁憶舊散文中還有一類人物,共事久、彼此非常熟悉,一同經(jīng)歷坎坷、見證歷史,孫犁對其性格和命運有深刻印象,因此,對他們的書寫,也成為孫犁反省歷史、回味人生的一種方式?!队涏u明》《記老邵》等,是其中的代表作。
“進城”以后,孫犁一直在《天津日報》副刊《文藝周刊》任編輯,級別為副科,手下只有一個兵,就是鄒明。1956年孫犁外出養(yǎng)病,不久鄒明被送農(nóng)村勞改,這對搭檔,在“文革”結(jié)束后,才又重新一起工作。鄒明是福建人,與當時許多熱血青年一樣,“因為愛好文藝,從而走上了革命征途”,“為此,不少人曾付出各式各樣的代價,有些人也因此在不同程度上誤了自身。幸運者少,悲劇者多”[14]43。孫犁認為鄒明屬于后者。在單位,孫犁和鄒明是一對奇特的組合。他們性情本不相同,鄒明喜歡洋玩意,愛看毀禁書,脾氣不好,對孫犁倒尊重。他們也有一些相通之處,如處事淡泊,尊重作者,敬業(yè),無野心,不投機等,因此一生“官運也不亨通”[14]42。但在他們的開墾下,《文藝周刊》在五六十年代成為青年作家成長的搖籃,劉紹棠、從維熙、房樹民、韓映山等,都從這里起步和成名。鄒明被人們視為孫犁的“嫡系”,其實二人很少交心,關(guān)系也淡淡的。但孫犁信任鄒明,其私人印章、樣稿等,都交鄒明保管[15]86。孫犁寫了東西也愛拿給鄒明看,而鄒明“總是說好,沒有提過反對的意見”。孫犁晚年自省:“他對文、對事、對人,意見并不和我完全相同。他所以不提反對意見,是在他的印象里,我可能是個聽不進批評的人。這怨自己道德修養(yǎng)不夠,不能怪他?!盵14]39-401958年,當孫犁在外地療養(yǎng)時,鄒明被打成反黨分子,罪狀是《文藝周刊》發(fā)表右派分子從維熙、劉紹棠及胡風分子魯藜等的作品[15]86-87。有一次,孫犁妻子看見鄒明拿著刨子從工作間出來(勞動改造),心疼得要流淚?!拔幕蟾锩遍_始時,孫妻在公共汽車上遇到鄒明,像遇見親人似的“流著淚向他訴說家里的遭遇,鄒明卻大笑起來,她回來向我表示不理解”。
我向她解釋說,你這是古時所謂婦人之恩,淺薄之見。你在汽車上,向他談?wù)撨@些事,他不笑,還能跟著你哭嗎? 我也有這個經(jīng)驗。1953年,我去安國下鄉(xiāng),看望了胡家干娘。她向我訴說了土改以后的生活,我當時也是大笑。后來覺得在老人面前,這樣笑不好,可當時也沒有別的方式來表示[14]37。
1989年秋當鄒明被診斷出癌癥后,孫犁心情沉重,十分掛念。10月14日,他在《史記》包書皮上記下:“鄒明腦中取出腫瘤二,手術(shù)順利良好,系腦系科王主任所做,老魯所托也。手術(shù)時,老于一直在場,照顧周到?,F(xiàn)鄒明語言清晰,可慰也。”隨后又補一行:“疾病無常,鄒明發(fā)病前一日,尚在和面做飯?!盵16]236他與鄒明之間,在平淡如水的交往中,實際有了一種生命的聯(lián)系,對方已構(gòu)成自己歷史的一部分?!盎仡櫵氖甑慕煌?雖說不上深交,也算是互相了解的了。他是我最接近的朋友,最親近的同事。我們之間,初交以淡,后來也沒有大起大落的波折變異。他不順利時,我不在家?!母铩陂g,他已不在報社。沒有機會面對面地相互進行批判。也沒有發(fā)現(xiàn)他在別的地方,用別的方式對我進行侮辱攻擊。這就是很不容易,值得紀念的了?!盵14]41
孫犁自言其年輕時寫作,顧慮較多,比較謹慎。到晚年,則率性直言。《記老邵》寫報社總編輯老邵,頗有《史記》風韻。
老邵是孫犁進城后的同事,直率而有些剛愎,“想做官,能做官,會做官”,既有行政能力和業(yè)務(wù)能力,同時也享受官威。
老邵在任上,是很威風的,人們都怕他。據(jù)說,他當通訊部長的時候,如果和兩個科長商量稿件,就從來不是拿著稿子,走到他們那里去;而是坐在辦公桌前,呼喚他們的名字,叫他們過來。升任總編以后,那派頭就更大了。報社新蓋了五層大樓,宿舍距大樓,步行不過五分鐘,他上下班,總是坐臥車……老邵的辦公室,鋪著大紅地毯,墻上掛著名人字畫。編輯記者的骨干,都是他這些年親手訓練出來的那批學生。據(jù)說,一聽到走廊里老邵的腳步聲,都極速各歸本位,屏息肅然起來。[17]61
寥寥幾筆,就把老邵的性格勾勒出來。在孫犁看來,老邵人生的沉浮,并非關(guān)乎其能力,而與“上面”人事關(guān)系更大。五十年代中后期,老邵被革職下放,“文革”中慘遭批斗。這次批斗,顯露了老邵剛強正直的一面?!坝幸惶焱砩?報社又開批斗會,我和一些人,低頭彎腰在前面站著,忽然聽到了老邵回答問題的聲音。那聲音,還是那么響亮、干脆,并帶有一些上海灘的韻味。最令人驚異的是,他的回答,完全不像批斗會上的那種單方認輸?shù)臉幼?而是像在自由講壇上,那么理直氣壯?!边@個態(tài)度,招來拳打腳踢,“會場煙塵騰起,噼啪之聲不斷”,“老邵一直緊閉著嘴,一言不發(fā)”?!拔母铩焙?老邵曾患半身不遂,康復不久,想再回報社做點事情,并責備孫犁軟弱,寫文章不敢批評社會現(xiàn)實。1990年老邵去世,留下的遺囑是不開追悼會、不留骨灰。孫犁在文末點評道:“老邵為人,心直口快,恃才傲物,一生人緣不太好。但工作負責嚴謹,在新聞界頗有名望,其所培養(yǎng),不少報界英才。我談不上對他有所了解。但近年他多次罔顧,相對以坦誠。他的逝世,使我黯然神傷,并愿意寫點印象云。”[17]59-64這些隨筆,無論內(nèi)涵還是細節(jié),都不輸于任何小說,堪稱當代文學精品。
被孫犁冠以虛構(gòu)之名的“蕓齋小說”,實是紀實,這一點他在不少場合都提到。1989 年寫的《羅漢松》,主人公老張,實是其老同事王林。王林的革命資歷和創(chuàng)作生涯都比孫犁老,1933年孫犁向《大公報》投稿時,王林已在包括該報在內(nèi)的報刊發(fā)表短篇小說數(shù)篇,1935年出版了長篇小說《幽辟的陳莊》?!耙欢ぞ拧边\動、西安事變,王林都是見證人和參與者,還創(chuàng)作了表現(xiàn)西安事變的話劇《打回老家去》和《火山口上》。1938年孫犁加入人民自衛(wèi)軍時,王林已任火線劇社社長和冀中文建會副主任,孫犁《〈善闇室紀年〉摘抄》記載,他1937年“識王林于子文街頭,王曾發(fā)表作品于《大公報文藝》,正在子文街上張貼廣告,招募劇團團員”[9]5。自此,二人一直工作、生活在同一個地區(qū)和領(lǐng)域,王林主持《冀中一日》征文,請孫犁來幫助編選。土改時王林任組長,曾對孫犁“搬石頭”。新中國成立后王林和孫犁同住天津,交往頗多,王林日記中有關(guān)孫犁的記載,有二百七十余處共十萬余字[18],而孫犁不同時期的文章中,也經(jīng)常見到王林的名字。
小說描述老張,“以他的資歷,本來有許多機會去做大官,他都沒有去做……終于以作家身份,了其一生”[19]2。王林不同于陳肇、曼晴,他帶匪氣,有些油滑,故小說寫道:“他不愿到山里去,那里生活太苦……他打游擊,不避階級嫌疑,常住在地主富農(nóng)家里,這些人家,都有子女在外抗日。他到一家,大伯、大娘叫得很親熱,既保險,又能吃到好飯食。他有時住在我家,我父親總要到集上去買肉?!薄袄蠌埖目诟?是有名的??谷掌陂g,我從路西回來,幫他編書(按:指《冀中一日》)。他們一天的菜金是五分,我是客人,三角,他就提出跟我合伙?!箲?zhàn)勝利后我回到家里,父親給我燉了一個肘子,剛剛燉爛,他就從外村趕來了,進屋大笑著說:‘我在八里以外,就聞到香味了。’”“進城以后,他是市長的老朋友,經(jīng)常赴宴。打聽哪里有宴會,只要主客一方是熟人,他就跑去?!盵19]3孫犁對這類生活細節(jié)不厭其煩地描寫,有其原因。孫犁父親非常節(jié)儉,原做掌柜,抗戰(zhàn)爆發(fā)被辭回家,“帶著一家人東奔西跑,飯食也跟不上……舍不得吃些好的,身體就不行了”[20]108。而王林大大咧咧,缺乏體諒?!坝幸淮?他(按:指老張)到路西去,父親托他帶給我一些零用錢,還叫妻子把錢縫在他的夾襖腋下。他到了路西,我已去了延安,他把錢也買了書?!盵19]3近年披露的王林日記,可印證《羅漢松》的紀實性;而“老張”的到處蹭宴會,與“三年自然災害”饑餓有關(guān),而那時孫犁正在各地療養(yǎng)?!读_漢松》對生活小事的斤斤計較,可理解為小說細節(jié)描寫的需要;孫犁對王林最大的不滿,是處世態(tài)度上?!皻v次政治運動,他都以老運動員,或稱老油條的功夫,順利通過。土改時,他是組長,當然沒有問題?!幕蟾锩跗?他當機立斷,以‘左’派姿態(tài),批評了市文教委書記。在那樣人心惶惶的情況下,他一改平日的邋邋遢遢的形象,穿上一件時興的淺色的確良的襯衣,舉止活潑,充滿朝氣,以自別于那些憂心忡忡垂頭喪氣的人物?!盵19]4孫與王,個性迥異,處事風格南轅北轍。孫犁另一篇文章說,“西安事變時,我有一位朋友,寫了一個劇本,演出后,自己又用化名寫了長篇通訊,在上海的刊物上發(fā)表,對劇本和演出大加吹捧。抗戰(zhàn)時,我們閑談,有人問他:你怎么自吹自擂呢? 他很自然地回答:因為沒有別人給宣傳!”[21]56這位自吹自擂的朋友,應(yīng)是王林。孫犁拘謹、自律、敏感,王林不拘小節(jié)、左右逢源,孫犁對其“不僅游戲人生,亦且游戲政治”[19]5的做法,無法接受。小說寫老張對于權(quán)勢者,“他可以當著很多人的面,去拍他們的馬匹,插科打諢,旁若無人”[19]4。資歷和見識比這些新貴高、而并不追求官位的“老張”,確實是以喜劇的姿態(tài)游戲人生。其“老油條”狀有幾分像王蒙筆下的“劉世吾”。“當不少同行家破人亡之際,他的家庭,竟能保持鐘篪不移、廟貌未改的狀態(tài),這在全國也恐怕是少見的?!盵19]5如何評價王林,孫犁也感到不好拿捏,故文末 “蕓齋主人曰:相交過久,印象叢脞,不易下筆”[19]3。這篇小說或許有偏見,但所提供的生動細節(jié),卻揭示了王林性格和行為的矛盾性與復雜性,對于認識革命隊伍中另一種知識分子,頗有意義。孫犁對其政治漩渦中“善泳”的感受,對理解王林幾十年修改《腹地》過程中為迎合政治而逐漸喪失自我、喪失文學創(chuàng)造能力的悲劇性命運,也提供了參照。
孫犁有道德潔癖。他承認,“我有潔癖,真正的惡人、壞人、小人,我還不愿意寫進我的作品?!恍┤诉M入我的作品,雖然我批評或諷刺了他的一些方面,但我對他們?nèi)匀皇怯懈星榈?有時還是很依戀的……”[22]78因此,他的尖銳諷刺,是帶著一份沉甸甸的歷史體驗與感情的??赐趿衷凇拔母铩睍r期對孫犁的“揭發(fā)”,并未羅織,基本忠于事實——
孫犁也不喜歡廣交,以前感情好的,一直保持友情。以前談不到一起的,永遠格格不入。不以無產(chǎn)階級政治掛帥,不是用毛澤東思想掛帥,而是用超階級的友誼掛帥……
我覺得孫犁對工作,不論是通過組織,或是為工作需要臨時拉夫,孫犁都是勤勤懇懇,盡力而為之的??墒强偸恰巴啡恕钡男那?也就是“四舊”中的“為朋友謀而不忠乎?”的幫忙態(tài)度,兩條路線斗爭的覺悟向來不高……
孫犁跟周揚、林默涵等文藝黑線頭子們的關(guān)系如何呢? 據(jù)我所見到的,他們來到天津倒是主動找孫犁見見面、談?wù)?。可是孫犁對這種事能推就推。即便去了,也感到是一種痛苦,還不如到水上公園去釣魚愉快。[23]131-132
那些充滿時代特色的“帽子”,多屬性質(zhì)并不嚴重的“四舊”,且在涉及與周揚、林默涵的關(guān)系時,王用揭發(fā)的口吻為孫犁撇清,其“老油條”外形內(nèi)的真誠正直,可見一斑。
1991年1月15日,與孫犁相識半個世紀、曾經(jīng)十分親密的老友康濯在北京病逝。
從感情上說,康濯一度與孫犁“情同手足”,“從1939年春季和康濯認識,到1944年春季,我離開晉察冀邊區(qū),五年時間,我們差不多是朝夕相處的”。二人切磋寫作,有許多共同語言??靛獙O犁的作品非常珍惜,孫犁回憶說,“我的很多作品,發(fā)表后就不管了,自己貪輕省,不記得書包里保存過。他都替我保存著,不管是單行本,還是登有我作品的刊物。例如油印的《區(qū)村和連隊的文學寫作課本》《晉察冀文藝》等,‘文革’以后,他都交給了我,我卻不拿著值重,又都糟蹋了”[24]18。1956年,孫犁暈倒,病情一度嚴重,康濯怕他從此不起,特意將其作品編選為《白洋淀紀事》付梓。二人的通信,孫犁寫給康濯的,都被康濯完好保存;而康濯給孫犁的,卻在“文革”抄家時被孫家為避禍而燒毀,孫犁“總覺得,在這件事情上,對不住他”[24]18。
1950年代初,康濯政治地位擢升,1954年任中國作協(xié)書記處書記、黨組成員。1955年8月,作協(xié)黨組在北京召開擴大會議,批判丁陳反黨集團。孫犁作為天津代表出席,“大家都很緊張。小組會上確定誰去大會發(fā)言時,有人推我,我想,你對他們更熟悉,更了解,為什么不上?”最后,孫犁稱病推辭,中宣部一位負責人(林默涵)說:“他身體不好,就算了吧。”[25]62孫犁如蒙大赦。而彼時,康濯正處于“兩條路線斗爭”的抉擇中,他曾在丁玲任所長的中央文學講習所擔任副秘書長。會前,他審時度勢做了檢討,會上,他表現(xiàn)也較積極。“大躍進”期間,他寫緊跟形勢的“放衛(wèi)星”的作品。孫犁雖一直珍視與康濯的友情,但自康濯當官以后,他便與之疏遠起來?!拔覀儊硗倭?也很少通信,有時康濯對天津去的人說:回去告訴孫犁給我寫信,明信片也好。但我很少給他寫信,總覺得沒話可說,乏善可述?!薄妒|齋書簡》中孫犁1946至1954年間致康濯信有七十多封,1954年后戛然而止。晚年孫犁文集中偶見致康濯的零星短簡,也屬禮節(jié)性答問。對孫犁而言,他和康濯之間的“相濡相忘”,皆“時勢使然”[24]19。他自言“自幼靦腆,怕見官長。參加革命工作以后,見了官長,總是躲著。如果是在會場里,就離得遠些,散會就趕緊走開”[26]57,這與王林交代材料所說相符,據(jù)說是受其父親影響[23]132。不過,康濯逝世的消息傳來后,孫犁塵封心底的感情洶涌起來,很少流淚的他,眼里含滿了淚水,當即寫下《悼康濯》一文??靛v達時他疏遠,康濯倒霉后他不投石。在這篇悼念文章中,他客觀寫道:“康濯很聰明,很活躍,有辦事能力,也能團結(jié)人,那時就受到沙可夫、田間同志等領(lǐng)導人的重視,他在組織工作上的才能,以后也為周揚、丁玲等同志所賞識?!盵24]17“他在晉察冀邊區(qū),做了很多工作,寫了不少作品。那時的創(chuàng)作,現(xiàn)在,我可以毫不含糊地說,是像李延壽說的:潛思于戰(zhàn)爭之間,揮翰于鋒鏑之下,是不尋常的。它是當國家危亡之際,一代青年志士的獻身之作,將與民族解放斗爭史光輝永存。”[24]18沒有通常悼文的虛矯和夸張,且不回避談康濯后來的過失:
至于全國解放之后,他在工作上,容有失誤;在寫作上,或有浮夸;待人處事,或有進退失據(jù)。這些都應(yīng)該放在時代和環(huán)境中考慮。要知人論世,論世知人。[24]19
在幾十年來“齊聲”歌頌或聲討的文壇,孫犁這一姿態(tài),實在難能可貴。
孫犁晚期寫作,雖皆短文隨筆、尋常人物,但那些熔鑄了作者生命和情感的滄桑歷史,回味彌久,滋味愈濃。他秉筆直書,徐徐道來,展現(xiàn)的就是一幅鮮活的當代中國知識分子的精神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