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高
(莒縣劉勰文心雕龍研究所,山東 莒縣 276599)
近日,偶讀張戒《歲寒堂詩話》,聯(lián)想到文心學(xué)界諸多名家曾經(jīng)因此而展開的《隱秀》篇補文真?zhèn)蔚恼摖?。這場論爭,已經(jīng)過去了近半個世紀(jì),因為被絕大多數(shù)專家認(rèn)可的觀點已經(jīng)被其弟子乃至再傳弟子普遍接受并廣泛傳播。但讀過《歲寒堂詩話》,頗覺有些話不得不說。
從哪里開始說呢? 還是先從張戒轉(zhuǎn)述《文心雕龍》開始吧。
南宋張戒在《歲寒堂詩話》中言:
《國風(fēng)》《離騷》固不論,自漢魏以來,詩妙于子建,成于李杜,而壞于蘇黃。余之此論,固未易為俗人言也。子瞻以議論作詩,魯直又專以補綴奇字,學(xué)者未得其所長,而先得其所短,詩人之意掃地矣。段師教康昆侖琵琶,且遣不近樂器十余年,忘其故態(tài),學(xué)詩亦然。蘇黃習(xí)氣凈盡,始可以論唐人詩。唐人聲律習(xí)氣凈盡,始可以論六朝詩。鐫刻之習(xí)氣凈盡,始可以論曹劉李杜詩?!对娦颉吩?“情動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弊咏?、李杜皆情意有余,洶涌而后發(fā)者也。劉勰云:因情造文,不為文造情。若他人之詩,皆為文造情耳。沈約云:相如工為形似之言,二班長于情理之說。劉勰云:情在詞外曰隱,狀溢目前曰秀。梅圣俞云: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三人之論,其實一也[1]9-10。
此段文字忠實于原著,如果說與諸版本有所不同的話,那就是,張戒所引三家之言,筆者并未加引號,如此而已。為何? 因為需要對張戒所引三人之論加以分析,然后再定,不可先入為主,誤奪他人之聲,誤解著者原意。這也是筆者為何將其原文摘錄作為論文之始的原因。
由以上錄文可以看到,張戒在《歲寒堂詩話》中所引劉勰之言共有兩處,一是“劉勰云:因情造文,不為文造情”,一是“劉勰云:情在詞外曰隱,狀溢目前曰秀”。
張戒可能沒有想到,僅僅是因其文中兩句,說到底,僅僅因其文中“情在詞外曰隱,狀溢目前曰秀”這十二個字,引發(fā)了一場有關(guān)劉勰《文心雕龍·隱秀》篇真?zhèn)蔚恼摖帯?/p>
黃侃先生的《文心雕龍札記》,被認(rèn)為是《文心雕龍》研究作為一門專學(xué)的開山之作,他對《隱秀》篇的態(tài)度對后學(xué)影響自然亦深。
《文心雕龍札記》,是據(jù)黃侃先生在北京大學(xué)授課時的講義所輯。1919年,黃侃先生的論文《文心雕龍附會篇評》《文心雕龍夸飾篇評》發(fā)表在《新中國》雜志第1卷上,《文心雕龍札記夸飾篇評》發(fā)表在《大公報》上。其后,黃先生有《文心雕龍札記(題詞及略例、原道)》《文心雕龍札記(征圣、宗經(jīng)、正緯)》《文心雕龍札記(辨騷、明詩)》等文章發(fā)表在《華國月刊》等刊物上,1927年,輯有二十篇札記的單行本印行,1947 年,將《文藝叢刊》所發(fā)的十一篇札記與原來的合輯,共三十一篇札記,匯為一本印行,1962 年中華書局整理印行單行本。
“案此紙亡于元時,則宋時尚得見之,惜少征引者,惟張戒《歲寒堂詩話》引劉勰云:‘情在詞外曰隱,狀溢目前曰秀’,此真《隱秀》篇之文,今本既云出于宋槧,何以遺此二方?然則贗跡至斯愈顯,不待考索文理而已知之矣。”[2](黃侃,《文心雕龍札記·隱秀》)
1943年,蒙文通先生在第5 期《圖書集刊》發(fā)表《館藏嘉靖汪刻<文心雕龍>校記書后》言:
“所云‘阮華山得宋槧本《隱秀篇》全文,明人矜為秘笈’者,紀(jì)昀以《永樂大典》所收舊本???凡阮本所補悉無之,知出偽撰。晚季黃侃又以張戒《歲寒堂詩話》引劉勰云:‘情在詞外曰隱,狀溢目前曰秀’二言為阮本所無,而宋槧之誣,遂有定讞。”[3]
1963年第1 期《新聞業(yè)務(wù)》刊發(fā)了振甫(注:原署名如此)先生關(guān)于《隱秀》篇的文章,先生言:
“可惜這篇的原稿殘缺不全。據(jù)黃侃考證,它在南宋時還是完整的。因為南宋人張戒在《歲寒堂詩話》里引了這篇中的話:‘情在詞外曰隱,狀溢目前曰秀?!@兩句在本篇中沒有??梢娔纤稳诉€看到全篇?!?/p>
1979年,詹锳先生在《文學(xué)評論叢刊》發(fā)表《<文心雕龍><隱秀>篇補文的真?zhèn)螁栴}》,鑒于“《隱秀》篇在另外的地方還可能有脫簡”,“認(rèn)為‘情在詞外曰隱,狀溢目前曰秀’兩句,也一定是《隱秀》篇的原文,這兩句究竟應(yīng)該補在什么地方,則是無法確定的”。詹锳先生考證的結(jié)論是:《隱秀》篇補文為真《文心雕龍》原文。
1980年,楊明照先生同樣是在《文學(xué)評論叢刊》發(fā)表《文心雕龍隱秀篇補文質(zhì)疑》,認(rèn)為:“南宋初張戒《歲寒堂詩話》上所引的‘情在詞外曰隱,狀溢目前曰秀’兩句,無疑是原本《隱秀》篇里的話。殘缺了的《隱秀》篇沒有它,倒不稀奇”,等等,針對詹先生所運用的論點逐一予以反駁。
其后,詹先生發(fā)表《再談<文心雕龍><隱秀>篇補文的真?zhèn)螁栴}》,對所運用的論據(jù)進(jìn)行了再次闡發(fā)。
1982年,楊明照先生《文心雕龍校注拾遺》一書《引證第五》重申其觀點,“今本隱秀篇自‘始正而末奇’至‘朔風(fēng)勁秋草’朔字一段,出明人偽撰,故無此二句。蓋是篇宋世猶全,張氏得引之也?!蓖?詹锳先生《<文心雕龍>的風(fēng)格學(xué)》一書出版,書中《<文心雕龍>的隱秀論》,堅持《隱秀》篇補文屬于原文的觀點,并對該篇的文學(xué)理論進(jìn)行了探討。
1983年,劉文忠先生在《文心雕龍學(xué)刊》第一輯刊發(fā)《試論劉勰的鑒賞論與鑒賞觀》,認(rèn)為:“張戒《歲寒堂詩話》引《文心雕龍·隱秀》曰‘情在詞外曰隱,狀溢目前曰秀’這兩句話雖不見于今本《文心雕龍》,也不見于《隱秀》篇補文,但屬于《隱秀》的佚文是毫無問題的,因南宋時《隱秀》篇全文尚存。張戒所引的兩句《隱秀》原文,對我們理解《隱秀》的主旨很有幫助?!?/p>
1984年,劉文忠先生在《文心雕龍學(xué)刊》第二輯發(fā)表《評<文心雕龍>的風(fēng)格學(xué)——兼與詹锳先生商榷》,提出:“《隱秀》篇在南宋時尚未散佚,張戒《歲寒堂詩話》所引《隱秀》篇的兩句話‘情在詞外曰隱,狀溢目前曰秀’,不見于現(xiàn)存《隱秀》篇的原文,以情推之,當(dāng)在所佚一頁之中。但補文中并沒有這兩句話,闕文不過十字,且分五處,這兩句話無法在補文中安置,這是補文真?zhèn)巫顔⑷艘筛]之處。詹先生的考證并沒有解決這個問題。”
對于該問題的探討,還有其他學(xué)者參與,大多認(rèn)為張戒引文系《文心雕龍》原文,《隱秀》篇所補之文系偽作。即使是??背晒挥星f字的王利器先生,其《文心雕龍校證》一書在此問題上亦覆前轍。
縱觀這場論爭的焦點,集中于一處,即《隱秀》篇補文真?zhèn)螁栴}。在其中的諸多論據(jù)之中,張戒所引(姑且如此稱謂)的“情在詞外曰隱,狀溢目前曰秀”是至關(guān)重要的論據(jù)。從諸位先生的論文來看,無論是正方還是反方,盡管雙方均堅持張戒所引的這十二個字是《文心雕龍·隱秀》篇原文。筆者以為,他們都沒有從根本上拿出令人信服的依據(jù),即使是正方,就像劉文忠先生所說,“詹先生的考證并沒有解決這個問題”,因為詹锳先生同楊明照先生一樣,認(rèn)為張戒的這十二個字“也一定是《隱秀》篇的原文”。對此,文心學(xué)界是普遍接受的。通過張少康等先生所著《文心雕龍研究史》可以得見:“南宋張戒在《歲寒堂詩話》中曾引劉勰《文心雕龍·隱秀》篇佚文云:‘情在詞外曰隱,狀溢目前曰秀’?!盵4]
如果歷史地考察對于《文心雕龍·隱秀》篇的態(tài)度,清代學(xué)者紀(jì)昀的觀點不容忽視。紀(jì)昀在《文心雕龍輯注》中眉批:“此一頁詞殊不類,究屬可疑。‘嘔心吐膽’似摭玉溪《李賀小傳》‘嘔出心肝’語,‘鍛歲煉年’似摭《六一詩話》周樸‘月鍛季煉’語。稱淵明為彭澤,乃唐人語?!贝硕挝淖?《四部備要》本《文心雕龍》如此。紀(jì)昀眉批的文字,《文心雕龍匯評》還輯有后面一段文字:“六朝但有征士之稱,不稱其官也。稱班姬為匹婦,亦摭鐘嶸《詩品》語。此書成于齊代,不應(yīng)述梁代之說也。且《隱秀》之段,皆論詩而不論文,亦非此書之體。似乎明人偽托,不如從原本缺之?!薄肮锼热?以《永樂大典》所收舊本???凡阮本所補悉無之,然后知其真出偽撰?!盵5]
《四庫全書》介紹《文心雕龍》言:
“是書至正乙未刻于嘉禾,至明弘治、嘉靖、萬歷間,凡經(jīng)五刻,其《隱秀》一篇,皆有缺文。明末常熟錢允治稱得阮華山宋槧本,鈔補四百余字,然其書晚出,別無顯證,其詞亦頗不類。如‘嘔心吐膽’似摭《李賀小傳》語;‘鍛歲煉年’似摭《六一詩話》論周樸語;稱班姬為匹婦,亦似摭鐘嶸《詩品》語,皆有可疑。況至正去宋未遠(yuǎn),不應(yīng)宋本已無一存,三百年后乃為明人所得。又考《永樂大典》所載舊本,闕文亦同。其時宋本如林,更不應(yīng)內(nèi)府所藏,無一完刻。阮氏所稱,殆亦影撰,何焯等誤信之也?!盵6]
可見,紀(jì)昀的眉批與《四庫全書·文心雕龍》之總目提要基本一致,這也屬正常,因為紀(jì)昀作為《四庫全書》三名總纂官之首,其觀點同樣體現(xiàn)于該書,是十分合理的。如果《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所持的觀點與作為總纂官之首的紀(jì)昀相左,那么,關(guān)于《文心雕龍·隱秀》篇補文真?zhèn)蔚挠懻摽赡軙谇宕桶l(fā)生了。但后起的這場論爭,很顯然,堅持《文心雕龍·隱秀》篇補文系偽作的觀點,承襲了紀(jì)昀的看法,同時又對紀(jì)昀的論點進(jìn)行了補充和完善。
當(dāng)年,黃侃先生認(rèn)為《文心雕龍·隱秀》篇補文系偽作,遂“仰窺劉旨,旁緝舊聞”,另作《隱秀》新篇,不可謂不用心良苦。然而,黃侃先生以及師宗其言的眾多學(xué)者用來否定《隱秀》篇補文的張戒《歲寒堂詩話》轉(zhuǎn)述的那十二個字,真的是地地道道的《文心雕龍·隱秀》篇原文嗎?
這是筆者捧讀張戒《歲寒堂詩話》時所產(chǎn)生的一個疑問。
考察一部書所引的語句,是否忠實于原文,首先要考察它是一部什么樣的書,這是基本前提。如果是一部完全摘錄眾書的類書,像《太平御覽》,基本可以信任地說,引文忠實于原文,但如果不是一部忠實于原著的摘錄眾書之類書,而是一部表達(dá)作者個人觀點之著作,尤其像詩文評之類,那么,化用、引用賢者語言的情形都可能會存在。
我們先看看《四庫全書》是如何介紹張戒其人及其書的:
臣等謹(jǐn)案:《歲寒堂詩話》,宋張戒撰,錢曾《讀書敏求記》作趙戒,傳寫誤也??冀涿?附見《宋史·趙鼎傳》,不詳其始末,惟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載,戒,正平人,紹興五年四月,以趙鼎薦,得召對,授國子監(jiān)丞。鼎稱其登第十余年,曾作縣令,則嘗舉進(jìn)士也。又載,紹興八年三月,戒以兵部員外郎守監(jiān)察御史,是年八月,守殿中侍御史,十一月,為司農(nóng)少卿,旋坐疏留趙鼎,改外任。十二年,羅汝楫劾其沮和議,黨于趙鼎、岳飛,特勒停。二十七年九月,以左宣教郎主管臺州崇道觀,不言所終,殆即終于奉祠矣。初,戒以論事切直為高宗所知,其言當(dāng)以和為表,以備為里,以戰(zhàn)為不得已,頗中時勢,故淮西之戰(zhàn),則力劾張浚、趙開,而秦檜欲屈己求和,則又力沮,卒與趙鼎并逐,蓋亦鯁亮之士也。是書通論古今詩人,由宋蘇軾、黃庭堅上溯漢魏風(fēng)騷。分為五等。大旨尊李杜而推陶阮,始明言志之義,而終之以無邪之旨,可謂不詭于正。其論唐諸臣詠楊太真事,皆為無禮,獨杜甫立言為得體,尤足維世教而正人心,又專論杜甫詩三十余條,亦多宋人詩話所未及,考《說郛》及《學(xué)海類編》均載此書,僅寥寥三四頁,此本為《永樂大典》所載,猶屬完帙,然有二條此本遺去而見于《學(xué)海類編》者,今謹(jǐn)據(jù)以增入,庶為全璧?!蹲x書敏求記》本作一卷,今以篇頁稍繁,厘為上下卷云。
乾隆四十四年十一月恭校上。
總纂官:臣紀(jì)昀、臣陸錫熊、臣孫士毅。
總校官:臣陸費墀。[7]
張戒為宋高宗時人,所持政見與趙鼎、岳飛相同,而與秦檜相左,故遭貶謫。《欽定四庫全書·集部》收錄張戒《歲寒堂詩話》,將其列入詩文評類,可知是一部評述詩文的著作。因此,該書引用劉勰之言亦屬正常。稍需留意的是,《歲寒堂詩話》并非原本,而是后人輯錄而成。
欲言張戒《歲寒堂詩話》轉(zhuǎn)述的“情在詞外曰隱,狀溢目前曰秀”是否《文心雕龍·隱秀》篇原文,需要對張戒《歲寒堂詩話》加以全面分析,尤其是要對張戒轉(zhuǎn)述的十二個字所處的段落詳加考察,揭示其語境,進(jìn)而對這十二個字做出客觀分析。這是上述論爭的正反兩方都沒有考慮到的問題,也正是筆者在本文第一部分即摘錄該段落而不僅僅摘錄十二個字的原因。
該段落“《國風(fēng)》《離騷》固不論……始可以論曹劉李杜詩”,評論自漢魏至大唐乃至當(dāng)朝詩人,尤其是對當(dāng)朝文人蘇、黃的評論,是需要勇氣和膽略的,其所主張的,與劉勰“望今制奇,參古定法”的觀點相類。該句與《文心雕龍·隱秀》篇補文真?zhèn)螣o涉,不予再作分析。
首先,該段落“《詩序》云:‘情動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咏?、李杜皆情意有余,洶涌而后發(fā)者也?!彼扒閯佑谥卸斡谘?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出自《毛詩序》:“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情動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詠歌之,詠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盵8]張戒所引《詩序》為直引,引文與原文相合。
其次,該段落“劉勰云:因情造文,不為文造情。若他人之詩,皆為文造情耳”,出自劉勰《文心雕龍·情采》篇:“昔詩人什篇,為情而造文;辭人賦頌,為文而造情?!盵9]張戒所引“因情造文,不為文造情”,并非《文心雕龍》原文,而是镕鑄了劉勰的觀點,自出己詞,其手法顯然不是直接引用,而是化用,盡管前面所言“劉勰云”,但言劉勰之大意,并非《文心雕龍》之原文。
再次,該段落“沈約云:相如工為形似之言,二班長于情理之說”,原文存在兩種版本。宋本《文選》如此。百衲本《宋書》、今本《宋書》之《謝靈運傳》言:“自漢至魏,四百余年,辭人才子,文體三變。相如巧為形似之言,班固長于情理之說,子建、仲宣以氣質(zhì)為體,并標(biāo)能擅美,獨映當(dāng)時。是以一世之士,各相慕習(xí),原其飚流所始,莫不同祖《風(fēng)》《騷》?!盵10]張戒所引若出自《文選》則為直引,若出自《宋書》則非嚴(yán)格意義上的直引。
第四,該段落“梅圣俞云: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出自歐陽修《六一詩話》:“圣俞(梅堯臣)嘗語余曰:‘必能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然后為至矣’?!盵11]梅堯臣之言也收錄于元代所修的《宋史·梅堯臣傳》中:“梅堯臣,字圣俞,宣州宣城人,侍讀學(xué)士詢從子也。工為詩,以深遠(yuǎn)古淡為意,間出奇巧,初未為人所知。用詢陰為河南主簿,錢惟演留守西京,特嗟賞之,為忘年交,引與酬倡,一府盡傾。歐陽修與為詩友,自以為不及。堯臣益刻厲,精思苦學(xué),繇是知名于時。宋興,以詩名家為世所傳如堯臣者,蓋少也。嘗語人曰:‘凡詩,意新語工,得前人所未道者,斯為善矣。必能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然后為至也?!酪詾橹浴!盵12]張戒所引梅堯臣言,盡管文字上沒有多大出入,但顯然次序顛倒了,原本作“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在張戒筆下成了“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也并非嚴(yán)格意義上的直引。
最后,來看該段落“劉勰云:情在詞外曰隱,狀溢目前曰秀”。《文心雕龍·隱秀》篇言:“夫心術(shù)之動遠(yuǎn)矣,文情之變深矣,源奧而派生,根盛而穎峻,是以文之英蕤,有秀有隱。隱也者,文外之重旨者也;秀也者,篇中之獨拔者也。隱以復(fù)意為工,秀以卓絕為巧。斯乃舊章之懿績,才情之嘉會也。”這是原文——并非“補文”的開頭一段。在整個《隱秀》篇找不到張戒轉(zhuǎn)述的那十二個字,而恰恰《隱秀》篇在現(xiàn)存元代孤本至正本中缺文,張戒轉(zhuǎn)述的那十二個字為原文中語的觀點由是而生。如何看待這一問題?
綜合對該段落的考察,我們可以看到,張戒在該段所引的五處,其中只有一處是嚴(yán)格意義上的直引,另外兩處盡管文字上有出入或者次序上有顛倒,但也算得上是引用,剩余的兩處引用劉勰之言,“因情造文,不為文造情”顯系張戒轉(zhuǎn)述,并非原文,另一處即是那十二個字,如果按照??敝幸宦傻脑瓌t來下結(jié)論,那么,這十二個字也一定不是原文引用,比照親子鑒定技術(shù)中的用語模式,可以說,這十二個字不是《隱秀》篇原文的概率為99%。但問題是,恰恰缺乏版本上的對比,關(guān)鍵是能否科學(xué)地判定這十二個字百分之百的是或不是《文心雕龍》原文呢? 還要綜合張戒《歲寒堂詩話》全書引用他人言詞尤其是劉勰之言的情況而論。
對于張戒《歲寒堂詩話》還有沒有其他地方轉(zhuǎn)述《文心雕龍》,眾多學(xué)者沒有涉及這個問題,或者已經(jīng)考察過了,大概認(rèn)為沒有,或者根本沒有考慮到這個問題,所以尚未見到這方面的研究成果。筆者在閱讀《歲寒堂詩話》時,就產(chǎn)生過這樣的疑問,直到認(rèn)真讀過幾遍,方知張戒轉(zhuǎn)引劉勰之言不止上述兩處。
為研究張戒轉(zhuǎn)述《文心雕龍》的情況,將其與張戒轉(zhuǎn)述《詩序》之處一同加以比較,以便更為清晰地看到轉(zhuǎn)述的情形。
《歲寒堂詩話》言:
“故曰‘言之不足,故詠嘆之。詠嘆之不足,故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p>
“觀此詩聞捷書之作,其喜氣乃可掬,真所謂‘情動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
“子美此篇,古今詩人,焉得不伏下風(fēng)乎?忠義之氣,愛君憂國之心,造次必于是,顛沛必于是,言之不足,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其詞氣能如此”。
以上三處,我們可以看到,張戒引用《詩序》,也并非完全直引,有的是直接而引,有的摘句而引,有的是化用而引?;枚?可以說,盡管能找到言詞的母本,但已經(jīng)離開母本很遠(yuǎn)了,變成了撰寫者自己的言辭,若從己出,這樣的引用,當(dāng)然不能用其作為校勘原本的直接依據(jù)。依據(jù)張戒《歲寒堂詩話》??薄对娦颉肥沁@個樣子,同樣的道理,如果依據(jù)張戒《歲寒堂詩話》??薄段男牡颀垺?也不能用來作為校勘原本的直接依據(jù)。
《歲寒堂詩話》另有兩處引用《詩序》,與《文心雕龍》所引基本相同:
《歲寒堂詩話》言:“《詩序》有云:‘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情動于中,而形于言。’”又,“孔子曰:‘《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世儒解釋終不了。余嘗觀古今詩人,然后知斯言良有以也?!对娦颉酚性?‘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情動于中,而形于言。’”
《文心雕龍·明詩》言:“大舜云:‘詩言志,歌永言?!ブ兯?義已明矣。是以‘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舒文載實,其在茲乎! 詩者,持也,持人情性;三百之蔽,義歸‘無邪’,持之為訓(xùn),有符焉爾?!?/p>
另外,《歲寒堂詩話》有兩處明顯化用《文心雕龍》之言:
《歲寒堂詩話》:“柳柳州詩,字字如珠玉”[1]14;
《文心雕龍·程器》:“孫武《兵經(jīng)》,辭如珠玉”。
“字字如珠玉”,與“辭如珠玉”有何差別?無非是將“辭”變成了“字”,然后加以疊字而已。倘若用張戒的“字字如珠玉”作為定本,來??薄段男牡颀垺?是否可以呢? 答案是否定的。
《歲寒堂詩話》:“其言近而旨遠(yuǎn),其稱名也小,其取類也大?!盵1]18
《文心雕龍·宗經(jīng)》:“故《系》稱旨遠(yuǎn)辭文,言中事隱?!薄段男牡颀垺け扰d》:“觀夫興之托諭,婉而成章,稱名也小,取類也大。”
“其稱名也小,其取類也大”,出自劉勰《文心雕龍·比興》篇,盡管沒有標(biāo)明“劉勰云”,正是出自《文心雕龍》,無非是分別在句首加了個“其”字而已;相反,本文開頭所錄的那段——眾學(xué)者已經(jīng)注意到的那段文字,有兩處確切標(biāo)明“劉勰云”,卻未必是《文心雕龍》原文。仔細(xì)琢磨,應(yīng)該是這么個道理。
“情在詞外曰隱,狀溢目前曰秀”,張戒盡管言明系“劉勰云”,通過前面分析,已經(jīng)基本可以斷定這十二個字并非《隱秀》篇原文,但若仔細(xì)分析,這十二個字是否符合劉勰《文心雕龍》本義呢,也即,張戒轉(zhuǎn)述是否忠實于劉勰本義?
首先,從劉勰用詞習(xí)慣來加以分析。張戒所言的“情在詞外曰隱,狀溢目前曰秀”,是否符合劉勰行文習(xí)慣呢? “情”“在”二字于《文心雕龍》中多有出現(xiàn),但二字連用的,全書中未見一處;“狀”“溢”二字《文心雕龍》中亦多有出現(xiàn),但二字連用的,全書中也未見一處;句中“詞外”二字連用,《文心雕龍》全書中并無一處;句中“目前”二字連用,《文心雕龍》全書中也并無一處。如,同樣是言“目前”,《文心雕龍·神思》篇所言為:“吟詠之間,吐納珠玉之聲;眉睫之前,卷舒風(fēng)云之色”,這是多么富有詩意的語言。就此而言,無論是其用詞習(xí)慣還是語言風(fēng)格,都與張戒所言的“目前”迥然而異。綜合觀之,張戒轉(zhuǎn)述的十二個字,其中四組兩字連用者在《文心雕龍》全書中均未出現(xiàn),而于《隱秀》篇所謂“佚文”中出現(xiàn),不符合劉勰用詞習(xí)慣。當(dāng)然,若咬定這幾字連用在劉勰《隱秀》篇中獨一處,僅僅出現(xiàn)在《隱秀》篇缺文,其他地方?jīng)]有,倘若如此,單憑這方面的分析,的確是無法從根本上加以排除,這只能算是一個參考。
其次,從劉勰定義習(xí)慣來加以分析。張戒所言的“情在詞外曰隱,狀溢目前曰秀”,是否符合劉勰定義習(xí)慣呢? “樂府者,聲依永,律和聲也?!薄百x者,鋪也,鋪采摛文,體物寫志也?!薄绊炚?容也,所以美盛德而述形容也。”“事類者,蓋文章之外,據(jù)事以類義,援古以證今者也。”這是定義較細(xì)的一類,運用一字來詁訓(xùn)一字的,也不在少數(shù),如:“論者,倫也”,“說者,悅也”,“策者,簡也。制者,裁也。詔者,告也。敕者,正也”,等等。如果對劉勰定義文體的方法加以全面而綜合的考察,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者也”句式是劉勰通常采用的模式,“曰”字句盡管出現(xiàn),但往往不是定義。如果對此還不能有清晰的認(rèn)識,我們來看“者也”與“曰”一同出現(xiàn)的幾個段落:
“誥命動民,若天下之有風(fēng)矣。降及七國,并稱曰命。命者,使也。秦并天下,改命曰制。漢初定儀則,則命有四品:一曰策書,二曰制書,三曰詔書,四曰戒敕?!?/p>
“秦初定制,改書曰奏。漢定禮儀,則有四品:一曰章,二曰奏,三曰表,四曰議?!?/p>
“錄者,領(lǐng)也。古史《世本》,編以簡策,領(lǐng)其名數(shù),故曰錄也。方者,隅也。醫(yī)藥攻病,各有所主,專精一隅,故藥術(shù)稱方。術(shù)者,路也。”
僅舉如上三例,就可以清楚地看到,“曰”字句式,通常用來表述,而非定義。張戒轉(zhuǎn)述的“情在詞外曰隱,狀溢目前曰秀”,對于“隱”“秀”的定義方式,不符合劉勰定義的習(xí)慣;相反,《隱秀篇》既有的“隱也者,文外之重旨者也;秀也者,篇中之獨拔者也”,對于“隱”“秀”的這種“者也”定義句式與劉勰《文心雕龍》中其他的定義方式完全相同。既然《隱秀》篇在篇首已經(jīng)定義過“隱”與“秀”,那么,在《隱秀》篇全文之中,惜字如金的劉勰有必要第二次定義言“情在詞外曰隱,狀溢目前曰秀”嗎?按照常理,不會出現(xiàn)重復(fù)定義。
再次,從劉勰隱秀本義來加以分析。張戒所言的“情在詞外曰隱,狀溢目前曰秀”,是否符合劉勰隱秀本義呢? “情在詞外曰隱,狀溢目前曰秀”,很難在《文心雕龍》中找到它的出處,前面已經(jīng)從劉勰行文習(xí)慣上分析過。從義理上來看,張戒所言的“情在詞外”,若從《文心雕龍》中追索其源,雖與“夫隱之為體,義生文外”(《隱秀》)有些相似,但非劉勰本義,劉勰本義“隱”所指向的為“文外之重旨”,也就是劉勰所講的“義生文外”,言辭之外的意旨,與劉勰在《神思》篇所言的“思表纖旨,文外曲致”相類似,與張戒所言的“情”“詞”之間并無多大關(guān)聯(lián)?!峨[秀》篇從頭至尾不以探討“情”與“辭”為主,因為劉勰已經(jīng)在《情采》篇探討過“情”與“辭”,劉勰在《隱秀》篇著墨較多的是“意”與“辭”。再來看張戒所言的“狀溢目前曰秀”?!盃钜缒壳啊?劉勰有過類似的表述,如“寫物圖貌,蔚似雕畫”“極形貌以窮文”等等,但僅僅“寫物圖貌”,把事物形象地刻畫出來,還不能稱之為“秀”,因為劉勰所言的“秀”是“篇中之獨拔者也”,是篇章之中異常精美的格言,展現(xiàn)的是“卓絕”之美,正如唐代皎然在《詩式》中所言:“至如天真挺拔之句,與造化爭衡,可以意冥,難以言狀”,僅僅能“寫物圖貌”是不能稱作“秀”的。劉勰在《諧讔》篇所言的猜物謎,“或圖象品物”,就與張戒所言的“狀溢目前”相似,能根據(jù)形貌的敘述來猜測出物品來,能說不是形象地刻畫嗎? 但做到這一點還非常不夠,“高貴鄉(xiāng)公,博舉品物,雖有小巧,用乖遠(yuǎn)大”(《諧讔》篇),甚或“降及品物,炫辭作玩”(《頌贊》篇),這些不但不是劉勰所倡導(dǎo)的,而且是劉勰所反對的。再如,當(dāng)前時尚的“走秀”,看上去倒很符合張戒所言的“狀溢目前曰秀”,但這樣的“狀溢目前”能算得上是劉勰“隱秀”之本義嗎?顯然不是。
既然張戒所言的“情在詞外曰隱,狀溢目前曰秀”,不符合劉勰隱秀本義,那么,這樣的言辭是怎么來的呢? 依筆者之見,與張戒在《歲寒堂詩話》所引的梅堯臣的那段話有關(guān):“梅圣俞云: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這段出自歐陽修《六一詩話》的言辭,應(yīng)當(dāng)是張戒“狀溢目前”的根源。而其“情在詞外”,則來源于皎然的《詩式》。皎然在《池塘生春草,明月照積雪》一文中言:
評曰:客有問予,謝公此二句優(yōu)劣奚若?余因引梁征遠(yuǎn)將軍記室鐘嶸評為“隱秀”之語。且鐘生既非詩人,安可輒議? 徒欲聾瞽后來耳目。且如“池塘生春草”,情在言外;“明月照積雪”,旨冥句中。風(fēng)力雖齊,取興各別……情者如康樂公“池塘生春草”是也。抑由情在言外,故其辭似淡而無味,常手覽之,何異文侯聽古樂哉! 《謝氏傳》曰:“吾嘗在永嘉西堂作詩,夢見惠連,因得‘池塘生春草’,豈非神助乎?”[13]
將劉勰“隱秀”論歸于鐘嶸名下,顯系皎然誤記。只不過,通過這段文字,我們?nèi)匀豢梢园l(fā)現(xiàn),張戒的“情在詞外”顯然來自皎然的“情在言外”,無非將“言”改為“詞”而已。
可見,張戒《歲寒堂詩話》轉(zhuǎn)述劉勰之意的那十二個字,如果用劉勰本人的觀點來加以歸類的話,那只能是“或銓品前修之文”“或撮題篇章之意”(《文心雕龍·序志》),算不上是引用原文,只能說是“撮題”大意而已,而且,這“撮題”大意的真正對象不僅包括劉勰之言,還包括梅堯臣之言。
如果能夠考慮到張戒《歲寒堂詩話》著述的方式,許多問題就會迎刃而解。試將本文開頭所引的那段拆開來看:
《詩序》云:“情動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弊咏?、李杜皆情意有余,洶涌而后發(fā)者也。
劉勰云:因情造文,不為文造情。若他人之詩,皆為文造情耳。
沈約云:相如工為形似之言,二班長于情理之說。
劉勰云:情在詞外曰隱,狀溢目前曰秀。
梅圣俞云: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三人之論,其實一也。
上述“五云”,單一而言,其來源前文已分析,但如果從宏觀上來考量會發(fā)現(xiàn),將“劉勰云”一定看作是《文心雕龍》中的語句,可能是讀者的錯誤,因為作者張戒并沒有這么寫過,而是讀者理解上的偏差。如,“情動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張戒明確指出來自《詩序》,但后面的“四云”,只是列舉了姓名,而并未明確著作名稱,如“梅圣俞云”的內(nèi)容就不是梅圣俞作品中的言辭,而是出自歐陽修《六一詩話》,既然如此,那么,“劉勰云”也未必就出自《文心雕龍》,前面已經(jīng)分析過,只不過是“撮題”而已。古人的這種著述方式,其本身可能是嚴(yán)謹(jǐn)?shù)?如,清代宮夢仁所撰《讀書紀(jì)數(shù)略》(有的版本標(biāo)作宮夢仁編),條目“辭賦十家”“四方歌”均注明來自《文心雕龍》,“書標(biāo)七觀”注明系“《文心雕龍》引孔子言”,但條目“六義”“四子”標(biāo)注的是“劉勰”,并未直接標(biāo)注《文心雕龍》,盡管這些內(nèi)容也融匯自《文心雕龍》。如“四子”條:“買臣忍饑而行歌,王章苦寒而坐泣,蘇秦握錐而憤懣,班超執(zhí)筆而慷慨”,若依照將《歲寒堂詩話》“劉勰云”理解成一定系《文心雕龍》原文的邏輯,《文心雕龍》何時有過“買臣忍饑而行歌,王章苦寒而坐泣,蘇秦握錐而憤懣,班超執(zhí)筆而慷慨”這樣的原文呢? “撮題”而已!
倘若說舉清人所撰《讀書紀(jì)數(shù)略》不足以為例的話,讀宋代葉適所撰《習(xí)學(xué)記言》則同樣會看到這樣的撰述方式?!读?xí)學(xué)記言》卷三十三《梁書》條錄:“劉勰撰《文心雕龍》五十篇,言:銓敘一文易,彌綸群言難,自謂文之樞紐極于此?!盵14]劉勰《序志》篇言“銓序一文為易,彌綸群言為難”,但未言“自謂文之樞紐極于此”,劉勰《序志》篇只言:“蓋《文心》之作也,本乎道,師乎圣,體乎經(jīng),酌乎緯,變乎騷:文之樞紐,亦云極矣?!比~適所引,并非原文!
前面提及的唐代皎然《詩式》之《池塘生春草,明月照積雪》,征引《謝氏傳》曰:“吾嘗在永嘉西堂作詩,夢見惠連,因得‘池塘生春草’,豈非神助乎?”鐘嶸《詩品》在評宋法曹參軍謝惠連時引《謝氏家錄》云:“康樂每對惠連,輒得佳語。后在永嘉西堂,思詩竟日不就。寤寐間忽見惠連,即成‘池塘生春草’。故嘗云:‘此語有神助,非吾語也?!别ㄈ弧对娛健匪膊⒎晴妿V《詩品》原文,只是化用而已,這本是古人著述的一種方式,然而,有研究《詩式》者,卻因此而步入誤區(qū),認(rèn)為,“池塘生春草”“明月照積雪”,一句為“隱”,一句為“秀”,為今本《文心雕龍·隱秀》篇所不載。這樣一來,似乎又找到一條《文心雕龍》佚文,何其誤也!
如果按照張戒引用《文心雕龍》即出自原文的邏輯,那么,如何認(rèn)識清代馮班所言的隱秀呢? 馮班在《嚴(yán)氏糾繆·詩法》中言:“詩有活句,隱秀之詞也;直敘事理,或有詞無意,死句也。隱者,興在象外,言盡而意不盡也;秀者,章中迫出之詞,意象生動者也。”[15]馮班所論隱秀,其言大意,出自劉勰《文心雕龍》,但其表述,實乃自出機(jī)杼,并非引用《文心雕龍》原文。
正如清代學(xué)者章學(xué)誠在其《文史通義·內(nèi)篇》所言:“故古人論文,多言讀書養(yǎng)氣之功,博古通經(jīng)之要,親師近友之益,取材求助之方,則其道矣。至于論及文辭工拙,則舉隅反三,稱情比類,如陸機(jī)《文賦》、劉勰《文心雕龍》、鐘嶸《詩品》,或偶舉精字善句,或品評全篇得失,令觀之者得意文中,會心言外,其于文辭思過半矣。至于不得已而摘記為書,標(biāo)識為類,是乃一時心之所會,未必出于其書之本然?!盵16]同樣的道理,許多人讀張戒《歲寒堂詩話》,對其中的“劉勰云”理解為必定系《文心雕龍》原文,這不是讀者理解上的偏差又能是什么呢? 依我看,是思維定勢所決定的邏輯錯誤。
《文心雕龍·隱秀》篇補文的真?zhèn)螁栴},歷來爭論不休,運用版本、避諱等方面的考據(jù)方法固然能從一個側(cè)面加以例證,但運用張戒所言的“情在詞外曰隱,狀溢目前曰秀”,作為主要依據(jù)來例證《文心雕龍·隱秀》篇補文系偽作的公案,可以由此找到真正的答案:“情在詞外曰隱,狀溢目前曰秀”,是張戒“撮題”劉勰大意,并非《文心雕龍》原文,自然不是《文心雕龍》佚文。
對那些以“情在詞外”“狀溢目前”八個字作為標(biāo)題來論證劉勰隱秀論或者古典文藝思想的探索者,在此,也善意地提個醒,以不能確信的言辭來論述原著的主張,應(yīng)該采取非常審慎的態(tài)度,試想,“皮之不存,毛將焉附”?慎之,慎之!
至于不少專著與論文中談到的“《文心雕龍》佚文”,也不過指張戒《歲寒堂詩話》“情在詞外曰隱,狀溢目前曰秀”十二個字而已,在筆者看來,這所謂“佚文”本是子虛烏有的。
談到這里,聯(lián)想到學(xué)界一大怪象。當(dāng)前,不僅文心學(xué)界,其他社會學(xué)界也同樣存在這樣一個怪圈,后學(xué)師承其上,不敢越雷池半步,所以因襲而傳,盡管看上去薪火相因,但后繼難有創(chuàng)新,更談不上突破。似乎,信守師成就是對其師莫大的功業(yè)了。果真應(yīng)當(dāng)如此否? 一門學(xué)問,總是在不斷否定之中前進(jìn)的,正如事物是在矛盾運動之中發(fā)展的;無論是普通學(xué)人還是名家大師,都是在不斷突破中成長起來的,需要突破的不僅是前賢,還包括他自己。像前面提到過的楊明照先生,大學(xué)本科時攻讀《文心雕龍》,研究生時還是攻讀《文心雕龍》,即使成名,被冠為“龍學(xué)泰斗”之后,仍然孜孜以求,補充、擴(kuò)展其既有研究成果,從《文心雕龍校注》到《文心雕龍校注拾遺》,再到《文心雕龍校注拾遺補正》,就可以印證這一點。正是因為有了諸多“咬定文心不放松”的學(xué)界前輩,才真正促成了文心雕龍學(xué)成為世界“顯學(xué)”的局面。
今天,置身非常繁榮的文心學(xué),面對被專家認(rèn)為“《文心雕龍》的每一塊磚幾乎都被人敲過”的現(xiàn)實,面對龔鵬程先生所言“注釋、詮析、研究者多如過江之鯽”[17]的陣容,只有靜心澄懷,板凳敢坐十年冷,才能走進(jìn)劉勰內(nèi)心,真正讀懂《文心》。
偶讀張戒《歲寒堂詩話》,心有所感,成此小文,正如劉勰在《序志》篇所言:“及其品列成文,有同乎舊談?wù)?非雷同也,勢自不可異也;有異乎前論者,非茍異也,理自不可同也。”