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宇 武道房
(安徽師范大學 文學院,安徽 蕪湖 241000)
王陽明去世后,其后學演化成若干派別,如浙中王門、江右王門、泰州學派和楚中王門等。其中,江右王門是陽明后學之重鎮(zhèn),該派在王學的發(fā)展與傳播中有著重要的影響。黃宗羲在《明儒學案》中給予其較高的評價,謂:“姚江之學,惟江右為得其傳……蓋陽明一生精神,俱在江右,亦其感應之理宜也。”[1]331因此,對江右王門的研究有助于深化對陽明心學的認識。
胡直,字正甫,號廬山,吉安泰和人,在《明儒學案》中被歸入江右王門。胡直年少時性格豪放,酷愛詞章之學,26歲時,始從學于歐陽德,30歲時,又尊羅洪先為師,他是江右王門中的重要一員。目前學界對胡直學術思想的研究并不充分,主要分散在部分著作及少數(shù)的幾篇論文中,關注點主要集中于仁說、良知說和心體說等(1)參見張昭煒《胡廬山博約仁說》《陽明后學胡直的困學歷程及其良知學宗旨》。。本文擬從胡直的博文約禮說,分析其對理學與心學矛盾的修正與調和。
博文約禮說是胡直學術內容的重要部分,觀其朋友和弟子為他作的傳記或祭文,無一不提及此說,可見其在胡直學說中的重要性。耿定向在為胡直作的墓志銘里云:“日夜默求,忽恍然有悟,遂著《博約說》,意謂儒先以窮物理為文,固非是?!盵2]980耿定向被黃宗羲歸為泰州學派,他與胡直同是嘉靖丙辰(1556)進士,遂為同年,二人關系較好,常在一起交流論學,對胡直的學術思想較為了解。胡直弟子郭子章在為先師作的行狀里謂直:“因日夜默求孔顏宗旨,恍然有悟,遂自著《博約說》。”[2]989無論是耿定向,亦或是郭子章,都指出胡直的博文約禮說是其苦思求索、恍然大悟而來。
胡直日夜獨自默求的孔顏之學,是孔子與顏回之圣學。秦漢以后,中國古代學人在闡發(fā)自己的學術思想時,很少自創(chuàng)體系,而是通過闡釋經(jīng)典著作表達出來。正所謂一部經(jīng)學史就是一部不斷訓詁、不斷闡釋儒家經(jīng)典著作的歷史。學人依附經(jīng)典再闡釋的原因大致有二:其一,古人認為所有的問題都已經(jīng)被圣人解答并藏在經(jīng)典里,只需要對經(jīng)典進行正確的解讀即可,因此,自創(chuàng)新說只是一種費力不討好的行為;其二,尊古、好古的歷史傳統(tǒng)使得經(jīng)典著作的地位極高,如若與經(jīng)典為異,學人則可能會遭受他人的口誅筆伐,使自己成為異物,更甚者會因此而丟掉性命。同時,借助經(jīng)典著作表達新思想時,也能減少其自身所面臨的阻力與壓力。胡直為學歸宗陽明,陽明心學也是通過對儒家經(jīng)典的再解釋而完成體系建構的,他體悟索求的孔顏之旨就是博文約禮說。
博文約禮語出《論語》。其一是“子曰:‘君子博學于文,約之以禮,亦可以弗畔矣夫!’”(雍也篇·第六)此句亦同樣出現(xiàn)在顏淵篇。其二是顏淵面對孔子學問之高而捉摸不透時感嘆“夫子循循然善誘人,博我以文,約我以禮,欲罷不能”(子罕篇·第九)。現(xiàn)代學者楊伯峻將其解釋為“廣泛地學習文獻,再用禮節(jié)來加以約束”[3]62,其意基本是正確的。然古人卻并非如此解釋。顏淵是孔子最得意的弟子,被孔子稱為好學之人,當他英年早逝時,孔子更是發(fā)出“天喪予,天喪予”(先進篇·第十一)的哀痛。因此,孔顏之學就被后世學人高度重視,總能解釋出微言大義,對其賦予新的意義。
胡直求博文約禮之說是有其自身原因的。他與王陽明頗為相像,其學也是歷經(jīng)三變,他自謂:“年二十六,始從歐陽先生問學,聞‘致良知’‘萬物一體’之訓。至年三十,復從學羅先生,羅先生訓以‘無欲’,首嚴‘義利之辨’。然予苦質駁習深,壯聞而中馳,既皓,始戮力而猶無得也?!盵2]676由酷嗜詞章之學而轉求心學,這是胡直一變其學。胡直雖求學于歐陽德和羅洪先,但并未深刻領悟二人的學說,然而二位老師已然在胡直的心中播下了心學的種子,必然會對其產(chǎn)生影響。隨后,他又轉求玄學,無所得,后又隨鄧鈍峰問禪,學明心見性之學,忽有“洞見天地萬物皆吾心體”的神秘體驗,有飄飄然之意,身體病癥也有好轉,遂有忘世之意。由儒學轉入禪學,此為他二變其學。之后胡直又轉入仁學,請教于錢德洪,又聞王艮之學。一日游九成臺,又“忽復悟天地萬物果非外在”之體驗。此時期,胡直雖學有所得,但學不深厚,再加上科舉每每未遂,偶爾會“舊習大作,幾自墮”。對胡直學問轉變影響最大的事情是其老師歐陽德的離世:
時甲寅二月(1554),聞南野先生訃,已為位痛哭,因念師資既遠,學業(yè)無就,始自悔數(shù)年馳放,自負生平,又負師門為痛恨。尋因作‘博文約禮’題,遂舍而思曰:‘孔、顏授受,莫此為切,故必出此,乃為圣人之學,而非此,必非圣人之學者也?!谑欠锤捕贾?平心而求之,不敢徇近儒,亦不敢參己見。久之,于先儒終不能強合,其疑有四;于近儒亦不能盡合,其疑有三。[2]897-898
可見,歐陽德去世是胡直學術轉折的催化劑,如龍場之于陽明。其原因也不難理解,胡直首次訪學于歐陽德,時年二十六(1542),歐陽德也是他第一位心學導師,是其步入心學的引渡人。然而,時光如流水飛逝,轉眼間12年過去了,學問毫無建樹的胡直突遭老師離世,遂使他認為自己“學業(yè)無就”,“既負生平,又負師門”。另外,從功利的角度觀之,胡直在科舉上屢考屢敗,這對他內心的打擊不容小覷。古代士人是極為重視科舉的,這是他們進入統(tǒng)治層,去實現(xiàn)治國、平天下理想的唯一途徑。況且,科舉上榜在經(jīng)濟上的益處也是可觀的。求學12載,胡直雖偶有所獲,亦接觸了不同學人,與他們互相論學,但他并沒有真正地學有所得。然而,這些為學經(jīng)歷的量變,必然為其以后學術上的質變奠定基礎。胡直默求的博文約禮說,與他12年的學養(yǎng)積累是分不開的,求得博文約禮說是他學問轉變的分水嶺,“公之學,至此蓋三變云?!盵4]1043胡直認為圣人之學就出自博文約禮之中,舍此而無它,孔子傳授顏回的學問就是博文約禮。此后,他的學說基本是圍繞博文約禮而展開的,并對此不斷補充與完善,直至其離開人世。他在《與徐魯元憲副書》中云:“夫學以孔子為至,蓋某自甲寅因感博文約禮,始知從事……故學孔子者貴得其本?!盵2]862該書信收在《太虛軒稿》中,據(jù)郭子章為胡直作的行狀可知,此書作于萬歷乙酉年(1585),不多久,胡直便溘然長逝。
歐陽德離世,胡直深受刺激,心有不安,于是重新思考、體悟孔子之學,得益于自己多年的求學積累,遂建立了自己的博文約禮說。求得博文約禮說后,胡直又外出南京會友,“與何吉陽、譚二華二公游,又因唐荊川公枉顧衙舍,遂攜晤趙大洲公。時見諸公論學,似于博學之旨多有異同。予雖未感辨難,然因是自信者多矣”[2]900-901。除了譚二華,其他三位均入《明儒學案》。何吉陽求學于湛若水,其學說以“知止為要……與江右主靜歸寂之旨,大略相同”[1]921。唐順之位列南中王門,為學“以天機為宗,無欲為功夫”,其學“得之龍溪者為多”[1]598。趙大洲學屬泰州學派,“李贄謂其得之徐波石”[1]747,徐波石又學于王艮,此派為學行事頗帶幾分俠氣。胡直在與何吉陽、唐順之、趙大洲等論學的過程中,雖覺自己的學說與他人略有差異,但這愈加使他相信自己的博文約禮說。大概是因為學有所成,兩年后,他亦科舉考上進士,進入到一個新的平臺。之后,他的交友更加廣泛,遂有機會與更多的人論學,在此過程中,他亦愈加自信其學矣。
總的來說,胡直求學歷程坎坷波折,與不同學人論學,不拘一家,為學努力,長期積累,在心有所困時不徇別家意見,敢于質疑,獨立思考,終于學有所得,解得博文約禮之旨。
如前所述,胡直在其求學困頓時思考博文約禮之旨,于獨立思考后,遂認為自己與先儒不能強合,與近儒也不能盡合,并提出了自己的疑問。他所謂的先儒是程朱理學派,近儒是陽明心學派。胡直所學雖然歸宗于陽明,但是他并不是盲目地去信從陽明心學,而是有自己的獨立思考,敢于大膽質疑。其實,這也是陽明心學的先天基因。王陽明早年篤信朱子之學,但在他真誠地參與到格物窮理中時,卻發(fā)現(xiàn)此學并不通,最終因為格竹子用力過猛而病倒。于是,陽明調轉方向去獨立思考,經(jīng)過一番波折,終于學有所得形成了自己的心學思想。陽明為學,極強調自得,他云:“夫求以自得,而后可與之言學圣人之道?!盵5]231為學須有所得才行,不能完全篤信他人,要自己去思考和體悟??梢?胡直亦是繼承了陽明心學的真精神。他四疑程朱理學,三疑陽明心學,敢于提出自己的為學見解,有著強烈的懷疑主義精神。這正有一種“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的精神,對真理的追求大于一切。
胡直為何要尋求博文約禮之旨呢?究其因,這與當時的學術環(huán)境有關。他自述四疑程朱之學,三疑陽明心學,可見他對程朱理學和當時流行的心學均有不滿。
胡直云:“蓋先儒以‘窮理’訓‘博文’,其說要推極吾心之知,窮至事物之理。予所最不能無疑者,以先儒語理,專在物而不在人。蓋理莫大乎五常之性,曰仁義禮智信是也。”[2]898朱熹解博文約禮為:“君子學欲其博,故于文無不考。欲守其要,故其動必以禮?!盵6]88朱熹是欲讓人通過廣泛學習書本知識,提高自己學識,鍛煉自己的思考與觀察能力,在邊格物邊行動的過程中去體認天理,并不是說先格物窮理之后再去行,而是邊格物窮理邊行,“知與行須是齊頭做,方能互相發(fā)”[7]2816,終有一天會恍然大悟而求得理。如人要孝敬父母,前提是要知道何為孝道才行,如此方能在行孝的時候合乎孝的原則。否則,行孝只是一種缺乏理論指導的盲目行為,不會長久地持續(xù)下去。朱子后學沉浸在支離瑣碎的格物上,忽視了約禮,使得他們偏離了最終的目標。胡直最大的疑問就是先儒之學主理在物而不在人。如果學問舍棄了人,那么人就會變成虛器,學問的一切目的最終要落實到人上來,要歸屬到五常之性上來。此為一疑也。
其實,胡直此疑與心學傳統(tǒng)是一脈相承的。當年,陸九淵就稱朱熹的學問太過于支離破碎,遂用“簡易功夫終久大,支離事業(yè)竟浮沉”[8]427來形容自己和朱熹學問的區(qū)別,目的是抑朱揚己??梢?朱熹為學路徑的弊端在其尚在人世時就已經(jīng)顯現(xiàn)出來。朱熹認為天理是外在的,主張在事物上窮理,今日格一件,明日格一件,在格物窮理的過程中體認天理,最終達到人與天理合一的境界。然而,此種學問的弊端是容易滑入將格物作為目的,整天沉浸在瑣碎的知識求索中,因循守舊,墨守成規(guī)。嵇文甫在《晚明思想論》中指出,朱熹的思想雖然偉大,但他那種繁瑣支離的學風,實際是開后來道學八股化之漸。二百多年的因襲墨守,朱學的流弊已經(jīng)十分顯著。陳白沙和王陽明所反對的是記誦詞章之習,其實就是八股化的道學。胡直尊崇陽明心學,始終堅持以心為本,倡導學習要由本達末。當然,胡直并非反對閱讀書本,他認為小學學習的《詩》《書》《禮》《樂》《少儀》等,其目的“皆將以收攝其心,磨礱其性,禁于未然,而非專求其文義已也”[2]578。他把學習讀書收歸到養(yǎng)性中來,治學必須要貴本,以身心為本。古人為學講求的是修身以齊家、治國、平天下,這與現(xiàn)代人的學習有所不同,現(xiàn)代人學習是以探索、求真為主,求知在首位,其目的是為了獲得社會積累下來的知識,以便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繼續(xù)探索世界。而胡直認為學習的目的是為了盡性,為了成為圣人,為了明德于天下,為了將儒家的人倫物理擴充到天地萬物。因此,修心養(yǎng)性在他這里就變得至關重要,心性修養(yǎng)到位,即是仁學,再將其擴充到社會,那么國家自然就會得到治理,變得大同和諧,這樣即是學有所成。
再者,胡直亦認為如果先儒用禮,即“天理之節(jié)文”[6]125來約束博文,那么就會出現(xiàn)天理即在物也在心的二分現(xiàn)象,理豈能有二哉?此二疑也。胡直是主理在心而不在物的,“吾心者,所以造日月與天地萬物者也”[2]566,“茍無人心,則惡睹所謂經(jīng)絡、地理、脈理、膚理云哉?”[2]645-646天地萬物皆由心生,是心的外化,心的顯現(xiàn),這就是胡直著名的“心造天地萬物說”。另外,天則,即良知,它存在于每個人的心中,若使人于物上窮理,恐怕“天子一日二日萬機,庶人耕田鑿井,皆有所不暇”[2]898,他們沒有時間去格物窮理,又談何去致良知哉?此三疑也。況且,先儒窮理,專以廣泛閱讀為功,多聞多見為事,這與孔子所稱的好學是背道而馳的,因為孔子僅僅稱“‘不遷怒,不貳過’,以此為好學之實而已”[2]898,此四疑也。
總之,胡直是反對先儒于物上窮理,反對他們以多聞多見、多讀書為目的,這容易將人忽略。他的目的是“糾正朱學流演過程中外在化的趨勢,使之免于支離(單方面強調博文之流弊),而有所歸(約)?!盵9]101-117
胡直對先儒之學提出四疑后,遂去閱讀了王陽明的《博約說》,對其大概有所明白,但同時,他對王陽明此說也產(chǎn)生了懷疑,認為陽明“亦不免岐內外而觀之,又以博文為約禮工夫,則令始學者茫無入”[2]610。胡直認為陽明也陷入了內外之分,他把博文作為約禮的功夫,最終是將博文與約禮二分開來。此一疑也。此外,胡直對王陽明解釋的格物之意也產(chǎn)生了懷疑,陽明云:“意所在之事謂之物。格者,正也,正其不正以歸于正之謂也?!盵5]927胡直認為此“似與正心之意微有相涉”[2]899,陽明將格物解釋成正意,其目的是為了證明理在心而不在物,這樣就自然使得其義與正心之意重復。于是,胡直認為“知本即格物”[2]580,直接將格物等同于知本。此二疑也。
嵇文甫云:“當萬歷以后,有一種似儒非儒似禪非禪的‘狂禪’運動風靡一時。這個運動以李卓吾為中心,上溯至泰州派下的顏何一系,而其流波及于明末的一班文人。他們的特色是‘狂’,旁人罵他們‘狂’,而他們也以‘狂’自居。”[10]50其實,狂禪派是王學左派演化至極端的產(chǎn)物,“狂”本來也是陽明心學的特色。王陽明在講學時曾說過:“我今信得這良知真是真非,信手行去,更不著些覆藏。我今才做得個狂者的胸次,使天下之人都說我行不掩言也罷?!盵5]116由此可見,王陽明的狂者精神為以后的王學左派,乃至狂禪派埋下了伏筆。胡直所處的時期,并無狂禪派運動,但一些學人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流于空疏、虛寂,重內輕外,猖狂恣肆的現(xiàn)象。胡直交友較為廣泛,他與泰州學派和王學左派等都有接觸與交往,對這些學派的流弊也是最清楚不過的。他對近儒的此種風氣是持批評反對的態(tài)度的,因為這些人失去了天則(良知),空虛高蹈,甚至一些人錯把內心的私欲也看作良知所發(fā),他在文中多次批評近儒的這種現(xiàn)象。例如,在給老師羅洪先的書信中,胡直認為當今海內學者不少,大致可分為3類,但都有過不及的弊端:
“高者只自繕其性命,而一不恤于行跡;次者于斯道甚有發(fā)明,而或未能密檢身之功;至于任氣機為良知者,則又自憑其猖獗衒霍之資,以恣其寡廉鮮恥之習,此其罪浮于暴棄之人,又豈有志者所忍助之波也?此三者雖有間,皆不免于過不及之弊。[2]352
修養(yǎng)高的人只知道沉浸在性命修養(yǎng)中,而忘記了踐履功夫,這樣就純粹變成了修心養(yǎng)性,與佛禪較為相似,殊不知,儒家之學強調內圣外王,是要修身以治天下。次一等的人,雖然于此學說頗有發(fā)明,但在修養(yǎng)功夫上會偶失偏頗,并未能完全做到密檢其身。再次者就是那些任氣機為良知的人,這里的氣機是指氣質之性,是與天命之性相對的,它并不是至善純粹的,里面夾雜著人欲。這些人會把泛濫的人欲看作是良知的自然流露,會假借良知行一己之私,做出一些寡廉鮮恥的齷齪之事。胡直對以上3種學人都持批判的態(tài)度,他認為近儒的弊端就是重內輕外,雖以心為理,但失去了天則的約束。此三疑也。
總而言之,胡直無論是對程朱理學,亦或是陽明心學,都作出了質疑,并指出了二者的弊處,他要重新尋求博文約禮之旨,上推孔子圣學。
姜寶在《祭胡廬山》中稱胡直所學“近推陽明,遠宗濂洛。天則在心,見聞非博”[2]1011,“天則在心,見聞非博”就是他對博文約禮說內容的概括。胡直在懷疑先儒、近儒之學的基礎上,經(jīng)過思考求索,對博文約禮進行了新解。他既反對朱子的索物求理,認為博學不是多聞多見,避免其滑入支離瑣碎之弊端,同時又將天則引入心內,這亦避免了心學重內輕外,無天則約束的流弊。胡直作《胡子衡齊》正是有集各學說而權衡之意圖。在給弟子郭子章的書信中,他稱作此書之目的是為了“直將此學盡頭究竟,不敢仍為先儒顧惜門面,如昔人狐媚已取天下者之倫”[2]729。不為先儒、近儒顧惜門面,其目的是為了明此學。王世貞為《胡子衡齊》作序,解“衡者,平也,所以平低昂而使之當也;齊者,和也,所以和諸味而使之成也”,其目的是“皆為我用也”[2]921?!昂狻薄褒R”二字正表明了胡直有折衷理學與心學之意。
最有力之證明是胡直曾親述此意。弟子郭子章有意為師刻《橫廬全集》,刻畢后上呈于胡直,胡直在回郭子章的書信中謂:“漫欲融漢宋為一冶,通古今為一轍,以為斯道傳神,然力終不逮。雖然,欲取其略,窺古人緒余,少澤于道而已。”[2]985胡直稱為文之目的是通過融匯漢宋之學,去為道學傳神,最后是為了通道。漢學重視訓詁考證,力求將文本知識最可能真實地還原出來,這就要求學者有豐富淵博的知識,必須要廣泛地讀書,查閱資料,力爭做到多聞多見。清朝所謂的漢宋之爭里的漢學正是指此,他們想要在經(jīng)典里將圣學挖掘出來。宋學是宋明理學的泛稱,廣義的理學包括程朱理學與陽明心學,以重新闡釋儒家經(jīng)典為目的,將圣學按自己的意圖闡釋出來。以現(xiàn)代學術觀之,漢學者更多地被歸入學者行列,而宋學者是歸入思想家之列。胡直所謂的漢、宋與清代的漢、宋有所區(qū)別,他更多地是將朱子的索物窮理、理在物而非人的主張與陽明后學的重內輕外、內外二分之現(xiàn)象作比較,即二者都有其不足,所以他想“融漢宋于一冶”對其進行調和,以求通圣人之道。于是胡直對博文約禮給予了新解。弟子一問博文約禮,胡直曰:
文者,學之事也。至不一者也,故稱博。莫非文也,則莫不有吾心不可損益之靈則以行乎其間者,禮是已。禮,至一者也,故稱約。茍不約禮,則文失其則,雖博而非學矣。子知約之為博也,而后知孔門博學旨歸也,此不可不辨也。[2]587
弟子二問博文約禮,胡直曰:
孔子教顏子若曰:夫今為學,不必求之高堅前后也,但日用事物變化云為,皆吾心之文也,而學之事在焉。事,至不一者也,故曰博文。是文也孰宰之哉?莫非文也,莫不有吾心不可損益之靈則以宰乎其間者,禮是也,而學之功在焉。功,至一者也,故曰約禮。有是文則有是禮,非文外而禮內也。博之文必約之禮,非博先而后約也,故博文為約禮之事,約禮為博文之功。[2]610-611
綜合可知,胡直所謂的博文是指“學之事至不一者也”。此學非博物之學,非高堅前后之學,而是日用事物,即是日常酬應,灑掃應對皆是學。學就是學心中的文。然而,僅有文還不行,必須同時要有禮對其約束。禮是心中的靈則,即是天則,它是文的主宰,博文必須要約禮。這正是他對朱學和王學各自弊端的補救。
這里所謂的文(學),其實就是指儒家的禮學。禮學誕生的土壤是西周的宗法社會,禮學是為宗法政治服務的,其對不同層級的人進行規(guī)范與約束,強調等級之差,這樣就會有利于社會的穩(wěn)定。當然,禮學也包含著貴族君子的修身之學??鬃酉胍謴偷闹芄畬W,就是宗法禮樂制度。如孔子述仁就是“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顏淵篇·第十二),“居處恭,執(zhí)事敬,與人忠”(子路篇·第十三)等等。春秋戰(zhàn)國時期,宗法制的社會土壤漸漸發(fā)生了變化,諸侯的封邦建國制度逐漸瓦解,至秦漢時,則逐漸演變成中央集權制度。然而,由于歷史的慣性,加之儒家之學的溫情脈脈,歷代統(tǒng)治者都會用儒學來統(tǒng)治社會,因此,它亦對之后的中國歷史產(chǎn)生了重要的影響。
理學家的目的就是為了給儒家的世俗生活方式尋找到一個終極真理。禮本來是一種道德規(guī)范的外在約束,卻被后世的理學家上升到了天理不容質疑的高度。程朱理學將理客觀外在化,陽明心學將理納入內心,稱其為良知。然而,將規(guī)則納入內心就會出現(xiàn)一個潛在問題,即每個人對良知的理解不同,內心都是主觀的,無客觀的評價機制,在行良知的過程中自然會出現(xiàn)偏差。有的人只是沉浸在良知的體悟中,思考通過何種功夫去驗證良知本體的存在,將心學變成了修心養(yǎng)性之學,而忽略了生活實踐,嚴重者成為顧炎武所謂的:“以明心見性之空言,代修己治人之實學。”[11]402更惡劣的是有的人會任氣機為良知,做一些違背社會倫理的事。胡直在此基礎上,將天則,也就是博文約禮的禮納入到心中來,“禮也者,理也,靈則著也”[2]608,將儒家的仁學等同于天則,天則的自然流露就是行儒家的仁、義、禮、智、信。胡直認為符合天則的行為就是博文,博文非是博于物,只要是符合儒家道德倫理的日常應酬都可以稱為博文,這樣就將日常的踐履與儒家的五常之性即仁、義、禮、智、信聯(lián)系了起來。人不必附著在繁瑣且沉重的博物上,這樣就可以使每個人都能行儒家的仁學,上至天子下至普通的黎民百姓,最理想的狀態(tài)也就是人人都能學做圣人。另外,這也可以避免部分學人求學過于高深,而忽略其心性修養(yǎng)之流弊。這正是胡直對朱子后學那支離瑣碎的博物之學的矯正。胡直認為博文就是天則的自然流露,就是符合儒家禮的方式,“夫盡視、聽、言、動而皆出于靈則”,不符合禮的就是“人心一有昏蔽而靈則忒焉”[2]609,非禮就是靈則被遮蔽,不能得理,所以要非禮勿視、聽、言、動。他將日用酬應與天則聯(lián)系起來,其優(yōu)點是為學“不必測度于渺茫”[2]900,這樣用功就不會淪入空虛高渺。實際上,重功夫正是江右王門的一大特點,此派“是以注重功夫為特色。他們對浙中王門以及泰州等學派批評指責的根本之點,也即功夫問題”[12]341。
胡直亦反對將博文約禮進行二分,他認為博文與約禮無內外之分,無先后之分,他認為先儒“言內外先后者固非,而近儒涉于重內輕外者亦未盡”,雙方都是不妥的,真實情況是“視聽言動不在禮之外,勿非禮不在視聽言動之后”[2]900。博文約禮是一體兩面,是一非二,“博文為約禮之事,約禮為博文之功”。功夫與踐履同時雙向發(fā)力,這是他對朱、王之學的調和。他尤其重視行,“不躬行而云真知者,豈不誤哉?!盵2]651他說學問要立真志,只要是立真志,則必然會行,如去長安,須是動步前行,“以日計里”,才是真的去長安,而非思索著去長安,人卻在家中,且無行期上的安排,無實際行動就不是立真志。他解釋孔子十五歲立志為學,就是“以憤忘食、樂忘憂為功”,非是“以意之向慕為志”[2]673。觀胡直為官經(jīng)歷,可知他是一個為學立真志的人,他亦將所學用于社會實踐。無論在社會治理上,亦是軍事上,他都有所成就。他夜出奇兵,平定麻陽內訌,為治區(qū)引水灌溉,所管轄地區(qū)無白蓮教信徒等等。在《上陳撫院論倭寇》一文中,針對倭寇,他所提之建議亦并非書生之見,對現(xiàn)實頗有參考意義。這都是他所學即為所用的體現(xiàn),所學必須于日常酬應中體現(xiàn),二者是一體的。
胡直的博文約禮說既做到了不于物上窮理而失去五常之性,也避免了流于空疏、重內輕外、狂猖恣肆的弊端。這既糾正了朱子后學追求繁瑣的窮物,將精力埋首于書籍之弊,也讓心學中高蹈空虛之徒有了天則的約束。他是以日常酬應為博文,同時約之以禮,這個禮就是儒家所謂的五常之性,即仁、義、禮、智、信,日常酬應和禮是同時發(fā)生的,不符合禮的就是孔子所說的非禮勿視聽言動。這樣,修養(yǎng)與日用功夫是同時進行的,避免了二分,不會出現(xiàn)重內輕外、重先輕后的現(xiàn)象。胡直調和理學與心學的嘗試,為理學的發(fā)展提供了新的思路,為明末清初重實踐、輕空談的實學思想轉向開了先導,在理學的發(fā)展史上有著重要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